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疯子办学
自从爹死后,家住渠上的姥爷确实把两头的农活挑了起来。但八年时间与无数次的八里路,把修武老汉拖垮了。十二岁的龙娃从衰老的姥爷手中接过了犁把子。
村人还记得,樊玉龙出生那天,平地猝然刮起一阵旋风,上大下小,摸天触地,旋转着呼啸着刮得天昏地暗、树倒屋塌,刮到羊街旮旯却停了。有人说那是一条龙,应在了樊老四家的新生儿身上。新生儿有几个玉字辈的堂兄弟,叫玉豆、玉谷、玉黍什么的,名号都与粮食有关,到这个新生儿起名时,人们却将他与那股风、那条尾巴扫着地面的“龙”联系起来,从堂兄们的庄稼地块里脱颖出来,一跃而成了“玉龙”。有人说这娃子命硬,妨爹,爹妨死了,十二岁就得扶犁把子。正是收秋大忙时节,眼看天快黑了,他还不得不带着弟弟在地里忙活。
八月中秋下午,刚收罢秋庄稼的四野一片空旷和寂静,地宽了天高了,空气清澈透明。从地头往北望一直可以望到淡淡的龙门山口,往南望,南山近了,那个被视为羊角的两块壁立的岚气缥缈的黑石,好像就要冲过来抵住石匠庄的寨门楼。西边的杜康河,也就是村人常称的西河,由于连日秋雨涨水,推着从南山滚下的山石发出隆隆的咆哮。东边渐渐暗淡下来,小树林上空归鸟盘旋着,发出各种调门的啾鸣。
“龙娃哥——”远处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还带几分稚气的呼唤。
正在犁地的龙娃喝住老牛扭头向那边看看,其实他听声音己经知道是谁来了。
一个穿件碎花布衫,晃着一条大辫子,圆脸、大眼、笑容如花的小姑娘踏着庄稼茬子和新翻起的犁沟一蹦一跳地向这边跑来。龙娃用衣袖抹了把汗,脸上泛起微笑。看看秋秋离得还远,喝声牛,插在地里的犁铧又缓缓推进,划开的泥土向两旁翻卷,带出来一阵阵清新的泥香。龙娃用的牛是羊二堂家的,二堂家午后从地里拉走最后一车豆秸,就把牛借给了他。收完秋马上要播种小麦,农人都在赶季节犁田耙地,他使人家的牛更是要见缝插针才能不误时节。
“龙娃哥——”秋秋一面喊一面跑。
在旁边地里割谷子的麒娃以为他哥没听见,直起腰提醒地叫了声:“哥!”
龙娃扭下头:“快割吧,你看地里还有谁家的秋没收?快割吧,这两天二堂家的牛再有空的话,好把割过的老茬子翻了。”
“哥,你看秋秋来了。”
“俺听到了。”龙娃正要转过身去,秋秋已经来到身边。
“龙娃哥!我叫你你为啥不理!”微喘着的秋秋,小胸脯起伏着娇嗔地来回跺着脚。
“天都要黑了,你还来?”
“我就要来,我就要天快黑才来。”快乐、开朗的秋秋故意顶撞玉龙。
“来做啥?”体态壮实、个头猛过年龄的麒娃走过来问。
“你们猜猜。”秋秋神秘一笑。
玉龙扶着犁杖不语,晚霞的最后一缕余光照在他脸颊微微闪动的汗珠上。秋秋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他想躲开,不知是霞光还是一股暖流滚上心头,脸红了,憨厚地一笑。他的身材与老弟相反,偏瘦而修长。他从犁杖上直直腰,左嘴角无意中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种怜爱之情。霞光中他的瞳仁特别明亮,亮得像两块即将燃烧的黑炭,一碰就能冒出火花来。秋秋好像又从那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忙低下头,轻声重复一句:“你们猜猜。”
“来送好吃的呗。”龙娃与秋秋开玩笑。
“猜得也对也不对。”秋秋把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伸过来,“给,先给你们一个月饼,今晚不是中秋节吗?”
“那后一个是什么哪,月梨?”麒娃追问。
“就挂着吃,”秋秋弯腰拾块小土疙瘩掷了麒娃一下,又将红红的小脸转向龙娃,“俺爹从省城回来啦,刚到家。”
龙娃惊异地问:“三姑父不是在法政学堂当教习吗?怎么回来啦,放假啦?”因为樊霜花在家里姊妹当中排行老三,故龙娃称寿庭三姑父。
“不是放假。”秋秋说,“先吃月饼吧,下地半天,饿了吧?”
“不饿。”龙娃摇摇头。
“啥时候啦还说不饿?去年你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饿得走不动,躺在石三年家豌豆地里吃豌豆苗,两个月把人家两亩地的豌豆苗都快啃光了,石三年要找你算账,全村人谁不知道!”秋秋嬉笑两声抬头看看天色,“现在啥时候啦,能不饿吗?”
提起吃豌豆苗的事,麒娃跳着唱起来:
豌豆苗就小蒜,
小伙子越吃越捣蛋。
小蒜是一种野菜,叶子像青葱,根部洁白呈球状,玲珑剔透,莹润可爱,状如小小的蒜头,略带辛辣味,故名小蒜。龙娃上南山砍柴,背负几十斤重的柴火下山,饥肠辘辘,往往半路就走不动了,山下的豌豆地成了他最好的歇脚之处。这位不速之客一点不客气,还嫌人家的豌豆苗味道寡淡呢。他起身到地边挖一把小蒜,抖抖根部的泥土,夹在一把豌豆苗里,那味道不亚于一张大饼夹着的青翠大葱。大饼夹大葱他很少吃,几乎是没有吃过,但这豌豆苗夹小蒜,他则可以尽情享用。他躺在地里,一面品味着他的“大饼夹大葱”,一面看着澄澈晴空上一只孤傲的苍鹰。苍鹰展翅翱翔,时远时近,忽高忽低,任由来去。他着了迷,视线被那双舒展的翅膀牵动着,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长唳,他流泪了,不禁吐出口中的豆苗和小蒜。
秋秋又捡块土疙瘩掷麒娃一下,麒娃直瞪眼说:“要不是俺哥捣蛋,你咋老站在寨墙豁口喊俺哥过去给你编瞎话呢?”
豫西人将讲故事称作编瞎话,玉龙听弟弟这么讲,笑一下叹了口气:“唉,这都不假,但说故事不顶饥,有时候饿肚子会把人饿疯。有一年麦收俺去二堂家换工,中午娘下了一铁锅红薯面面条,俺饿极了,一回来就不管不顾地一碗又一碗地往肚里猛装,弄得娘最后不得不说,你不能一个人把一个小号锅里的面条全吃了,总得给娘和你弟留一碗吧?”龙娃自嘲地笑着说,“俺也真是个吃货!”
“你俩快把这个月饼吃了吧。”秋秋催促道。龙娃把月饼递给弟弟,弟弟又将月饼递回给他,两人怔怔地互视片刻,秋秋见状问:“怎么啦?月饼都不想吃?”
“拿回家吃。”龙娃声调缓缓地说。
“是想带给俺妗吃?”
“今天过节,家里啥也没有。”
秋天的带着凉意的夜风掠过原野,秋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又圆又大的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一串泪珠从秋秋洁白的脸颊上渐渐溶进银色的月光里。
“回去吧。”龙娃担心久立不动的秋秋受凉,一面收拾犁杖一面招呼麒娃和秋秋。
走到村口秋秋忽然想起似的说道:“俺爹说,要你这两天到俺家去一趟。”
“啥事?”
“好像是开学堂的事。”秋秋扭头走了。明亮的月光下,秋秋娇小的身影像一只夜晚归巢的燕子,飘过了寨墙的豁口。
“开学堂?”龙娃想问清楚已来不及。他望着豁口那边的老杨树,竭力想象着那位印象十分模糊的姑父。他记得爹死时姑父的模样,后来多年未见,村人传说不一,有人说他是个好人,有人说他是个怪人;有人敬佩他,有人痛恶他。龙娃不知这位姑父究竟啥样。
体态伟岸,作风新派,虽不着洋装但剪了发辫,背后被人称作石疯子的石寿庭要在村上开办学堂的事,已在村上传开。
那年寿庭姑父中了举人,龙娃还模糊记得东祺姨父陪寿庭姑父往省城赶考一回来,就端个喝面条的大碗来找爹喷上了。
爹问:“寿庭考得咋样?能拿到个功名不能?”
“那没说的,你知道寿庭这人,硬气!再难也难不倒他!”
“真的很难吗?考场很难进吗?”
“那没说的,搁到咱身上不要说考了,一进考场——人家叫贡院——就吓蒙了。一连考九天,一人一间小房,一入闱就别想出来!”东祺姨父来了精神。
“啥叫入闱?”爹问。
“把一块白布门帘一拉,就叫入闱。”东祺站起身夸张地比画一下。
“乖乖,要考九天?都考个啥呀,不是说就写一篇文章吗?”
“现时不同啦,不光是作一篇八股文,考得可多啦,上考天文,下考地理。听寿庭说,第一天是写篇八股文,第二天是策论,第三天作诗对对子。”
“还要对对子?那第四天第五天呢?”
只见东祺姨父皱了下两道淡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并乱吹起来。
爹和东祺姨父的这段对话,深深地印在龙娃的脑海里。他朦朦胧胧感到寿庭姑父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是个好人,爹掉井里时他赶过来救过。但村里也有说寿庭姑父怪话的,说他是个疯子。
石寿庭的祖上留下四五顷地,他家在不算富裕的石匠庄被村人称为首户,并以耕读世家自誉,几代都有功名。父亲石孝先中举后,戊戌年曾进京会考,跟着康有为、梁启超们闹过公车上书,变法失败回县里当了几年训谕,后隐居乡里开馆,散于州县的学生不少,故人称石训谕。石孝先身材瘦小,性情古怪,却喜交游,平日对学生管教甚严,对儿子更不例外。他膝下三女二男,大儿寿庭从小读书有灵性,盼儿成材心切的石孝先却没少给他板子;二儿寿堂不喜读书喜经营,稍长就去了金贤街上他家的茂源绸布庄,之后又将茂源分号开到洛阳;三个女儿嫁与州县大户人家,早已成了别人家的贤妻良母。石孝先只得把光宗耀祖的希望,放在寿庭身上。
寿庭聪慧,十七岁考中秀才。似生下来就要与老爹反其道而行,他不仅身材高大,性情与老爹也迥异,豪爽仗义,特立独行,在乡人眼中往往做出些读书人的乖僻事。算卦先生说他命硬妨妻,家里为他说的两门娃娃亲都未笄先夭。到年过二十,母亲早想抱孙子的时候,经人提亲说了一个山南富户家的女儿,合八字,送聘礼,未及两月已是送嫁迎娶佳期。红轿彩幡,锣鼓笙呐,鞭铳齐鸣,千人空巷,石匠庄出现一番少有的热闹。合卺之夕,宾客大多散去,只剩下一班跃跃欲试准备闹房的青头小子。喝了几杯高粱酒脸膛泛红的寿庭走进新房,看到闷坐垂泪的新人,先是一惊,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定定神,再低头看,以为是自己体量粗壮不合新人心意,遂上前低声探问。新人摇头沉吟良久,说公子貌端体伟,真男子也,只是她自幼许配别人,两家相邻,二人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深意真,不意长大成人,父母嫌对方家境日蹙,竟毁了婚约。寿庭心生怜惜,一问男方姓名,原是同科秀才,就不顾老父老母反对,即刻派东祺赶赴南山把那人接来,并让出洞房,使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此事一时轰动州县,传议甚久。父亲石孝先觉得儿子的义举仁心大悖伦常,气愤不已,要把寿庭驱出门庭,石老太太为维护儿子则大病一场。寿庭的婚事因此变故耽搁数载,深感他的这场折腾对不住母亲,待弟弟寿堂已先于他成婚并得一子名顺立,遇媒人再来提亲,说的是伊河西岸老樊家的姑娘,就欣然前去相亲。船到河当中被一个浪头打了个侧棱,年轻艄公一慌船翻了,弄得寿庭一身水。寿庭本想回转但又不想失约,硬着头皮到了姑娘家。两人一见,双双愕然,姑娘因他的湿衣泥鞋,平添了几分敬重;他则为姑娘的娴静美貌,顿生怜爱。这姑娘名叫樊霜花,婚后两年,也就是村上闹义和团那年生一女,附会当地“伊河秋声”之美意,取名伊秋,小名秋秋。
石寿庭中举接到喜报那天,正遇樊老四掉进井里。县太爷要他到县城骑马夸官,他虽极厌烦这套虚礼又不能不去,因此未能送一送舅子樊老四。樊老四与樊霜花本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妹,未送老四,他总觉欠了份情。寿庭从县城回来,父亲谈起县里送来十两银子修建举人旗杆的事,要他安排工匠早早把旗杆竖起来,他说门口已经有父亲的旗杆了,这事不急。父亲说这事不能不急,眼看又要发火,他推说明天要去省城拜老师,同三姐夫约好的,石孝先知道拜老师就是拜给自己批卷的考官,这事不好耽搁,也就不再说什么。
寿庭与三姐夫柳思亭早有约定,一起在省城拜过老师之后,背着家人直接去了日本。石孝先见儿子多日不归,气得在上房蹦来蹦去,大骂忤逆。但儿子接连来信要钱,把个夫人心疼得要死,儿媳也陪着流泪,他不能不寄,狠着心接连卖了一顷多好地。寿庭在东京住了五年,办过《河南》杂志,加入同盟会,认识了孙文、黄兴,终于在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了业。本来他在日本还有许多事要办,一次却在参观博物馆时看到陈列品中竟有中国女人的小鞋、抹胸、裹脚布之类,认为是有意侮辱我中华人,一怒之下砸了玻璃展柜,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回国后留在省城,受聘为政法学堂教习,与早他回国的柳思亭联络同志进行革命活动,因与保皇派父亲的政见愈来愈相左,甚少回家,所以这几年村里人大多没见过他。这天他突然到家,父亲也没十分惊讶,只不冷不热地问:
“怎么就回来啦?怕被抓走是吧?”
寿庭答:“城里乱,想在乡下歇一歇。”
父亲说:“城里怎就乱了?还不是你们这帮人搞乱的。”
寿庭正想辩驳,母亲急忙给霜花使眼色,说:“寿庭走这一路也累了,你快带他回屋,端盆热水让他洗洗。”
寿庭跟着霜花正要走出上房,石孝先可能是想缓和下气氛,悠悠地又说:“既然回来了,就别急着回城,在家找点事情做做安安心。”
“爹说的是,”寿庭也把语气放松,“我想在乡下办个学堂。”
“办学堂?”父亲迟疑一下连说两声“好,好”,不知他觉得是真好还是假好。
寿庭回到自己屋里洗罢脸,又说起办学的事。霜花看到丈夫真有心在家乡办学,很高兴,这样起码寿庭不会很快离去。寿庭问起村里和外乡亲友家的娃子们,霜花把十五六岁的娃子数了一遍。谈起课堂和宿舍的事,霜花讲这好办,把东跨院腾出来足够了。算一算会有二十来个学生,但是家里人手少,寿堂在金贤街忙生意,很少回来,这边的事靠东祺一个人照应怕是忙不过来。霜花想起樊老四家的孩子,说可让龙娃来搭把手做些杂事。
寿庭问:“龙娃是谁家的?”
霜花说:“鹏万家的,你忘了吧?”
“没忘没忘,鹏万掉井那年我在村上。”寿庭回忆着,“龙娃还小吧?”
“也不算太小了,有十二三了。”霜花答,“正经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顶事了。唉,秀灵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真不容易!”
寿庭点点头:“这孩子怎么样?”
“机灵,能吃苦。”
“秀灵会愿意吗?”
“秀灵是个刚强人,平白无故接济她,她不会要。要是让龙娃过来,咱们帮她一点她不能推辞。”
“她家地里的活计咋办?她一个寡妇家。”寿庭有点犹豫。
“农忙时让龙娃来学堂少点,农闲让他来这边多点。反正这边的事不指望他一个人。”
寿庭笑了:“你想得可真仔细!”
“谁让他是俺樊家人呢。”霜花斜睨一下丈夫笑笑,“俺还想让他跟着读书呢。原来樊村留在这里的樊姓人不能都窝囊死。”
“好。”寿庭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拍,把栗木老八仙桌上的茶盘茶碗震得当当作响,“俺夫人就是有见地,不俗!不俗!”
“还不俗呢,十足一个村妇。”霜花满面飞红。
“不但不俗而且艳如桃李。”寿庭注目看着面容姣美、身材高挑丰润的妻子佯狂起来。
“去去去,也不怕女儿听到。”
寿庭看看坐在窗前低头看书的女儿,改变语调问霜花:“龙娃认几个字不?”
“小时候跟着东祺他爹念过书,因为家境太难,念的时间不长,最多半年。”
“让谁去把这小子叫过来给我看看。”
霜花知道丈夫是个急性人,说办就办。就喊伊秋,让她去把龙娃找来。伊秋已听到母亲与父亲的谈话,不用再交代,从桌上拿起一个月饼跑了出去。先到羊街旮旯,听秀灵说龙娃两兄弟都在大柿子树下地里干活,又向那里跑去。
龙娃在地头,一听秋秋说她爹要他过去,还未等秋秋喘过气,就急忙扛起犁杖牵起牛叫上麒娃往家走。他早想看看这个被人说成怪人、疯子、大侠、革命党的三姑父,回到家向母亲说了一声,吩咐弟弟把牛牵回二堂家的牛棚,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月饼放在桌上,就走出院门。
石寿庭家的住宅是两进院,东边有个跨院,多数日子空着,有时东祺在厢房住住;靠西是车院、磨房和牲口棚,两个长工住在那边;上房后面就是那个龙娃与秋秋常去的后花园。整座宅院坐北朝南,大门临东街,后门对着北寨墙。大门外有一棵百年老榆树,枝干遒劲,浓叶蔽日。长辈说,父子双举人不出在石姓集中的南门里,而出在东街独此一户的石家,全因这棵长在风水穴位上的老榆树。榆树靠前一点是两个顶端有方斗的功名旗杆,石寿庭去东京之后,石孝先还是将这个“不肖子孙”的旗杆给竖了起来。
为郑重起见,龙娃没有翻越他和伊秋翻过无数次的寨墙,而是从北寨门进村,踩着凸凹不平的被岁月磨出光泽的石头路面走到十字路口转向东街,伊秋好像知道他会走这条路似的,正站在老榆树旁向西探头,看到他走过来就转身先走进大门,不说话也不回头,顺着青砖甬道庄重地向里走,紧跟在后边的玉龙,不禁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他见到他的大侠了。其实石寿庭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人。辫子是剪了,头发披在耳后。龙娃本想见识见识洋服,但眼前石寿庭魁梧的身子上穿的却是再平常不过的蓝布大褂。石寿庭说话和善,问龙娃愿意不愿意读书,龙娃说愿意,只是家里没钱,早先上私塾一年一斗麦子,出不起。
石寿庭笑着问:“不收钱也不收麦子呢?”
龙娃怔一下:“那老师吃啥呢?”
石寿庭看下妻子大笑:“这孩子心眼真好,还没拜师已怕把老师饿死了。”
石寿庭是性情中人,直笑得两眼出泪。他和霜花把刚才合计的事同龙娃说了一遍,本想龙娃会高兴得跳起来,想不到龙娃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吭声。
“咋啦?不愿意?”石寿庭问。
“不是。”龙娃低低地答。
“那是为啥?”
“俺得回去问问俺娘。”
“这还用问吗?你娘能不同意?”石寿庭是个急性子,认为这等好事还要问娘,令他不解。
“俺得回去问问俺娘。”龙娃坚持说,“俺娘不受白来的好处。”
“这这这,你看这孩子,”石寿庭有点气了,指指樊霜花,“这不是你三姑吗?”
“俺娘说俺家太穷。”龙娃嘟哝一句。
石寿庭大笑起来:“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樊霜花怕石寿庭发脾气,急忙解释道:“你还不知道秀灵好强?让孩子回家同秀灵商量商量吧。”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样的倔头。”石寿庭摇着头,“当年樊老四倒不倔。”
“不倔能去当义和团?”霜花的声音中有些感伤。
“那是另一回事。”寿庭平静下来,扭头看着龙娃,“娃子,你去吧,去同你娘商量商量。”
龙娃转身走出寿庭居住的西厢房,为了走近路向通往后花园的东角门走去。秋秋暗暗瞄了母亲一眼,提起身边的一个小竹篮急忙跟在龙娃后边走进后花园。这几年由于石寿庭长年不在,更由于石孝先染上鸦片,日夜躺在烟榻上,这座曾经闻名方圆近百里的花园衰败了不少。
秋秋在池塘旁边赶上龙娃,递过竹篮。龙娃问是啥?秋秋说是几个月饼和几个梨子,是妈妈要我交给你的。龙娃推辞,用手推了推竹篮。
秋秋假装生气说:“又不是给你的,是俺妈给秀灵妗子的,你客气个啥?”
月光下龙娃看到秋秋的眼睛一闪,反问道:“傍晚你不是给了俺一个月饼,怎么又给?”
秋秋调皮地说:“不一样。”
龙娃问:“有啥不一样?是馅儿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咋就不一样呢?”
秋秋笑起来:“那是俺给你的,这是俺妈给你家的。”
“怪不得麒娃常说你偏心。”龙娃笑着去拉秋秋的手。
“俺就是偏心。”秋秋甩开龙娃的手。两人默默向前走了几步,秋秋忽然转了话题:“你不想上学是吧?”
“谁说的!”龙娃愠怒道。
“那俺爹问你愿意不愿意,你为啥不答?”
“俺不是不答,俺是说要问问俺娘。”
“秀灵妗子不会不答应。”
“不是她不想让俺读书,你知道俺家那一摊子事。”
“学堂这边的事,俺可帮你做一些。”
龙娃扑哧一声笑了:“小姐,俺怎敢劳烦你帮俺做事!”
“谁是小姐?再这样叫俺永不理你!”秋秋一面说一面噔噔噔疾步向前走去。
龙娃急忙在后面追赶。“秋秋,秋秋,”龙娃紧赶几步,从秋秋手里夺过竹篮说,“俺想法儿说服俺娘,让她放心叫俺到学堂来行了吧?”
登上寨墙豁口,又圆又大的月亮已升上树梢,夯实的墙面明晃晃的好像能照见人影。龙娃说今晚过节,要秋秋赶快回去愿月,秋秋却说她想再站一会儿,站在寨墙上好像离嫦娥近一些。龙娃开玩笑说你站久了嫦娥就会拉你上去做伴,秋秋说那你也跑不掉,我会拉你上去当吴刚。
龙娃故作惊讶:“好呀,原来你想要我帮你砍柴。”
“你不读书就得去帮嫦娥砍柴,并且永远砍下去。”
“那俺当小白兔天天捶米好了。”
“看你的出息!”
月夜里,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搅动了寂静的夜色,搅动了老榆树的一树月光。
一个月后,石寿庭的带点洋味儿的学堂开学了。
石寿庭身为举人,又是从东洋回来的留学生,在洛阳以南方圆百里的士绅、百姓中很有名气,一说他要办学,消息很快传开,近乡邻县来了十四五个学生。父亲石孝先的三个女儿,大女儿石梅嫁到龙门吴家,二女儿石兰嫁到象庄汪家,小女儿石菊嫁得最远,婆家是灵宝大户柳家。这吴、汪、柳三家都有子侄辈来寿庭处求学。石匠庄西街赵养斋因与石孝先交情甚笃,也把第四个儿子赵定北送来学堂。不久,石东祺的老父——老秀才石宏儒,因感朝廷已废科举,再要学生读八股文有误人子弟之嫌,留下几个正在读《三字经》《增广贤文》的蒙童,其他凡读到四书五经的学生,全都转到寿庭学堂。这位老先生没有门户之见,也不像石孝先那样抱残守缺容不得一点新学,在乡间读书人当中算个开明人。开学那天他特地来这所带点洋味儿的寿庭学堂看看,看到秋秋,他高兴地拉过她来问,你成女学生啦?秋秋快活地点点头。你的几个表哥都来啦?秋秋在他怀里又点点头。你堂哥呢?秋秋一时未转过神儿来,愣了一下,石宏儒笑笑,我是问你寿堂叔家的顺立哪。秋秋答,好久没回家了,他在省城读完书还要到北京呢!听到这里,石宏儒大笑两声,是的是的,他将来会像你爹一样,要去看大世界!
寿庭学堂的学生增加到二十多人,分初班和高班,伊秋、龙娃、赵定北和灵宝来的柳子谦分在初班,其他人分在高班。班上年龄最大者为龙门吴起训,年十九,来之前已在洛阳高等小学堂毕了业,在这班人当中文化也最高,被公认为大学长。按齿序排,其次为象庄汪长星,子谦年纪最小,比伊秋还小两岁。外地来的学生都在东跨院住,子谦因是三姑娘石菊亲生,年龄又小,老太太特别怜爱,接他到上房同住。寿庭不是天天照着书本授课,也不让学生天天背书,对学生有时单独教,有时分班教,有时两个班合在一起教。他常将学生集中在一起讲地理,讲历史,讲自然。龙娃感到最有趣的是寿庭老师说地是圆的,不是方的,更不是被一只大鳌驮在背上的;月食不是月亮被天狗啃了,是地球把太阳光挡住了。龙娃最认真听的是老师讲鸦片战争,讲甲午战争,讲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讲政府腐败,国家屈辱,签订种种不平等条约和割地赔款。每讲到这些,寿庭老师往往声泪俱下,义愤填膺,学子们则呜咽吞声,激愤不已。但最使龙娃难忘的,是听寿庭老师讲“天演论”。起初,龙娃及许多同学都不知道这“天演论”为何物,见多识广的吴起训悄悄对同学说“天演论”是一个叫严复的留过洋的人翻译的一本洋书。严复为何人?何谓翻译?龙娃与一些同学更是不解。正在此时,寿庭在前几天特意要东祺到金贤街木具铺定制的黑板上写了八个大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寿庭就这八个字讲出一番大道理。讲得龙娃似懂非懂,似明非明,但这八个字总在他心头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下课后学生们常到院子里做游戏,有踢毽的有斗鸡的有打拳的,只有龙娃留在教室里抹黑板扫地。一次伊秋手提一把喷壶帮他洒水,东祺看到,走过来说,秋秋,用不着你在这里做事,快回大院去吧,让你爷爷看到该骂俺们了。伊秋不解地睁大美丽的双眼,问:
“他骂啥?”
“骂啥?”东祺瞥下龙娃,瘦长的脸颊上挤出两条深深的笑纹,“骂俺们偷懒,自己的活儿不干让小姐干。”
“是啊,你是小姐嘛。”龙娃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插上一句。
“你说谁是小姐?”伊秋瞪了龙娃一眼,“噔”地一下放下喷壶,双颊泛红,一甩背上那条又粗又长、发梢系条红绒绳、人见人爱的大辫子,疾步走出课堂。
东祺扮个鬼脸对龙娃笑笑:“还不认是小姐咧,你看这小姐脾气!”
龙娃木木地一直目送着那个辫梢摆动的背影,似没听到东祺在说什么。爱耍爱闹的东祺见状调笑道,你真是傻了?没看到人家已经走远了!龙娃仍似没有听到,仍没有把头扭转过来。伊秋先在瘦高的吴起训教柳子谦打拳的地方站了站,又走到老桐树下的石桌旁看紧皱眉头的汪长星同目光游移不定的赵定北走棋,然后出了跨院门。
东祺看了看黑板唤声龙娃问:“你说这八个字是啥意思?”
“俺不甚明白。”
“你寿庭姑父没有给你们批解?”
“俺不全懂。”
东祺看着龙娃含笑的有几分狡黠的眼睛,说:“小子,有学问了不是?敢对我藏着掖着,俺可是你亲姨父,看俺不把你这个屁娃子的屁股蛋蛋打爆!”
东祺一面说一面虚张声势地脱掉一只布鞋举在手中,龙娃急忙躲到课桌后边,东祺追过去,两个人围着一排课桌打转,东祺有哮喘病,没跑两圈就一边跑一边骂起来:“坏小子,你是存心要把姨父害死。”东祺平日虽然嘴上没有把门的,做事随便,但对龙娃却很在意,是真心的好。一听到东祺大口喘气,龙娃赶紧拉张凳子让东祺坐下。
“不闹了,不闹了,”龙娃给东祺捶捶背,“我说,我说。”
“说,快说,姨父要考考你。”东祺忽然变成了考官。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嘛,我想——”龙娃思索着,“意思是万物都得争个活法。”
东祺歪歪细脖子想了想,猛一拍巴掌说:“对,是这个意思!”
“争个活法,是不是就是说一个人得有一个志向,一定要有个志向?”
“对,一生一世就是这个理,你小子照这个理走,将来会有出息的!”
龙娃笑了笑。
石寿庭不是长年待在学堂,往往隔十天半月就要到外边走一走。村里有流言,说他是去同革命党开会,但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有一次柳子谦探家回来偷偷告诉龙娃,说他在他家看到寿庭老师了。龙娃问,是走亲戚吧,你妈不是他三姐吗?柳子谦圆乎乎的脸上泛起一缕神秘的笑意,说也是也不是。龙娃看着柳子谦的圆脸问,那是什么?柳子谦把脸凑过来,牙齿几乎咬住龙娃的耳轮说出两个字:“开会。”“开会?”龙娃先是惊讶而后兴奋起来,心想怪不得同学中间传阅一本名叫邹容写的书——《革命军》,老师每次把学堂交给管事东祺和大学长吴起训,说是出外周游,原来是参加革命党开会啊!
“是开会。”柳子谦压低声音,“有从西安来的张钫,从巩县来的刘镇华,还有一个从嵩县来的姓石的,总共十多个人,其他都是第一次到我家来。”
“他们都是革命党吧?”龙娃加重语气又问。
“我想是吧。”
“那我们也是革命党了?”
“我想是吧。”
“你真没劲,到底是还是不是,不是‘我想是吧’。”龙娃学着柳子谦的口吻抢白道。
“我想是吧。”年幼而又生性腼腆的柳子谦想了想,“不过,当革命党是要被杀头的,你怕不怕?”
龙娃摸摸刚剃过的光头嘿嘿一笑,没有答话。
石寿庭半个多月没回学堂了,传说他在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