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今日事今日毕
秋天愈发近了,果园里的橘子树结满了硕大闪亮的青果子,看上去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自从我们一家搬到“市长府邸”的第一天起,打理这些荒置已久的果树便成了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年初的时候,当地的修树师傅佩佩·苏沃帮我们修剪过一次树,开始我和艾莉还有些担心他看起来野蛮的手术会吓着我们的宝贝果树,可最后的结果却很令人满意。佩佩临走时告诉我们,只要用心去照顾,农场上的树都会好起来的。几个月过去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是,由于我们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农场上,家里的房子却被忽视了,好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都被一拖再拖。对此,艾莉似乎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而且现在天气越发凉了,我知道再用“明天吧”这个借口是拖不过去了——整个闷热的夏天我都是用这个借口敷衍她的。对于我这个向来雷厉风行的北方汉子来说,从开始的偶尔偷懒演变到“明日复明日”的拖拖拉拉并不容易,可是我慢慢习惯了这一切,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慵懒的处世方法。
“你看,墙皮都裂开了。”艾莉指着仓库墙上那些细细的裂纹说道。我们的工作间兼小仓库占掉了一楼四分之三的面积。
“我看到了。他们说秋天墙开裂是很常见的。夏天气温高、冬天气温低,自然而然就会这样。热胀冷缩,你是知道的嘛。这种裂缝是永远也修不完的。”
“我不是让你彻底把墙修好,但是至少在冬天的新裂缝出现之前,把夏天的先补上吧。要是放任不管,过两天这墙还不得成了毕加索静物写生的草稿。你看窗户那边裂成什么样子啦,简直是一幅裸女写生。你看看,一只眼球正从自己的胳肢窝里往外看呢。”
“嗯,我知道。”我一边把头斜过去望着那片裂缝一边挑衅道,“严格来说裸体画也不是写生啊。而且我也不觉得她是在从自己的胳肢窝里往外看。”我走到墙边,指给艾莉看,“你看,那才是她的胳膊呢。你说的明明是大腿嘛。”
“你就知道吹毛求疵。这算什么本事吗?原本答应四月份就把墙抹好的,现在都九月份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必须得把这事弄好!”
艾莉擅长在应该说“你”的时候用“我们”来代替,今天的这个“你”指的就是“我”,并且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好好好。等收完杏仁我马上去做。”
“门儿都没有!我们只有六棵杏树,把果子弄下来一天就够了。再说周末查理就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一起采就好。”
慵懒的乡村生活的确改变了我。尽管刚开始我曾尝试去抵制这闲逸生活对我产生的影响,不过,现在看来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成效。以前在苏格兰的时候,无论农场的事情多忙,我总是能第一时间处理好家里的闲杂琐事。但是现在,在马略卡生活了将近一年的我,早已领会了“明日复明日”的真谛,除去果园的工作之外,其他所有事情,只要是不关乎生死存亡的,我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敷衍过去,推到某个未知的“明天”再做。
艾莉把车钥匙递给了我。“抹墙需要的涂料叫聚四氟乙烯,安德拉奇镇的五金店里应该就有卖的。”
五金店(虽然名字是五金店,可事实上这是个塞满了小到塑料衣服挂钩,大到橡胶水桶以及整套花园灌溉系统的阿拉丁藏宝洞)位于老安德拉奇镇北部的贝尔纳特·列拉将军大街上。这条窄街一直通向圣艾尔姆,原本设计它的时候,只考虑到供驴子和马车通行,所以路面很窄。街道两边是古西班牙风格的建筑,独特的设计使房子为街道和居民最大限度地提供了避暑的阴影。自从按照政府的规划改成单行道之后,理论上来说,贝尔纳特·列拉将军大街是足以供普通汽车及货车通行的,但街边墙上的擦痕却默默地告诉人们,对于货车和公交车来说,想要通过这条街上又窄又曲折的路段是多么不容易。毫无疑问,这条大街是禁停的,这不仅是为了保证交通顺畅,更是为了行人的安全。
我把车开进这条街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彻彻底底的一团混乱。和往常一样,今天早晨,五金店门口依旧停满了小货车,雪铁龙、西雅特、雷诺……每辆车都是两个轮子卡在人行道上,另两个落在街上,本来就不宽的街面被它们占了一半。一个建筑工人的破卡车笨重地卡在路中间,不停吐着黑烟,试图从小货车尾巴和对面楼之间的缝隙穿过去——在我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我不是地道的能开马略卡建筑工地卡车的西班牙司机。
卡车司机胳膊肘和头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热闹。他嘴角叼着当地最为常见的雪茄,浓密的黑胡子随着吐出的烟雾时不时地抖动着。此时,一位年轻的妈妈正推着婴儿车耐心地等在卡车前面,看来这对母子的路被这些违规乱停的车彻底堵死了。卡车司机冲着她一个劲儿地抛媚眼,她低垂着眼害羞地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婴儿车里的宝宝有些不耐烦了,他开始手脚乱挥,号啕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三个身着黑衣、拎着菜篮子的乡下胖女人排到了年轻妈妈的后面。这几个女人看到举止轻浮的卡车司机时,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以为自己是谁啊?”其中一个老女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东西!”
“消消气,老奶奶!”卡车司机笑了,“别冲动嘛,老奶奶。大热天的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这个巴塞罗那婊子养的!”另一个老女人突然跳出来,声援她被冒犯了的伙伴,“巴塞罗那的鸡下的崽子!”(很显然,马略卡人似乎对隔海相望的加泰罗尼亚人没什么好感。这有点儿像英国人对法国人的态度。不过有所不同的是,马略卡人的厌恶似乎更为极端些,据说他们甚至把这种情感迁怒到近邻的红酒上,尽管在我看来那酒真是相当不错!)
卡车司机冲着发怒的老女人竖起中指,并戏剧性地用力按了按车喇叭。这时第三个老女人也慢悠悠地晃了出来,用手包狠狠地砸了一下卡车头,这一举动引起卡车司机更狂妄的大笑。正在这时,路两边的一楼住户几乎在同时拉开了百叶窗。
“能不能消停会儿?”一个女人从其中的一扇窗子探出头大喊了一句,她脑袋上缠满了卷发棒,一只夹着烟的手紧紧抓着睡衣的领口,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高高地举着,“我们在看电视呢!他妈的!”
“都别吵啦!”一个睡眼惺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从对面窗子探出头来,“都他妈给我住嘴!还不到早上九点呢!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回应了所有争吵——卡车司机试图强行把车开过去,没想到却撞碎了后视镜。他扭头瞟了一眼失去后视镜的车身,满不在乎地耸了耸一边的肩,然后猛地踩了脚油门,伴随着喇叭声,车屁股排出浓浓的一阵黑烟。
一声响亮的口哨通报了当地警察的到来。这些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个个都是处理日常交通问题的老手,在马略卡小镇的街头巷尾常常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只见今天这位警察先生气定神闲地踱步到卡车前面,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便开始坚定地用口哨以及教科书般标准的手势缓慢且自信地指挥司机朝他的方向开。又一个后视镜被撞碎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车身后面某个房子里传出了一声抗议的尖叫——他家的阳台被卡车上装的钢筋条撞掉了一块石头。
“为什么警察不直接到五金店去让那些小货车的车主把车开走呢?”我问一直站在我身后看热闹的一个中年人。
“哥们儿,那还有什么意思啊?”他嘲笑道。这位老兄有两个兄弟和五个表兄弟都是当警察的,他对如何从交通堵塞事件里找乐子打发时间颇为了解。“等着看好戏吧,哥们儿!”
话音刚落,这位仁兄便蹒跚到卡车后面,用他的拐杖敲了敲车的金属挡板,让司机知道他的位置。
“兄弟,往后倒一点儿!”
卡车司机有些厌烦地听信了中年人的指挥。
“非常好!现在往你左边一点儿。对!继续!好,再往右一点儿,继续,好!非常好!”中年人得意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傻笑,正在这时,我听到了金属刮擦的声音——卡车硕大的前轮刮坏了一辆小货车的车门。
堵在卡车后面的司机明显不耐烦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使本就混乱不堪的场面更加失控。与此同时,站在卡车前面的警察已被那三个中年妇女和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以及那两个被惊扰的居民团团围住了,他挥舞着手臂,重新吹起哨子开始了又一轮的表演。
五金店里面,那些小货车的主人——五六个农民和店主——正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讨论着什么。似乎这些人完全不在乎窗外小货车被刮坏的声音。或许他们觉得车上再多几道刮痕或是再缺个后视镜都无所谓吧。是啊,把车停在镇中心的五金店门口,多少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这些人挤在店门和柜台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高声谈论着巴塞罗那足球队的臭脚还有西班牙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尽管只是作为临时成员——之后马略卡农业的发展前景。他们似乎一致认为西班牙的加入只是暂时的,一旦马德里的政客意识到这样做的危害后,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把西班牙从欧洲经济共同体中拉出来的。现在的政客到处宣传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会给西班牙带来多大的经济收益,完全是屁话!加入共同体只会毁了老百姓,只有那些躲在幕后的官员能捞到好处。“官员就像是馋猫,永远都喂不饱!”其中一个说道。另外一个人补充:“他们就像兔子一样,繁殖起来没完没了。这些不要脸的东西挣的是谁的钱?”“我们的!”在场的人一致答道。税!越来越高的税,越来越多的税种,价格飞涨的酒,越来越贵的烟,这些都是马略卡的农民将来不得不面对的。可怜的英国人现在不正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五金店里的这场讨论道出了西班牙人的心声,他们对抗赋税的热情似乎与生俱来,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连一分钱的税都不想付。这种近乎可爱的反叛态度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从已申报收入到官方认可的私有财产,政府对于这类硬性征税项目的态度已经不再强硬,默许抗税似乎成了这个国家的特色之一。有意思的是,过去,西班牙政府官员往往被认为是不好对付的狠角色,什么都管,事无巨细。近几年,政府对税收的温和态度吸引了不少想要洗钱的外国人,他们拎着一箱又一箱的钞票来到西班牙的海滩上潇洒挥霍,从不会遇到任何麻烦。毫无疑问,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对这些享受着西班牙宽松税务制度庇荫的人,是一个令人痛心疾首的坏消息——舒心的好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共同市场?”一个五金店的客人嘲讽道,“根本是臭不可闻的狗屎!赶紧滚蛋!”
又是一次一呼百应。
我不得不承认,听到西班牙要加入那个自由贸易联盟时,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悲痛。想当年,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后并没有给英国农民带来一丁点儿的好处。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一旦西班牙对地中海其他的水果出口国敞开大门,像“市长府邸”这样的小农场根本就无法营生了。现在,马略卡农民卖掉一公斤橘子赚的钱刚刚够在英国买一个橘子,利润已经非常低了,要是加入那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自由竞争市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联想起以前在苏格兰的遭遇,我的心不由得抽紧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就用我能掌握的有限的“标准”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对身边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道出了我的看法。
那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身材健硕,粗糙的皮肤只有那些一辈子曝晒在阳光下劳作的人才会有。他转过头来,轻轻地把帽子往后一推,略显迟疑地瞥了我一眼。
“英国人?”他试探道,“你是英国来的?”
“嗯,是的。具体说是苏格兰。我是苏格兰人。”
“啊……原来如此。”他笑了,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斯堪的纳维亚人!好!非常好!”
接下来,他和同伴们开始神采飞扬地谈论起丹麦女人迷人的上围,还有瑞典那些宣扬自由性行为的姑娘。这些家伙个个谙熟此道,眉飞色舞地吹嘘看过的黄色电影——当然了,这可不能让老婆知道。男人们开始别有用心地大笑,比画着带有性暗示的手势,过了好一会儿,话题才又转回到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对马略卡农民的威胁。“我们并不是对英国有意见。”一个人强调道,对苏格兰的地理位置吃不大准。看来,对于这些追求独立自主的马略卡人来说,“斯堪的纳维亚的某个国家”拒绝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故事要比英国加入后失败的经验更合胃口。
无论是否愿意,我现在也成了这场讨论中的一分子。但绝大部分时间,谈话是用我并不十分熟悉的马略卡方言进行的,不像我交流起来还不算太差的“大陆”西班牙语。因此我对这场谈论的唯一贡献就是,在别人用积极的语气问我话时,我答“对啊”;当说话人的语气带有挑衅的意味时,我答“不是”。尽管如此,在这场闹哄哄的公开辩论里,我那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发言和其他人的长篇大论并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很快,五分钟变成了十分钟,十分钟拖到了一刻钟——或者对习惯了“明天吧”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是在那位等在“市长府邸”的女监工眼里,浪费十五分钟可是个大罪过。我开始不再“对啊,不是”地附和他们的谈话,转而望眼欲穿地盯着五金店的柜台,一个身上沾满泥点子的瓦匠正在那儿翻来覆去地检查两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泥铲子,我刚进店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儿了。终于,他站起身来,把一个铲子举到耳边,用指甲弹了弹刀刃,然后表情严肃地听那叮叮的声音,那副样子就像音乐家在试听调音叉。瓦匠不厌其烦地反复测试了几次,无奈地撇了撇嘴,冲着店员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我的老铲子比较好,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了。”一直耐心等待的店员也泰然自若地撇了下嘴,缓缓地耸耸肩对他表示随意,把两把铲子放回到身后的货架上。无所谓,总有别的泥瓦匠来买铲子的。
“下一个!”店员在柜台后面喊道,“下一个是谁?”
排在我前面的五个家伙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欧洲经济共同体,听到店员的喊话,他们浑不在意,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下一个是谁?”店员又重复了一遍,“老兄,该轮到你了吧?”
依旧没有人回答。
既然如此,我心想,反正前面的人都不着急,那我还傻等着干吗?都已经在这儿耗了一个早上了。“两大包聚四氟乙烯!”我凑到了柜台前面。
“很抱歉。”店员回答道,面无表情,“我们的聚四氟乙烯都存在郊区的分店里。”
郊区的分店?这个岛上唯一一个大到可以拥有“郊区”的地方是帕尔马,天哪,那可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啊!我的脸和情绪一道跌落谷底,店里也突然安静下来。店员是第一个开始大笑的人,接着我那五个辩友也跟着大笑起来。
“老兄,别担心。”其中一个家伙对我喊道,“他指的是在安德拉奇镇的另外一家店。”
“另一家店?”
“对啊,就是路对面的那家店,就在这条街对面。”
走出五金店的时候,我的新朋友们一个个热情地拍打我的肩膀。我作为马略卡式讽刺幽默受害者的桥段就此打住吧。看来我的观察能力也不过如此,自从搬到马略卡之后,来贝尔纳特·列拉将军大街也不是一两次了,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街上还有一家五金店的“郊区分店”呢?可事实上,那家店的确就在街对面,尽管它看起来和普通居民楼没什么分别,和大多数马略卡乡下的店铺一样,这家店很不起眼,门口没有任何一个招牌或者橱窗来说明这是怎样的一家店。在安德拉奇这样的小镇,除非你能摸熟所有大街小巷,否则很有可能在想要修表的时候走进了皮鞋匠的铺子,想要剪个头发,却等在了牙科诊所的走廊里。
清晨那场和卡车有关的闹剧已经落幕了(尽管路两边的墙被卡车蹭掉了好几块皮),街道上又恢复了往常该有的宁静,这里的生活节奏向来是不紧不慢的。在二号五金店里,我刚刚在另一家店目睹的一切都在这里重演了,只不过柜台旁的顾客不是瓦匠,而是一个农民,他正在反反复复地检查汽油机抽水泵、水管、几个滴灌喷嘴还有各种液态肥料。其余顾客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西班牙和欧洲经济共同体。和第一家五金店一样,这里似乎也没有人急着买东西。可是我不想再在“对啊”“不是”之间浪费时间了,转身出了门,向波乌广场——“水井广场”——走去,之前开车经过时,不知从哪里飘出的新鲜咖啡的香味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看来买聚四氟乙烯涂料注定是要耗费些光景的,与其困在五金店里,还不如到环境更舒服的小酒吧里等一会儿呢。说不定过一会儿,五金店里就不那么忙了,到时我就能顺利完成艾莉交代的任务了。而现在,最好放松一下心情,让一切顺其自然,反正在马略卡农村,置办日用杂货这样的琐事总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似乎每个人都有大把的时间。即使你今天碰巧来不及了,马略卡人会告诉你当地人的座右铭——不是还有明天吗?
古巴酒吧坐落在老城区的中心、波乌广场的一侧,正好位于那条南北走向将镇子一分为二的胡安·卡洛斯一世大道顶头。酒吧的名字彰显了安德拉奇镇和古巴的历史渊源。以前,本地人曾经大批奔往古巴从事捕捞海绵的工作,期望从大海里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那时,像安德拉奇镇这样的马略卡乡下,经济发展十分缓慢,人们得不到应有的就业机会,而那时的加勒比海岛比现在要繁荣得多。古巴酒吧以前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最近的一次装修让它改头换面,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店里的装饰时尚奢华,在条形照明灯的荧光下,塑料和合金打造的闪亮内饰若隐若现。店内风格有点儿像提供酒水的冰激凌店,不过这里却是纯男士酒吧(在西班牙这是这类酒吧的基本规矩),当然了,这里既不卖冰激凌也没有海绵!
烟草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辛辣味道和咖啡、茴芹的诱人香味杂糅在一起,弥漫在整间酒吧里,众人的笑闹声甚至盖过了老虎机里播放的单调音乐,我很快注意到引得众人发笑的是那张挂在酒吧对面墙上的彩色海报,并且认出了带头起哄的那个声音。
霍尔迪·贝尔特伦常去的据点是镇里最大的广场——西班牙广场上努埃沃酒吧的露天座位,今天他转战到了古巴酒吧。这家伙喜欢时不时地到各个酒吧(镇子上酒吧还真不少)去贡献钞票。他对自己慷慨社交习惯的说法是他这是在进行个人财富的二次分配,尽管事实上无论霍尔迪享有的财富是哪一种,但肯定不是物质层面的。霍尔迪是马略卡本地人,出生在小岛另一端的桑塔尼村,但是很早就来安德拉奇定居了。这家伙非常瘦,瘦得跟短毛犬似的,而且永远都是乐呵呵的,不管你提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镇子里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霍尔迪以前是个木匠,在英格兰中部地区一家很大的汽车制造公司工作了十六年,那时还没有这么多游客来马略卡度假。接下来的几年,大量游客来到马略卡,可是霍尔迪却错过了赚钱的好机会。很多他的朋友,原先只是普通的建筑工人,现在却靠赚游客的钱轻轻松松过上了好日子。但是霍尔迪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抱怨那些失去的机会,他对旅游的疯狂热情驱使他在别人赚钱的时候玩遍了欧洲。尽管霍尔迪错过了赚钱的大好机会,但他却乐呵呵地回到了他那位于通向佩格拉的大路旁边山口上的小房子。夏天,他会去为那些停靠在安德拉奇港的观光游艇做维修保养工作,总的来说,霍尔迪的生活是简单的,他是自己的时间和命运的主人。他许多经商的朋友都已经死于心脏病,大家知道霍尔迪早就机智地发现了这一点。
在穿着打扮方面,霍尔迪并不怎么讲究,他总共就没有几件衣服,按他自己的话说,够穿就行了,但是霍尔迪这个人极富个人魅力。即使穿着最脏最破的工作服,他看起来依然很迷人。他人瘦,饱经风霜的脸藏在一头浓密的灰白色乱发下面,总是笑嘻嘻的,总是引人注目,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文有礼了。至于他的行为举止,不管是骑着那台忠诚的摩比莱特牌机动脚踏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时,还是跷着二郎腿叼着烟坐在努埃沃酒吧外面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打发时间时,霍尔迪总让人觉得他似乎更适合当个贵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个小人物混日子。可是霍尔迪不这样觉得,他对老天赐予他的一切心满意足,并且从不嫉妒别人过得比他好。对于我们来说,自从在报刊亭第一次偶遇霍尔迪开始,这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家伙就成了我们的好朋友,那时我们才刚搬来马略卡不久,他给了我们许多建议,并且带我们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嗨!哥们儿!”他冲我大喊,“快过来看看!政府他妈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快来看看这该死的海报,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霍尔迪对自己的英文很是自信。他的英文夹杂着考文垂和卡拉奇两个地方的口音,是因为他在考文垂生活时住在亚洲人社区,也从工人之间粗俗的玩笑话中学到了各式各样骂人、逗闷子的脏话。遇到不会说的单词时,他对使用英文的兴致也会弥补这一点,即兴发挥的自信让他从来没有被不会说的词卡住。集市日的一天早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努埃沃酒吧外面聊天,他告诉我刚刚到考文垂生活时,要适应他寄宿的那家亚洲人的生活习惯是多么困难。霍尔迪付的房费包括晚餐,但是习惯了马略卡简单食物的他,根本无法接受亚洲家庭对吃饭的种种规定。而且更糟糕的是,霍尔迪喜欢吃的东西恰好被那家人视作禁忌食品,就像霍尔迪自己说的那道“做得跟鸡屁股一个味儿的英式炖肉”,其实他说的是牛尾汤,但是对于霍尔迪来说,要他忍受的奇怪美食还不少呢。
“我告诉过你吧,”他说道,“这家人从来都不吃一整只鸡,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真的吗?”
“那当然啦!霍尔迪什么时候骗过你呢?”他凑到我耳边,巡视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可能被冒犯的人听见我们的谈话,“我告诉你……”他凑得更近些,充满自信地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吃鸡的时候,从来都不吃鸡轮子[3]。”
轮到我傻眼了,我想了又想也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鸡轮子?”我试探道,“你刚才说什么?鸡轮子?”
霍尔迪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一脸惊异地看着我,“我的天哪!你没事吧?连英语都听不懂啦?我刚才说的是鸡轮子!”他喊了起来,突然不在乎这话会不会冒犯到周围某个听到我们对话的人了。他看我还是一脸茫然,于是伸出手臂,两只胳膊上上下下地来回扇动,一边扇还一边发着“咕!咕!咕!”的声音,试图用身体语言让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是鸡轮子嘛!你明白了吗?”
“哦!”我笑了出来,总算明白了,“原来你说的是鸡翅膀!”我马上意识到我的本能反应可能会惹得霍尔迪不高兴,但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对自己的英文可是自信得很。
“老兄!你没事儿吧?”他回击道,“我刚才就是那么说的啊!”他欠起身来,又一次越过桌子靠到我身边。“ring(铃铛)和wing(翅膀)发音接近。”他一双眼睛直直地和我对视,大声喊:“听起来都差不多嘛!对吧?”
“对吧?”霍尔迪每次都喜欢用这句话来结束一段对话,我知道,今天早上在古巴酒吧里关于海报的讨论中,他也是声音最高的那个。霍尔迪打着手势招呼我过去,他的同伴们则各自回到原来的桌子上继续高谈阔论。我很快注意到他们刚才嘲笑的海报是一张政府公函,写着不久的将来,为了符合欧洲经济共同体的要求,所有待售的橘子必须达到欧洲经济共同体的质量标准,并且必须要把橘子整齐排列在如图所示的浅盒子里,海报的下面附了一张彩色盒子样式的说明图。
“又是狗屁政府放的臭屁!”霍尔迪窃窃地笑着,手指着海报上政府公文的大标题,“你已经看过这张狗屁海报了吧?这种垃圾都贴到酒吧里来了!”
“我还真没看过。”我承认这是我今天进的第一个酒吧,霍尔迪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要知道现在还没到早上九点半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霍尔迪更不胜酒力的人,尽管他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耗在马略卡大大小小的酒吧里,但是我相信他一天内喝的所有酒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英国白领每天晚上下班后在坐火车回家之前奔到小酒馆里喝上一杯的量。但是霍尔迪是马略卡饮酒习俗的忠实拥护者,这里的工人习惯在一天工作开始之前,停在去工厂或是农场路上的小酒吧里喝上一杯,他们管这个叫“雷本塔特”——其实就是一小杯加了点儿酒精的特浓咖啡。人们相信这个由来已久的西班牙“早餐”习俗可以促进新陈代谢,事实上“雷本塔特”对它的这些拥趸也的确没有什么坏处。更何况,男人可以借着喝酒来和朋友继续聊聊昨天晚上的话题,或者交换一下对早间新闻的看法。
同样的饮酒仪式还会在午餐前、午觉后以及晚餐前进行。当然了,反对者会说,那些酒精会一直留在这些酒鬼的血液里。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但是那又怎样呢?这些人的生理系统已经适应了酒精,更何况他们喝了酒之后也还是彬彬有礼、谈吐自如的,肚子里的烈酒并没有让他们变得和北欧那些狂欢文化下的人一样,做出在公共场所耍酒疯等令人头痛的无礼行为。可能有人会问,万一碰上交警测试酒精浓度怎么办?关于这一点,我只能告诉你,马略卡的交警每天早晨骑上摩托车出去巡逻之前,也会给自己促进一下新陈代谢。的确,西班牙人对于经常光顾酒吧的态度还有许多别的可说的——慵懒轻松,可以增进男性友谊,骨子里就爱好社交等等。话说回来,对于霍尔迪而言,在不太忙的日子(事实上几乎每天都不太忙),他会辗转在镇子里的各个酒吧混上一整天,他去酒吧的次数比大多数人要多得多。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认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的。
霍尔迪是在考文垂工作时认识他老婆的,他们也是在那儿结的婚。那个女人和霍尔迪一起回到马略卡生活了一年左右,然后就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义无反顾地跑回了英国。她丢给霍尔迪的解释是,她没有办法适应马略卡夏天的高温,而且她得回老家照顾她刚刚成为鳏夫的老爸。霍尔迪表面看上去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乐观派,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感性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可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是很孤独的。他想念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之所以频繁地出入各个酒吧,只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缺失了的家庭温暖。
霍尔迪指着那张政府公文开怀大笑起来,“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篇废话呢!”他笑着,不屑地用手指背不停敲打那张公文,“老兄,来看看这段!”他指给我看其中的一条,“‘所有橘子必须大小一致,整齐划一’,看看他们说的什么屁话!整齐划一?他们以为是玩多米诺骨牌哪?谁他妈见过方形的橘子?”
霍尔迪认为这次政府的玩笑开大了。他们以为马略卡的农民都是白痴吗?他们忘了马略卡的农民已经在岛上种了一千多年的橘子了吗?一千年前那些布鲁塞尔的官僚主义者可能连马略卡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一千年前他们甚至连橘子是什么味道都没尝过吧?霍尔迪去过比利时,他自认为他对比利时的了解比谁都多。
“去他妈的欧洲共同体!”霍尔迪骂道,“都他妈的给我滚蛋!”
他一边骂,一边把海报从墙上扯了下来。在人们鼓励的欢呼声中,霍尔迪把海报团成一个球,一脚踢到门外。我相信这绝不是今天第一张,也不会是最后一张遭此厄运的海报。我还相信,这些撕下海报的“罪犯”必定有一大帮人为他们辩护。霍尔迪是对的,马略卡农民种橘子、卖橘子已经太多年了,如他所言,岛上的农民和商人对橘子生意的深厚了解是从祖上传下来的,相比之下,那些只知道坐在桌子前写写法律文书的政客对橘子可谓一无所知。邻桌的喝彩声让霍尔迪更加兴奋了,他高声问在场的所有人:“你们说,那些世世代代从马略卡小小的索列尔港口一船一船进口橘子的马赛商人,他们什么时候抱怨过咱们的橘子不够大、级别不好或者包装太差?从来没有过!他们以后也不会抱怨的!”霍尔迪对此坚信不疑,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和他的果农兄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按照祖上传来的规矩卖橘子。按照政府规定的那样一个一个手工挑选大小完全一样的橘子,然后把它们整齐划一地摆在什么规定的破盒子里完全是浪费时间!以后大家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把橘子堆在塑料篓子里,每个橘子上留下一两片叶子作为马略卡出产的新鲜橘子的象征,这样对果农和商人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了!什么狗屁条款,见鬼去吧!
事实上霍尔迪自己连一棵橘子树也没有,不过很显然,大家都不在乎这一点。霍尔迪说的话很在理,而且他铿锵有力的论述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许。
“谢谢!谢谢!”霍尔迪有些夸张地挥舞手臂,对大家的赞许表示感谢,他讥讽地模仿了那些政客在竞选活动中常用的口号:“马略卡万岁!”
在带我去吧台的路上,霍尔迪对我说:“那些该死的政治强盗休想让马略卡陷进经济共同体的圈套里!”酒吧里那群哥们儿半带起哄色彩的欢呼声使他的社会责任感空前高涨,他兴奋地几乎飞到了天上。马略卡在历史上被外敌侵略过很多次,他告诉我,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摩尔人、巴巴里海盗,还有西班牙内陆的加泰罗尼亚人,他们都曾占领马略卡,但是精神上他们永远不会得逞。在自强自立的马略卡人面前,任何想耍花招的侵略者最后只能自取其辱!看看马略卡的近代史,例如……
“外国佬游客!”他一边大笑,一边冲着我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鼻子,“不用再说了吧?”
我十分佩服霍尔迪对马略卡历史的了解,也十分赞赏他的一腔爱国热血。可是不可否认,和旧大陆的所有地方一样,马略卡在漫长的岁月里也经历了不同种族的大融合,这也是马略卡的特质之一,这种特质和马略卡的自强精神一样值得人尊敬。我开始怀疑,马略卡人的独立精神是否足以抵抗那即将入侵他们领土的教条做派的官僚主义魔爪?现在,我对那些和我们“市长府邸”一样的家庭农场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一起喝点儿吧?”霍尔迪笑着问我。
“还是算了,一杯咖啡就够了。谢谢!黑咖啡!”
“一杯雷本塔特。”他对服务生说,完全没在意我要点的是黑咖啡,还是给了我一杯加了酒精的,“给我兄弟来一杯雷本塔特!”然后他转过来问我:“你想加点儿什么?白兰地、茴芹还是生姜水?要不来点儿威士忌?”还没等我回答,霍尔迪就兴高采烈地冲服务生喊道:“给我苏格兰来的哥们儿加点威士忌进去!”他用胳膊肘杵了杵我的肋骨,一边冲着我眨眼睛一边说道:“怎么样哥们儿?我给你点的酒不错吧?”然后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得肩膀都晃了起来。霍尔迪今天特兴奋。
我从没想过会在一大清早喝上一杯加了威士忌的咖啡,正如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麦片里加咖喱粉一样。但是据我对霍尔迪的了解,拒绝这杯雷本塔特是不可能的。霍尔迪有些兴奋过头了,只有在点酒的时候才稍微冷静了一会儿。他从来不吝惜为朋友买单,尽管他显然手头很紧。有传言说霍尔迪其实是靠西班牙政府的工伤赔偿金过活的,所以他才不用辛苦工作来赚钱养活自己。不过大家都看得出霍尔迪健康得像屠夫的猎犬一样。显然,在英国生活的那段日子教会了霍尔迪如何在国家社会安全保障金制度下轻松过活。
和早先在五金店里的情况一样,很快,五分钟变成了十分钟,十分钟拖到了一刻钟。当霍尔迪为我点第三杯雷本塔特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和他一样,对时间的流逝毫不在乎了——或者说,我以为他毫不在乎。
“霍尔迪该走啦!”他突然对我说,接着一口气干掉了杯子里的酒,“今天该忙起来啦!农场里好多该死的土豆等着我去收呢。”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就急匆匆地走掉了——天哪,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匆忙的样子。直到霍尔迪的电动自行车的小马达声渐渐消失不见了,我才意识到霍尔迪落荒而逃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酒吧的另外一端,今天早上指挥交通的那个警察正举着被霍尔迪撕下来的海报——虽然已经被重新抚平了,但还是被毁了——跟服务生问话呢,而此时,霍尔迪已经离开酒吧半个多小时了。当然,毫无疑问,警察的训话毫无收获,服务生除了无奈地耸耸肩膀之外没有供出任何有用的信息。过了一会儿,警察自己把那张海报又一次团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接着他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又不假思索地把咖啡换成了雷本塔特。“加点儿白兰地,谢谢!”天哪,在我眼前的哪里是个警察,分明是个再现实不过的普通人,如果参照他今天上午的表现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有什么机会戴上肩膀上那代表权力与威望的警徽。
当我回到二号五金店时,早上的热闹景象已经不再了。店里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售货员无所事事地站在柜台后面,一边乐呵呵地看报纸,一边喝着咖啡、抽着烟。
“两大包聚四氟乙烯!”我一边不安地看着表,一边对售货员说。从我离开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我担心这时间长得足以让艾莉在小仓库的墙上找到更多毕加索的素描画。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售货员充满歉意地摇了摇头,“五分钟前我刚刚卖掉了最后一包。您明天再来可以吗?”看到我绝望的脸,他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冲我笑着说:“要不,您到我们对面的分店看看?”
当我终于回到“市长府邸”时,我发现艾莉正待在我们称为“中间地带”的小果园里,那是农场上距离我们家房子第二远的小果园,也是种植果树品种最多的一个园子。艾莉坐在一个立起来的柳条筐上,背靠一棵大杏树的树干,脸微微扬着,九月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邦妮趴在她脚下甜甜地睡着。
“别告诉我,”她闭着眼睛嘀咕道,“你没买着聚四氟乙烯就回来了吧?”
“嗯……是的。说来话长……你看,首先……”
“闭上你的嘴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喝威士忌了吧?你碰到霍尔迪了对不对?”
“我明天再去。”我脱口而出,试图把话题从霍尔迪和威士忌转移到五金店上,“五金店的售货员告诉我碰巧今天所有的聚四氟乙烯都卖光了。明天他们会进货的。”
“又是明天、明天。”艾莉打了一个哈欠,眯着眼睛看着我,“就是这么巧。”
当艾莉认为她抓到了我的小辫子时,她常常会用一些简单的话来一语双关地嘲笑我——尤其是当她认定我的判断力和防范意识都被酒精麻痹了的时候,她更是会用冷嘲热讽来折磨我——但是,我不得不强调,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但你不是说今天就要把墙补好吗?”三杯小小的雷本塔特还不至于把我弄糊涂了,我决定向艾莉证明这一点,“没问题!我知道佩格拉那儿最近刚开了一家卡普里五金店,老板是当地人,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叫加夫列尔。上次我去那儿送水果的时候在钢琴酒吧遇到过他。我本来想直接去那儿买的,但是又怕你等得太久会担心我,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
“哟!你还有时间考虑呢。”
我并不同意艾莉的说法,但是我冷静地意识到,与她继续争辩下去完全没有意义。更何况,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当我在安德拉奇镇上身陷种种麻烦的时候,艾莉却在杏树下面懒洋洋地晒太阳。我估计艾莉早就理解了我没有买到涂料的原因,她这样说只是在故意气我。于是,我坐了下来,靠在艾莉身旁,像她那样闭上眼睛,仰起头享受阳光。
天哪!这才是我们搬到马略卡来的真正原因——碧空如洗,阳光透过杏树叶子之间的缝隙轻轻爱抚你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新香气,大山、果园,这一切醉人的景色麻痹着你的神经,让人忘记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这简直是天堂。
一颗熟透了的无花果从旁边的树上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温柔地落在地上,就像一滴圆润饱满、糖浆般的雨滴。听到声音,邦妮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抽了抽鼻子,懒洋洋地吧嗒了一下嘴,然后又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时间慢慢地流逝着,山谷里依旧是静谧幽幽,除了从加拉法山山顶,那个藏在常青橡木和好闻的松木深处的小农场隐隐传来的几声鸡叫之外,没有任何杂音来惊扰我们的耳朵。一阵微风徐徐掠过,温柔得如同天使翅膀一般,轻轻撩动我们头顶的树叶,像诗歌中描写的那样,唤醒了即将到来的秋的味道。
“我想起了一首我们那会儿在学校里学的诗,”大自然神奇的催眠魔力唤起了我胃里那三杯雷本塔特,丝丝醉意伴着对往日抒情诗的回忆,轻轻敲打着睡意蒙眬的我,“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理解过那首诗的真正含义。是济慈还是华兹华斯来着?反正就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写的。”
艾莉没有说话。
邦妮轻轻地放了一个屁。
我有些飘飘然。“对,是济慈的诗。要不然是丁尼生的?我明明记得的。嗯……好像是这么写的……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密友……这段写得太美了!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密友!”
“我看还不如说,你和成熟的霍尔迪成为酒友呢。”艾莉像魔术盒子里的小丑娃娃一样,猛地跳了起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艾莉就已经笑嘻嘻地用柳条筐砸了一下我的头,邦妮也猛地蹦起来朝我扑过来,这个小家伙还不明白艾莉在和我玩什么游戏,但是决定也参与进来。“今天你的诗人冥想就到此为止吧。”她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下,“太阳之友,快起来,该干活啦!”
“艾莉你知道吗?你真是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我真替你感到悲哀。”我有些愤愤地责怪起她扰了我的雅兴,并试图挡开想用大舌头帮我洗脸的邦妮。“真是见鬼了。多好的天气啊,干吗不多待一会儿啊?”
“我对济慈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所有那些无所事事的艺术家我都喜欢不起来。这些只会耍耍嘴皮子的家伙连一单柿子都没接到过。说到柿子,你还有两打柿子没给客户送过去呢。”艾莉已经预料到我会有怎样的反应,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让我闭嘴,“而且,宝贝,这些柿子必须今天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