译本序
赫尔曼·黑塞(1877—1962)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的欧洲作家之一。文学史家都把他同另一位德语作家托马斯·曼相提并论。他们两人的创作,风格迥然不同,精神却有血缘关系。他们都坚执着欧洲的人文主义传统,并由此出发来观察社会与人生;他们的作品的主人公多半是文艺家,所表现的也多半是文艺家的厄运,并进而反映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文化、对精神、对人的尊严、对人的健康与完美的发展的危害与摧残。他们所憧憬的,也是德国古典派作家,尤其是歌德所提倡、所憧憬的。不同的是,在黑塞心中有着对东方、对印度与中国的精神文化的深情的向往,尤其在中国的古代智慧中,黑塞看到了可以用以医治欧洲时代病的良方。
一九〇四年,黑塞的第一部小说《彼得·卡门青德》由著名的柏林费舍尔出版社出版,并给这位还在故乡、在符腾堡卡尔夫镇一家旧书店当伙计的青年作者带来了巨大的成功。小说写一个在高山农村中长大的少年,进城求学,成为作家,厌倦了都市文明,去到民间,懂得了爱他人的道理,最后回到故乡,返归自然和淳朴天性的人们中去。这部小说一版再版,它仿佛一股清风,在当时为物质至上主义所左右的一代青年头上拂过。黑塞由此开始了自由创作的作家的生涯。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住在瑞士伯尔尼的黑塞在报上发表文章《啊朋友,不要这种声音》。这是席勒的诗《欢乐颂》里的名句,后由贝多芬用在《合唱交响曲》(第九)中,此时,它又被黑塞用来呼吁各交战国正在为战争摇旗呐喊的作家们保持理智。他的祖国——德国的二十几家报刊围攻他,把他骂作“叛国者”。他“被偷听、监视、侦查”。他没有动摇,并表明自己属于未被卷入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旋涡的少数欧洲作家之列。
战后,一九一九年,他化名“埃米尔·辛克莱”发表小说《德米安,一个青年的故事》。辛克莱回顾童年和青年岁月,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然会走上战场,也才明白他的朋友德米安曾经给他的启示:旧欧洲“臭腐”(《庄子》语)了,新世界正在诞生,一只形似大鹏的鹞鹰正破壳而出。曾为流俗所惑的辛克莱大声疾呼,要剖析灵魂,寻找自我,要自我负责,才能有“新的人性”去迎接新的未来。托马斯·曼后来在此书的美国版前言中说,《德米安》曾在当时一代德国青年中起过“震撼人心的作用”,并使人联想起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于一七七四年所产生的影响。一九二三年,黑塞加入瑞士国籍。
一九三三年,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黑塞则在卢加诺湖畔蒙塔诺拉村的寓所里接待过路的德国流亡者,如布莱希特等。德国在焚书,黑塞则撰文赞扬被禁作家如托马斯·曼、斯蒂芬·茨威格、弗兰茨·卡夫卡等的作品。于是他遭到了来自第三帝国的新的诽谤,他被诬蔑为“犹太人毒化德意志民族灵魂的典型实例”。又是他的祖国——被纳粹党蹂躏的德国,燃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纳粹德国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黑塞则在他的新作中提出,乱世之后的任务便是教育。一九四三年,他的长篇巨著《玻璃珠游戏》因德国拒绝出版而在伯尔尼问世。小说主人公克奈希特(意为“仆人”)走出于乱世(书中称为“花边文学时代”的个人主义泛滥、道德沦丧、战火连绵的时代)之后由一批才识之士所建立的精神贵族的王国,到人世间去,学孔夫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收了一个学生,最后在高山湖中同他的学生比赛游泳时,于山阴笼罩的湖水(阴)中淹死,而他的学生则在阳光沐浴的湖水(阳)中遥遥领先。黑塞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托马斯·曼读后说,这同他本人的小说《浮士德博士》兄弟般地相似。一九四六年,黑塞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在致词中说:“我感到把我和诸位联结在一起的,首先是作为诺贝尔基金之基础的思想,即精神是超民族性的和国际性的,精神的义务不是为战争与破坏服务,而是为和平与谅解服务。”
黑塞自幼受新虔敬派的教育,注重内心的宁和与行为的表率。他的外祖父是久居印度的瑞士传教士和印度学者;他的母亲出生在印度;他的父亲是生在爱沙尼亚的俄籍德意志人,后入瑞士籍,也曾随其岳丈到过印度。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他获得了对印度的最初的、童话般的印象。一八九一年,他进毛尔布隆修道院的神学班,次年逃离;后入人文中学,又被开除。他日后以这段经历写了小说《轮下》(1906),清算了威廉时代摧残青少年身心的教育制度。他说,小说主人公“吉本拉特死于非命,我自己也险些丧命”。他立志当作家,先后在自鸣钟厂和书店当学徒,工余自学,博览群书,由浪漫派而及古典派,在所有的德语作家中,他“最感激歌德”,因为歌德教人和谐;出于同一原因,他爱莫扎特的音乐。他不愿适应社会,投合时髦。一九〇四年,他同瑞士巴塞尔女子玛丽亚·贝诺利结婚,迁居博恩湖畔的乡村加恩霍芬,住在租来的农舍里。他勤奋写作,兼多种杂志的合作编辑人。
一九一二年,黑塞迁居伯尔尼,住在刚去世的画家阿尔贝特·韦尔蒂的寓所里,这也就是《骏马山庄》(1914)中故事发生的环境。黑塞与一些画家结交,自己也正在学画。他有了三个儿子,但夫妇生活的裂痕已非常明显。《骏马山庄》出版时,黑塞在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中说:“这部小说花了我不少心血,对于我来说,至少暂时告别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也就是我在实际生活中所遇到的问题。这本书所写的不幸的婚姻,那原因根本不在于错误地选择了婚配对象,而在于‘艺术家的婚姻’这个难题。一个艺术家或者思想家,一个不只是本能地活着,而首先想要尽可能客观地观察并表现生活的人,他究竟有无能力过婚后生活呢?这个问题我自己回答不了,但我的婚后状况已经尽可能确切地记述在这部书里了。在书中,事情有了结局,但我希望在实际生活中将会是另一种结局。”
二十六年以后,黑塞重读此书时写下了以下这样一番话:“当时,通过这部小说的写作,我在手法和技巧上都达到了我本人所能达到的高度,此后,我在这方面再也没有前进过一步。当时的战争不允许我再朝这方面发展,不允许我成为完美形式的大师,却使我陷入到令人困惑的问题中去,面对这种问题,纯美学的方法就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
《骏马山庄》里提到法国画家保罗·高更。高更厌恶西方文明的“病”,两次去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到原始的自然中去寻找新的生机。《骏马山庄》的主人公、画家维拉古为摆脱蛰居的生活与不幸的婚姻,最后也到印度去了。而黑塞本人在写这部小说之前就已作了一次印度旅行。
黑塞的作品,如《彼得·卡门青德》《轮下》《荒原狼》《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等都已经有了中译本,这里再补上《骏马山庄》,或能有助于对这位作家的更全面的了解。拙译《彼得·卡门青德》发表后,曾有读者来信问,为什么黑塞这样像中国作家,那么,这篇文字就算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吧!
胡其鼎
一九八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