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1(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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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古文学

第一节 文学艺术的起源

文学艺术起源于生产劳动。它的产生一直要追溯到人类生活的最原始阶段。原始人在其劳动的过程中,由于筋力的张弛和工具运用的配合,自然地发出劳动的呼声。这种呼声具有一定的高低和间歇,在一定时间内,或者重复而无变化,或者变化而有规律,这样就产生了节奏。这种简单的节奏就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和诗歌韵律的起源。从文献来看,文学艺术起源于劳动是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的。例如《淮南子·道应训》说:“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这几句话是根据《吕氏春秋·淫辞篇》来的,“邪许”本作“舆”。所谓“举重劝力之歌”,就是指人们集体劳动时,一倡一和,借以调整动作、减轻疲劳、加强工作效率的呼声。举重时是这样,舂碓时也是这样。《礼记》的《曲礼》和《檀弓》二篇都说:“邻有丧,舂不相。”“相”是送杵声,其作用与举大木者的呼“邪许”正复相同。再从现实生活来看,水手的摇橹和拉纤,建筑工人的打夯,码头工人的搬运,都可以听到集体的、个人的或彼此互相唱和的歌声,音调和谐而有节奏。从这些地方我们极其明显地看到劳动和文学艺术的密切关系,而且那种节奏是在劳动时的特殊条件下产生的、规定的。这就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文学艺术起源于劳动这一论断的正确性。

原始人在劳动中发出的有节奏的呼声,虽然只是一种声音,没有任何歌词,但那种自然而健康的韵律实际上就是诗歌的起源,也是文学创作的开始。关于这,鲁迅更说得很明白:

人类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

但虽然如此,那种有声无义的韵律究竟不是诗歌。真正有意义的诗歌又是怎样产生的呢?原来原始人在长期的劳动中,由于大脑和发音器官的发达,逐渐产生了思维和语言。当然语言在最初也不过是简单的呼喊,后来才逐渐发展为音节分明、以至于能够作为人类的思想交流和社会交际的工具。这时候如果在呼声的间歇中随意添上一些语言,即使是最简单的语言,如《候人歌》那样:“候人兮猗!”(《吕氏春秋·音初篇》)只是在“兮”、“猗”的呼声上添了两个词。然而这种表意的语言一旦同具有节奏性的呼声或叹声结合时,便成为有意义的诗歌。当然,这仅仅是原始的诗歌形式。后来还有不少民歌保存这种形式,句末常常带有呼叹作用的声符,如“兮”、“猗”之类。但这个声符的作用已经不如原始诗歌组成部分那么重要。社会生活日益复杂,语言日益发展,这种诗歌形式,特别是文人作品中作为语助词的呼叹词,其作用几乎降到可有可无的地位。间有保留这种原始性的,有如梁鸿的《五噫歌》,每句末都用一个感叹词——“噫”字,那是很少的。这样的结尾形式,如果我们不从原始诗歌的发展上去探讨,那就不好理解。它并不是一种新形式,而是原始形式的遗留,作者有意识地加强诗歌句尾的节奏性和呼叹作用而已。《诗经》中的《麟之趾》、《驺虞》等篇以及曹丕的《上留田行》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

不可想象,原始人刚刚学会说话,或者还没有创造任何记录语言的简单符号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单纯的文学作品。因此歌舞和音乐融合在一起就成为原始人艺术活动的一般形式。例如《吕氏春秋·古乐篇》的一段记载: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

又如《河图玉版》也有一段记载:

古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截竹长三尺,吹之如嗥,三人被发而舞。

由此可见,远古时代的歌舞总是互相结合的。“投足”是一种舞的姿态。三个人手里拿着牛尾巴,投足而歌,和三个人吹着竹筒,被发而舞,这正是歌舞和音乐相结合的最好的说明。在这种最朴素的集体文艺活动中,并没有某种单纯的文学独立存在着。

原始人的文学艺术活动,本是一种生产行为的重演,或者说是劳动过程的回忆,也可以说是生产意识的延续和生活欲望的扩大。因为其中显然包含着功利的目的,表示热烈的愿望。因此,原始的诗歌韵语常常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例如《吴越春秋》的《勾践阴谋外传》所载的《弹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古肉字,指禽兽)。

从前有人认为这是黄帝时代的歌谣,固然没有根据,但从它的内容和形式上看,无疑的这是一首比较原始的猎歌。它回忆了几乎全部的狩猎过程,反映了渔猎时代的社会生活。不仅《弹歌》如此,即如上文所提到的葛天氏之乐也足以说明这一点。为什么唱歌跳舞一定要拿着牛尾巴呢?显然因为野牛或家畜都是那时的人们所最珍贵的东西。为了表示它和生产劳动有密切的关系以及对自己生活的需要,这种歌舞的表现形式在他们看来,自然是最恰当的。可以联想到,这和印第安人的“野牛舞”有点类似[1]。再看那葛天氏的八阕,其歌名虽或于后人的追述,但其中如“遂草木”、“奋五谷”、“总禽兽”等名称,也显然符合古代劳动人民的狩猎、牧畜和耕种几个阶段的生活内容。而所谓“敬天常”、“依地德”等歌,可能就是反映人们对于生产有关的气候和土壤的重视。总之,文学艺术起源于劳动,而原始人的文学艺术活动是和他们的集体生产劳动分不开的。

原始人不认识自然的客观规律,认为周围的世界可以用自己主观的意志随便改变。他们相信自己语言的力量,企图用它来“控制自发的害人的自然现象”,甚至企图用它去影响神,以达到某种愿望;于是常常把诗歌当作“咒语”来使用。目的是为了满足对现实的要求,而方法则是把人们的能力加以理想化。这是属于艺术的创作。例如相传为伊耆氏的《蜡辞》: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礼记·郊特牲》

虽然是以祝词的面貌出现,但本质上实具有“咒语”的作用。因为从词句上看,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命令。这里,作者在指挥自然服从自己的愿望。他如相传为舜的《祠田辞》(《文心雕龙·祝盟》),以及淳于髡所述的《田者祝》(《史记·滑稽列传》)等,都是想通过诗歌形式的语言来达到某种幻想的目的,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所以说,诗歌的发展,又与原始宗教的“咒语”有密切关系。

散文的产生较晚于诗歌,它是语言和逻辑思维进一步发展的结果,而以文字为其必要的条件。未有文字,早有诗歌,而散文则产生于既有文字之后。由于社会生活的需要,促进了散文的发展。散文本来不用韵,但它在发展的最初阶段,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也要求简短、精炼,便于记诵,所以往往有节奏、有韵调而富于诗的味道。先秦散文中常杂有大量韵语,可能与这种情况有关。例如:

无偏无颇[2],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尚书·洪范》

又如: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周易·系辞传》

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同上

凡韵语部分,大抵也就是语言的旋律最自然、音乐性最强烈、词意最精粹的部分。这种现象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散文发展最初阶段的特点。

第二节 古代神话

什么是神话?根据马克思的科学的概括,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所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3]。我们可以引申地说,神话是远古时代的人民,对其所接触的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幻想出来的具有艺术意味的解释和描述的集体口头创作。

神话是怎样产生的呢?在原始时代,由于生产力的低下限制了人们的知识水平,当他们同自然(指一切对象言,也包括社会在内)作斗争的过程中,不可能了解并掌握自然的规律,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十分无能。因此,就把自然界各种变化的动力都归之于神的意志和权力。他们认为这些变化莫测的现象都有一个神在指挥着、控制着。于是在他们心目中,一切自然力都被他们的想象形象化、人格化了。随后他们又在生产劳动中依照自己的英雄人物形象,创造了许多神的故事,在口头流传,这就是神话的起源。

神话虽由于人们的幻想所构成,但这种幻想不是毫无根据的,而是有现实生活做基础的;它的种种解释和描述虽不免荒唐可笑,但决不是纯意识和心理的活动,而是客观现实和生活斗争的反映。比如《山海经》所载的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的神话(见《北山经》、《海外经》、《大荒北经》),就明显地反映原始人在实际生活中同自然作斗争的坚决意志。他们在劳动的经验中坚信人们的力量可以征服自然,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抱有克服困难的信心。又如羽民国的人身上生羽翼,头国的人有翼、鸟喙,在海中捕鱼,杖翼而行(见《山海经·海外南经》、《大荒南经》)。这一类的想象,显然也是生活斗争的反映。因为原始人尚未发明网罟等工具,他们看见水鸟捕鱼,非常便利,不禁发生羡慕之心。于是设想人也可能有长翅膀的,嘴也可能同鸟喙一样,在海上以捕鱼为生,何等灵活、轻便。在生产中减少困难,减轻劳动,是人们普遍的愿望和要求,所以这些幻想的产生是极其自然的。幻想是人类社会生产进步的一大推动力。为了突破种种限制,增加走路的速度,缩短走路的时间,原始人很早就幻想飞。《博物志》载奇肱国的人“能为飞车,从风远行”[4],便是这种幻想的具体化。飞在原始人看来,是认为最能解决问题的。从最初的飞的幻想意识到“飞车”的具体概念,是人类思维进一步的发展。人类的智力水平发展到同一阶段时,有许多想法往往会不约而同,所以我们的“飞车”也就同西方神话的“飞毯”和“快靴”等等的性质差不多,都反映了原始人对现实生活的迫切要求。至于人们在生活经验中所发明、制造的许多器物,如网罟、竹弹、弓箭、耒耜、车船等,又如发现五谷和药草,驯养牲畜,制作衣裳,建筑房屋,创制文字等,都是千百万人在生产劳动中长期努力的结果。而在神话传说中却把无数劳动人民的经验和智慧加以总结、集中,创造了不少伟大的英雄人物形象,如伏羲、神农、黄帝、嫘祖、仓颉等,把各种创造发明都归功于他们身上,再用以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使社会不断地向前推进,向前发展,这就是神话的积极意义。

现在举出几个著名的古代神话简述如下:

(一)女娲补天 《淮南子·览冥训》有这样一段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这是我国原始社会流传下来的关于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它反映了我国原始人对自然作斗争的无比伟大的力量。显然,神话的创作者对宇宙万物的起源是这样想象的:最初的时候,天地不知为什么经过一度大破坏,洪水暴发了,火也焚烧起来了,人类和一切生物都毁灭了。后来女娲这个女神想尽了方法,才把天地重新创造起来。她扑灭了炎火,弄干了洪水,树立了四极,然后慢慢地造出生物和人类来,才有今天的世界。所以女娲不但是世界的创造者,而且还是人类万物的始祖。但《淮南子》这一片段的记载不完全,必须参考其他文献,上述意义才更明显。例如《风俗通义》引俗说,谓“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人也”(《太平御览》七十八引)。又如《荆楚岁时记》及董勋《问礼俗》都说阴历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这些都是有关女娲创造人类万物神话的部分残馀。不过上述“俗说”中的解释部分渗入了阶级社会的意识,它把被剥削阶级的“贫贱凡庸”说成是先天注定的,同时为剥削阶级的特殊地位找到了理由。

(二)后羿射日 后羿射日的神话故事也是《淮南子》记得最详细: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本经训》

这大概是我国氏族社会后期的一个为民除害的英雄神话。这个神话之所以产生,大概是由于远古时代发生过一次或数次大旱,如古书所谓汤有七年的大旱灾。人民群众度过这场灾难之后,久而久之,幻想出一个善射的神弓手后羿(按羿字又作,像弓箭形)曾经射去了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从此以后,才减轻了旱灾的威胁。同时又射死了许多毒蛇猛兽,使大家能够安心生产。这里含有歌颂劳动英雄的意义,也有赞扬优良的劳动工具和巧妙的劳动技术的意义。看他能够运用自己的武器同许多害人的东西作斗争,替人民做了无数的好事,可见原始人是在塑造一个自己的英雄形象,描绘一个一切自然灾害的战胜者。当然,这个神话通过后人的传说,把反映氏族部落集体抗旱、除害的行动归功于什么尧天子,显然是阶级社会的意识。

(三)鲧、禹治洪水 关于鲧、禹治洪水的神话故事,《山海经·海内经》有如下的记载: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大概也是上古时代某一地区曾发生过大水灾,由于人民群众不断努力,长期同洪水搏斗,终于达到胜利,恢复了正常生产,于是就产生了鲧、禹治水的神话。鲧是为人民而牺牲的英雄形象。但他的儿子禹终能继父之志,战胜洪水,所以也就成为人民拥戴的英雄的首领。鲧、禹父子两代治洪水,是我国古代流传最广、内容最丰富的神话,《山海经·海内经》这段记载实在过于简单,不能看到它的全貌,例如鲧、禹化熊等。又同书《海外北经》、《大荒北经》都说禹杀共工臣相柳(繇),共工是水神,曾“振滔洪水,以薄空桑”(《淮南子·本经训》)。祝融又是火神,杀鲧于羽郊。不难想象,这个神话必包括丰富曲折、极为动人的斗争内容。不过这个神话,也掺杂了阶级社会的意识,因为鲧之被杀,正是最高统治者同人民对立以及地上王权——奴隶主的权威日益提高的反映。

(四)黄帝擒蚩尤 《山海经·大荒北经》载: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据《龙鱼河图》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相传蚩尤是古代黎族的首领,那时黎族很多,号称九黎。“九”可能是表示多数。每族包括九个兄弟氏族,共有八十一个氏族。可见蚩尤是古代一个强大的部族联盟的代表。黄帝擒杀蚩尤的神话故事是我国氏族社会部族之间相互斗争的反映。传说中的蚩尤都好像妖怪,而黄帝就像一个降魔大将军,所以把这场战争描写得十分惊心动魄,富于艺术想象。又据传说,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涿鹿在今河北怀来县,可见我国古代北方是有过种族间的激烈斗争的。

此外还有很多神话在今天看来极有意义。例如《述异记》谓盘古死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等传说,表现原始人的朴素唯物思想,这表明了他们从事物变化的初步认识中产生了简单的进化观念,那就是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由物质变化而来的。又如《山海经·海外西经》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表现了阶级社会奴隶反抗奴隶主的叛逆精神。它极其明显地表明了劳动人民对于象征绝对权威的天帝的反抗,这是一种极为大胆的革命思想。由此可见,我国古代流传的神话故事是丰富多采的。

原始人在强大的自然力支配下,有时不免会惊恐、赞叹,当斗争失败时,又不免懊恼、怀疑,甚至感到自己渺小和软弱无力。为了了解一些问题,例如对死后的推想及如何战胜敌人等,他们把企图克服一切自然力的要求变为类人的神道——上帝的形象,于是在创造神话的同时,也创造了原始宗教。这本是使自己的经验、情感和幻想化为形象,同样属于艺术的创造,没有丝毫恐吓意义[5]。但阶级社会产生以后,统治者就利用它麻醉人民,统治人民,把原始人所创造的“类人的神道”改变为一个抽象的上帝来主宰一切,这样,宗教就为剥削阶级服务,愈来愈带有迷信的性质。所以神话和后世的宗教迷信根本不同,不能混为一谈。因为神话是要同自然作斗争的,要想战胜自然的,而宗教迷信的神则是至高无上不可抗拒的人类万物的主宰。因此,后世宗教不但要求人们崇拜神,向神伸手乞求,而且对神屈服、投降,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神。例如后羿敢于射日,而迷信者则拜太阳神,这就说明神话和宗教迷信的根本区别。所以神话对世界采取积极态度,敢于反抗神的权威,富于革命性;宗教迷信总是消极的,它宣传人对神的无力和无能,必须做神的牺牲品。因此,神话是现实生活斗争的反映,而宗教迷信则是脱离现实的纯心理活动的表现。

由于年代久远而逐渐失传,由于古代文字繁难,书写工具不便,史前神话完整流传下来的较少。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历史家和哲学家的曲解,以致不少丰富美丽的神话故事逐渐变质,逐渐僵化。例如“黄帝三百年”(见《大戴礼记·五帝德》)、“黄帝有四面”(见《尸子》)以及“夔一足”(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的传说,《诗经·商颂》“玄鸟生商”的神话,春秋战国时尚在口头流传,但或被歪曲,或被斥为齐东野人之语,在所谓合理的解释下,被彻底改变了它们的真实面目。特别是古代的“五帝”,秦汉以前,本是一个神话传说的中心,而司马迁认为那些百家之说,“其文不雅驯”,删去许多材料,组成《史记》中的“五帝本纪”,因而许多神话都被历史化了。这是很可惜的。

古代神话是浪漫主义文学的萌芽,它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很大,一般说,神话的创作基础是现实的,神话的创作方法是浪漫的。而神话的浪漫主义精神,那种新奇奔放的幻想,启发作家的想象力,提供了丰富的文学题材和艺术形象。例如屈原的楚辞,庄子的散文,阮籍、陶渊明、李白、李贺、苏轼等的诗歌,特别是小说戏剧如《柳毅传书》、《张生煮海》、《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鲁迅的《故事新编》等,或采用其故事,或学习其作风,或改编其原作,因而创作出许多更完整、更美丽、更提高、更惊心动魄,富于艺术感染力的新作品来。有的辞赋家、诗家、散文家往往把神话故事载入篇章,形诸歌咏,或用作典故,以充实作品的内容;或借为讽刺,以抒写作者的情绪;或炼成词藻,变为精粹的、形象的文学语言。尤其重要的是神话的乐观主义、英雄主义以及对现实的积极态度,强烈要求改变现实、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鼓舞人们的革命精神,对作家进步世界观的形成和积极浪漫主义的创作起重要作用。


[1] 参考普列汉诺夫《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第80页(曹葆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

[2] 古本作“颇”,今本作“陂”,乃唐开元中所改。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113页。

[4] 见《博物志》,但《山海经·海外西经》奇肱国下郭璞注亦有此文。又郭璞《山海经图赞》“奇肱国赞”云:“妙哉工巧,奇肱之人!因风构思,制为车轮。”是《博物志》本据《山海经》,而今本经文逸之。

[5] 参看高尔基《说文化》和《答复》,见《高尔基论文选集》(瞿秋白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