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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随父羡渔

我和我爹、我外甥在暴风雨中走到了海边的山上。他们爷俩都披了透明塑料雨衣,我撑一把黑雨伞,与风雨对抗着前进。这是崂山脚下一处不寻常的无名山,面向海的那一面像画刀切出来的,笔直竖立,直面浪头。我们站在盛夏的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崖边,一个巨浪打在山上,溅出地面七八米高。我们情不自禁地仰头称赞,作为内陆农村人,此情此景仿若置身电影。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半小时,直到雨打湿全身,风吹过时凉意刺骨,祖孙三人才有些不舍地慢慢下山。路上,我爹好奇地问:“涨潮退潮什么规律?”

类似这样的问题,来到城市生活后,我爹每次见面都能提出一两个。在村子里,他或许不是最渊博的人,但好奇心一村无两。如今来到城市生活,他已经竭尽全力试图理解一切,但未知的问题远远多过已知的答案。我也一样,只是被互联网拯救了。在七十岁之前,他成功掌握了智能手机和微信的基础功能,但难以再进一步。产品经理们围绕着年轻一代搞出来的设计,经常让他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我爹也从不妥协,一次也没用过微信的语音功能,坚持发文字。

潮汐表对他来说,还是稍显复杂。我研究了一会,以己之昏昏,成彼之昭昭,把青岛这片海域的潮汐分布讲了个大概。我爹听完就有了主意,抛出第二个问题:“捉螃蟹是涨潮还是退潮时去下笼子?”

互联网对此一清二楚,我亦听懂了背后深意。于是第二天便带他出门去买了蟹笼。做了一辈子手工活的我爹,对蟹笼的设计赞叹不已。螃蟹可以进去,但往里走深几步,便几乎出不来了。我们在蟹笼里放满了臭鱼烂虾,在一个刚刚开始退潮的上午,把它扔进水中,另一头用绳子系在了岸边的石头上。

下午五点,夕阳打在温和的海岸线上,我们踩着荆棘与杂草来到海边,又互相搀扶着走过一片乱石。最终两人合力拽蟹笼上岸,在它出水的刹那一起发出欢快的叫声——二三十只螃蟹正在笼子里团团转,走不出这伟大的人类发明。那天晚上,我们十分热情地邀请全家人吃油炸螃蟹(个头实在太小,不足以用其他方式烹饪),大家怀着爱与尊重,每个人尝了一口。餐桌并不是捕猎最后的归宿,完全没有影响两个天才渔民继续去买了两个蟹笼。

我们打定主意,用三个蟹笼猎捕时要有所取舍,只留下足以清蒸或者红烧的大螃蟹,放走小螃蟹。要让螃蟹走上餐桌,此事有关尊严。作为初步掌握了潮汐规律的新渔民,我们在下午又开始涨潮时来到海边,煞有介事地选择了三个点位。三人合计之后孤注一掷,决心捞走这片海域所有螃蟹,于是把准备的所有臭鱼烂虾都放进蟹笼,将它们扔向二十米外的海水中。从乱石中走出来,站在有些清冷的海边,大家凝视远方,波涛滚滚袭来,一遍遍冲刷着石头。我爹说,他没事就会带我娘亲到这边走走,看看海。我觉得有点浪漫,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吃过晚饭,我进入自己的世界,在昏暗的客厅一角躺着看手机,在与螃蟹战斗一整天后,需要像个年轻人一样玩会。晚上十点多,我爹笑意盈盈地走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个点是不是开始退潮了?我查了一下潮汐表,点头称是。

“要不咱们去看看蟹笼?”

“不睡觉吗?”往日他都是九点半就睡了。

“我现在精神很好。”

于是爷俩拿起手电筒,在黑夜中走向海边。出了家门口就发现,外甥已经穿好衣服尾随。猎捕点什么对男人们来说可能有无穷的魅力,我怀疑这一点被写进了基因。沿着下过雨的路走到海边,看到深黑色的海面上泛起轻微的光芒。远处几盏灯打在海上,除此之外城市几乎全然入眠。我们摸到蟹笼所在,拖上来发现收获没有想象的多。每只笼子里只有五六只大小不均的螃蟹,在手电筒的光束中惊恐逃窜。笼子里的鱼虾诱饵已经被海水冲没了。我们把笼子重新扔回海中,打道回府。

“你说退潮是到几点来着?”我爹问道。

“凌晨两点。”

“是不是那会螃蟹收获最多,再晚有些就跑出去了?”

“我不会再来的,不然这个小家伙也会两点不睡觉,跟着咱们。”我指着外甥说。显然,此刻我面对的是一位上瘾的老顽童,必须斩钉截铁地做决定。

第二天早上七点,醒来时看到他在床边等待已久。于是我顶着蓬松的头和油腻的脸,带着一老一少赶到海边。夏日的清晨微凉,一行人心情火热。此刻我也有了强烈的胜负心,希望这一幕皆大欢喜。潮水已经退向深处,露出黑色的小石头和淡黄色的海沙。我们能看到两百米那么远,视野清晰空旷。没有一个蟹笼残留。想到前一夜我们将绳子打了无数结,眼前的情况再明显不过,有人比我们来得早,收走了全部蟹笼和战利品。我们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头,相视苦笑,大度地原谅了偷走一切的那个人,然后决定动身去买几个蟹笼。

捕猎螃蟹的启示之一,就是它的乐趣非常短暂。我们每次来到海边,都看到几个老年人久久地坐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根钓竿,脚边放着两个彩色的水桶。我爹在农村生活久了,习惯跟每个人都可以说话。比如他带我去镇上买菜,路上能跟二三十个人停下来聊会,一个上午只能顾得上买一次菜。来到城市以后,他依然热衷于跟人聊两句,仿佛大家认识了一辈子。你很容易从对方的反应得知,被搭讪的老头来自城市还是农村——城市里的老人,会警惕地看他一会,再决定接不接茬;农村来的老人,几乎毫无防备地便聊上了。那个季节正是鱼上钩的时节,每个水桶里都有几条鱼。他去跟每个钓鱼的人聊天,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搭话。显然,在田地里待了一辈子的父亲,正在试图转型成一个渔民。依愚见可能稍微晚了些,但想必谁也拦不住他踏上这条路。

节俭了一辈子之后,对于频繁添置新装备,他显得扭扭捏捏。但我们发现他找到爱好后,立刻手忙脚乱地买来几根钓竿和书。我爹戴上眼镜,日夜不息,翻完了一整本教材。此时谁去他身边,都能得到一些钓鱼方面的启发。他的iPad里,开始陆续播放一些钓鱼技巧讲解视频。(需要再过很久我才能从这股精神感染中走出来,明白钓鱼是一项经验科学,就像炒股不能靠看书一样。一位朋友的父亲在海上打了一辈子鱼,退休几年后开始钓鱼,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可以一钩钓上两条鱼。此时这一点还并不明朗。)

几个月后再回青岛,我爹背着的黄色探险包(一家专门做旅游的互联网公司为年轻一代户外徒步所设计)已经鼓鼓囊囊。几个月里,他十分精简又步履不停地为自己添置了一些鱼钩、鱼线、鱼饵、浮漂、手套、剪刀。包里一个铁盒装满了泥土,有几条蚯蚓在其中钻来钻去,我爹解释,每一条都值一毛钱。作为一个农村人,他早就觉得城市疯了,蚯蚓居然需要花钱买,不过是一个最新例证。包里还有一个水壶和一袋茶叶,挂了一个简易马扎,看上去他已经为坐着钓一整天做足了准备。

我们一起找了片没人的海,我爹走到一块伸到海中的礁石上,展示他苦练了一个多月的技术。手里是一根海钓竿,有一个硕大的线箍,我爹双腿前后叉开,钓竿背在身后,向前猛地甩了出去,鱼钩飞到三十米远处。我爹摇摇头,对这一次竞赛成绩颇为不满。他发现,自己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头比起来,首先是甩不开钓竿,而海鱼跟河鱼不同,它们不那么喜欢岸边。我拿过钓竿,用尽全力一甩,鱼钩飞出去大约二十米。原来这里面真的有学问。我开始疯狂练习,最终在那个下午结束前,扔到了跟我爹一样远,但依然不足以在这片海域竞争。那个下午,自然又没有收获。

几个月来,我爹没能钓上一条鱼,但不影响他每天都在外出取经的路上。他办了老年卡,带着我娘亲坐公交车去往一片又一片海,以强大的社交能力,为自己找了不知多少位老师。“是个人就是我师傅。”吃百家饭,穿百衲衣,走过青岛的角角落落。潮起又潮落,日升又日落,装备越发齐全,鱼却总不上钩。每次通电话,我都要关心他是否钓上了鱼,答案总是一样。在距离圣地亚哥钓鱼那片海万里之遥,这是另一个老人与海的故事。

我哥家住在离入海口不远处,一条淡水河流过附近。准确地说,是一条淡水与海水交织的河。我爹住到他家之后,便换了淡水鱼竿。在河边垂钓与海边终究大不相同,鱼竿短了不说,也没有那么凛冽的风抽在脸上。这年秋天,我回青岛,跟着他和母亲来到河边。杨柳倒垂在河岸,映出温顺的影子。当地早已把岸边修葺一新,铺了塑胶跑道和干净的地砖。这次我爹有了两根钓竿,于是父子各执一根,静静地看着夕阳沉下河面,直到天空中只留了几片彩色的云。又到收摊的时刻,我们依然一无所获。

我爹兴奋地说起,最近拜了几个不错的师傅,感觉快学会钓鱼了。其中一个告诉他,“下次钓鱼时你告诉别人,平度老牛,就都知道,钓鱼的没不知道我的”;另一个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似乎父辈发了横财,如今除了钓鱼,他不知道人生中还能干点什么。总之,在这两位指导之下,他终于明白自己需要补足的技术细节。那个年轻人还送了他一个钓钩,十分高级。

回到北京后,有一天跟娘亲通话,说起我爹。她说,在钓鱼一年多之后,老头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我哥家有两个几岁的小姑娘,每天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归来的爷爷,今天钓没钓到鱼呀?

“你是没见过你爹那个样。快黑天了,脚踩在水边,蹲下来,用手去捕岸边的小鱼。水溅一身。抓了三条才好意思回家。”母亲以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表现心切的祖父形象。在一项以修身养性著称的活动中,人最终会因为不上钩的鱼而心境崩坏。

人生总是这样,在你看不到希望的时候给一缕微光。就在母亲讲述这段后没几天,我爹发来一张照片。图中有三条鱼,其中两条我认识,是巴掌长的鲫鱼,另外一条怎么看怎么像观赏用的金鱼。这是他钓鱼一年多后,首次收获。

“有条金鱼不假,这一带河里有金鱼。人家钓上来都放生,但我舍不得。”我爹如实以告。

全家炸了锅一样地庆祝一代渔王破茧而出。既然开了张,想必很快大家就能频繁喝上鲫鱼汤。小朋友们甚至开始点菜,有的认为鲈鱼比较鲜美,有的好奇鲤鱼到底好不好吃。我爹受此鼓舞,继续风雨无阻地冲向河边,他的技术越发纯熟,经验也日渐老到。有一天他甚至在河边捡到一个全新的日本线箍,不无惊叹地在电话里跟我分析起了这是一个多好的装备。他动手将这套线箍改装到自己的钓竿上。作为曾经的机械维修人,老人家对好装备有天然的痴迷。

但是丰收的季节并未如约而至。反而,伴着秋日渐深,河面上落叶纷飞之际,鱼儿们对他精心准备的鱼饵失去了兴趣(良心为证,他就连回趟老家,都在清单上列了一件抓蚯蚓的任务,最终带着几十条免费蚯蚓回到青岛),只在水中漫无目的地游弋。冬天来临时,我隔一两天就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背景音通常是呼啸的风声,他大喊着:“我在钓鱼。”

整个冬天,河面都没有结冰,我爹和几个老人孤独地守着水面,直到隆冬依然不肯离去。但此时不论大鱼小鱼,都失去了吃点什么的兴趣。比起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看视频,我爹似乎觉得在这里看注定不会上钩的鱼更有趣些。但是老人家的坚持,似乎总是徒劳。没过多久,他得了湿疹,而且越来越严重,当地医生宣布,他不能再碰鱼或者任何海鲜。在这座海滨城市,这是最主要的皮肤湿疹来源。我爹不无遗憾地放下鱼竿,专心致志养护皮肤。

今年春天,爹娘重整行囊,决心跟孩子们分开住。他们住在一处单独的房子里,在楼下未开发的一个小区地上,种了点蒜、菠菜和豌豆。这块地很大,多年不开发,谁愿意开辟田地都没人拦着,所以一起去的还有很多邻居。但不出半个月,胜负已见分晓。只有我爹妈种的这片菜,横竖整整齐齐,绿色的幼苗长成一样高,在春风里轻轻地摇。水面上的失利,在地面上找了回来。种菜这件事,我辈农人可称雄。

但是我猜,钓鱼这件事依然隐隐刺痛。在北京,我找了最好的皮肤科医生问诊,发现他的湿疹与海鲜毫无关联,青岛医生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爹后,他重拾钓竿,再次出发。

也许鱼和人并无本质不同,到了春天它们也重新活跃。电话那头,我爹的语气充满了兴奋。挂了电话,他发来照片,六条灰黑相间的鲫鱼在水盆里游来游去。期盼已久的鲫鱼汤终于成为现实。接下来的每一天,几乎都能听到好消息。我爹成了全家最忙碌的人,每天一早出门,过了午后才回家。吃过饭稍作休整,继续出门。偶尔,会钓上条几斤重的大鲫鱼上来,家庭群里一片欢腾。最多的一次,整个盆子里都是竞相摇曳的鲫鱼,足足有十几条。有时甚至能钓到叫不上名字的鱼,长长的身体在水盆里摆动,炫耀着我爹的钓技。

但时光并不总是对每个虔诚的游子温柔以待,没过几天他开始跟我抱怨,“鱼在春天也有厌食的日子”。

其实鱼和人一样,有两种厌食。一种是不爱吃东西,一种是吃得太撑。青岛跟其他城市一样,疫情之后,年轻人闷在城市里无处可去,到处找草地露营。我爹常去钓鱼的地方,从某个春日起多了数不清的帐篷。进城之后,他见过足够多让自己看不懂的事了,何况人多了还热闹。若非连续很多天一条鱼都没钓上来,他还没仔细观察过河边这群人。最终他发现,露营队伍跟城市里其他人一样,总会为自己准备过量的食物。到下午太阳落山前,他们收拾好帐篷、坐垫和孩子,发现有些拆了封的食物不想带走,干脆扔进河中。鱼对鱼饵似乎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忠诚,吃饱了野餐便再也不愿上钩。我爹和露营时代的第一次偶遇,败得十分不上台面。那些精心学习的钓技,千辛万苦准备的鱼饵,从老家院子背井离乡而来的蚯蚓,居然不敌年轻人随手浪费的食物。

四月初的一个下午,三点多了,我姐在河边见到我爹。又是颗粒无收的日子,他连午饭都没吃,静静等待着鱼吃午饭。青岛的春日阳光明媚,在绿树掩映下,他收起钓竿,收拾好黄色的探险包。视频那头,他身姿矫健,看不出饥肠辘辘,一头白发在春色中亮得反光。他背包跨上公路自行车,用力蹬着车轮,车筐里载着空空如也的水桶。我在视频这头攥紧拳头,轻轻喊了一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