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1(修订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章 先秦历史散文

第一节 殷商至春秋时代的散文

散文是在文字发明以后才产生的,是最适宜于实用的文学形式。由于文字的记录必须有书写工具,如竹帛纸笔之类。所以散文的发展虽由于社会生活的需要,却非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不可。散文发展的最初阶段是很困难的。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在实际应用上不得不力求简短,以致影响了散文的发展。后来手工业逐渐进步,文化工具有了改进,书写日益便利,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才有可能出现长篇大论的散文和有组织有系统的散文著作。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在河南安阳的小屯发现大量的龟甲和兽骨的破片,上面多刻有古代文字。经过研究后,知道这是三千多年前殷代王室占卜的记录,所以我们称它为甲骨卜辞。甲骨卜辞的发现,是我国近代文化史上一件大事。从中可以看到殷代的生产状况、社会制度等,对研究我国古代历史文化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由于文字的难识和甲骨的破碎与散乱,其中很多记录不能了解,但也有不少比较完整可读的句子。例如:

戊辰卜,及今夕雨?弗及今夕雨?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郭沫若《卜辞通纂》

这可以看作一种十分幼稚的散文。又如:

癸巳卜,,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其(艰)。”乞(迄)至五日,丁酉,允,自西。沚告曰:“土方正(征)我东(鄙),(灾)二邑。方亦牧我西田。”

——罗振玉《殷墟书契菁华》

这段卜辞虽然非常朴素,但它有叙辞,有命辞,有占辞,有验辞,叙事完整,可以说是记叙散文的雏形。

现存《易经》中的卦、爻辞是一种专为卜筮之用的繇辞。其性质同寺庙中的神签相类似,大概是巫卜之流所编造的为宗教迷信服务的书。卦、爻辞的时代不能确定,它们吸收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似乎经过一段长期的发展过程才完成的。现代学者多认为它们完成于西周初年。其中不止一次提到“帝乙归妹”和“高宗伐鬼方”的事,显然是殷商的历史;而《旅》卦“上九”又有“丧牛于易”之文(《大壮》卦“六五”则谓“丧羊于易”),也隐约看到殷代先世的史影,这可能就是殷的先公王亥为有易所杀,夺其仆(服)牛这一史实的反映[1]。至于卦、爻辞中所谈到的各种各样的刑罚异常残酷,甚至还有杀人祭祀的迹象,更与殷商对待奴隶的情况相符合。当然也有不少卦、爻辞的内容反映了时代较晚的思想意识,如《蛊》的“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等。

有些卦、爻辞,尤其是爻辞,在叙述吉凶的事象时,不但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背景,而且语言颇为形象生动,又多用韵。例如: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屯》“六二”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屯》“上六”

原始社会遗留的野蛮抢婚习惯,《易经》的爻辞中也是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奴隶主携带武器,骑着壮大的花马,抢掠妇女,迫使成婚,明明是强盗行为,却偏偏说不是。那女子骑在马上悲哀哭泣,当然是坚决拒绝,后来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才终于被逼成亲。又如: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离》“九四”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艮》卦辞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其室,不见其妻。

——《困》“六三”

一个来不及抵御的突然袭击,结果房子烧了,人杀死了,遍地都是弃尸了。当然也有逃脱的,或者躲在山岩丛棘之中幸而获免的。但是战败者回到家中,妻子已被抢走了。那时部族间的频繁的战争是非常激烈的。

我国史官建置甚早。周制,王朝及诸侯各国均设有史官,有大史、小史、左史、右史等职,大概是继承殷商旧制而有所损益。据文献,古者“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2]。《春秋》,下面再谈,这里先讲《尚书》。

《尚书》即上古之书,从前称为“书经”,本是记言的古史。据说原有一百篇,孔子所纂辑,并为之序,恐不可信。自汉以来,《尚书》有今古文之分。今文是秦焚书后汉初经师所保存、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的;古文是武帝时陆续发现的古本,是用古文字写的。古本中有的篇是今本也有的,有些是多出来的,后来都亡逸了。今存《尚书》共五十八篇,除三十三篇为今古文《尚书》所共有,其馀都是东晋人所伪造的《古文尚书》,不可信。但即使今文及真古文中的各篇如所谓虞、夏之书,也是后世儒家的政治理想,肯定不能看作真正的虞夏史料。

《尚书》中的《商书》是殷商史官所记的誓、命、训、诰。其中可靠的有《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等篇。据周初文献说,殷先人有册有典,上述诸篇就是包括在这些典册之内而被保存下来的。《盘庚》(三篇)是殷王盘庚迁都前后对世族百官、百姓和庶民的讲话,特别古奥难懂。由于臣民反对迁徙,盘庚一再进行说服,把旧都比作“颠木”,把新都比作颠木新生的“由蘖”。他劝告群臣服从王命,要“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他责备群臣以“浮言”鼓动群众,好比“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那就无法扑灭。又告诫人民要听他的话,好比乘船,若不好好渡过去,就会有沉溺的危险。这些从现实生活经验出发的譬喻都显得非常生动。

《尚书》中的《周书》包括周初到春秋前期的散文,可靠者有二十篇。除《文侯之命》、《秦誓》外,都是西周初期的文献。其中重要的如《牧誓》是武王伐纣、至牧野誓师之词;《大诰》是周公将讨武庚,大告庶邦之词;《洛诰》是周公营成周,遣使告卜及与成王答问之词;《多士》是周公以王命告殷遗民之词;《无逸》是周公诫成王之辞。大概均出于史官之手,其难读与《盘庚》同。正如韩愈所说,“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周初统治者汲取前朝亡国教训,颇有敬天保民思想,他们一再警惕自己要以殷为鉴。《无逸》一篇就是从此出发的,也是这种思想的集中表现。它告诫成王要念稼穑的艰难,不可贪图逸乐,要效法文王勤劳节俭,“怀保小民”,“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这对于过去统治者来说是一种新认识,也是比较进步的政治观点。《无逸》叙述颇有条理,有层次,从记叙文的结构上看有显著进步。

《秦誓》是春秋时秦穆公悔过之词。他因不听蹇叔之言,“劳师以袭远”,结果为晋所败,三帅被俘,“匹马只轮无反者”。他愧悔之馀,恍然于“番番良士”、“仡仡勇夫”和“截截善谝言”的这三种人的区别和取舍,流露了真实的感情;通篇又始终用对比描写手法,是散文创作的进一步发展。

古代铜器,特别是钟鼎彝器,上面多有文字,我们称为铜器铭文或金文。殷商铜器已有简单铭文,到了周代才日益发展。这些铭文的内容很复杂,大抵不外有关贵族的事功、讼断和赏赐等。由于器物的限制,铭文不能过长。但也有三百馀字的,如《散氏盘铭》,有近五百字的,如《毛公鼎铭》。铭文一般为散文,但也有用韵文的,如《虢季子白盘铭》:

王赐乘马,是用佐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钺,用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这是周宣王时,作器者记他同猃狁作战立功受赏的事,与《诗经》的《六月》略同。铭文字多难识,又有缺蚀,加以有关当时的名物制度以及这些贵族的生活内容多不易了解,所以非常难懂。

《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这种编年史周王朝和诸侯各国都有,虽然内容不同,一般都称为“春秋”。现今流传的鲁《春秋》是经过孔子修订的。它极其简括地记载了周王朝、鲁国及其他各国的事件,起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722—前481),凡二百四十二年。春秋时,周室不振,诸侯争霸,战乱迭起,外族交侵。孔子为维护周王朝奴隶制的统治,主张尊王攘夷,正名定分,企图巩固王朝最高奴隶主政权,使“大一统”局面恢复安定。孔子这种政治主张,通过《春秋》的谨严书法,表现出来,在当时是为日趋没落的奴隶主国家服务的。《春秋》记事,语言过于简单,类似后世新闻标题,只是片断记录。亦有记得简练明白的:例如僖公十六年书曰:“春,王正月,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寥寥十馀字,叙述错落有致,与《尚书》、金文大不相同。

第二节 左传国语

周平王东迁以后,至于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急遽变化,阶级斗争复杂激烈,奴隶主贵族日趋没落,地主阶级逐渐兴起。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都必须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国有大事,互相赴告;会盟朝聘,史不绝书;褒善贬恶,直笔不隐。因此各国史官便自觉地积累了大量的档案资料,以备编纂之用。这时候,从前专门记载王朝、诸侯的诰命和大事记如《尚书》、《春秋》之类,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要,于是产生了以记载各国卿大夫和新兴阶级的士的言论以及诸侯各国的政治、外交和军事活动为主要内容的历史,这就是《左传》、《国语》、《战国策》等新型历史著作。

《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又名《左氏春秋》,是配合《春秋》的编年史,记事至鲁哀公二十七年,比《春秋》多十三年。《春秋》仅仅是最简括的历史大事记,《左传》则详载其本末及有关佚闻琐事。如隐公元年《春秋》书“郑伯克段于鄢”,只用六个字,《左传》则叙述郑庄公家庭间的矛盾、群臣的警告以及颍考叔调和庄公母子关系,极其委曲详尽。前人多说《左传》不传《春秋》,《左传》固然和《公羊》、《偲梁》不同,但其中往往发凡起例,解释《春秋》书法,不能说同《春秋》完全无关。

《左传》的作者,从来说法分歧。司马迁、班固都说是左丘明,班固并说左丘明为鲁太史。唐以后学者多有异议。《左传》记事到智伯灭亡为止,它的作者显然是战国初年或稍后的人。至于这位作者是否鲁国太史,别无可考。但必然是一个充分掌握春秋时代诸侯各国史料的学者则毫无疑问。

《左传》一书,丰富多采。其主要内容不外春秋列国的政治、外交、军事各方面的活动及有关言论。其次则天道、鬼神、灾祥、卜筮、占梦之事,作者认为可资劝戒者,无不记载。由于春秋战国间社会变革的影响,《左传》通过人物言行所表现的进步思想是很显著的。首先是民本思想,例如卫人逐其君,晋侯以为太甚。师旷说:“或者其君实甚。……夫君,神之主也,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又说:“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襄十四年)师旷这番议论,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表面上似乎没有摆脱天道鬼神的观念,但实际上却是根据人民利害来发表他的政见的。这正如他论石言一样(昭八年),都是借题发挥,给统治者敲了一下警钟。然明对子产问为政说:“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襄二十五年)逢滑对陈怀公说:“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元年)这一系列的民本思想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大概从殷末到周厉王时,奴隶暴动经常发生。春秋以来,阶级斗争尤为剧烈。在统治阶级里,逐渐有人在实际斗争中接受经验教训,认识到人民力量的强大。如果想要维持自己的统治,就必须争取人民。这就是民本思想产生的主要原因。其次是爱国思想。弦高遇秦兵侵郑,机智地以犒师为名,因而保全了郑国(僖三十三年)。吴师入郢,昭王奔随。申包胥如秦乞师,七日夜哭不绝声,勺饮不入口。秦竟出兵,败吴而复楚(定四年)。作者记载这些动人的历史事件,就是有意表扬他们崇高的爱国精神。因此作者还通过羊斟的“残民以逞”加以严厉的谴责:“君之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宣二年)其次是揭露统治者的残暴和荒淫无耻。例如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宣公九年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十年,又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征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如此之类,《左传》记载不少。体现了历史家“不隐恶”的思想原则。其次是反对用人祭祀和殉葬的暴行。例如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司马子鱼说:“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得死为幸!”(僖十九年)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作者即借“君子”之言来批评他“死而弃民”,“难以在上”。(文六年)可见作者对野蛮残忍、灭绝人道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这些在当时也是对人民极为有益的言论。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那就是书中对于宗法伦理思想、正统等级观念以及宗教迷信的宣扬,都是《左传》严重的缺点。

《左传》虽是历史著作,从文学角度看,是有显著的特点的:

第一是叙事富于故事性、戏剧性,有紧张动人的情节。它总是抓住故事的重要环节或有典型意义的部分来着重地叙述或描写,而不是毫无选择,平铺直叙。特别是一些内容复杂的事件,好像广厦千间,各成片段,而又四通八达,互有关联。例如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写晋公子重耳出亡及返国的经过,时间既长,故事情节又非常复杂,而选材布局均极恰当。其中别隗、过卫、醉遣、窥浴等段,无不富于戏剧意味,寺人披告密和竖头须请见的穿插,又使人感到离奇变幻,突然紧张。作者从正面侧面,或明或暗地描绘了许多人物形象,特别是故事中的主角重耳的形象,从一个不谙世事、只图享乐的贵介公子,逐渐锻炼得成为有志气、有胆识、有机智、有度量的英雄人物。这个人物性格的前后不同是显然可见的。他如从亡诸臣,曹伯、楚子、寺人披、头须、介之推以及七个女性,无论正面反面等人物的形象,通过对话和行动一一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后又一一收束进去,成为一篇首尾完整、结构严密、条理井然、脉络贯通的叙记文。又如写晋灵公与赵盾的斗争,其中麑行刺、提弥搏獒两个片断都异常紧张,变化莫测(宣二年)。类似这种戏剧性的故事描写《左传》中是很多的。

第二是善于写战事,特别是几次大规模的战事写得最出色。它们的特点首先是对战争的看法有一定的思想原则。因此写战争并不单写军事行动,常常着眼政治问题,把军事和政治结合起来。例如长勺之战(庄十年),鲁弱齐强,曹刿一开口就问凭什么去同齐国作战。直到听见庄公察狱以情的话,才说“可以一战”。城濮之战(僖二十七、二十八年),事先着重叙述晋侯种种教育人民的措施;邲之战(宣十二年),也是先从晋人眼中看出楚国“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不可与敌。这些问题作者认为是战胜敌人的关键,所以书中几乎每一次大战,总是一开篇就暗示出双方胜败的结果,表现作者进步的见解和敏锐的观察力。春秋时的大战,常常有许多小国参加,构成交战国两大阵营。其中关系复杂,变化莫测。能否正确运用外交策略争取与国帮助,是双方胜负的又一关键。城濮之战,晋国就是利用破曹伐卫、激怒齐秦的办法来孤立楚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此外《左传》还注意到战争的性质,即抵抗的与侵略的,如“师直为壮,曲为老”之类。通过这些叙述,可见作者对战争的胜负并不看作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其次是在叙述战斗的过程中,情节曲折细致,生动逼真。例如之战(成二年)一段:

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血流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郑丘)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使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这写齐军以骄狂轻敌致败,晋军以沉着顽强获胜,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文章。原来郤克使齐,为妇女所笑,发誓说:“所不报此,无能涉河!”他是抱着愤激报复的心情来作战的。所以血流到脚跟还不肯停止鼓声,显得那么坚强。但他身受重伤,实在支持不住了。当此一发千钧之际,由于张侯、郑丘缓的鼓励,特别是张侯的勇敢顽强,并辔助鼓,终于冲入敌阵,打败了齐军。一场惊心动魄、令人兴奋紧张的战斗到此告一段落,以下便是齐军败退、晋军追击、逢丑父被俘几个片段,中间穿插齐侯如何脱险逃走,韩厥故意放走齐侯等情节,都是细大不捐、曲折生动地描绘出来。《左传》中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这样动人的描写还是很多的。

第三是行人辞令之美。辞令之美就是语言之美。不过辞令虽靠语言来表现,而更重要的是有充分的理由,出使专对才有说服力。例如烛之武对秦伯说:“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僖三十年)用事势必然之理来耸动秦伯,秦兵就非撤退不可。又如郑子家以书告赵宣子说:“传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文十七年)也是真情至理,委婉中含有巨大威力,使晋人不得不屈服。他如屈完对齐侯(僖四年),知对楚子(成三年),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前人说,这是当时国史成文,作者不过编次而已,这种情况可能会有,但未必尽然,而且加工剪裁更是必然的。至于寻常记言叙事,如叔时谏县陈(宣十一年),子罕辞玉(襄十五年),以及“邢迁如归,卫国忘亡”(闵二年)、“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僖二十六年)、“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宣十二年)、“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同上)、“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成十七年)等语,无不简而精,曲而达,婉而有致,罕譬而喻,富于形象性。这在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

《国语》是一种国别史,分别记载周王朝及诸侯各国之事,而主要在记言,故名为《国语》。起于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前1000—前440)。司马迁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从此一般都认为《国语》乃左丘明所作。后人以《左传》、《国语》既同一作者,而《左传》是传《春秋》的书,故又称《国语》为“春秋外传”。其实《国语》记事虽亦终于智伯,而所起则远自周初,显然各自为书,与《春秋》不是一个系统,号为“春秋外传”很不恰当。而且书中所记,多与《左传》重复、抵触,又彼此之间往往详略互异,这都说明《国语》和《左传》的编纂并非出于一手。但它的作者和《左传》一样,也是战国初期一个熟悉历史掌故的人则无问题。

《国语》所反映的进步思想虽不如《左传》鲜明,然如祭公谏穆王征犬戎说:“先王耀德不观兵。”又说:“无勤民于远。”邵公谏厉王弭谤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周语》上)都是很有意义的文章。从文学上的成就说,《国语》远不如《左传》。这从长勺之战可以看出。两书所记,意同而辞不同,一则简练而姿态有神,一则平庸而枯槁乏味。试一比较,优劣自见。但《国语》记言之文亦有风趣绝佳者,如《晋语》记姜氏与子犯谋醉重耳一段,重耳和子犯二人对话,幽默生动,当时情景如在目前;而《左传》于此过于求简,反觉有所不足。此外《晋语》八记叔向谏晋平公事,滑稽讽刺有似《晏子春秋》;《越语》下载越王勾践与范蠡的问答多用韵语,也各具特色。

第三节 战国策

《战国策》杂记东西周及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诸国之事。其时代上接春秋,下至秦并六国,约二百四十年(前460—前220)。书名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它的作者不可考,有人疑出于蒯通。大概是秦汉间人杂采各国史料编纂而成。后来刘向重加整理,定名为《战国策》,遂相沿至今[3]

《战国策》的基本内容是战国时代谋臣策士纵横捭阖的斗争及其有关的谋议或辞说。它保存不少的纵横家的著作和言论。春秋以来,长期分裂战乱,人民无不渴望解甲息兵,恢复和平统一生活。诸侯中的强大者,都想“并天下,凌万乘”。所以战国末年,秦齐二国皆各自称帝。由于社会变革的影响,“地势形便”的秦国后起变法以致富强,打破六国均势局面。从此以后,秦以新兴力量向外扩张,企图蚕食诸侯,统一海内,引起各国间的复杂矛盾和斗争。在这种情况下,诸侯间的胜负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武力,但也决定于谋臣策士的胜算和纵横势力的消长。所谓“横成则秦帝,从成则楚王”,那就是说,胜负的最后关键并不完全决定于军事,而更重要是决定于政治的巧妙运用。这时候,春秋时代所讲的礼法信义,不得不变为权谋谲诈;从容辞令的行人,不得不变为剧谈雄辩的说士。所以《战国策》中所载一切攻守和战之计, 钩心斗角之事,正是这一时代政治斗争的反映。而其时许多谋臣策士的游说和议论,也是春秋时代行人辞令的进一步发展。

《战国策》所写的人物是极其复杂的,其中有不少是追求个人功名富贵的利己主义者,例如苏秦起初本是以“连横”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乃转而以“合纵”说燕赵[4]。陈轸先仕秦而后仕楚,既仕楚而又贰于秦,朝秦暮楚,立场不定。但也有排难解纷而无所取的“天下之士”,如鲁仲连的义不帝秦(赵策三)。也有意在收买人心、焚券“示义”的冯谖(齐策四),虽然他是为统治阶级效劳,却也替人民做了一件好事。也有敢于反抗强暴,蔑视王侯的义侠和高士,如唐且的“布衣之怒”(魏策四),颜斶的直叱“王前”(齐策四)。而后者更反映士的地位的提高和民主思想的抬头。此外书中还从侧面揭露统治阶级女性固宠的斗争和宫闱的丑行,如郑袖的谗害魏美人(楚策四)、秦宣太后欲以魏丑夫殉葬(秦策二)表现了她们的阴险与无耻。以上这些虽然只作客观叙述,但也反映了战国时代各种历史人物的精神面貌。

《战国策》的文章特点是最长于说事,无论个人陈述或双方辩论,都喜欢夸张渲染,充分发挥,畅所欲言,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如苏秦说赵王(赵策二),张仪说秦王,司马错论伐蜀(并秦策一),虞卿斥楼缓(赵策三)等,就历史散文的明白流畅来说,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策士们估计形势,分析利害,往往细致准确。如苏秦劝薛公留楚太子,分析它有十个可能的结果(齐策三);齐索地于楚,而慎子告襄王三计并用(楚策二)。虽然《战国策》记述事件的后果不尽可靠,但作为纵横家论事的本身来看,则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

其次是描写人物的形象极为生动。如苏秦说秦不行及相赵归家,前后颓丧和得意的情状,以及庸俗的世态人情(秦策一),鲁仲连的俶傥奇伟,慷慨慕义,“不诎于诸侯”的精神,无不栩栩如生,维妙维肖。特别是燕策中用全力写刺客荆轲,是一篇完整的侠义故事。例如易水送别一段: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在一种悲壮淋漓的气氛中,把一个怒发冲冠、沉毅勇决的英雄形象十分鲜明生动地表现出来。

至于书中说事,常常运用巧妙生动的譬喻,通过许多有趣的寓言故事,以增强论者的说服力,甚至有时还可以节省文辞。如江乙以狐假虎威对楚宣王(楚策一),苏代以鹬蚌相持说赵惠王(燕策二),苏秦以桃梗和土偶谏孟尝君(齐策三),庄辛以蜻蛉、黄雀说楚襄王,汗明以骥服盐车说春申君(并楚策四)等,入情入理,也是一个特点。特别像邹忌讽谏的方法更为巧妙。他拿亲自体验的生活琐事来启发齐王,小中见大,步步进逼,使齐王感到四面八方被谄臣包围的危险,不得不下令大开言路。邹忌的生活体验可能是事实而非虚构,但借来作为一种增强说服力的手段,依然带有寓言意味,可谓别开生面。

第四节 先秦历史散文的影响

先秦的历史散文对后世历史家和古文家的写作有极其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叙事文的影响。叙事散文在我国过去的历史著作中占有极高的地位,但它的渊源则远在先秦。司马迁作《史记》本是想要上继《春秋》的,不仅采用《尚书》和大量地采用《左传》、《战国策》的史料,而且汲取它们的写作技巧和语言风格,例如《赵世家》极似《左传》,平原君、魏公子等列传又极似《战国策》。《春秋》的褒贬是非以及《左传》直书无隐的精神,一直为司马迁以来的“良史”所继承,成为过去史家撰著的原则。从司马迁起,史家之有论赞,也是受了《左传》的启示。《左传》的作者常常通过“君子”或他人的口来表示自己的观点以及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批评,这对过去统治阶级来说,也还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汉初政论家贾谊、晁错之文尚有战国纵横馀习。而唐宋以来著名的古文家和历史家几乎没有不爱好并学习先秦的历史散文的。他们的叙事文和传记文,无论在语言上、表现方法上,很多受了先秦历史散文的影响。例如韩愈的《平淮西碑》就是模仿《尚书》。他虽然说左氏浮夸,而《董公行状》的辞令则又和《左传》的风格极为接近。柳宗元在所谓“圣人之道”上是曾非难过《国语》的,但在文章上却不得不承认它“深闳杰异”,并且还说为文当“参之《国语》以博其趣”(《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又说稍采取《左氏》、《国语》之辞(《报袁君陈秀才书》)。至于《战国策》一书影响于苏洵、苏轼父子的议论文尤为显著。苏洵的《权书》、《衡论》及其他史论,苏轼的《策略》、《策别》、《策断》、《志林》诸论及其他策论、上书,论人论事,都在学习《战国策》中获得丰富的有益的经验。


[1] 参看《山海经·大荒东经》、《楚辞·天问》、《竹书纪年》及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王文见《观堂集林》。

[2] 见《汉书·艺文志》。《礼记·玉藻》稍异。

[3] 一九七三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大批帛书,其中一部分,经文物考古工作者整理研究,共二十七章,三百二十五行,一万一千多字,定名为《战国纵横家书》。其中十一章内容见于《战国策》和《史记》,文字大体相同。另十六章,是佚书。这部书大约编成于秦汉之际,类似后来刘向重编许多纵横家言为《战国策》所根据的一种被埋没的纵横家言的辑本。其中佚书为司马迁、刘向所未见,为战国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

[4] 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前十四章为一组,其中有十三章是关于苏秦的书信和谈话,另一章是韩的书信。这是本书最有历史价值的部分。据专家研究,它们“既可以纠正有关苏秦历史的许多根本错误,又可以校正和补充这一段战国时代的历史记载。”我们这里所举苏秦事例,据《史记》可能有问题,但仍未改动,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