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第一辑 忆叙
北大早已成为不可再回的过去,但在自我生命里,那曾经的爱情和欢乐定将亘古。唯有北大给过我宽容和收留。离开北大,我飘零四方,落魄而无所归依。
一个年轻时睿智超常、中年坎坷、老年昏昧的生命在2020年10月7日(阴历八月二十一日)窒息猝死,将我这个临近60岁的女儿对人生的信念、对人情的期待、对天地间的祈祷和感念,打碎一地。当时抚摸依旧温暖的爸爸的手,看着爸爸优越一辈子的福耳耳垂一点点卷起变黑……回天乏力。一生中我有许多无助无力无能,都比不上面对爸爸死亡那一刻的无依无靠。在我抚摸下爸爸的双眼合闭依然那么慈祥,要是号啕呼唤可以降临童年的梦该多好啊,睡着了,总会醒来。
人间的现实没有梦只有残酷。我被粗鲁地从爸爸的体温中拉开,说:“不要妨碍安葬师傅做事!”可我的爸爸分明依旧温热啊!他们用一张白色的布,又用一块红色的布,像捆包裹一样去捆绑我亲爱的爸爸,那是一个85年经风经雨的出色生命啊!父亲的生命本该有无上尊严!因为每个人,甚至动物、植物都有父亲!可是现实的残暴下,尊严只是心中永久的痛,成为累累被迫遭受耻辱的戕痕。
可怜爸爸是近年来在脑神经受戕之后,除了昏睡就是着急撒尿和大便。特别是当我们进行日常运动或者外出观光时。不懂事的我曾经质问爸爸:“为什么一到大家欢喜要吃饭时,你就急急要大便呢?”喜欢吃是爸爸的本色也是特色,我以为是心理问题。当时爸爸脸有愠色,原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被控之苦。今日想起我的不孝之问,心如刀割。爸爸的肠胃功能一直非常健康,尽管被母亲灌下许多中药。特别是这一年,一旦爸爸比如搞错时间,或者犯下也许不是他的错之错——母亲与爸爸睡两个相通的房间,不爱空调也从来不开自己房间空调的母亲在大热天要分享爸爸房间的空调。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母亲热醒了,爬起来看见爸爸一人坐在客厅扇扇子,母亲认定是爸爸关闭了空调。但天都知道,爸爸最怕别人关闭他的空调,因为大胖子的爸爸最最怕热。爸爸一生以母亲的旨意为圣意,从不敢违逆。爸爸肯定以为母亲不喜空调关闭了,所以不敢再开,又因为没有空调,爸爸就无法入眠,只好爬起来坐到客厅凉快些。正常人都知道,空调随时可能自动关闭,比如一时停电,可是顽固如真理的母亲认定是爸爸犯神经,于是第二天又让爸爸吃了好几包中药。
能挺过中药的爸爸坚强的肠胃,却在医院被母亲及护士医生们,通过灌肠击垮,而且一败涂地,直至死。9月10日,爸爸自己走下楼,乘坐叔叔的车抵达医院,进了一个从前没有听说过的“全科”又称“保健科”做体检。自10日到13日,爸爸无大便,于是吃了一点通便的药,13日晚已经开始通便。14日晨,我向全家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至今没有办法解释的是,14日下午,母亲到医院要求给爸爸灌肠,灌肠后要求护工给爸爸用肥皂擦澡一个多小时,然后让表弟到医院对面给爸爸送下沙县馄饨,待我抱着精心炖的肉饼汤到医院,被折腾击倒的爸爸直喊肚子疼。当爸爸临终虚弱到连疼都喊不出的时候,我才知道,能喊痛的爸爸是在给予我希望。当爸爸躺上推车去做CT时,肚子已经不疼了,医生认为是胆囊的石头掉进胆管,但后来在ICU再次检测时,医院又说不是。肝胆外科的医生来会诊,护士让护工给爸爸肛门送药,我深夜12点左右离开时,感觉爸爸平稳。我的错误是,以自己的痛想象了年迈的爸爸,以为食道灼热性疼痛只是暂时的,就像电影里奥斯维辛集中营碉堡上的射击,一旦狙击手玩累了,幸存者就可以忍住疼痛,捡起生命继续活。我犯下的天大错误是把自己暂且的幸存想当然地转给了85岁高龄的爸爸,万万没有想到只靠坚强保障不了任何幸存。
我被好事者指责,是因为我留下的肉饼汤,造成第二天早晨护工强行喂爸爸吃,导致出血。血来得非常蹊跷,从姑姑、叔叔的描绘中,似乎爸爸的哪根毛细血管被击破。而当时我却正在给学生讲波德莱尔。如果16号我不去上那4节课,我的爸爸不会被送进重症病房!15号上午,我推爸爸去了三个科室——神经内科、神经外科、烧伤科检查,每一个见我爸爸的主任医生都说爸爸健康良好。谈笑风生的爸爸与他们如常交流。检查完毕,爸爸要求回家,如果我能违逆母亲,擅自做主,15号中午就出院回家了,爸爸定能逃过劫难!我至今没有能力推断那个自己跑来抢了我本来雇用的护工职位的都昌护工到底危害没危害爸爸,只记得15号,由于爸爸打算出院,护工很焦虑,到每个科室,他都趁我与医生交流时,把爸爸推走。当时我只猜测焦虑的他在觅新的工作,爸爸被推着,犹如举荐信,所以没防备更没多想。诡异的是,16日爸爸那样危险,后来硬是活活被送进ICU,不该插管被插管的灾难发生前,护工始终未给在上课的我打过任何电话。自爸爸进医院后,我就没有关闭过手机,甚至上课也告诉学生,我从来不在上课接电话,但是倘若有医院电话,我必接。可是,没有!直到中午,母亲电话说,父亲转科室,我同意,还是没有想到爸爸已身临险境。待我再上完2节课赶到医院,悔之已晚!
再见到爸爸只有在短短一刻钟的探视时,满身插管的爸爸不能说话不能喊疼,被麻醉处于半昏迷。从后来的出院清单看,爸爸在ICU仅仅14天被注射160支“布托啡诺注射液”,费用5843.20元;“去甲肾上腺素注射液”160支,费用4320。专业为文学的我,在ICU铁门外翻遍百度,想找到好好的爸爸突然昏迷的原因。我查到吸氧溶度高有可能造成昏迷,胰岛素过量有可能造成昏迷,但我只能在出院清单上知道,还有“布托啡诺注射液”!我不懂根本无须做手术的爸爸为什么要被注射这么多手术病人的阵痛麻醉剂!最后断送爸爸生命的首先还是麻醉,除了氧气浓度会造成半昏迷之外,可能还有其他控制神经苏醒的波流,导致被注射胰岛素的爸爸无法进食,待生理器官渐渐衰竭,堵闭早已被插管伤害的气道,爸爸只打了一个呛,就再也无声无息。
当120冷酷地离开之后,我握着爸爸的手,松软有温度,直到被人拖开说:“不要妨碍他们工作!”在他们试图打包爸爸时,我歇斯底里地喊着。拿掉我们以防万一的爸爸的尿不湿,却发现尿不湿上有大便,当时我是怎样欣喜泣啼啊!可怜爸爸出院的头两天,一天多次大便,把医院ICU灌输的所谓“营养液”,就像草药渣滓一般的可恶东西,排个不停。可后来一直不大便,我苦思分析,日日祈祷:只要爸爸能好好进食,正常大便,一定能康复!与人生共负生命的“便”,似乎就是爸爸存活的希望。我喊着:“爸爸拉大便了啊!应该会好起来的呀!”我被人死死控制。本来请来专门照顾爸爸的保姆陈姐,要求打包者给爸爸清洁,他们拒绝了,说等收殓尸体时再清洁。我喊着:“用消毒湿纸巾,让我来!”我至今相信,如果我能正常帮助爸爸,爸爸一定有感知,会再醒过来!可是打包者用湿纸巾擦净爸爸后就用裹尸布无情地裹住了可怜的爸爸,更恐怖的是,尚有余温的爸爸被放到了地上的木板上。从这一刻起,天地间就只有习俗没有了生命。“让我爸爸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啊!”我为迎接爸爸出院,专门买了多功能医用护理床,要不是这个床第二天摇起床头的杆子就断裂的话,我总有办法让爸爸坐起避免昏迷;要是能摇起床头,我的爸爸也许就能逃过那个嗝,可以抵挡痰阻。我对销售客服说:“我买你的床是救命的呀,救命呀,你懂吗?”从医院到医生,从药物到医疗器械,谁懂?谁懂“救命”二字?
习俗说:爸爸得躺在冰冷的木板地上,说“接地”。更残酷的是,接下来推来冰棺,可怜爸爸被放进冷柜,真的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世间没有哪一种坚刃,能如此捣毁我的五脏六腑。人们劝我说:放入冰棺是为了爸爸的器官不受损。进医院做检查好好的爸爸,入医院第4天都可以下地行走的爸爸,可以吃我炖的肉饼、我烧的鳜鱼的爸爸,可以与护工谈笑风生的爸爸,被活活冤屈到器官受损直至生命终结。然后,你们对我说,放爸爸冰冻是为了爸爸器官不受损?你们宣布我爸爸死了却要强行保鲜?天啊!保鲜的是生命还是死亡?
多少次在ICU的铁门外,驱车飞泪在马路上,躲在旷无人迹的草地上号啕时,我呼号天地间的天赋人权!无论年龄多大,都该拒绝丛林法则!每个生命都该有权利图生存!何况我相信爸爸,一生多少大难都挺过来了的爸爸,一定能坚强度劫!进ICU的第2、3天,弟弟就要求拆除插管,医生吓我们说:“要么你们放弃!”我们的软肋,就是因为我们不能放弃生命!到被插管第7天(9月22日),短短探视时间中,爸爸意识清醒,我要求ICU主任暂停呼吸机,我训练爸爸如常呼吸。一生有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成绩的爸爸,跟着我含着那伤害他的管子锻炼呼吸,一下二下,再来吸进去——呼出来,ICU的主任也不得不承认爸爸呼吸得很好。我对爸爸说:“您现在在考场,考场里只能靠您自己,一定要坚强!您带过无数考生经历考场,多少人因您成绩优秀!您一定能通过这个考试的,只要通过考试,我们就可以出考场就可以回家!”待到第10天(9月25日,这一天本来我要到陶大上4节课,下午在景院还有2节课),主任出差南昌开会,主治医师帮爸爸拆管。头一天我查遍了拆管的危险性,可能喉头肿痛,可能痰液堵塞气管,这些,爸爸都以良好成绩完成考核。我只请了陶大课的假,下午如常上完景院的课。26日,探视时,我对爸爸说:“爸爸真棒!我们很快就可以出考场了!”爸爸笑了!医生说还得观察两天,拖到9月29日周一出院,这一天从来不因事假耽误课的我,请假迎爸爸出院回家。
之所以没有接受医生建议转普通病房,是真心害怕医院折腾。9月14日爸爸的全身检查结果全部出来,除了老年人的通病,且像肺气肿、糖尿病等都得到很好的控制,爸爸所有体检指标堪称达标,用他的主治医生的话是:“这大血管太漂亮了!”但是,临到出院前夕,却被整进了ICU。若爸爸转到新科室,必然又会有许多检查,已经被ICU弄得极其虚弱的爸爸哪里能吃得消呢?更重要的是,家在想象中被赋予了太多诗意,那里有号称副主任医生的与爸爸有六十年夫妻感情的母亲。爸爸的身体状况,爸爸的保健调养,无论是按道理还是凭诗意,母亲都该最权威,也是当时我能有的最大信任。曾经爸爸也住院,我们信任母亲对医院医药的检视。记得9月24日,母亲第一次到ICU探视,我急切地想让母亲进去,待她出来,我奔向她,几乎是半跪着,想作为亲人的医生,能帮爸爸一把,那时候,我把母亲的神圣奉为至高无上,就好比匍匐神灵的祈祷!
短短9天,爸爸生前最后在“家”的生活,粉碎了历代历年关于“家”的神话,亲情的招牌残酷地将我的内心伤透,更为惨痛的结果是无力回天,爸爸驾鹤仙去。
自爸爸被折腾遭遇危险以来,有多无助又有多无能为力,只有天知道。每每当我拖着上完4节课后的疲惫身子,在ICU门口坐一会儿时,只愿祈祷上天相助。29号晨,我在药店和医疗器材店准备了能想到的装备。我以为自己装备成一个护士,就能确保爸爸平安。电子血压仪一直用到爸爸临终前,爸爸临终5分钟前我还测试了血压,高压123,低压67,心率101,这不是很好吗?上帝在同我开什么样的玩笑呢?测血氧仪在10月7号早晨像是坏了,二手交叉测试,测不出。就在焦虑中,竟然血氧仪又出现了指标,夹住爸爸手指的仪器显示血氧88,如果不是这个假象,我会早一点呼叫120,是88血氧的假象误导了我,以为爸爸喝一点米汤,氧气瓶溶度适中,血氧就能上去。这一天,我是早晨5点30起床,如昨日,我熬了乌鱼汤,一点纯汤,然后再用一点乌鱼肉两块煮烂的红萝卜打成糊糊。但没敢给爸爸吃,先让陈姐将我在楼下要的大锅熬煮的第一勺米汤,一勺一勺先喂点给闭着眼睛的爸爸。我在旁边加油,爸爸每吞咽一口,我就轻声喊着:“爸爸真棒!”自爸爸出院,母亲官宣“爸爸只能喝米汤”起,我就把爸爸喝进的每一勺米汤都当成灵丹妙药,我用心顶礼膜拜!29号出院初回家门的爸爸,状况良好,能自己自由翻身。母亲说要喝两天米汤清肠。事实上在ICU被插胃管的爸爸,除了药物残渣,已经没有什么可清了。爸爸回家的第一天,我在对母亲的信任上,服从了米汤的指令。弟弟建议,既然可吃流食,可以熬点鸡汤,被母亲否决。晚上,母亲要给爸爸注射12个单位的胰岛素。我说,ICU主治医生是说注射7个单位,主任说注射10个单位,但母亲和弟弟都说我不懂,说是不同的胰岛素。每天注射12个单位的胰岛素,又无食物进入,其危害,我至今认为是迫使爸爸丧命的首祸。爸爸是因为ICU才被注射胰岛素的,20多年来,爸爸只靠药物就完全控制了血糖。如果当初我能阻止注射胰岛素呢?我为什么没有阻止呢?都说胰岛素是最好的药物,无须吃那么多药,一天只一次肚皮注射。爸爸肥大的肚皮虽说被ICU整得缩小了一半,大胖子的爸爸被饿成了胸勒凸起,胸肌暴出,但我还是对爸爸肚皮承受胰岛素的能力不存任何怀疑。如今反思,竟然母亲起初也不懂如何注射胰岛素,还要到三院住院部去向护士学,那么用餐前餐后药物远比注射胰岛素更安全。至少你要给爸爸喂药,就一定得允许他进食。危在旦夕的爸爸之弱,让我深深体会弱者之危仅在瞬间,弱者求生只能在夹缝下图谋。我反复在家庭群告诫:有一部影片写胰岛素杀人,好好健康的人,被注射一针胰岛素,结果差点没命,是在拼命吃巧克力之后才把自己救回来。
29号晚,我买了鲜奶,爸爸喝了点。母亲开始说就喝盒装奶就好,我不放心。后来母亲又心血来潮浸泡了鹰嘴豆,说明天打豆浆,爸爸也能吃。我不敢当面反对,在家庭群求助,希望推销鹰嘴豆者劝阻母亲。一,爸爸一天都在排泄ICU的药渣,还虚弱,即使能喝,鲜奶比鹰嘴豆浆是不是好一点?二,网上查到鹰嘴豆引发痛风,爸爸曾经患过痛风。我是在万分惊恐和疲累中,害怕稍有个闪失,又给爸爸带来危险。就是每天榨蔬菜果汁的仪器杯子,我都用开水泡消毒碗柜高度消毒。自我懂事起,爸爸的肠胃就是这个家里的“潲水缸”,小时候,不爱吃的不喜欢吃的,都往爸爸碗里一扔。爸爸总能消化掉我们不吃的任何东西。而今是大难时刻,我小心翼翼,以为如对初生婴儿般仔细地照顾爸爸,定能有生的奇迹。这一晚我思前想后,觉得人体需要盐,第二天30号早上我偷偷摸摸打了一个蛋花,放了丁点盐,爸爸吸了一半,留了一半准备煮面。还在ICU时,医生就让我买柚子、黄瓜、西红柿打200毫升蔬菜果汁送去。30号的这一天啊,当爸爸将蔬菜果汁喝下去后,我有多开心,感荷上苍!30号下午爸爸状态非常好,姑姑、叔叔来看爸爸,觉得爸爸度过劫难了,姑姑还抱着爸爸的头说:“现在可以活到120岁了!”母亲的程家人也来了,爸爸与他们聊天。听见大家要出去吃饭,爸爸拼命要洗澡,问我他的衣服呢?我说:“在那儿呢!”爸爸固执地要我拿给他看。爸爸是希望像从前一样,他洗澡更衣同大家一起出门吃饭。这时的爸爸有多么好的状态啊!不明白的是,这时母亲为什么不与大家一起欣慰一起欣喜呢?哪怕是与她的表兄侄女们宽慰地聊聊天也好呀!记得爸爸刚被送进ICU,我赶到时,已经在插管,这时的母亲与她表兄在医院大门口等车聊得像似宽慰的样子。通常的话是:“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似乎那个时候就有了母亲对没有爸爸的生活之未来的展望。有一天母亲对弟弟说:上午她会给人看看中医,有半日保姆;下午午觉,还可以打个的士去老年大学学学钢琴唱唱歌。这些美好的愿望,天经地义,即使在爸爸危在旦夕时。只是我不敢想也不能想:30号爸爸的好状态是否违逆了某些宏图呢?我不能质问只能担忧,为此,我曾向母亲承诺,只要爸爸一天天好起来,我每天都会回家,下了课以后,我会在学校吃完饭就过来帮陈姐的忙,我们绝不影响母亲的生活,不影响她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可事实是,在大家聊天正欢的时候,母亲焦虑急急,去买红参。我在百度上查一下,红参补阳。我求母亲,待父亲可以正常进食,不再虚弱,那时再喂红参不迟。母亲勃然大怒,质问我:她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待好转红参就不起作用了!母亲说红参就是垂危抢救补阳气。我始终想不通的是明明爸爸状态良好,抢什么救呢?红参灌下去之后,爸爸开始虚脱,心率几乎找不到了。汗水湿透了枕头,我在柜子里又找出一个新枕头,这个枕头如今在我心中的痛,刻入骨髓。这是一只硬海绵方高之枕,爸爸枕后舒服多了。可是第二天这只枕头不见了,问陈姐,说母亲收起来了,陈姐说母亲说这只枕头是属于她的。如果有一个好的枕头,是不是爸爸最后就不会被痰噎气断?我有多后悔没有立即上街买一个好枕头啊!关于红参,我求弟弟,求弟弟去求母亲,可是弟弟一大套“真理”。爸爸临终前的头一天,关于氧气浓度,弟弟称他说的就是“真理”,如果爸爸能在真理的照耀下康复,我将终身尊真理为圭臬,可爸爸却没能有福气承受得住所谓的“真理”。本来9月初,同事姜老师在南昌大学附属医院医治了老年痴呆病,激发我想带爸爸也去南昌看下门诊,主要想解决爸爸因脑萎缩导致行走不便的问题。我借好朋友晓玲的大车,我在网上预约南大第二附属专家门诊,可临到要启程,弟弟的南昌同学医生建议在景德镇一院住院,说是同学科室,高干病房,有看护,条件了得,而且给爸爸做检查后,南昌医生可以来景德镇会诊,多么优越的条件啊,真以为爸爸可以颐养天年。天年本当与身体指标成正比,爸爸85岁的良好指标呈明绝对不会将天年定在此时!是优厚的谎言外加“真理”的蛊惑,夭折了爸爸的天年。本来弟弟从东莞赶过来是一个强大的帮助,弟弟也孝顺也善良,但“真理”的蛊惑太诡异。我只能说,坎坷一生如我也如爸爸,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假如有丝毫幻想靠近“真理”,必然被焚毁!多少次爸爸住院检查,都是普通病房,几年前他自己走到三院普通病房去挂营养点滴,与病友聊聊天,然后自己回家。他说我忙,不需要我陪。就算是腿被母亲艾叶灸得无法行走,入院后,我们在普通病房也平安出来。后来我才发现,爸爸的腿,只能冷敷然后喷点药就痊愈。多次提醒母亲,可母亲多次遗忘,一旦艾灸热敷,爸爸的腿就必定产生积液肿胀难行。平凡坎坷命途多舛的我啊,此时此刻,多想呼告苍天,让霸道如“真理”永生永世不要有丝毫观照我,我区区小生命被“真理”的强硬伤害到残破成碎片拾都拾不起来了,天啊!
我能做的是偷偷倒掉了还要再喂的红参,并藏起了一大包红参的药袋。今日想起,10月7日晨,吞咽了几口米汤的爸爸,以为一切正在好转的爸爸,怎么可以在歇息中停止呼吸?如果爸爸最后吞咽的不是米汤而是红参汤,是不是就有救了?我阻挡了红参汤,为了救爸爸,我把脑袋都想破了,想尽一切办法救爸爸,本来想用棉签帮爸爸洗口,当我发现爸爸舌头大了毫无反应时,我呼叫母亲,我呼叫120,我要陈姐按压心脏,我给爸爸做人工呼吸……如果这个时候红参汤真能救爸爸呢?是不是因为我藏起了母亲的红参呢?人有多么可怜多么卑微,在还有意识的时候,却不知道何为对错。想救爸爸的心被多少个关于对还是错碾个粉碎。
9月30日晚,好在红参汤只被喂了一回,到深夜,喝过鲜奶的爸爸渐渐平复,血压、心率、血氧都渐渐正常。10月1日也是爸爸出院第三天,一早我去菜场买了一只老鸽子。到母亲家,母亲说:“不能吃鸽子!”我回答:“是你在出院那天说清肠二天,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你说是可以炖鸽子汤的。”说完我进了爸爸的房间。日常工作是看爸爸是否早晨喝了水,或者米汤,然后喝没喝鲜奶。给爸爸测血氧,量血压。基本正常,我走出来给爸爸做蛋花汤。到厨房时,母亲改变了主意,说:“今天可以喝点鸽子汤。”我顿时就笑了。从小长着一张笑脸的我,在人生的途中,走着走着就把笑的神经全部伤害尽了,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笑。在爸爸遭遇危险以来,只有看见爸爸吞咽了一口米汤、一勺果汁或者一点鱼汤时,我才好像感觉到一点由欣喜而露出的笑容。叹自己的一生时,会有隐隐的愤愤,天地何其大,为什么要大动干戈来损伤我这样卑微生命的一点自然之笑呢?此时此刻,哀号叩问,为爸爸生之希望的一点点欣喜,多么可怜又多么难得的欣喜啊,也以爸爸的升天代价,毁灭殆尽。这个代价太大太大,远远超过我一生已经承受的全部磨难;我生命中经受的苦难以爸爸死的代价,让我不堪承受!10月1日中秋节,原先我打算这一天请儿子的爷爷和我的父母一起好好给儿子过个生日,没有想到,这成了永难实现的愿望。中午,弟弟请程家人吃饭,我让陈姐去,由我一个人陪伴爸爸就好。红参之后的爸爸,已经没有力气闹着要洗澡换衣服,更没有精神想出去吃饭了。但鸽子汤喝了一点,还吸入了我用一点鸽子肉几根面一点西红柿打成的糊糊。血氧、血压正常,这个中秋,在爸爸一点点慢慢恢复中,我满意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黄瓜西红柿面。下午,按照常规,我又买了一个新柚子,榨了一点柚子、黄瓜果汁,还放了半个苹果。爸爸喝完果汁,休息一会之后,我帮助陈姐给爸爸擦澡,擦完澡,陈姐要回家中秋聚餐。这本是节日,因为特殊情况,陈姐加班,弟弟给了300元红包,之后我又添加了66,求爸爸“六六大顺”。给爸爸做的糊糊要分很多次吃,所以晚上我让母亲把剩余的鸽子吃了。母亲没有吃完的我也吃掉了。吃鸽子的母亲没有脾气,还问了一句:“你没给你爸?”
可是第四天10月2号晨,我赶进厨房做蛋花汤,母亲第一句话是凶巴巴说爸爸上午不能吃东西!我不明白这一晚发生了什么,莫非母亲又做了不好的梦?进爸爸房间,问陈姐:“爸爸吃了什么?”陈姐说:“只喝了水。”之前她要到下面打米汤被制止,陈姐说要做蛋羹也被母亲制止。可爸爸昨晚还打了12个单位的胰岛素啊!早晨还抽血测了血糖,怎么能不吃东西呢?我没理会母亲,执意给爸爸做了蛋羹,爸爸吃了一小半。当时母亲的话,伤透了我的余生!就在我做蛋羹时,母亲说:“你给他吃什么东西都没用!”我至今纠结不能明白的是:如果母亲以她副主任医生的专业断定了爸爸的死,那么,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什么东西不可以吃?有什么必要忌口?如果医学判定一个生命的终结,那么注射12单位计量的胰岛素又是为什么?不能吃与吃什么都无用,是一个矛盾语,为什么这样的矛盾母亲要在同时怒喝与我?这一天更恐怖的是当我发现氧气瓶溶度超过3接近4时,我问陈姐:“不是交代了溶度在1到2之间吗?”陈姐答:“我是这样告诉你妈的,她不听。”因此对母亲说:“送氧气的人特别强调溶度在2以下。”起初母亲不让我将氧气溶度调低,我坚持,情急中我说这高溶度会中毒害爸爸的,于是母亲开始大哭大闹:“你滚,马上给我滚!这是我老公不是你老公……”我不明白母亲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在医学上,我渴盼母亲帮忙,可是母亲没有丝毫有建设性意义的举动,她激动过二次,一次是买红参,一次是再开一盒胰岛素。当时吓得我翻箱倒柜,害怕80岁的母亲犯糊涂,想像藏红参一样先藏起那新的胰岛素。我告诉母亲,目前注射的有300毫升,医生说了可以注射一个多月。在生活上爱做饭的母亲,自爸爸入院以后,没有做过一顿她认为的有营养的东西给爸爸吃。在进ICU前,我一周14节课,但只要没课就会坚持给爸爸做中餐晚餐,当时我还以为亲人都会与我一样看见爸爸那么好而开心。当我买了一条鲜活的鳜鱼,一条上好的里脊肉,都会在家庭群里“晒”一下,想得到亲人的鼓励。可人心难测,母亲让我感受到对一段六十年的婚姻有多厌倦!我的倾情投入难道不是在一定程度维护你母亲的自我生活吗?你的老公,人命危浅之时,你照常吃睡,晚上看电视,看完《黄帝内经》,再看垫脚舞蹈,每天不到深夜12点,你不会关闭轰吵的电视。待你吃完苹果、烫完脚,一夜睡到天亮。早晨,你要锻炼做操还有许多程序,又不准陈姐去楼下买大锅第一勺米汤,总是到上午9点,你的稀饭清水米汤还没煮好。我有多少疑问啊,当我必须上课时,为什么你不可以做点东西给爸爸,而是让姑姑给爸爸送去面条?为什么你要向女儿去强调“老公”这个词呢?一向势利的你,难道我没有“老公”也让你看不起吗?当我落魄回景,你连三院还没租出去的房子,都不肯借我落脚。我都可以不计较,因为你是母亲。可你的哭号,充满了嫉妒,难怪从小,只要父亲对我照顾一些,你就闹。就连我挣了第一个月工资,买了东西回家,结果因你的哭闹,父亲举起菜刀喊着要杀死我来满足你。难道你不知道爸爸这一生最害怕你的哭闹?还是你故意要在他病榻前哭闹以至于他紧闭双眼,眉头紧皱呢?10月2号这一天,尽管你出口伤我极深,你还提到曾祖母(太太),也许是我的倾情付出一如当年年少时我救太太,当年我仅仅只有20岁,日夜一个人照顾太太,一个为你带大了3个孩子的你的祖母!我为太太争取到了7年时间,太太因我的精心照顾手术后多活了7年。你到底做了什么呀!搬出六中去新房五楼,留下一个几十年为你做老妈子的带病老人。我结婚唯一的条件就是给太太一台黑白电视机。为了太太的一点点首饰,最后太太死在五楼。你知道为太太的死,我花了几十年才走出痛苦的阴影吗?但10月2号上午,我还是立即向你道歉,为平息你的愤怒,为了爸爸能够休养生息。
“家”的深渊,深不可测。2号晚上我煮了几根面打成糊,看见爸爸精神好起来,就急急喊弟弟帮忙扶起爸爸。当时也许是弟弟在股票上,也许是在制图工作的关键时,被我呼叫到病榻边的弟弟很不满意,看见我拿的碗又有点大,在我,认为爸爸可以分几次吃,或者吃不了倒掉也行,可是弟弟就一个劲地唠叨,说不能吃呀说是面呀,结果爸爸就没吃。我一怒之下倒掉了费时许久的食物,驱车飞泪。一个月来,我疲惫万分,恐惧万分,精神频频临近崩溃。我需要的是为爸爸丁点康复的齐心协力,我需要的是携手与命运抗争的万众一心!可现实是那样残酷,人何等脆弱,各种私心都有可能参与残害。向来大口大口吃饭的爸爸虚弱到半碗米汤都要分好几次才能吃完,这样的惨景让人何等心痛!我曾故意请母亲来看被折磨瘦到肋骨凸出的爸爸,想激发心痛以得帮助。最后无法进食的虚弱的爸爸,就是憋死在一口气上。今天是爸爸身亡,明天可能就是自己,脆弱的生命,随时都有丧生的可能。推己及人,将心比心,携手搏斗同心救爸,有那么难吗?这一晚我哭了很久,在湖边号啕撼天地,我惊恐感到死亡近在咫尺。我很感激保姆陈姐,总发来安慰的信息,说爸爸喝了奶,一切正常。
爸爸出院第五天10月3号,这一天我像遇长久雨天希望出太阳一样,真希望禁止我们这样禁止我们那样的母亲能发挥主观能动,能为爸爸购一次她科学认为的营养物,因为我在各方打击下都不知道该给爸爸吃什么了。可是走进厨房,依旧是冷冰冰。我只好再蒸蛋羹,很稀,爸爸吃了一小半,后来喝了米汤。这一天我的房间约了钟点工,儿子、弟弟在我这里住,实在太久没有打扫,也实在没有力气打扫,因此,爸爸全权由陈姐和弟弟来照看了。晚上他们有小米粥,我建议爸爸打了胰岛素后吃一点小米汤,又被母亲禁止了。弟弟也想不通,也求母亲,但依旧不能说服固执的母亲。更悲哀的是,陈姐发来一大串母亲训斥她的语言。这暴跳如雷的训斥肯定又发生在爸爸病榻旁。陈姐说她一句都没有回嘴。但我知道,在早晨,母亲要求陈姐按照她的原则晒衣服或者切菜时,陈姐回嘴道:请母亲把她当人看!毕竟主要任务是照顾一个刚被ICU折磨到无法自理的重病人,一晚上可能起来很多次,可是,按弟弟的话说是“地主婆女儿的母亲”喜欢大家都围着她转,晒衣服抢太阳,是母亲的挚爱,但晒哪一件如何晒,母亲有严格的程序。可能陈姐刚完成母亲一个指令,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无数指令。就连切个红萝卜,我看见本来非常会做饭的陈姐都颤颤巍巍,她说母亲交代要切成她规定的方丁。当时气得我夺下刀具,三下五除二给切了,并申明是我切的不关陈姐的事。母亲不吃保姆做的饭,但是母亲要烧菜,别人需要随时候着,比如她突然要增加一片蒜,那么一定得要由他人来为她准备。从前的爸爸一直都是这样随时待命。据弟弟说,3号晚,只是为一件很小的事,关于爸爸喝的奶,引发了母亲的训斥。
爸爸出院第六天,10月4号,这一天是周日,我知道母亲必闹无疑。我对陈姐说,今天你休息,一切由我来!陈姐还担心说,你一个人行吗?我不休息也没事。但我还是坚持让她吃了早点就回家休息。果不出所料,母亲同弟弟大吵起来,母亲嚷着,有一个张慧敏就要气死她了,还要加一个保姆来气她,嚷着大家为父亲是想气死她。弟弟委屈地喊:“你到底要我怎样做呢?家里有一个这样重的病人,还要如何呢?请人多难啊!”吵声传到爸爸房间,我关闭二层门,都无济于事。爸爸双眉紧皱,我想打开手机音乐以便能遮盖掉房外的吵架声。后来弟弟对我说,到外面去租一套房子给爸爸。陈姐也对我说过,问可否到我家,我也好考虑如何腾房。但问题是,母亲能不闹就让我们把爸爸带走吗?后来弟弟给母亲曾经的钟点工打电话,请她重新上班,每天按往常一样工作半天,专门迎合母亲,她切的萝卜丁、黄瓜丁都非常符合母亲的要求。我鼓动弟弟带母亲回东莞,每一年母亲都到东莞过冬,今年因爸爸被拖累了。我说母亲可以暂时去东莞,等爸爸好转,要么她回景德镇,要么我送爸爸去东莞。我的愿望非常简单,就怕母亲在爸爸病榻前闹。陈姐也承诺,我上课时,爸爸交给她,她保证照顾好爸爸。还说,我下课回来,想吃饭她都会做好。我说,学校有三餐吃的。爸爸几天来已经依靠陈姐的照料了。这一天,陈姐不在,明显感到爸爸不开心,我对爸爸说,今天陈姐休息,明天会再来上班的。爸爸这一天的血压血氧都不错,喂完蛋羹米汤,我出去买菜,主要是买乌鱼,炖乌鱼豆腐汤。爸爸中午吃了些。我也买了一块猪肉给母亲做米粉肉,还有蔬菜。这天就我和弟弟、母亲吃饭,中午问弟弟要不要喝点鱼汤,他不要,晚上他有同学请吃饭。当母亲让我把乌鱼汤给大家中午吃时,我表示不同意,因为晚上,等汤再熬稠一点,首先给爸爸,剩余的母亲和我再吃也不迟。傍晚我把注入万千生命希望的稠鱼汤给爸爸喝了,又用了一点鱼肉一丁点豆腐和一点黄瓜一点西红柿打糊,还不忘记放两根面作为碳水化合物载体,爸爸竟然全吃完了。这是可以在心灵上树立丰碑的一天啊!
待爸爸歇息时,我把剩余的豆腐放进剩余的鱼汤里,我和母亲全吃完了。收拾好锅碗瓢盆,我请母亲一起给爸爸擦澡,这是第一次以给爸爸擦澡的名义打断母亲看电视。这一天母亲很配合,一边给爸爸擦澡,我一边开导母亲:比如垫护垫,我们搬不动爸爸,就很难,但陈姐很有经验,我是每天跟陈姐学的,先让爸爸侧身,爸爸会自己抓住床栏杆侧身,就可以将护垫垫好一边,然后让爸爸换一边侧身,这样就可以把折叠的护垫铺平了。据弟弟说,这个引导还是很有效果的,母亲不再坚决要辞退陈姐了。而且也说照顾病人陈姐很有经验。给爸爸洗脚时,水温高一点点,爸爸知道喊烫!我开玩笑说:“张老师需要泡脚!”爸爸还回答:“叫爸爸!”爸爸有一万个能活下去的理由!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半个花甲挑千斤”,这是一张我周岁时,他抱着我照的照片,照片上的爸爸英俊如年轻时的影星赵丹。要让爸爸清醒吃东西时,我就常常一边喊:“张老师,上课了!”一边诵:“半个花甲——”爸爸就会接上:“——挑千斤!”当这些呼喊不管用时,我就说弟弟的儿子,爸爸的孙子张文韬回家了,爸爸就会渴盼地睁开眼睛。在9月30日爸爸出院第二天最好的状态时,当大家同他说张文韬谈了女朋友,爸爸立即说:“结婚啰!”
从第五天第六天开始,爸爸间断性喊:“哎哟!”大家都以为是睡久了身上疼,能喊是好现象。我问爸爸哪里疼,他说都疼。于是无知的我就对爸爸说:“大声喊出来,锻炼肺活量。”这时的爸爸各项体征都良好,咳嗽时还知道自己吐痰,我甚至教他:“要恢复到从前,自己拿床头纸包住痰,然后一扔。”爸爸尝试这样做,但毕竟无力抽出纸巾。爸爸有一块手表,这是他的宝贝,在ICU时,只要清醒,他就问他的手表呢。这二天为满足爸爸的要求,我给他戴上手表,他还会抬起手看时间。时间是多么诡异的东西!爸爸执着对时间的掌握,不只是一个老师的习惯,更是对自己生命的信心!我坚持以心血的温度去感化时间,相信爸爸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是时间是冰冷千年的残酷,不是卑微如我的心血能打动感化的。如果知道爸爸的生命时间早已被限,当爸爸“哎哟”时就该重新回医院,不怕任何检查,只要检查出爸爸为什么喊疼,只要能有办法救爸爸!现在万分痛心地回想,也许爸爸真实的疼比喊出来的要厉害残暴一百倍。不是生理疼痛,是物理疼痛。其实爸爸在9月11日入院第二天就拍着坐便椅子的扶手喊着要出院回家,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他说被束缚不自由。10月4号的晚上,爸爸叫我想想办法!天啊!我有多想帮爸爸实现愿望啊!我多想有办法保护一个年迈被折磨受痛苦的老人啊!我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移到一边,放开爸爸床的四个轮子,推着床绕房间走动。爸爸还是隔段时间喊一句,我只好把床回位,仅稍稍偏离。当爸爸被包裹着直挺挺躺在木板的地上时,我方醒悟,为什么在床头断裂不能摇起时,不给爸爸换一头睡呢?这个床脚下也是可以摇起的呀!如果我能在爸爸活着时得到丁点启示,能摇起一点床头,爸爸不可能气短瞬间!人总愚蠢到自作聪明,其实,当危难降临,除了无助无力,还是无助无力。我拒绝母亲神神道道说的迷信梦魇,但我却无能为力保护爸爸逃开魔鬼的操弄和残酷的折磨。
爸爸出院第七天5号早晨我赶上了楼下的第一锅米汤,爸爸喝了小半碗,状态良好。从这天开始,我让这个煎饼店给我每天留一碗开锅米汤。这天爸爸的血糖降到7.9,呼吸平稳。我在吃从楼下带上来的煎饼时,母亲起床进厨房,几天来我与弟弟都给母亲和陈姐带煎饼,可母亲一直拒绝吃,所以这一天我买煎饼时,母亲还没有起床就没给她买。从前去父母家探看他们时,我也总是在楼下吃好煎饼再上去,母亲不屑外面的饮食。但是这一天早晨母亲非常怪异,起床后折腾2个多小时,都没有吃她自己煮的粥。她一会儿给自己测血糖,一会儿给自己量血压,后来竟跑出门给自己抱回来一堆中药。弟弟回来问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需要吃中药。陈姐渐渐掌握了规律,说只要有人来看病,你妈妈就会心情好。本来陈姐叫母亲为“老娘”,后来改口叫“程医生”。我曾写过母亲酷爱医学,但由于家庭出身还有下放农村及医务室耽误了她的前程,造成临到退休前才在三院稍稍接触临床。如今80岁的母亲以养生堂的电视节目为医疗养生之根本,对此,我总有怀疑,怀疑的不只是母亲的医术,而是怀疑养生堂的推销,担心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媒体对80岁老人的蛊惑。
5号的爸爸除了不时“哎哟”两句,其他都还好。弟弟说母亲都同意了从这天晚上起,胰岛素改为注射8个单位,减少4个单位。半上午时,我做了蛋羹,爸爸吃了一点,中午我用蛋羹煮了面打成糊,爸爸中午又吃了一点。然后陈姐上班,我回家休息一会儿。陈姐发来与爸爸聊天的照片,爸爸睁大眼睛,还告诉陈姐下放农村时,他什么都教,不只教数学,还教英文呢。晚上爸爸又吃了一些面糊糊。这一天上午弟弟和母亲出门去买了泥鳅,要是这一天母亲能记得带回一点她认为的营养餐给爸爸,那该多好啊!可是,母亲好似觉得爸爸吃的责任仅仅在我的身上。这一天晚上弟弟还是在外面有饭局。陈姐说是母亲让她把剩余的泥鳅也煎了,因为我没有吃中饭。这一天陈姐说她玩笑似的同母亲说爸爸活着有多大的经济利益。其实当母亲不肯请住家保姆时我也对母亲说过:“爸爸若离开了,工资也就没有了。”从现在开始把爸爸的工资用在爸爸身上,不够的从我的工资里补贴。当陈姐对我算爸爸的薪资时,我就私下对陈姐说,找机会你对我母亲说。
我是等到爸爸被注射8个单位的胰岛素后才离开的,我亲眼看见减少了4个单位。我以为这就是生机这就是希望。虽然打完胰岛素的爸爸就一直睡,米汤和牛奶都没来得及吃。晚上11点半,我还通过微信要求陈姐一定喂一些奶或者米汤给爸爸,因为他打了胰岛素。在爸爸离世后的这22天里,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坚决阻止打胰岛素,那爸爸也许就可以逃过命绝了。有多少我没有医学专业能力的不确定,或者说不敢确定。第八天6号,早餐我带来米汤。一进门母亲说爸爸精神很不好。这一天我发现氧气瓶的溶度被调到1以下,我质问陈姐:5号我反复交代以后不准动氧气瓶的溶度球,即使爸爸不需要吸氧,也只关闭大闸阀即可,因为溶度球太敏感,我宁可浪费一些氧气,也不想爸爸受到伤害。可溶度不能太低,否则爸爸的呼吸可能在二氧化碳中循环。陈姐说是母亲调的。我无法证实,只是疑惑,这疑惑在我的今生也不会有解了。母亲曾经将氧气溶度提得那么高,以至于大吵,没有理由把溶度调到如此之低。也有可能是别的看不见的诡异,让氧气溶度球自动降低达到伤害的程度。当时我没有精力去追究,我让弟弟扶起爸爸。睁开眼的爸爸喝了一小碗米汤。爸爸好的时候,弟弟用背抵住他,我们想让爸爸多坐一会儿,爸爸会说:“你们累!”这天爸爸要求躺下歇息。我做好蛋羹,这一次感觉蛋羹做得非常到位,不硬不老。这一天本来我最想解决的是爸爸的大便问题,经过反复分析,我推测爸爸“哎哟”是因为没有排便。可是昏睡的爸爸不再“哎哟”了。弟弟突然走进房间,要提高氧气瓶的溶度。弟弟总带着某某同学的“真理”般的正确,让我难以违抗。起初我买的是氧气包,就是害怕自制氧或者氧气瓶会给爸爸带来伤害。可灌氧气包有困难,送氧气瓶的人鼓吹瓶有压力。最开始,我拒绝母亲的朋友推荐的氧气来源,就是凭直觉,用这些氧气的人都走了,我别无他求,就是想留住爸爸!当爸爸可怜被包裹进冰棺后,我执意在医护床上躺了一晚,我想像探寻星辰的诡异一般追踪到谋害爸爸的元凶。虽然7号的晚上,早晨离世的爸爸的体温我再也找不到了,但我是多么想感受他老人家曾喊“哎哟”的疼痛方向,哪怕是看不见的杀手看不见的波流。我也尝试想象爸爸那样吸氧,无色无味的气体在氧气瓶里,无法肉眼辨识,我想用我的呼吸来直接体验造成老人家昏迷的原因。可是,我被陈姐严厉阻止。就因为氧气溶度,母亲在氧气瓶送来的第二天就同我吵了,6号又是弟弟执意要调高溶度并最后扬言他说的就是“真理”。我本来是反驳想说提高溶度势必造成爸爸更沉的昏迷,以至于更无法进食,那么面临的是器官衰竭。情急之下我拼命说打赌是没有用的。如果这时我不是愤然离开,如果这时打120紧急送爸爸重新入医院抢救,如果我没有一路哭泣,如果我没有写下咒骂魔鬼的怒语,爸爸不会死。这次是真的需要抢救,却被“家”被亲人搅得忽略了;而起初,爸爸是在根本不需要抢救时被人打着抢救的名义,直接被“抢救”成虚弱无比。从“家”中冲出来的我,虽然一边哭我还是一边买了乌鱼回家炖。下午弟弟说爸爸好转,喝了奶,我立马带着乌鱼汤还有一点乌鱼肉和红萝卜打的糊糊,还不忘记放一点点米汤作为载体,直奔爸爸房间。爸爸的床铺上出现了一只毒蜘蛛,至今我不能清楚,蜘蛛是直接导毒还是导波流?大家扶起爸爸,陈姐将鱼汤喂给了闭着眼睛的爸爸。血压还算正常,血氧难测,方发现爸爸的手肿了,指甲都黑了。弟弟这时已经出去与同学吃饭,我拍下照片给他说爸爸的手都被夹紫了,怎么能测到血氧?百度说老人浮肿不是临终,百度教我按摩局部。陈姐甚至还有本事喂了爸爸鱼糊糊。爸爸呀,这鱼肉是我用消毒后的手一点点撕开,不准有一丝刺的危险,再安全打的糊糊啊!我和陈姐的按摩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爸爸的手白了,指甲有血色了。血氧也上来了。我帮助陈姐给爸爸擦澡,爸爸已经不再会翻身了。我让陈姐换一盆水,泡泡爸爸的手,柔软温暖。58年来,记忆中握住爸爸的手,只有这次病中才如此频繁,直到他们打包爸爸从床上移到地上的木板上,强行分开我握爸爸的手。在9号遗体告别时,我握住爸爸冰冷的手,多想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洞穿生死!
6号深夜的爸爸看似平静,只是昏睡。他不能再叫撒尿了。帮助陈姐给他换了两次尿不湿和护垫。干净如常。我再赶到华达,主要是想给爸爸买新的鲜奶。出门时母亲说不是还有奶嘛,我答:“还是给爸爸新鲜的吧,剩下的我们可以喝。”大瓶蒙牛鲜奶架子上没有了,我只能挑来挑去,买了盒说是爱尔兰产的鲜奶。顺便再给爸爸买了二大包成人尿不湿,还看到一袋从未用过的新包装的,又多买了一袋,想试试是否能让爸爸更舒服一些。回到爸爸房间,再次测试血压基本正常,血氧和心率也基本如常。陈姐让我放心,说她会时刻盯住的,于是我打电话给仍然在外面与同学吃饭聊天的弟弟,问他回不回我家。他让我驱车先回家。我一点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驱车中我还在盘算明天可以继续做乌鱼汤给爸爸吃。自爸爸入院以来,我基本保持随时备战的状态,喜欢关闭手机睡觉的我再也没有关闭过手机。所有自己的生活我都简单应付,只要有丁点时间,我就尽可能休息一下,以保证精力充沛地照顾爸爸。爸爸出院第九天7号,这是一个将伴随我余生永久伤痛的日子!我5点30起床时信心满满,继续准备昨日一样的乌鱼汤和糊糊。叫弟弟起来然后驱车赶往爸爸处。在楼下拿了订好的米汤,我来不及吃早点,让弟弟吃完带几个煎饼给我和陈姐。这时爸爸的手自昨晚恢复以后,就不再黑了,我感到放心,血压还好,血氧却不显示。爸爸阖着眼,陈姐喂他米汤:“张老师,吞一下!”爸爸就吞一下。这是来世上走完85年历程的爸爸在人间最后的活动,愚钝如我没有发现他完成这个最后活动有艰难之处,但事实表明爸爸心里有多么愿意以吞咽一口米汤的方式来安慰我。几口米汤之后,我对陈姐说,让爸爸歇息一会儿。我继续测血氧,从左手到右手。弟弟也帮忙测,以为是仪器坏了,可仪器套在弟弟手上是好的。这个时候如果聪慧者或者有经验者都清楚需要赶快呼叫120,可我们不懂。突然爸爸的右手测出了血氧,88!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很快就可以再升到90了,记得我还高兴地跑出去向母亲汇报,血压还正常,血氧也88了。陈姐打来热水,给爸爸擦脸,擦身子时我看到爸爸太虚弱,就说这次不擦背了,擦擦下身换护垫就好。尿不湿上有尿,我把这当成生理正常现象。听见爸爸喉头有痰,我让弟弟赶快去医疗器材点购买吸痰器。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那样坚信爸爸睡一会儿醒来可以吃我的鱼汤,即使有痰吸出来也没事了,那样坚信太阳会东升,爸爸能康复。陈姐收拾东西时对床这边的我说,你爸爸舌头上好像有东西。不应该呀,前面喝的米汤是清纯的,不该有东西呀。我走过去,准备用棉签蘸着凉开水给爸爸洗洗舌头和口腔。自在重症病房起,帮爸爸清洗口腔时,爸爸会调皮地去吸棉签上的水。是在这一次精心照顾爸爸时,我才发现爸爸的口腔里,大牙几乎掉光,可爸爸是多么顽强啊,平时他大口吃饭,是将牙床牙龈硬是锻炼成了如牙之功。一生克己的爸爸,对生活从来没有过高要求,总把最好的让给母亲。当母亲花几万块去弄她的牙齿时,爸爸不会为自己争取一分一毫。一生达观的爸爸啊,如果7号晨,您也能再顽皮地吸吮一下,天地万物将会别样生机!可是爸爸的舌头不动,甚至往外吐,我吓住了,用手拍击爸爸的脸颊喊爸爸,突然,爸爸好像呛了一下,那一下仅仅在秒间,我还没问出来“爸爸怎么啦”,爸爸就不动了。后来悔断肠的我,如果那时不是跑出去求母亲,而是自己扛起爸爸,就像扛起溺水者,用自己的生命拍击爸爸的后背,也许就可以将堵住爸爸呼吸的毒害咳出来,就能挽救爸爸。我大错特错,在爸爸状态良好时吵着嚷着要抢救的母亲,走进房要电筒看爸爸的眼睛,然后说散光了,就那样在爸爸的床头哇哇哭,一点没有要抢救的意思。现在记起,爸爸出院第二天,母亲灌下红参汤之后,她也是这样翻看爸爸的眼睛的。我只好先把哇哇叫的母亲抚出房间,然后呼叫120,打电话让弟弟赶快回来。弟弟此时正在去一院买吸痰器的出租车上。我开始让陈姐帮助我给爸爸做人工呼吸。我不专业,我手足无措!可是120来得也只是形式主义,后来想,他们如果注射一支强心针,也许还可以救爸爸的。他们竟然也只是像我一样按压爸爸的胸脯,还要另外去拿氧气雾化仪。他们测爸爸的心电图,我求他们再救救再救救啊!他们竟然就走了,我只好再按压再按压……大家告诉我亲爱的爸爸走了,还没来得及喝我为他熬的鱼汤还有鱼肉糊糊。有多少事没来得及做啊,爸爸!10月3号一中校庆,爸爸年轻生命最闪耀的工作地也是我的母校,尽管我们渺小到无声无息,但我和陈姐都可以再推爸爸去一中走走看看。爸爸啊,有多少机会在途中等待您的醒来,我给您买的移位器还在路上,我给您买的双手扶的新拐杖,您还一次都没有用过。自我在路上看见一个白发老头跑步似的用这个移步拐杖时,我就幻想您能欢喜地使用,也许我们不需要像那老头那样表演性地跑,只要爸爸可以缓缓移步,女儿我该有多开心啊!骤然撒手,情何以堪!哪怕是再用用我买的堆了一桌的护垫和尿不湿呀!那个新款的尿片都还没有尝试过呢!每一次面临危险时,不就是用用就不需要再用了,爸爸就好起来自己可以喊撒尿,甚至在出院的第二天自己都可以把脚插入床护栏外,准备自己起床撒尿的呀!就像在医院,当那个都昌护工呼呼大睡时,爸爸就是自己这样起床然后自己坐到坐便器上。
世界以誓死与我为敌的方式,以残暴到要彻底毁灭我的方式将爸爸的生命瞬间夺走了。握着爸爸依旧温暖的手,抚摸爸爸阖上的眼睛,看着爸爸有万福的耳垂一点点变黑卷起,我想努力让爸爸的耳朵再熨帖如常,我用手去按,好似这样就可以按住福分,我不相信万福会离开乐观达观一生的爸爸——直到我被人强行扯开,要我不要妨碍别人工作。
待我再近距离接触爸爸时,是殓尸官准许我给爸爸梳头,我是第一次给爸爸梳头也是最后一次给爸爸梳头,我希望每一梳下去就是永恒。如果每根发丝都能牵系父女亲情,我希望自己能将世纪的时间停留在每梳每发丝上,屏住呼吸的我缓缓再缓缓地移动手中的梳子,我被人拖开。我坚持着,殓尸官似乎此时也通情达理,说可以中间梳三下,两边再梳一下。多梳一下就多出比世纪还更长久的情感表达——有多不舍!有多抱歉!
视政治生命为至高无上的爸爸,在进医院前,还急急要我帮他交了今年全年党费的爸爸,本来应该穿上中山装的,可弟弟定制的豪华安葬一条龙服务,给爸爸穿上了唐装,把一个一生本色的爸爸打扮成了爸爸生前最瞧不起的滑稽模样。爸爸如睡着般安详,什么叫作置身事外,就是爸爸最后的模样。世间滑稽可笑,爸爸超然域外。
希望尚在纸棺里的爸爸已经云游而不再知道现世人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母亲将爸爸的衣服扔了一地,第二天拿出去烧掉。就连一块手帕都不肯留下。爸爸一生不讲究穿戴,爸爸死后能挑拣出来的衣服是何等稀少,破烂的程度让我做女儿的难受、悔恨、自责。一个退休金那么高的爸爸,仅仅只有零星不堪的遗物。母亲是最不喜欢扔东西的,连一张包药的纸或者一个收快递的盒子都舍不得扔掉。或许是因为60年的夫妻生活,母亲有太多父亲爱护她呵护她的记忆,这些记忆远远胜过父亲生前的衣物。曾经在给父母做50年金婚纪念活动时,我拿走了他们一生的照片,总想抽时间将这些照片扫描然后进行整理归类,想用图片书写起父母辉煌迷人诗意半世纪有余的爱情。爸爸一生如真,我随他一样耿直不能容忍伪善和虚假。母亲啊,当坚决把爸爸从医院救回家时,我是有多么信任你,多么相信在你的帮助下,以你的医生专业,可以让爸爸平安无事,可以在你的调养下,爸爸康复如初。半个多世纪的爱情神话啊!在爸爸撒手人寰之时轰然坍塌,更准确地说是在爸爸病榻前,冷漠中不无残酷的每点每滴,先侵蚀根基,腐烂本不该腐烂的海枯石烂之基石。爸爸高龄85岁,但这是一条鲜活生命啊!何况不是一个普通生命,是爸爸的生命!我留下一点我给爸爸买的衣服,我将还是在香港读书时给爸爸买的爸爸一直喜欢用的剃须刀,请收殓官放进了爸爸的墓地。还有我的一本小书《符号与话语》。这本书出版时,爸爸已经没有心力去阅读了。一直以来,自我开始发表文章起,只要寄给爸爸,爸爸都会认真去读,到《想象与叙事》出版,爸爸读不懂许多专业术语,但2014年的爸爸还是阅读了。在爸爸的床头柜抽屉里,我还发现了爸爸自己写的简历。
爸爸张宗源1935年农历四月十六日生于景德镇。据爸爸同我讲,他的曾祖父张望发是一个手艺很好的裁缝,从乐平仲浦街航强乡来景德镇闯下一片天地。开瓷土矿、煤矿,还吊酒,三大产业后来由大儿子张隆和继承。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是张望发三儿子生的,但长子继承家业,故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张隆和。也就是说,如果按部就班,长子长孙的爸爸也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只是家业传到爷爷手中时,碰上土改,瓷土矿、煤矿都收归国有,田地也被分,爷爷生意最后的惨败在听了爷爷的二叔——一个嗜好玩马的浪荡公子的建议,将身家投注进石灰窑,每年赊账给周边农民,来年收谷子,这笔生意到解放时,放贷无回,只剩账本的罪恶。
在爸爸七十大寿时,我身在美国,也是我追求路上最后的幸运。那一年我教书退税1000多元美金,寄给母亲1000元美金,作为父亲的七十大寿生日礼物。自此之后,我生所遭遇的再无幸运。世间像是跌进了魔鬼的窟窿,直至爸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一年在美国的我,是以《满口假牙》为题来写父爱的。我说:“我是想要在老爸七十大寿时写一些关于父亲的文字,虽然我写不出像章诒和那样响亮的父亲,至少我可以在这遥远的美国摹写朱自清笔下那个蹒跚爬过栅栏的背影、那血红橙子颤巍巍出的满怀父爱!可我落笔时却是这样一个题目!老爸虽然牙也掉了几颗,吃东西只能固定在牙好的一边,但仍然拒绝假牙。老爸一生的荣辱都在拒绝那个’假’字,从小训导我们的也是:为人要真,切不可假!”
2005年我写道:“我今远漂在外,睁开眼尽是满世界的假牙!整齐、雪白、冠冕堂皇。没有假牙者说明你不入流,没有牙医保险,够不上档次,属于中产以下阶层。假之假也若只是牙还好了,可‘假’已充斥了当下生活的每个环节,几乎是无孔不入;而拒‘假’者更是陷入举步维艰之际。这个时候父亲于我,那背影何其高大!”这样疾恶如仇、视假为恶的爸爸,即使历史没有翻天覆地,也难成为商人的!爸爸说家族产业在张隆春手上最发达,他曾担任景德镇二大酒店公和浦、嘉宾楼的总经理,但是在景德镇“都乐相争”的历史中,家里在里村的一条街的大房子给都昌帮烧个干净。我不清楚是爸爸这样的思路清晰的故事,是否让都昌鬼魂偷听到,从此后,爸爸脑袋受损,我和爸爸都被莫名笼罩在某种险恶中。如果请的护工是善者,爸爸是不是就可以幸存?如果我那天不去给学生讲波德莱尔,是不是爸爸至今仍然谈笑风生?
尽管因历史原因爸爸无生意可继承,但爸爸却在不到20岁就承担起一个家族的责任和使命。从小,爸爸宽厚的胸膛仁厚的肩膀,就一直承担起张家程家二家的重担,任何事,无论大小,都是找爸爸解决,叔叔姑姑们无论是自己找工作,还是小孩上学,有困难就找爸爸解决。母亲只管钱,似乎她也只会管钱。任何事,哪怕是母亲单位的事情也统统找爸爸,否则就大哭大闹。爸爸一方面承担责任另一方面要夹在中间,承受母亲的哭闹。对于张家是如此,对于关爱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小时候,如果爸爸有什么举动是照顾了叔叔们或者是为奶奶及爸爸的奶奶尽点孝心,都要小心翼翼,否则母亲必哭闹个天翻地覆。我和弟弟从小在生活上,是由曾祖母外祖母照料,其他若有困难也只有爸爸解决。记得从小即使是炉子上烧的开水开了,若是母亲看到也一定是叫爸爸(宗源)的,母亲有个理由是她戴眼镜,是连开水也不能动手灌进开水瓶的。她千金小姐的手,是到离开曾祖母之后才慢慢学做饭,但关于蒜姜等下手活,都得爸爸做好。
从爸爸的简历看,爸爸在1948年小学入初中,就因为成绩超常优异,免试进入初中学习。初中,爸爸的课桌就安放在讲台,也就是说,爸爸一边读书,由于成绩好,就被算作一半的小老师了。初中毕业,又被选拔为免试升入高中。到1954年3月,离高中毕业也就是高考时间还差三个月,爸爸说,那天他正在打篮球,被校长找去谈话,要爸爸放弃高考直接留校任教初中数学。爸爸说当时学校党组织动员了三天,爸爸也思前想后,当时叔叔们年龄小,爸爸的奶奶、爸爸的母亲都要赡养,我的爷爷一点工资难以维系,这样为了家族为了学校党组织的要求,爸爸放弃了本来定能获得好成绩的高考,高中毕业留校成为一名数学老师。从此后,景德镇的讲台上,出现了一位声如洪钟、激情四射、原生创造力勃发的数学老师。多少爸爸教的学生,毕业多年,甚至后来经历大学名校,仍然念念不忘爸爸出色的讲课。当学生赞赏我的课时,口若悬河、思维敏捷、逻辑清晰的我正是因为有爸爸的基因。爸爸的原生原创力,超常过人的分析能力,遗传给了三个小孩,使得每一个人在分析问题时,都过人独到。三年以后,鉴于爸爸出色的教学,1956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1957年组织送爸爸到当时的南昌师专培训为高中教师。
1957年“鸣放”之际,少年得志的爸爸,参加了南昌师专党组织会议,会上要求党员带头大鸣大放,于是,见一张大字报要求教师复课、改善食堂伙食等诉求,并征集签名,脑袋一下发热的爸爸,也是“党员带头”想好好表现,签了他一生都后悔不已的名,结果被处分留党察看,这一“察看”就“看”了几十年。60年代下放农村,70年代回城后爸爸选择到六中教学,他希望1957年那个不小心的签名而造成的灾难能得到修正,他渴望能有机会恢复党籍。在六中任教的几年就为了能有机会重新获得他的政治生命,直到入医院,还记挂上交今年的党费。今日的人们很难理解爸爸那一代人的政治热情,可我的爸爸却为这信仰思了几十年,想得人憔悴。当他重新获得时,真是泪水恣肆,从此责任、荣耀与生命相伴,直至临终。1958年因那个签名而沦为戴罪之身的爸爸,由南昌师专分配到景德镇一中任高中数学老师。母亲是这时期爸爸的学生,据说,在爸爸侃侃讲课的同时,学校的广播正在念批判爸爸的宣传稿。压力从来没有打垮过爸爸,仍然因为书教得好,于1960年成为一中当时省重点中学毕业班教师。无论是要求创造力还是升学率,爸爸都能把学生教得出色优秀。爸爸的讲课从来不需要讲稿,三支粉笔就是他的全部教具。教本、习题全在爸爸的脑海里。各异的题型似乎天然生长于爸爸的脑袋,然后方能满黑板开花。甚至可以说每道难题只要放于爸爸面前,爸爸定能妙算神机无勍敌。
1978年,景德镇筹建教育学院——今景德镇学院前身,开始代培上饶师专的学生。因爸爸的讲课出色,从此时起,爸爸调入教育学院后来的高专任教大学高等数学、解析几何等课程,直至1995年退休。爸爸是一个自学天才,从教中学到教大学,一路走来,边自学边教授,而且能让他带的数学专业的学生,无论是上饶师专考评,还是江西省统考,都能全班优异过关。当初没有也从不用教辅的爸爸,给学生演算的每道题都靠自己推算。爸爸说,曾经有一道题也差点难住了他,想了近一个星期,可就在周末晒被子时,突然灵感乍现,匆忙扔下被子举笔演算,最后总算拿下了难题。这个时候的爸爸还会参与省市级的教材编写、全国数学教育核心的研讨。我认为这是爸爸一生中自我主体发挥的最佳时期。记得爸爸出差开会,总是神采飞扬。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像我这样的早已过完童年少年,几近成年的孩子,也开始收到家长的礼物了。爸爸带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是开会回来买的一件红色毛背心,今天还跟随我的红色,是沁入心脾关于爱的感受。后来,爸爸又出门开会,送我一双皮鞋,那是我今生第一双皮鞋。这双皮鞋我一直穿到去北京读研究生方完成它的使命。爸爸的工资从来都是全数上交给母亲,爸爸给我的礼物都是从出差补贴中节省下来的。记忆里,母亲只给我织过一件毛衣,那是小学三年级时,我帮邻居公公守看煤场,有一点害怕拼命唱歌使劲写字,打发空旷煤场上的寂寥。不记得是守看了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我人生中第一次打工挣了30元钱,交给母亲,后来我得到了一件毛衣。爸爸给我的礼物,让我铭记,是因为纯粹为了让我开心,而且多少顶着母亲的压力甚至有点瞒着母亲。就像是一个拉钩,一个父女间的秘密。在爸爸无比虚弱的病榻前,我知道,爸爸对我的期望,是希望我有办法帮助他,能拉起一个树立生命风帆之钩,可我却无能为力!爸爸的离世,是父女情分许愿的空落。
爸爸酷爱教书,这酷爱和天分都直接遗传给了我。爸爸说,在太白元中学教初中部时,也是爸爸刚刚入职教师时,有一次活动中他给同学们讲苏联文学故事,让路过的周校长听得入迷,执意要爸爸做学校专职干部,爸爸不肯,那天初出茅庐的爸爸与周校长硬是争论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团委电话要求爸爸谈话,并要爸爸选择是要保留团籍还是要当老师,爸爸回答说:“既要当老师也要保团籍。”这件事还直捅到教育局,还是局长找爸爸谈话之后,也同意爸爸说:“教书好教书好!”随后爸爸就被调到高中部教高一。在教育学院(景德镇学院前身)时,当时的市委书记是爸爸教的高中毕业班的学生,虽然后来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但一直念念不忘爸爸的讲课,夫妻俩对爸爸极其尊敬。因此教育学院也由此想提升爸爸为官,但耿直的爸爸最适合最喜好的只是教书。在万不得已情境中,爸爸兼职过几年工会主席。80年代初还是一个蓬勃代课的时代,为了我们家四世同堂的生活重负,爸爸因他的教学名气,被几所学校聘请,爸爸的身影与洪亮的嗓音穿插于多个学校多个教室,有的时候一天他要上十多节课。这个时候也是我进入高中市重点班学习的时候,每天晚自习后,爸爸即使工作再疲累,晚上也一定在教室门外等我,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有一次我在学校阶梯上把膝盖摔破了,爸爸还得用自行车每天将我送到学校,放学再把我接回。爸爸的奶奶90多岁,年老体衰,不小心把能在量米桶里打转的三寸金莲给崴了,于是,趁母亲去上海进修,爸爸将他的奶奶接到家中照料。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天爸爸为他的奶奶洗刷马桶那弯曲的背脊。
虽然爸爸对生活对他人从无要求,但他自己自放弃高考承担家庭重担以来,就是家的顶梁柱。尽管爸爸从来没有经济权,但他默默的努力和付出,无论在张家还是程家,立的是大树,撑的是天空。婚前,爸爸一直把自己的母亲带在身边,并用自己教书的钱供二个弟弟读书。婚后,他在母亲和张家之间谋求平和。如今思念爸爸时,我有多么希望他能有那么一点点自私,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点如母亲般看重自己,那也会让女儿的我好受一些。爸爸的遗物中,几乎找不到任何高档一点的衣物,我留作纪念的给爸爸买的衣服也都是在发现爸爸衣服破败不堪时才买的。待我来用剃须刀给病榻上的爸爸剃胡须时,才发现剃须刀已经不能充电,于是要去买一个新的给爸爸,弟弟要争着去,买了个便宜的,我不满意,因为给爸爸剃胡须时,来回多次,脸颊都弄红了。我对弟弟说,一定要换一个新的好的。我当时心中是何等坚信爸爸还可以自己起来享受自我剃须的愉快。爸爸啊,为什么你不向我提出哪怕一个要求,说一声剃须刀的充电电池不好了呢?记得我还在约一个月前给爸爸清理过剃须刀里面的残须,却没有起念购买新的。但是二年前我去日本开会曾记挂着给爸爸带回一个松下剃须刀,但爸爸一直不用,坚持用旧的,后来就转给儿子用了。爸爸对自己有多么不在乎啊,还是在一年前的住院中,我才发现爸爸的洗脸巾是那样破烂,漱口杯也脏,记得我当时对叔叔说:“这哪里像是每天有保姆上门的样子啊!这又哪里像生活在要求干净舒适的母亲身边的父亲的用品啊!”也是从那以后,保姆会清洁爸爸的脸巾。入院前一天,我特意给爸爸买了新的脸巾。
爸爸是外祖母给母亲看中的。据说我吃了8个月的母奶母亲就去了赣南读书。在爸爸出ICU回家的短短9天里,母亲哭闹一直强调看见我或者陈姐,就会气死她。如今母亲不用再担心了,再也不会有人影响她的生活质量了。但这20多天来,我在思念爸爸的同时,总会问,一直以来爸爸承包了家里不舍得浪费的各类食物,如今爸爸没了,没有人承包废弃,该如何是好呢?在爸爸病榻前,母亲还数落我也是吃了她8个月奶的,任何一个做母亲的,凭天性就该知道不能骤然间断掉一个婴儿的母乳。据说我母亲在我8个月时去赣南继续学业后,由于我拒绝吃任何奶娘的奶,差一点死了。爸爸总说是他腋下的奶瓶装上牛奶救活了我。待我3岁之后,当学医的母亲回到家里,我喊她叫阿姨。人与人间的距离,有的时候是命中注定就一定是永远遥远的,我和我的母亲就是如此。据说我小时候什么病都得,我得过各种炎症,记忆最深的是爸爸陪我一起吃药一起困在阁楼。我只记得,当我因为病被关在了阁楼上,景德镇陈家弄老屋的阁楼,是晒楼底下的一个隔层,装满了3家居住人的杂物。只记得那阁楼昏暗无光,记得有一天我偷偷在下午的时候溜了下来,刚刚走到最下一层的楼梯口,母亲就大吼着:“你还下来,想害死别人吗?你爸陪着你吃药,你还想大家都陪着你犯病呀……”反正我记得自己迅速地就像缩头乌龟似的,赶快缩进了黑沉沉的阁楼上去。我一直都是很害怕母亲的,害怕她的闹喊。今天想起来,母亲一直把自己的命看得有多重啊!对待孩子是如此,对待曾祖母是如此,对待一生钟爱她的丈夫也是如此!生病不是生病者的罪过,这本是普通常识。而对于医生来说,更是素质和医德!还是幼童的我患病,不是我的罪,而爸爸被折腾到无比虚弱,更不是爸爸的罪也不是爸爸的错。无论是一生宠爱母亲却被ICU弄得濒死的爸爸,还是我们大家想救爸爸想与死亡抗争,都不该被认为是罪!事实上我和陈姐尽量不打扰母亲,甚至深夜都不敢对母亲说一声:请把电视机关小一点声音。我们尽可能在爸爸房间完成看护的必须,只有在母亲不使用厨房时,特别是在10月1号,母亲与弟弟陪程家人到酒店吃团圆饭时,我赶紧煮面赶紧在母亲回家之前榨好果汁。每次我使用了母亲的东西,都尽量迅速还原,以不影响母亲的秩序。后来我炖鱼汤给爸爸,都尽量跑回自己家炖,然后用保温杯带给爸爸。弟弟说请住家保姆,现在这么多人在家都影响了母亲的生活,我请弟弟劝导母亲,我说,像我是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生活,来相助救爸爸的生命。应该说我们是在为母亲分忧。不是吗?!
陈姐一直说,10月7号,爸爸已经走了,可我还要去给他做人工呼吸。要知道当幼小的我被隔离在杂物阁楼上时,只有爸爸陪着我度过一个个黑暗无边的夜晚。不怕病的爸爸让我活下来,长大了的我却无力救年迈病危的爸爸。从小遇困难就找爸爸,成长中的每个挫折,都有爸爸安慰的眼神默默支持;即使到爸爸高龄之后,在景德镇,在高专的每个咽到肚子里的委屈,也只有在万分忍不住时,才向爸爸倾吐一二。爸爸从未直接施加过任何压力于我,但每每浮现爸爸期待的眼光,就心如刀绞。还是在读高三的理科尖子班时,为了我能安静迎接高考,爸爸给我在六中宿舍家的后面一栋楼房里弄了一个小间,那还是中国住房相当紧张之际,我却因爸爸的疼爱获得平生第一间自己的房间。可惜由于当时也是许多优秀书籍的解除封禁之时,这自己的房间就有违了爸爸慈父之初衷,结果是这独自享受的空间让我本来还不错的数理化一落千丈。我开始通宵达旦、如饥似渴地读许多喜欢的小说。当可怜的爸爸有所察觉后,总在我的窗外千呼万唤让我歇息,于是我用红毛毯借图钉将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爸爸就在我一次次欺骗中安心回家休息去了。直至我高考理工科落榜。爸爸没有责备,只有悲伤。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真的为小孩的过错惩罚过我们,惯常爸爸发火时,最多打他自己。爸爸的伟大在于为了孩子的意愿宁可不计世故、委屈自己。为我的求学和前途,爸爸曾经彻夜踱步在学校操场;为我失败的初恋,爸爸可以委屈到找对方家长谈判。外祖母、爸爸还有曾祖母,多少次为了我一个笑,他们竟然可以不讲原则。他们总说:你笑时多么美丽啊!爸爸出ICU时,所有爱爸爸的人都开心无比,爸爸听到要回家也高兴呀。其时,我正咳嗽不停,戴着口罩问爸爸:“你知道我是谁吗?”爸爸玩笑地说:“是排场(漂亮)女仔哩。”
万千悔恨难以挽回,特别是听了2016年6月爸爸住院时的聊天,心如刀绞。那时的爸爸侃侃而谈,那亲切之声如今已生死相隔。昨晚,2020年10月30号晚上,爸爸离世第23天的晚上,我竟然梦见爸爸复活如初了。爸爸微笑着自己咀嚼自己吞咽。太神奇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拼命往空中抓捏,以证实跫然之音。明明被折腾到冰棺里的爸爸,入殓时,我以滚烫之心握过爸爸冰冷如铁的手,就在昨晚的梦中又温热了。天愁地惨之后啊!莫非天际真能识归舟?
我一直认为爸爸过早地看重了他自己的衰老,在他过了50岁之后,经常听到的就是他叹息自己老了。按今日人们的观点,50、60岁还正值人的壮年,可父亲在本当雄风不减的年岁却面对许多事反复强调自己老了。爸爸在大学任教17年,1983年(职称改革前)被评聘为大学讲师,讲课长期以来受到学生最大欢迎的爸爸却任讲师12年,因为学历问题,本色的爸爸又拒绝随学校大流去弄文凭,直到1994年获得学校内聘大学副教授职位。爸爸在简短的自我简历里说:“我的教学历史是在当时特殊历史条件下,为解决师资不足而产生的特殊的教学经历,因为工作好,从教初中直到教大学,成为大学讲师、内聘副教授。”
我承爸爸本色的品格、耿直的性格、对教书的挚爱,还有相似的坎坷。不同的是,爸爸一生的业绩都靠他自己的优质天分独自拼搏;而我,歪歪扭扭的步履里,那么多爸爸的辛劳和扶持!甚至我曾以为称道自己老了的爸爸,似乎是在忙完我的前程之后就一夜间老了,于是不能确定是自己的少年狂消耗了爸爸太多的精力,还是向来喜欢豪饮的爸爸在身体条件不允许纵酒后,便心理暗示自己走向衰老?是我还是酒?老爸,到底谁之过?爸爸一生好酒,曾经酿酒的家族留给爸爸的遗产只有豪迈的酒量。爸爸曾经每顿饭必有酒,而且是白酒,啤酒、葡萄酒是不过瘾的,爸爸说那只不过是在喝水,非酒也!记得小时候,爸爸爱直接从小姑父的酒厂购得纯高粱酒。在与朋友豪饮时,爸爸难得醉,即使有醉意,也只是嗜睡。如今爸爸永远地睡去了,是不是可以自由沉湎于自己的嗜好品味中了呢?我与朋友饮酒从未醉过,有时到了醉的临界,也如爸爸一样只想睡。记得弟弟在成都读大学时,过年给家里带回来一瓶五粮液,那是爸爸及我们家首次喝到的好酒。我第一次拿到工资时,最要紧的是给爸爸买酒,但也买不起昂贵酒。等到我终于有能力买上一瓶茅台给爸爸喝时,爸爸却已经到了受限制不准喝过多酒的时候了。开始是被限制在中饭、晚饭时喝二杯,后又改为只准喝一杯。曾祖母曾留下来大大的银制酒杯,可盛一两酒,后来爸爸被要求弃大杯改小杯。再后来爸爸已不再顿顿饭喝酒了,从此,爸爸顿顿饭被要求喝药了。喝酒的爸爸一生乐观,在酒中,爸爸总是畅言畅怀,常能让举座皆喜;不喝酒的爸爸少了许多豪言。爸爸最后一次喝酒是在今年阴历五月,今年的阴历四月我错过了爸爸的生日,因我在外地看牙。也因为疫情,打破了每年爸爸生日我请父母到酒店吃饭的常规。今年母亲生日,我一大早买好菜,自己做了一桌在家吃。一般母亲对我为她所做的事,消费时还是蛮高兴的,转而就忘个精光。但我永远会记得爸爸那一天喝了大半杯茅台,喝得有点快,我阻止再三,担心爸爸的心率。记得喝完酒的爸爸,好似真的有点不适,但睡一个午觉就挺过来了。还记得去年爸爸与同学聚会,席上爸爸举杯说:“希望在儿女的呵护下,祝大家健康活过九十大寿,冲向百岁!”亲爱的爸爸啊,我伸出手,多想像您曾经呵护我长大一样给予您呵护,健康活过九十大寿,冲向百岁呀!爸爸!
2020年10月25日,阴历重阳节。每年这一天,都是爸爸的期待。尽管这个世界越来越势利,学校认识爸爸尊敬爸爸的熟悉脸孔也越来越少,但是每年爸爸还是期待能回学校,哪怕只吃那一顿简陋的食堂午餐。这一天是作为女儿最想满足爸爸愿望的一天。去年的重阳节,先带爸爸去修脚,拍下爸爸健康难得享受的照片,多欣慰!好似祝福传世间,能与天下老人共享。去年的今天,修完脚的爸爸坐上我的车,赶到学校给予的老人们的食堂自助餐。我让爸爸先坐好位置,然后参与到长长排队取餐的老人们中,感受他们千辛万苦这样排队过着学校给予的重阳节。记得后来我对爸爸说,以后我们出去过这样的节日吧,那个时候就想着以后我来请父母外出就餐,吃得多少好点也有尊严一些。可惜再也没有后来了!那个拥挤嘈杂的景德镇学院的食堂自助餐,是爸爸过的最后一个重阳节。我是在专业修脚处买了10次,父母分别用过,最后一次是父母一起,这是我要求的,我要求他们一起修脚。还剩下二次,本来是留着父母一人再用一次。盘算着这个修脚地点离东郊太远,用完这个在东郊附近再找一家好的修脚处。而今爸爸再也不用修脚了。
今天的爸爸已在灵魂的至高处,可以如年轻时,坦然蔑视人间的丑恶,饮酒笑谈,论天下!
2020年10月31日 完稿于对爸爸的万般思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