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特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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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学校的最后一两年内,当我的同学们都开始谈论他们未来的职业时,我也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我本来没想到要把音乐变成我的职业和谋生之道,可是我又想不出任何能给我以欢乐的其他职业。我父亲所建议的经商或者别的工作,我概不反对,只是觉得无可无不可。但是,由于我的同窗学友都为自己所选择的职业感到骄傲,或许一个内心的声音也在劝告我,于是我感到,把本来就占据着我的思想并唯一给我以真正欢乐的音乐作为我的职业是合宜的、正确的。有利的条件是,我十二岁那年开始学习小提琴,在一位良师的指导下学得相当不错。我的父亲越是反对,越是怕看到自己的独生子将成为艺术家并从事这种没有把握的事业,我反倒越是打定了主意。还有我的老师,他很喜欢我,竭力支持我实现自己的愿望。末了,我父亲让步了,但他要求我在学校再待上一年,目的只是为了考验我的毅力,同时还希望我能够改变主意。我以相当的忍耐力熬过了这一年,在这期间,我的志向只是更坚定了。

在这最后的一学年里,我头一回恋爱,爱上了我家熟人圈子里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我不常去见她,也未曾热烈地追求过她,然而,初恋的甜蜜激情给我愉快也给我烦恼,好像是做着一场梦。在这段时间里,我成天既想着我的音乐,又想着我的爱情,兴奋激动,夜不能寐。我头一回有意识地记住了灵感式地在我心中产生的旋律,那是两首短小的歌,我试着把它们记到谱面上。这使我心中充满羞怯般的、渗透性灵的乐趣,我几乎全然忘却了嬉耍人的爱情的痛苦。其间,我听说我所爱的人在学声乐,我热切地想听她唱一次。几个月以后,我终于如愿以偿,那是在我双亲于家中举行的一次社交晚会上。大家请这位漂亮的姑娘唱歌,她尽力推辞,最后还是依从了,我则怀着十分急切的心情等待着。一位绅士用我家窄小的钢琴给她伴奏,弹了几小节,她便放声唱了起来。唉,她唱得真糟,糟透了!还在她唱歌的时候,我的惊惶与痛苦就已经变成了同情,随后变成了幽默,从那以后,我便摆脱了这次恋爱。

我是个有耐心的、不算不勤奋的、但并不优秀的学生。在最后一学年里,我很少用心努力,那原因不是由于怠惰,也非由于恋爱,而是因为我耽于年轻人的白日梦,处于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精神状态之中,感觉和思想全都迟钝,这种状况有时会突然间被有力地打断,那也只是在过早到来的创作乐趣的美妙时刻一如以太把我笼罩之时。逢到此种时刻,我便感到自己置身于水晶般纯净的氛围之中,既不能耽于梦幻,也不能无所事事,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敏锐了,警觉地窥伺着。在这些时刻里所产生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十来支旋律和若干和声的雏形。但是,我从不忘怀这些时刻里那种纯净的、几乎是清冷的氛围,以及为了赋予一支旋律以恰到好处的、不会有第二种的、不再是偶然的运动和解决而聚精会神的状态。我并不满足于这些微小的成绩,从不认为它们有多大价值,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一生中再没有别的什么比这些心底透亮、凝神创作的时刻重新归来更值得渴慕,更意义重大了。

此外,我也有沉溺于梦幻的时日:在小提琴上即兴演奏,陶醉在转瞬即逝的奇想和活跃多变的情绪之中。我不久就认识到,这不是创作,而是游戏与放浪,我必须加以防止。我也觉察到,耽于梦幻和尽情享受那些醉人的时刻是一回事,明确而无情地像对付敌人似的同形式的奥秘搏斗又是另一回事。我当时已经多少觉察到,真正的创作是孤寂地进行的,它要求于我们的是减去了生活的快乐后剩下的东西。

我终于自由了,离开了学校,告别了父母,成为首都音乐学院的大学生,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本来怀着莫大的期望,相信自己在音乐学院会成为一个优秀生。令我痛心和遗憾的是,情况并非如此。要跟上各门课程,我都很吃力。在我现在非上不可的钢琴课上,我简直是在受罪。过不多久,全部学业就像一座难以攀登的大山横在我的面前。我虽然没有想到退却,可是我失望了,拘谨了。我现在才认识到,我尽管谦虚谨慎,却仍把自己看作是某种天才,并且大大低估了在通往艺术的道路上将要遇到的困难和需要付出的辛劳。此外,我对于作曲已经兴味索然,因为现在即使在做微不足道的练习时,我眼前也是一座座规则与困难的大山,我所学到的便是完全怀疑自己的知觉与感情,再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还有没有天赋的闪光。我于是变得胸无大志,低首下心,忧愁悲伤,我做作业时就像自己在营业所里办公或者在其他学校里学习一样,勤勉用心,但毫无乐趣。我不敢叫苦,至少在家信里不敢有丝毫的流露,我只好暗自失望地沿着已经踏上的路继续走下去,希望自己至少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小提琴师。我练啊练啊,忍受着教师们的粗言恶语和讥诮挖苦,目睹另外一些学生轻而易举地突飞猛进——我原先是不相信他们有这等能耐的——,自己则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目标,因为小提琴学习方面的进展也没有好到能使我引以自豪,并立志成为提琴演奏大师的地步。看样子我费尽心血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名可以派派用场的手艺匠,在哪个小乐队里当一名差强人意的小提琴手,既不会出丑,也不会出名,仅能赖此糊口罢了。

我曾经热切地盼望着它的来到,也曾将对自己的一切许诺都寄托于它的这段时间竟是如此这般,音乐的精神离弃了我,我走在一无欢乐的道路上,没有音响也没有节拍地消磨时日。这在我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我到处寻找欢愉、激昂、光辉和美,我找到的只是要求、规则、作业、困难和麻烦。偶获一二乐思,不是平庸而又落俗套,便是明显地违犯艺术规则因而毫无价值。于是我把所有远大的抱负和希望统统收起。我已是成千上百这样的人们中的一个,他们凭着年轻人的大胆狂妄去接近艺术,到了需要认真对待的时候,他们便力不从心了。

这种状况延续了大约三年,我那时已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我显然选错了职业,只是羞于认错和出于义务感才在这条已经开了头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不知何谓音乐,只知道手指练习、困难的作业、和声学里的犯规,以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钢琴课。那位钢琴教师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不论我怎样努力,他都认为我只是白费光阴。

若不是旧日的理想还存留在我的心中,我满可以在这些年里尽情地寻欢作乐。我既自由,又有朋友。我青春年少,相貌漂亮,身强力壮,又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但这一切我仅仅短暂地享受一段便作罢;我有过愉快的时日,谈情说爱,开怀畅饮,假期旅行。对我来说,短暂地把自己的义务搁置一旁,首先来享用青春年华,这种办法不可能使我得到安慰。在这些个放浪的时刻里,尽管我并未意识到,但我确实在思慕渐渐沉落的艺术家的星座,我不可能忘却和扑灭自己失望的感情。只有一次我完全做到了这一点。

这是我愚蠢的青年时代中最愚蠢的一天。我当时在追求著名声乐教师H的一名女学生。她的情况同我相类似,也是抱着莫大的希望而来,找到了严格的老师,但不习惯于这样的苦学苦练,末了甚至认为连自己的嗓子都变坏了。她天性轻浮,向我们男学生卖弄风情,能把我们大家弄得颠三倒四,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自然不多。她具有火热的、生气勃勃的、艳丽的但很快就会枯萎的美。

这位美少女名叫丽狄,每逢我见到她时,总被她那种天真的媚态所迷惑。我对她的爱慕之情从来只是短暂的,我常常完全把她忘怀,但每当我在她身边时,我又被痴爱弄得昏头昏脑。她耍弄我,一如耍弄别人那样;她迷惑我们,一边享受着她自己的魅力,沉溺于青春期好奇的情欲之中。她非常之美,但只是当她说话和活动的时候,当她用热情而低沉的声音大笑的时候,当她跳舞或者拿她的爱慕者的嫉妒心来取乐的时候。逢到参加社交活动时,如果我在那里见到了她,回来后总要笑自己,并且承认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认真地去爱这个讨人喜欢的、轻率地对待生活的姑娘的。但有时她能用一个手势,一句悄悄话弄得我六神无主,使我在她的寓所附近狂热地徘徊到深更半夜。

当时,我有过一个短时期陷于狂乱和半是被迫的放纵。在过了一段颓丧和消沉的日子以后,我的青春要求兴奋激越和刺激陶醉,于是,我就和几位同年的学友去寻找欢乐与消遣。人家把我们看作是贪图玩乐、放荡不羁,甚至是危险的捣乱分子,其实这种看法并不符合我个人的实际。我们在丽狄和她的朋友的小圈子里享有英雄的名声,尽管名不副实,却使我们心里甜滋滋的。这种活动,究竟有几分是真正的青年人的欢乐,有几分是自我麻醉的需要,我今天已经难以判断了。如果有过分的地方,我也已经付出了代价。一个冬日,学校没有课程,我们一起出城,总共八到十个年轻人,包括丽狄和她的三位女友在内。我们带着雪橇,这在当时还只是儿童的玩具。在多山的市郊,我们寻找可以当作良好滑雪跑道的公路和山坡草场。这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天气不算太冷,太阳间或露头一刻钟光景复又隐去。强劲的气流散发着雪的气味,妙不可言。白色的背景衬托着姑娘们鲜艳的衣裳和头巾,使她们显得分外妖娆。凛冽的寒气令人陶醉,在这样清新的空气中做剧烈的运动,真是其乐无穷。我们这十来个人心情愉快至极,互相打趣、戏谑、捉弄,用雪球回敬,并演成一场小仗,直到大家都玩热了,浑身上下是雪,需要休息一会时方才罢休,接着,又重新开始。我们用雪堆了一个大城堡,随后围攻它,不时地从一个山坡草场上乘雪橇冲下来。

经过这一阵冲锋陷阵,已到了中午时分,我们大家都饿得要命,便去寻找并找到了一个村子和一家挺不错的客店。我们让人煮这个,煎那个,占据了钢琴,唱啊,吼啊,又要了葡萄酒和格罗格酒[1]。酒菜端上来了,我们狼吞虎咽,开怀畅饮,随后,姑娘们要来咖啡,我们则喝利口酒。小房间里一片喧闹,个个都昏头昏脑。我一直待在丽狄身边,她今天大发慈悲,特加恩宠于我。在这兴奋快活、如醉若狂的气氛中,她显得格外娇媚,一双大眼睛熠熠闪闪,对一些半是勇敢、半是提心吊胆的温存举动也听之任之。我们开始做问答游戏,输了的人在钢琴上模仿某个教师,或者接吻,接吻的次数和方式要按规定,还得让大家瞧着。

当我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地离开客店回家的时候,还只是下午不太晚的时候,可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我们又像野孩子一样在雪地里边走边打闹,不慌不忙地穿过悄悄降临的黄昏返回城里。我仍待在丽狄身边,以她的骑士自居,当然遭到了别人的反对。我让她坐在我的雪橇上跑了一段路程,别人一再用雪球进攻,我便竭尽全力保护她。后来他们不再理会我俩,每位姑娘都找到了同伴,只有两个小伙子孤单单走着,又打趣又挑衅。我从未像那几个小时里这等激动,这等疯狂地爱过;丽狄挽着我的臂膀,听任我在并肩行走时悄悄拉她更贴近我一些。她时而对着苍茫暮色喋喋饶舌,时而幸福地、我觉得她是满怀期望地在我身边沉默着。我心急如焚,打定主意要尽可能利用这个机会,至少要尽可能久地保持这种亲昵的现状。离城不远时,我建议再绕一段路。由于没人反对,我们便拐入一条景色极佳的山道。它呈半圆形,下临深谷,到了最高点,可远眺河谷和城市,那里,行行街灯和成千红灯在闪亮。

丽狄还一直挽着我的臂膀,逗我说话,笑着领受我的狂热的感情,看来她自己心里也很激动。当我轻轻用力拉她贴近我,并想吻她时,她挣脱了,跳到了一边。

“您瞧,”她喊道,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我们滑到下面的草场上去!难道您害怕了,我的英雄?”

我往下一看,吃了一惊,下坡路这么陡,怎能莽撞地滑下去,我顿时感到害怕了。

“这不行,”我不假思索地说,“天也太黑了。”她马上对我发起脾气来,讥笑我,骂我胆小鬼,扬言说,要是我胆怯不敢一起滑,她就独自一人滑下这斜坡。“当然会翻倒的,”她笑着说,“不过这也是滑雪时最开心的。”

她一味这样地激我,我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丽狄,”我小声说,“咱们滑。要是咱们翻倒了,您就用雪抹我,要是顺利地滑到底下,我可是要报酬的。”

她只是笑,并坐到了雪橇上。我瞧着她那双眼睛,那里面闪耀着热情和快乐的光芒。我坐在前面,吩咐她抱住我,便往下滑去。我感觉到她如何抱住了我,两手交叉在我的胸前,我还想对她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坡度是那么陡,我觉得我俩是腾空坠了下去。我立即想用两只鞋跟去撑地面,停住或者翻倒,因为我心里突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惧,生怕丽狄会出什么意外。可是已经太晚了。雪橇呼啸着一下子下了山,我只感到一阵被铲起的冰冷刺骨的雪的巨浪扑打在脸上,又听得丽狄惊叫一声,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我的头好像挨了一把打铁的锤子狠狠的一击,身上什么地方像刀割似的疼痛。我最后的感觉是寒冷。

这次短促而飞速的滑雪,使我为自己青春的欢乐和愚蠢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我对丽狄的爱情连同其他许多东西都一概失去了。

出事以后别人如何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我倒是免于目睹了。对其余的人来说,这可是痛苦的时刻。他们听到丽狄的叫喊声,笑着,说着打趣的话从山上向山下的黑暗里走去,未了,他们看出发生了祸事,吃力地下得山来,过了片刻才由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状态转为现实的思考。丽狄面色煞白,处于半昏迷之中,可是一点也没有受伤,只是手套破了,白皙细嫩的手破了点皮,出了点血。他们把我抬走了,都以为我已经一命呜呼。我撞在一棵苹果树或梨树上,雪橇碎了,我的腿骨也碎了,可是这棵树,我后来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他们以为我受了脑震荡,但是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我的头部受伤,大脑也受影响,在医院里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知觉,可是伤口愈合了,大脑也恢复过来了。相反,多处骨折的左腿却未能恢复正常。从此以后我成了一个瘸子,只能跛足而行,再不能迈开大步,更不能奔跑和跳舞了。这个意外的结果,使我的青春转向一条通往沉寂之乡的道路。我踏上了这条路,心中不无羞愧与反抗。但我毕竟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有时我觉得,如果我一生中错失了那天晚上的滑雪及其后果,我反倒不情愿哩!

我这样讲的时候,自然很少想到那条断腿,我想得更多的,是那次灾祸所带来的另一些更会令人愉快和高兴的后果。不管是由于灾祸本身,由于它带来了恐惧,使我看到了黑暗世界,还是由于长期卧床,由于清静与思索了数月之久,不管怎样,这次医治疗养对我是有益的。

那次长期住院之初,就说是第一个星期吧,那情形已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大部分时间处在昏迷之中,即使完全清醒以后,也是软弱无力,任人摆布。我母亲来了,在医院的病床旁守着我,寸步不离。当我望着她,同她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她显出愉快的、几乎是心情开朗的样子,尽管她在为我担忧,倒不怕我死去,而是怕我变成痴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有时,我们在安静、明亮的病房里长久地闲谈。可是我们的关系过去不很亲切;我同我父亲却要亲近得多。如今,她由于同情,我则由于感激而心软了,都准备宽容和解,但是,我们两个过去一直互相期待却又懒于承认,年深月久,已经习以为常了,如今亲切感虽然复萌,我们却难以启口用言语把它表达出来。我们满意地互相望着,那些事情却没有说出口。她又成为我的母亲,因为我卧病在床,她可以看着我并照料我;而我又怀着孩子的感情望着她,暂时忘记了其余的一切。后来自然又恢复了早先的那种关系,我们都避免多谈这段养病的日子,因为这会使我们两个都感到窘迫。

我逐渐地开始了解自己的状况,由于发烧的阶段已经过去,我也显得心平气和,医生便不再对我保密,而是告诉我,这次摔伤将在我身上留下永久的纪念。我眼看自己尚未自觉享受过的青春被腰斩了,变得惨淡了,并且不得不每时每刻地使自己甘心于落得这样的结局,因为我还得卧床三个月之久。

我于是费尽心思去想象自己的处境,力图描绘出自己的未来,可总是茫然得很。思考过多,对我还是不相宜的;我总是没多久就疲倦了,走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生理状况使我摆脱恐惧与绝望,硬逼我静心疗养。然而,这次不幸事故始终在折磨我,白天数小时加上半夜的时间,但我还是想不出任何说得上是安慰的法子来。

一天夜里,我太太平平地睡了几小时以后又醒来了。我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梦,便力图将它回忆起来,可是徒劳。我感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轻松和舒坦,似乎我已经消除了一切不快,已经从中脱身出来。我就这样躺着,想着,感觉着身心复元和得到解救的时候,一支旋律来到我的唇间,几乎是无声的,我便继续哼下去,再也停不下来,我久已感到陌生的音乐,像一颗突然显现的星星又在俯视着我,我的心合着它的拍子跳动,我的全部生命力又旺盛了,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不是我意识到的,而是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仿佛合唱队的低吟声从远处向我传来,悄然渗入我心。

我怀着这种五内清新的感觉复又入睡了。翌日晨,我感到心绪甚佳,无半点抑郁,这是很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状况。母亲察觉了,便问是什么使我这么高兴。我思索了片刻后对她说,很久以来,我从未想到过自己那把小提琴,眼下,我突然想起它来了,这使我心里高兴。

“你可是还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拉提琴啊!”她说话的声音里有几分担心。

“没关系,即使永远不能拉琴也没关系。”

她不懂我的意思,而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她觉察到我的心情较以前好了,而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欢快背后并没有隐藏着什么不测。几天以后,她又小心翼翼地开始谈那件事情。

“你的音乐究竟学得怎样了?我们觉得你好像对它兴味索然了,父亲也已经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劝你放弃,至少现在不想这么做——不过我们的意思是,如果你选择错了,而又愿意放弃的话,那你就应当放弃,不要因为倔强或者面子上下不来而硬拖下去。你的意思呢?”

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过去这一段孤独而失望的日子。我尽可能地把以往的情形告诉我母亲,她似乎也明白了。我说,现在我又看清了我的目标,无论如何也不愿就这样放弃它,而首先是要学到毕业。这件事情暂时就这样了。在我的心灵深处,在我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充满着甜蜜的音乐。不论我现在能否在小提琴演奏上取得进步,我却又听到世界像一部完美的艺术作品似的在奏鸣,我知道,除去音乐之外,对我来说,再无其他福祉了。如果由于身体状况永远不能拉提琴了,那我就不得不放弃,也许得另找一个职业,譬如去当商人;但是,这一切并不太重要,即使当了商人或者别的什么,我对音乐的感受力也不会减弱,我将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我又将作曲了!我高兴地寄予希望的,并非如我对母亲讲的是小提琴,而是作曲,是要创作的强烈欲望。有时,我又感觉到清风习习的纯净氛围,以及自己头脑清醒,专心致志,一如先前在我的最佳时刻里那样,我也感觉到,相形之下,一条瘸了的腿和其他厄运都是无甚妨碍的。

由此起,我便成了一个胜利者,尽管自那以后我常常希望自己又复体格健全并能去享用青春的欢乐,又怨又羞又恼地憎恨和诅咒自己成了瘸子,但是,这份苦恼从未轻而易举地使我无力承受,因为总有什么在使我得到安慰和补偿。

我父亲有时也乘火车到这里来看母亲和我,由于我早已好转,一天,他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最初几天,我觉得有点孤单,又感到惭愧,因为我不曾更加倾心地同母亲交谈,对她的想法和忧虑也了解得太少。可是,那另一种感情却充满了我的心,因此,好意抚慰和同情我母亲的想法便退居次位了。

有人来探望我,这颇出乎我的意料;此人于我母亲在时始终不敢露面。那是丽狄。见到她,我惊讶不已。刚见面的那一瞬间,我根本不曾想到不久前我曾那么贴近她,那么爱她。她十分窘迫,怎么也掩饰不住,她怕见我母亲,甚至担心会送她去法院,因为她知道自己对我这次不幸遭遇负有责任,她慢慢了解到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也根本不会牵涉到她。她于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有一点失望之感。这个姑娘虽说有许多坏心眼,但这个事件,这个惊心动魄的不幸事件毕竟使她的女人的良心感到内疚。她甚至几次三番地使用了“悲惨”这个字眼,可我听后止不住笑了起来。她根本没有料到我竟会这样心情开朗,很少把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放在心上。她原来打算请我原谅,如果我原谅了她,那就会使我,她的情人,内心得到莫大的满足,一旦出现了这样一个温情脉脉的场面,她便又成了胜利者,可以重新征服我的心。

见到我如此愉快,见到她自己既不会受谴责,也不会受控告,对于这个蠢丫头来说,可真是不小的宽慰。但她并未由于得到宽慰而高兴,她越是感到宽心,她在这里时心中的惧怕越是消减,我看她却越加沉默和冷淡了。此外,我又把她同这桩不幸事件的关系看得那么微不足道,而且似乎已经忘了同她有什么瓜葛,因而抑制了她的感情,使她想道歉而无从开口,并把她原来想看到的一场好戏全给破坏了,这可是大大伤了她的心。尽管我彬彬有礼,她还是发现,我根本不再爱她了,而这正是最糟的,如果我失去了双臂和双腿,可我仍旧在追求她,而她呢,虽然不爱我,也不会给我幸福,但可以从我对她的深情思恋中得到满足,我越是可怜巴巴,她就越是得意扬扬。但实际并非如此,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看到,在这位怀着怜悯之心前来探望病人的小姐那张漂亮的脸上,温暖和同情渐渐减退,乃至消失。末了,她絮语话别,起身离去,却再也没有来过,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过还要来探望我的。

我的内心越是痛苦,我越是违背自己的判断力,眼看早先的恋爱变得分文不值又滑稽可笑,这次来访却越是使我感到愉快。我头一回毫无激情地不戴玫瑰色的眼镜去看这位美貌迷人的姑娘,并且觉察到自己过去根本不了解她,这使我感到非常诧异。几个星期以前我还在热烈追求的这位姑娘,如今在我眼前竟完全成了陌生人;如果有人把我三岁时抱过、爱过的玩偶给我看,那陌生的感觉和感情的变化使我惊讶的程度是远不如现在这种情况的。

那个星期日一起去冬游的伙伴当中,有两人来探望过我几次,但我们没有多少话可说。我发觉,当他们见我的情况渐渐好转,又听我说,请他们千万不要再送什么东西来时,他们都感到宽心了。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是件奇怪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悲楚而又奇特的印象;在这青春岁月中曾经属于我的生活的一切,都离开了我,变得同我格格不入了,最后都消逝了,我突然看到,这些年来我的生活是多么悲哀,又是多么虚假,因为这些年来的爱情、朋友、习惯和欢乐就像我身上的破衣烂衫似的被扔掉了,毫不痛心地同我一刀两断,留下的只有一件使我惊讶的事:我怎么会容忍它们如此之久,它们又怎么会容忍我如此之久呢?

另外一个人的来访使我感到突然,此人我连想都不曾想到过。一天,我的钢琴老师,那位严厉而爱嘲笑人的先生来了。他握着手杖,手套也不脱,就用他平素那种尖酸的,几乎是刻薄的腔调说起话来,称那次倒霉的滑雪是“女人驾马车胡闹”,根据他说话的腔调看,我觉得他对我倒了这次大霉感到高兴。尽管如此,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会来探望我,而且情况也表明,他的腔调虽说没有改变,但他并非怀着恶意前来这里的,而是来告诉我,他认为我尽管迟钝却还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学生,他的同事,那位小提琴教师,也持同样的意见,所以,他们都希望我早日康复后返回学校,并给他们以愉快。这番话看来几乎像是对以往粗暴地对待我表示歉意,虽然用着同以前一模一样的尖酸刻薄的腔调,但在我听来,却好似爱的表白。我感激地向这位不受人喜欢的教师伸过手去,为了表示对他的信赖,我试图让他明白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以及眼下我旧日对音乐倾心的态度又开始复萌了。

这位教授连连摇头,嘲讽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后问道:“啊哈,您想成为作曲家吗?”

“要是可能的话。”我怏怏地说。

“好,我愿您走运。我本以为您现在或许会重新发奋去练琴,如果您想成为作曲家,那自然就不必那么做了。”

“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您是知道的,一个学音乐的学生如果懒惰而又畏难,往往就去学作曲,作曲是人人都能搞的,当然啰,人人都是天才嘛。”

“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难道我能成为一个钢琴演奏家吗?”

“不行,亲爱的先生,您永远也当不成的。但是,学会规规矩矩地拉小提琴,您还是可以的。”

“我也想做到这一点。”

“但愿您当真是这么想的。好,我得走了。祝您早日康复,先生,再见!”

他说完便离去了,留下我一人在那里出神。我原先很少想到过回校学习。如今我却在担心,如果回校学习,又会遇到重重的困难,末了,情况又会变得同从前一样。可是,这样的想法维持得并不长久,看来这位古怪的教授的来访确实是一番好意,表明他真诚地为我着想。

伤愈以后,我本该到外地去疗养一段时间的,但我宁愿等到放长假的时候再去,现在则立即回校学习。我首次感觉到,休息,尤其是被迫的休息所能起的作用确实令人惊异。我无甚信心地开始上课和练琴,但实际情况却比从前好多了。不过,我仍然心里很明白,自己是永远也成不了演奏大师的;可是,处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认识不再使我感到痛苦。此外,进展良好,尤其是在这段长时间的休息过程中,原来像神秘莫测的丛林似的乐理、和声学和作曲法,已经变成了一个有路可通的明媚花园了。我觉得,在我最佳时刻偶获的乐思和所作的尝试已不再违反规则,在学生必须严格服从专业戒律的范围内,有一条狭窄但清晰可辨的通往自由的道路。诚然,在某些时刻、白昼和夜晚,那一切又像一道荆棘篱笆横在我的面前,我受过伤的头脑因为想不出逾越障碍和陷阱的法子而苦恼;但是,绝望的念头已不复再来,我眼前的道路虽窄,但却越来越分明,越来越可通行了。

学期结束,在放假前辞行时,我们的理论教师对我说:“看来您是本学年唯一对音乐有所了解的学生。如果您谱过什么曲子的话,我很愿意看一看。”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耳中回响着这句令人安慰的话,登程休假去了。我离家日久,如今在火车上,故乡又浮现在脑际,要求我给它以爱,并唤起我对童年和青年时代初期半已模糊了的记忆似潮水般涌上心头。父亲在故乡的火车站迎接我,我们乘出租马车回到家中。第二天早晨,我就忙不迭地出门去游旧日的市街。这时,对于失去了理应享受的青春而感到悲哀的第一天占据了我的心。拄着手杖,拖着一条僵硬的瘸腿,在小巷里跛行,而那里的每个角落,都使我回想起童年时的游戏和已被埋葬的欢乐,这真叫我难过,我心情沉重地回家,我所看到的人、听到的声音、想到的事情,都使我辛酸地念及过去,又联想到自己的残疾。还有一桩使我苦恼的事,那就是我的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不赞成我对职业的选择,虽然她没有明说。在她的眼里,一位身材修长的演奏家,或者一位潇洒的指挥,也许还算是个音乐家;可是,一个人瘸了一条腿,技艺平平,性格又腼腆,还想继续当小提琴家,这在她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她的这种想法得到了她过去的一位女友的支持。这个女人又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我父亲曾经禁止她登门,她因此对我父亲恨之入骨,可又不断绝往来,而是在我父亲去办公的时候,经常来找我母亲。她一向讨厌我,从我小时候到现在,她几乎没同我讲过一句话,她还认为我所选择的职业是败落的迹象,令人遗憾,我那次不幸事件显然是天意的惩罚和警告。

我父亲为了使我高兴,曾打算让我应邀去市音乐协会举行的一次音乐会上作独奏表演。但我不能去,我拒绝了,宁可整天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这是我从小就待惯了的地方。一出门,老是有人来问我,我不得不站着说话,这是再烦不过的事情,所以我干脆不再外出。于是我只得凭窗眺望街景,看上学的孩子,尤其是怀着不幸者的妒嫉心目送年轻的姑娘。

我暗自思忖,我怎敢希望能再向一位姑娘求爱呢!我将永远站在圈外旁观,一如在舞会上,姑娘们不会认真对待我,如果有一位对我比较友好,那也不过是同情罢了。唉,被人同情我已经受够了,厌恶了。

处在这等境况之下,我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由于我这种易受刺激的忧郁心情,我的父母也不好受,所以当我请求外出旅行——这是父亲过去答应过的,而且早已计划好了时,他们几乎是满口同意了。后来,我身体上的缺陷促使我去从事创作,但也毁灭了我心中的意愿和希望;不过在当时,我一见到体格健全的青年男子和漂亮的女性,便会闷闷不乐,伤心苦恼,并强烈地、如受煎熬地感觉到自己的弱点和残疾,当然,后来就不复如此了。我慢慢地习惯于用手杖和跛行,直到几乎不再觉得不便。我同样花了多年的时间,才习惯于既意识到自己的创伤,又毫无怨恨之意,听天由命或者幽默地承受一切。

幸运的是我能够单独去旅行,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照料;同人结伴之类的想法我一概反对,这只能扰乱我内心所需的宁和。我一坐上火车就已经觉得轻松了些,车上再没有人怀着好奇心和同情心注视我。我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中途也未下车休息,真像逃亡一样,第二天傍晚,我透过模糊的车窗望见了高山的尖顶,这时,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着夜幕的降临,我抵达了终点站,疲劳而又高兴地穿过格劳宾登[2]某城镇昏黑的小巷,朝就近的客店走去。一大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入肚后,睡了十个小时的好觉,把旅途的困顿以及带来的大部分苦恼全都消除了。

翌日晨,我登上山间小火车,它沿着白色的、泛起泡沫的溪流,穿过狭窄的山谷,朝山里驶去,随后,在一个偏僻的小站上,我换乘马车,中午便到达这个国家地势最高的村庄中的一个。

我住在这个寂静、贫穷的山村唯一一家小客店里,一直住到秋天;有时还是唯一的旅客。我本来打算在此地作短暂休息后,继续旅行,穿越瑞士,多看点国外的世界。但是,在那高山上有一种风,既强劲又清爽,我怎么也不想离开它。这个高山谷地的一侧,枞树林覆盖,几乎延伸到山巅,另一侧是光秃秃的巉岩。我在此度日,或在阳光送暖的岩石上,或在湍急狂野的山溪旁,夜间,这些溪流的歌声响彻整个村庄。在起初的日子里,我以孤寂为乐,好似痛饮清凉的养生饮料。没人打搅我,没人对我表示好奇或同情,我自由自在,像山上的一只小鸟,不多久便忘却了我的痛苦和病态的妒嫉心。有时我觉得遗憾,不能远入深山,探访无名山谷和高山牧场,攀登险道。可是,总的说来,心情十分愉快,于以往数月的经历和激动不安之后,孤寂像一座坚固的城堡,将我团团围住,我重新找到了被扰乱的心灵的平和,学会了承受自己身体上的缺陷,即使不是高高兴兴地,可也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了。

在山上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几乎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日。我呼吸着纯净的空气,饮用冰凉的溪水,观看陡峭的山坡旁吃草的羊群和耽于幻梦、默默无言的黑发牧羊人,有时听到狂风卷过山谷,瞧着云雾由近处——真是近得出奇啊——扑面而来。我观察岩缝里那小小的、清香的、鲜艳的花的世界和许许多多奇妙的苔藓,晴天里,我爱往山上走一个小时的路程,直到那一侧的高坡不再挡住我的视线,能让我眺望远处高山的轮廓分明的峰顶,以及蓝色的阴影,银色的、熠熠闪闪的积雪的原野。山路上有一处,被一个小浅池里流出的一条细流渗湿,每逢晴朗的日子,我总见有数以百计的一群蓝色小蝴蝶在那里饮水,我走过时,它们并不退避,如果我轰它们,它们便展动丝绸般薄的小翅围着我纷飞。自从我知道有这么一群蝴蝶以后,我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才走这条路,每一回都遇到这密密麻麻的蓝色的一群,每一回都像是过一次节日。

如果细细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并不像留在我记忆中的那样,全都是碧空万里,阳光明媚,天天好似过节一般。那时候,不仅有雾天和雨天,甚至还下雪和降温大寒,我心中也有恶劣的气候和恶劣的日子。

我不习惯只身独处,休息和玩乐了一阵以后,我已经逃脱了的烦恼有时突然间又近在咫尺,咄咄逼人地在盯着我。在一些寒冷的夜晚,我坐在小房间里,膝上盖着旅行毯,疲倦而毫无抵抗力地又转起那些愚蠢的念头来。血气方刚的青年所追求和希冀的一切,节日和舞会的欢乐,女性的爱和冒险,力量和爱情的胜利,全都在彼岸,永远同我分开了,我永远也得不到了。甚而至于那段以放荡来反抗、半是被迫的寻欢作乐并以滑雪摔伤告终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也显得美丽,着上了天堂般的色彩,好似一片失去了的乐土,那欢乐的回声仅仅还从远方带着渐消的狂饮后的眩晕传到我的耳边。有时,当夜间狂风大作,当被狂风扫荡的枞树林的恸哭哀号,盖过了湍溪冷漠的、连续的流动声,或者当无眠的夏夜的千百种无名的声音在危屋的屋顶架中响起,我躺着,无望却又热切地梦想着生活和爱情的狂风骤雨,愤愤然地责怪上帝,并觉得自己有如一个寒碜的诗人和梦想家,他的最美的梦仅仅是一个薄薄的肥皂泡的五颜六色的浮光,而人世间数以千计的其余的人们,庆幸自己充满青春活力,欢呼雀跃,伸出双手去摘取生活的种种奖赏。

正如我感觉到,群山圣洁的美和我的感官每日享受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纱幕显现在我眼前,都在极大的距离外同我交谈,在我同那经常突然袭来的烦恼之间也同样出现了一层纱幕和淡淡的陌生感,不久,我感受白日的光辉和黑夜的悲哀时,就好似感受由外面传来的声音,我完全可以用未受伤害的心去倾听。我看到和感觉到自己是一片浮云纵横的天空,一片两军鏖战的疆场,不论是喜悦欢乐或者是烦恼抑郁,这两种情绪都比较清晰,比较易于感受,从我的心灵中分解出来,又化为和声和音响序列从外面向我迎来,我好似在睡梦中感受到它们,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占据了我的心。

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这一切,是我于某日傍晚的寂静中由山岩间步行回来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仿佛我自己便是一个谜。猝然间,我茅塞顿开,这原来是我少年时曾经预感似的先期品尝过的那种陌生的、令人失神入迷的时刻又回来了。随着我回忆起了这种时刻,那种纯净的氛围又出现了,各种感觉几乎像玻璃一样光亮透明,在这氛围之中,一切都不戴假面,也不再有苦乐之分,一切都化作力度、音响和流动。从我的提高了的感觉的活动、变幻和冲突中产生了音乐。

于是,当我在晴朗的日子里看到太阳和森林、褐色的岩石和银色的远山时,我怀着的是提高了幸福和美的感觉和感受,我在昏暗的时刻里,则感觉到我的病态的心加倍剧烈地扩张与搏动,我无从区分欢乐与痛苦,这两者彼此相同,都使人痛苦,又都使人欢乐。不论我的内心是苦是乐,我的力却是超脱在上,平静宁和地旁观着,它知道光明与黑暗是同出一源的,烦恼与平和是同一伟大音乐的节奏、力度和组成部分。

我无法把这种音乐写下来,我自己对它还感到陌生,不熟悉它的疆域。但是我可以听到它,我可以感受到我心中的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我也可以记住一些,记住一小部分以及它的回声,不过是缩小了的和经过翻译的。我一连数天地回想、吸收,发现可以用两把提琴来表现,于是,像小鸟学飞一般,完全天真地动手写下我的第一首奏鸣曲。

一天清晨,我在房间里用提琴演奏了第一乐章,我完全感觉到了种种缺陷、不完善和技术上的不准确,但是每一小节音乐都像心头一颤似的流遍我的全身。我不知道这首乐曲是否好,但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音乐,是在我心中体验到并产生出来,是以前任何地方所未听到过的。

楼下的茶室里,长年坐着店主的父亲,他年过八旬,白发银须,从不走动,活像一根冰柱,也从不吐一言,只是用冷静的目光细细地四下观察。这位庄重的沉默者究竟是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宁静的心灵,还是已经失去了智力,这可是一个谜。那天早晨,我夹着提琴,下楼到这位老人处,因为我发现,他一直注意地倾听我演奏的每一首乐曲。我见只有他一人在,便站到他的面前,调好琴弦,奏起我写的第一乐章。这位高龄老翁的眼白淡黄、眼圈微红的静止不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倾听着。今天,我一想起那首曲子,便会想到这位老人,他的无表情的化石般的脸以及脸上那双注视着我的静止不动的眼睛。我奏完后,向他点点头,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看来他全都领会了,他的淡黄的眼睛对我的目光作了答复,随后扭过脸去,微微垂下了头,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静止不动的状态。

在这个山村,秋天来得很早,我启程离去的那天早晨,迷雾重重,降下灰尘般的细水珠,像寒雨蒙蒙。但是,我带走的却是晴天的太阳,令人感激的回忆,以及乐观地踏上今后的人生道路的勇气。


[1] 一种用朗姆酒或烧酒加糖和热水调制成的烈酒。

[2] 瑞士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