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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仨兄弟

生意场上有人欢喜,有人忧。只要有角逐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些争斗是表面上的,有一些是暗藏在风平浪静的场面外。人们总是喜欢仰仗着比自己更有成就的人,也总是喜欢踩低比自己差一点点的人,这样才能显现出来的与众不同,却又更加见不得别人的好,心中莫名地生出来一些怨恨。这些怨恨有些只在表面上发作,倒也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

坦率地说,贸易商之前的争斗,无非就是抢一下上家客源,摆弄一下下家的客户。上家客源决定胜负,下家的客户不是争斗的核心,有了优质货源,下家的供应商就游刃有余,那些二五二六的人,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打理了。于是在上游芯片的角逐中,大家用尽了心机,各出奇招。但无论怎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大家心中都有分寸,不会做出出圈的事情来。那种微妙的关系,怎么样都会象征性地去维护。

这不是早些年间,那个行情和关系了。脸面上的事情,做得比较好看,毕竟在一个圈子里混,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相互间偶尔调调货什么的,也不至于那么难堪。纵然有些交集的客户,也不会明着去撕破脸,暗地里动点小心思,各显神通,这是避免不了,却又常有的事情。

在这个圈子里,大部分都不会刻意去为难别人,也不会刻意去踩低别人。能帮上忙的,只要有些赚头,也从来没有特别去计较。毕竟贸易商是需要广大的人脉和资源的,犯不着自己去塞自己的财路。

我叫秦宇,在行业已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与宋云波,上官青被行业内称为三驾马车。我们平时配合得恰到好处,不光是在对待货物的处理上,就连在日常的应酬中,也是分工明确,没有乱过套。宋云波负责前奏,把气氛搞起来;上官青把握酒局的分寸,我留在最后,发起总进攻。在外应酬客户上,也是恰到好处,仨兄弟几乎都是同进同出,没有单独掉过队。一场场酒席,已经玩出了新的品味,新的高度。那些办事处的老总们就好这口,其实真的那口,也不全是酒桌上的那些事,有些事情只有在酒喝开了的状态下,兴奋才如火一样燃烧起来,也只有在这种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中才能全然放开了手脚。

譬如下半场的莺歌燕舞,粉红佳人。夜美人醉,迷离的眼神,在灯红酒绿下,此情此景,晃晃悠悠的自然就入了大流。仨兄弟心知肚明,这一口才是那些老总们的所爱。在服侍这班财神爷的时候,宋云波有自己的路子,场子里不满意的,几个电话便摇来了更有姿色的小妹来救场。这年头,有钱并不一定有路子,有路子才是硬道理。有路子,又舍得砸钱,而且一砸就砸个通透的,除了我们这个阵营的,其他贸易商都是抠抠索索的,要么目的性太过直接,让人望而却步。

老总们很满意我们的安排,桌面上,场里子,从来不谈生意上的事情,这样相处起来,人也比较放松,没太多局促。生活的乐趣,在莺莺燕燕中,乐得合不拢嘴,图个逍遥自在。再顺理成章的事,也需要前期的铺垫和预热,如同煎药一般,缺了药引子,便完全坏了药性,再好的药也成了摆设。

宋云波经验老到,总是能找到调动气氛的话题,也能让这些老总们进入状态,从开始的退让,一本正经到喜笑颜开,骏马奔腾。从开始的规规矩矩到后来的左拥右抱,手也不安分地在小妹身上游动起来。往往这时候,仨兄弟会心一笑,也会刹刹车,放慢敬酒的节奏。小妹妹们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撩拨着老总们,假笑声,欢愉声,低重交汇的音乐声,色盅声,狂呼声全他妈的汇在一起,又他妈的汇得恰是一个点上。仨兄弟只要稳稳地陪下去,稳稳地买好单,剩下来的事情也是稳稳的。

也有一些不懂事,借着酒劲,飘得厉害,谱摆到了天上了,调起得比较高,也不懂得见好就收,硬生生地杠在那里,非得较个真。

记得有次在南国城,就碰上一个这样的角色。

高强原本是杨东下属的一个片区经理,后来跳槽到内地的一个芯片厂,做了办事处老总。职务提升了,格调也高了,整天被一些小的贸易商捧着,便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牛逼哄哄,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本来我们对他比较感冒,不太愿意搭理他。碍于杨东的面子,也就勉强应付应付。

那天,我们请杨东几个相熟的朋友一起吃饭,顺便叙叙旧,碰巧高强在场,也不便拨了他的面子,宋云波客气地说了一句:高总一起坐坐。

这哥们也挺会顺汤下面的,跟着队伍就一起去了。我们相互对视,笑了笑。都是好多年的朋友,纯粹喝喝酒,聊聊天,下半场也就没那么客套,更没有呼啦啦地叫一群小妹来作陪。

宋云波喝起来随意,几个人都在闲侃,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发肆地大笑,上官青在间隔中,偶尔打诨插科,来些荤段子,把几个人笑得前仰后翻,不由得感叹:这哥们没参加脱口秀大赛,实在是埋没了人才,说不准,一不留神,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我们也跟着沾些光。

只有高强的脸上没什么笑容,嘴里叽里噜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被所有的笑声淹没了。杨东挨着他,用手肘碰了碰高强,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他随下大流,好歹也走个圈,意思意思,毕竟这里面的人,随便拉出来一个,跟他都不是一个段位。以后仰仗着我们的地方,多得去了。换作以前,高强应该懂得做的。现在,他刚高升,被那些小贸易商捧习惯了,自然飘得很。一个人拉着个苦瓜脸,自顾自地自倒自饮,像是受到了多大的委屈,与整个气氛极不协调。

杨东苦笑地摇了摇头,宋云波眼都不往那边瞅,说,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凑了过去说,喝酒,今晚上没什么老总的,喝开心就好!

小宇,什么总不总的,我天天脑壳肿。上官青扮了个鬼脸,故意拉长了声调,径直去点歌了。

高强明明是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应该过来敬几杯酒,大家笑笑,也就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不济,杨东也会过来打圆场,还是可以愉快地玩耍。我们的圈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无妨,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可这浑小子,执拗得很,偏偏做了让大家都下不了台阶的事。

高强跟杨东说,出去打个电话,里面太吵,听不清楚。

杨东点了点头,也没特别在意。

过去了大半个小时,高强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群妖娆的女人,甩着一颠一颠的大屁股,排着队,全部对着大家站立着。

宋云波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杨东脸色也是难看得很,我和上官青差点上去要骂娘。这小子太不懂事了,老友记这么开心的夜晚,就这样被他搅黄了。

这班女人还没来得及向我们打招呼,宋云波抢白,不好意思!我们不需要小妹,谢谢!

妈咪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里正在盘算着怎么去应对。

高强及时为妈咪解围,说,宋总,留几个小妹陪大家开心开心。

妈咪尴尬地说,是的,是的,这里刚有几个新来的,可会玩了。

宋云波望了一眼杨东,他避开投射过来的目光,用手不自然地搓着,没有说话。

宋云波突然用手指着高强,强压住怒火,说,美女们,你们先撤吧!需要的时候,再叫你们,ok!高强极不情愿地向她们摆了摆手,妈咪带着小妹们,嘟着嘴快步离开了,稀稀落落的,也没了队形。我看见她们走出去了,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高强,一用力,直接把他扯到宋云波旁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干吗?高强很不服气地叫起来。

你说干吗?我平静地看着他,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杨东叹了口气,说,小高,该怎么说你好,太不长眼了。你是第一天入社会吗?你看你做得什么事。

上官青紧靠着高强一屁股坐下去,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紧盯着他。我过去搂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做领导了,火气比较大啊!你是想好好玩,还是想搞事啊!你自己选。环视了一圈,用手指着他又说,出来玩,该怎么玩,我们心中有数。别没得个数。

杨东附耳在宋云波面前,嘀咕了几句,宋云波点了点头。

宋云波叼起一支烟,慢慢地点起了火,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烟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宇,青子,年轻人总是要成长的,算了。我和上官青同时挪开了好几个位,把高强晾在那里。

杨东起身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高强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高啊!凡事都要注意个度,注意角色位置。高强看似懂了,脸青一阵,紫一阵,最后憋成了猪肝色,还是高昂起头,一副斗士的模样,气呼呼地说,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们平时不都这样玩的吗?

宋云波没好气地,直摇头,说,这小子一当领导就全废了,没得救了。杨东的头摇得更厉害,像个拨浪鼓似的,也是觉得朽木不可雕也。我也恨不得上去,直接抽他一大嘴巴,让他长长记性,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什么玩意,角色在哪里都没搞清楚,瞎他妈掺和。上官青虽然没有我这么明显,但也是一脸的嫌弃。

如果说高强顺着台阶下,啥事都不会发生,我们犯不着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本来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平时也没什么交集,生意上更没有往来。他们的芯片,技术不成熟,漏电,死灯,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关键价格还死贵死贵的。

今晚上宋云波一句客套话惹了一身的不自在,无奈得直摇头。杨东作为他的前领导,也是一脸茫然。

可这小子不仅没有顺着下,而且一硬气到底,像是我们欺负了他似的,非要扳回些面子,其实没有人去扫他面子,就是扫他面子,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他也没什么不服气的。面子这东西,本就可有可无,你看得越重,失去的越多,越是无关紧要,面子也就越大了。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还叫了一帮人过来助威叫板。

这可彻底惹毛了我们,非要好好教训他,修理修理。

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只是进来的人,与上次不一样,全是一群公的,严格地来说,都是一群打了鸡血,斗志高昂的战斗机。细看他们,一个个其貌不扬,毫不起眼,没有什么鲜明的特点,让阅人无数的我们,大跌眼镜。我冷冷地扫了一眼,冷如刀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寸一寸地扫描过去,他们强装镇定,可是微微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们故作淡定的坚持。我用手轻转着酒杯,斜视着高强,问:怎么个玩法,今晚上满足你,还有没有其他想法,赶紧的,别整得像个老娘们一样。

高强战战兢兢地说,喝…喝酒……

喝酒,没别的想法。

看来看去,这小子是过来捡死鱼的,以为我们喝了不少,正好赶上,灭一下我们的威风,看一下我们的笑话。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是他选错了对象,挑错了时辰。我们哭笑不得,不计较吗?小子爬上来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大概是梁静茹给的勇气吧!是要杀他的锐气。计较吗?横竖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明摆着找不痛快。

怎么个喝法?我问道。

玩幸运色,打通关,分龙头龙尾,通关喝两杯,输喝一杯。

很好!

服务员赶紧过来清了台面,又摆了不少酒上来。

高强叽里咕噜地说,你们才四个人,我们六个人,多出两个人怎么办?

我没好气地回应,你小子数学,语文老师教的吧!十万个为什么?哪有那么多怎么办?凉拌。简单得很,喝酒,六份一样的量,对战时,六个机会不就一样了,多出的两次,我们自己会处理,你们有本事过关就行。

我的一席话,把波哥他们笑得前仰后翻。

一开战,高强他们的运气好像不太好,他们的高手频频出现状况,大概是出门忘了看皇历,应该是忘了烧香了。幸运色摇起来,并不幸运,所谓的高手摇得一塌糊涂。我的运气出奇的好,得心应手,摇得局局得胜,几个回合下来,小子们争先恐后地挤着上洗手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宋云波他们没眼看,呵欠连天,都快睡着了。实在无聊,他们三个干脆直接坐到一边,举起杯来对饮。宋云波说,这小子碰到小宇,肯定没好果子吃,你们坐着看好戏吧!

来,喝酒,让小宇陪他们玩玩。上官青洒脱地举着杯。

偶尔宋云波他们也喝了几杯,权当口渴,权当是漱漱口。

等到他们回头往这边看时,高强那边已折兵损将,有一大半直接喝趴了,还有两个不服输的还在顽强地抵抗着。又过了十多分钟,高强最后一个帮手,也趴下了,只剩下高强一个人孤军奋战。

宋云波对杨东说,算了,再玩下去,也就这样了,趁小强还清醒,你这个老领导还是要点拨点拨,最好加些料。杨东缓步走过去,看着狼狈不堪的高强,问他,现在玩疯了吧!高强突然就哭了,吧嗒掉眼泪,拉着杨东的手,怎么也不松手。杨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静静地站在那里。

高强哭够了,收住了哽咽。杨东轻声说,小强,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比你优秀的人,要有敬畏之心,出门在外,要谦卑一点。今天小宇是看我的面,才手下留情。姜还是老的辣。你现在知道错在哪里了?这本来就是我们老友的聚会,你有缘参与进来,原本是一个多好的机会,看看被你搞什么样子了。他轻叹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高强,说,机会是要靠自己把握和争取,更要懂得珍惜才好。人啊!要学会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做好本色出演。在职场,你才刚起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自己好自为之!

杨东把手从他手里拉了出来,说,你的这班朋友怎么样?要不要送医院。

高强摇了摇头,说,他们靠一下就好了,我来安排他们。

宋云波那边已经买完了单,我们准备撤了,也没必要跟这班傻x较劲到底,长不长记性,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我们也没这个义务去普及。我交代了一下服务员,他们稍作休息就会离开,没什么大事,我们有分寸的,这一点,我确实做了保留,没有痛下杀手,只是让他们长点教训。我们准备离开时,杨东回头望了一眼高强,说,小强,我们就在附近吃点东西,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他们舒服一点了,就送他们去楼上酒店休息。你自己也早点休息。我们真佩服杨东的耐心和细心,调侃着他,如果是个女下属,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后来,高强安顿好他们后,主动过来向我们认了错,其实错的本身在于自己,而不是别人。中国有名古话,喧宾夺主。可想而知是让主人心里极度不欢喜。我们最后有没有去原谅,谁也不知道,毕竟生意场上的事,有关声誉,也有关其他的千丝万缕。

石贵的川菜馆开张试营业,行业内做得比较好的,叫得上号的,生意上有交集的朋友们都去了。

他也算是这个行业的风云人物,主要做红光芯片,正极芯片居多,反极芯片时常断档。据说反极芯片的渠道比较难搞,总是有一出没一出的,不间断地放些散货出来。到后来,他把重心完全放在了小功率正极芯片上,至于反极的,权当是打打牙祭,能赚则赚,不赚也没关系。头几年行情好,led芯片持续上涨,他的身家也跟着上涨。满满当当的成就感撑破了他。可人就是这般的践,没生意,天天着急的上蹿下跳,狠不得一天不停歇,跑遍整个城市里的角角落落。生意好起来了,眼看着账上的数字变戏法的跳动着,反倒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时常让他晕晕乎乎的,又时而高亢,又时而清醒。

一头砸进餐饮行业,摆明了就是找一条上岸的路。他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一个行业做久了,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尤其是这个当下的暴利行业,做到后面,盘子大了,做得心惊肉跳,怕一单做折了,开始拿捏不准,前怕狼后怕虎。

led产业链,led芯片是上游,中端市场及末端分别是成品封装,照明应用,亮化工程以及其他的产品细分化市场。

这个行业不讲排资论辈,是讲信息资源的,也是讲人情世故的,做得风生水起的几个大咖,都是酒量大得惊人,一个个比鬼还精,圆滑得像泥鳅。一顿应酬下来,陪吃,陪喝,陪玩,必然是少不了。最重要舍得往里砸钱,钱砸得越多,排场越大,套路就越多。玩得尽兴而归,生意自然手到擒手,台面下的价格自然有优势,一手的货源就这样轻松搞定。

做贸易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靠的是人脉,传递的是信息,交易全凭短、平、快。一批货是不能积压的,电子产品更新换代太快,可替代的产品还在库房,新的产品就流行出来。led芯片更是不能错过时机的,也是等不起的,你等下去,损失的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所以,没有人死抱着一批货,坐等起价。指望一批货,赚个盆满钵满,注定是倒血霉的。说直白一点,太太多讲究的人,没那股子狠劲和当机立断,在这个行业是很难生存下去的。没有人跟你讲那么多道理,缘份这东西,讲不清白的,全凭感觉,还夹杂着一些运气,可能还需要点眼缘。一眼对上了,一切都好谈。

在这个行业交际应酬免不了,也避不开。喝是标配来的,一两杯下肚,起初小小心心,客客气气的两人,几个轮回下来,成了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亲热场面,要多感动就有多震撼。很多女人不懂男人的酒局,也不懂男人的那点心思。酒是调和剂,也是催化剂,男人都是有情怀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称兄道弟,是男人的本性,也是男人的天性,其实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受人尊敬和吹捧。

听闻那些顶尖大咖,一年赚个千把万像玩一样,饭局天天有,从南喝到北,从清醒喝到迷糊,从走路带风喝到扶墙走,都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这个行业,没有点酒量,还真的交不到朋友,也更别提什么优势产品货源了,那压根没你什么事,也懒得搭理你。

石贵的宴会上,我却破天荒的醉了。对于纵横酒场多年的我来说,醉得不省人事,倒是件稀奇的事,说出来,没有人相信。可事实上,我确实醉了,醉出了新高度,差点醉出了一场事故。

我躺在病床上,艰难地翻了翻身,头疼得厉害,身体像是透支了,没有什么气力,浑身难受,软软的,只想再躺一躺。头却是不太听话,耷拉在一边,立不起来,想睁开眼来,天昏地转,像是掉进一个黑暗的无边底洞,心嘎嘎地往下坠。我第一次感觉了怕,不知道怎么回事,脑海里拼命地去搜寻记忆,希望自己想起些什么,至少不会那么慌乱。一点点拼凑记忆,中间部分总是想不起来,像是被人掐掉了,硬生生的还不了原。

深安西乡医院在清晨前,静得出奇。我试着慢慢睁开双眼,强烈的光照,刺得眼睛生疼发胀,于是又迷上双眼,再试着睁开,如此来回反复,最后鼓起勇气,咬紧牙关,撑起眼皮来。后怕的感觉慢慢地消退,人也清醒了很多。目光所及,除了发白的天花板,就是刺眼的灯光,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完全清醒,迅速撑起身体来。床沿边趴着一个人,头完全埋在两手围起来的臂弯里,头发有些凌乱。

我正想叫醒他,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睁开朦胧的双眼。

上官青,是青子,他怎么在这里。我一脸惊讶。

上官青揉巴着眼,说,你醒了,真能睡啊!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记忆一片空白,搜索枯肠,也找不出个究竟来。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急迫地问。

你还知道是医院,兄弟啊!你纵横酒场这么久,怎么就阴沟里翻船了。而且还搞得惊心动魄。吓死哥哥了。上官青的眼泪流了下来,说,足足守了你一夜,实在扛不住了,刚打个盹,你就醒了。醒了就好。

我在上官青后来的断断续续叙述中,还原了部分来由。

那天在石贵那里,上官青有事临时先走了,离开的时候我也没喝多,而且那个场面,我也不可能喝多,满打满算,当天那里也没几个高手,他也就没放在心上。很多人看见我还是自己打的车,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见有什么异常,就连摇摇晃晃的曲线行走的感觉都没有。上官青是接到海城我老婆的电话,才匆匆赶到现场的。

当时,上官青赶到时,120急救中心的救护车,警察巡逻车在现场闪着灯,怪瘆人的,吓得他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个劲地祈祷,我就在趴在离家不到五十米的停车场入口处,怎么也叫不醒。好在菩萨保佑,我趴着的位置比较显眼,别人的车进不去,打的报警电话,若是灰暗的地方或者换哪个二百五开车,后果很严重,想起来都害怕。

上官青哽咽着,兄弟啊!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一下子这么的恐怖。我脸色苍白,庆幸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了条命回来,这些事情,我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哪怕只是丁点片段也不曾记起,让人细思极恐,后怕不已。

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我也像丢了魂似的,怔在那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上官青喃喃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马上通知波哥,他着急得很,他是隔一个小时就来一通电话,也在这个夜晚煎熬。杨东和一班兄弟他们非要赶过来,我安慰他们说,有我陪着就好。肯定也是一夜没睡。

那天,宋云波去了外地,没有参加石贵的开业晚宴,也是在夜里接到我老婆的电话,吓得半死。想不到自己在酒桌上未曾败北,一个小小的晚宴,差点断送了自己的卿卿性命,还第一次出现传言中的断片现象。还让这么多人,彻夜难眠,为我担惊受怕,看来,老人家说的,淹死会水的,这酒也是真的往往在酒量好的人身上,事故频发。

送走了上官青,我重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脑海里一片混沌,突然之间,像是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又像是重新来到了这个世间。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后,心里非常郁闷,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只剩下一丝游息尚存,既提不起精神,也解脱不了那份沉重。还是去洗把脸吧!我自言自语。让自己尽量可以清静下来,少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要尽快理清一下头绪。

我打开水龙头,用手捧着水,胡乱地擦着,一阵阵火辣的灼痛从左侧面部,迅速扩散到每一条神经,我诧异地看了看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没什么异样,顺便漱了漱口,也没什么异味。再用清水冲洗了一下脸,还是左侧的部位,隐约有三,四处的同样的灼痛,我抬起头,看着洗漱盆前的镜子,吓得自己直往后退。那是一张可怕的脸,左侧脸颊有几处擦伤,颧骨部位的皮肤受损的面积特别突出,皱皱巴巴的,像一条条僵死的蜈蚣粘在上面,空洞的眼神,垂在那里,眼皮底下全是折子。这哪里是我?这哪里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风,这分明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也是一个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人。然而事实上,这分明就是我,一个突然之间老了十多岁的自己,满身的疲惫,满脸风霜,还有左侧脸面上不规则的几处擦伤。我呆坐床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任凭时间一分一分地流淌,也一分一分撕裂拉扯着我内心深处的惶恐和不安。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显示552,是老婆打过来的,响了很久,我才接电话。

手机那头的声音很轻,轻得绷紧我所有的神经,也是勉强听到了一句:你怎么样了?我应了“嗯”那头沉默了好久,又说了一句,今天星期六,回海城不,妞妞想你。我又应了“嗯”那头叹息了一声,说,你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嗯”。还是沉默,仿佛万物都静止了,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见手机屏幕上的显示,跳动的一分一秒,电话还在接通中。过了好久,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下午吧!下午出发。这是我最连贯的回应。她说,好。然后,我只听见嘟…嘟…嘟…电话的忙音。

回到海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妻子正带着妞妞在海雅百货儿童专柜挑选衣服。我顾不得行人异样的目光和品头论足,一头扎进人海里,穿越拥挤的人潮,找到她们娘俩。妞妞欢呼着叫着:爸爸!我一把抱起她,她用她的小手轻轻碰触我的擦伤皮肤,问我疼吗?我憨笑着说,不疼。她只甜甜地笑了。妻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平淡地说,你回来了。

回到家,她没有提起什么,只是很少说话,眼睛里的忧郁藏不住,整个晚上加起来,没有五句话,都是简单地吃饭了,有事明天再说一类无关痛痒的话。那个夜晚,妞妞熟睡后,我们整夜无眠,也整夜无语。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也是让人心烦意乱又不得不煎熬的宁静。第二天早餐过后,妻子支开了妞妞和母亲,淡淡地说,我们谈谈吧!

一个晚上的无语,突然之间,酝酿了一晚上的话,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压在胸口,快透不过气来。我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外面的风一下子就从二十楼的窗口狂吹了进来,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我终于透出来长长的一口气。

你没什么好说的吗?妻子还是一脸漠然的样子。

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去说,醉到这种程度从来没有过,在生意场上打滚,是完全戒了吧!戒了便没有朋友,戒了也就断了生意上的所有信息和来路。说与不说,还不如沉默不语为好。妻子看出了我的无声背后的抵抗和挣扎,冷冷地说,你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鬼门关,是你家祖辈保佑,逃过一劫,要不然,碰到一个冒失鬼,一脚油门就……双眼顷刻泪水狂泻而下,身体蜷缩一团,不停地颤抖。我试着去拥抱那颤抖的身体,被她用力地甩开,分不清是拳头还是巴掌落在我的肩上,胸上,背上,起初是有一些力量,慢慢地便消散了,最后她瘫在那里,两眼无神,喃喃低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妞这么小,叫我们怎么办?

我用力把她拥在怀里,说,不喝了,坚决戒掉,坚决戒掉。

她突然用头狠狠地撞开了我,夺门而出……

又持续冷战了几天,大家都冷静下来了。

那天,我准备启程去深安,她带着妞妞来送我,已是傍晚时分,海边的风吹打起浪花,一浪逐一浪,没遮无拦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妻子牵着妞妞的右手,我牵着妞妞的左手,慢慢地在长长的海堤岸上走着,看着。许久,妻子说,以后少喝点酒,要有所节制,别追酒,别放开了就不管不问,还有一大家子呢!我一个劲地点头,感谢妻子的理解,这一席话冰释了所有的困惑与不安,也给自己吃了个定心丸。准确地说,是给个了风向,也给了一个基本路线。

后来,妻子告诉我,那晚上喝醉酒,只有宋云波,上官青还有那班兄弟们,特别地关心着我,整晚上都在忙上忙下,一边照顾着我,一边又不断地打电话安慰她,让她放心。她眼圈有点发红,闪着些泪光,被海风迅速地吹落,一骨碌就滑向了远处。她说,男人啊!只有遇上了事,才知道身边的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你要记得这份情谊,要好好感谢人家。

我把她和妞妞拥了过来,鸡啄米似的讲,知道的,知道的……

再后来,上官青告诉我,石贵试营业的那天,他的一个老乡向他推荐了一款酒,当时也没太在意,想想自己的老乡,也就没往深处和坏处想,全然是顺水人情,也就拿出来试喝了。没有想到,没过几天,店里就有人喝了这酒被当场送去医院,原来是贴牌假酒。我那天,全靠体质底子好,才扛了下去,不然的话,后果不敢想象。

上官青说,石贵无论怎样都要向我道个歉,摆两桌以求我的原谅!我久久地注视着远方,回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看?上官青说,不理他了,让他自己慢慢领悟去……我一把搂抱住上官青,高喊着:去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