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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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晴天的那种青蓝色不行,夜晚的那种深蓝色也不太好,夜幕时分带点粉嫩色调的橙色如何?井出千鹤点击鼠标,对背景的色度进行微调。突然,她抬起了头,感觉眼球表面有些干涩,她不停地眨眼睛,然后紧闭双眼,用食指反复揉压自己的太阳穴。

千鹤睁开眼。工作桌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天空阴沉,云很低。从十楼的房间向下望去,远方的街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千鹤发觉房间里有些昏暗,于是伸手够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了灯。在橙色灯光的照耀下,房间突然变得局促起来。细小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千鹤直起腰望向正下方,走在街上的行人陆续撑开了伞。红色、黑色以及透明的伞像绽放的花瓣一般依次张开。

千鹤关掉了正在上色的插画稿,打开了邮箱。有三封新邮件,其中两封是以前网购过的食品公司发来的广告邮件,另一封来自冈野麻友美。广告邮件千鹤看也没看就删除了,接着她点开了麻友美的邮件。

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吗?嗯,小伊好像前不久回东京了。为了庆祝她回国,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就行,剩下的细节决定好后我再联系你。等你回复哟。

屏幕上的文字虽然平平淡淡,但是麻友美那讲话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可以通过扬声器传过来似的。千鹤把手伸向放在工作桌一角的台历。其实无须看台历,因为几乎所有日子的行程都是空白的。

千鹤点击了回复键,对着弹出的空白框出神。如果诚实地写“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好决定的话明天也可以”,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公开说自己非常闲一样。

千鹤想,我和麻友美谁更闲呢?麻友美要带孩子,可能比我忙,可是就连伊都子去国外生活了三个月这样的事情,她也想办个欢迎会,看来说不定她比我还闲。想到这里,千鹤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一想到谁比我更闲,我会觉得安心呢?

千鹤没回邮件,又把刚才删除的广告邮件从已删除文件夹中找了回来。一封是北海道的一家螃蟹专卖店发来的,另一封是京都的一家豆腐专卖店发来的。千鹤点击店面的网页地址,弹出了商店的主页。她仔细观察网页的每一个细节。“买到就是赚到!毛蟹和酱油鲑鱼子现在一起买,只要8500日元……拉面套餐开始售卖……”

前年冬天,千鹤从这家店网购了螃蟹。一只加盐煮了,另一只和排骨一起做了锅仔。那时,丈夫寿士每天八点就会回家。千鹤孩子似的笑着说:“网购真是方便啊!”荞麦面、豆腐皮、干货,千鹤买个不停,有段时间网购在井出家几乎成了习惯。千鹤还记得,她甚至网购过面包和调味料。网购来的东西有好有坏,但即使东西不如预期,也别有一番趣味。她和寿士两个人互相抱怨着,围坐在饭桌边的那段时光很开心。千鹤看着画面上鲜艳的螃蟹照片,回忆着过往。她近乎无意识地将螃蟹、鲑鱼子和拉面的套餐放入购物车,回过神来后,又急忙关闭了页面。现在,千鹤已经不可能跟寿士说:“网购的螃蟹今天会送到,早点回家吃饭。”就算千鹤这么说了,他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回来。

千鹤抬起了头。窗玻璃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雨滴。有几滴雨水聚集壮大后,顺着窗面流了下来。

7号或者8号,再或者15号中午我有空。工作堆起来了,可能没办法耽搁太久。

千鹤输入了回复麻友美的文字,末尾她又加了一句“期待和你们见面”,然后点击了发送键。

“要不要去买点东西呢?”

千鹤自言自语,抬头望了望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四点三十五分。千鹤刚起身就嫌麻烦了。这个点超市里人很多,撑把伞走过去,再提个塑料购物篮子在拥挤的店内徘徊,想想就让人觉得痛苦到难以忍受。

千鹤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客厅昏暗,千鹤也不开灯,直接躺倒在沙发上。透过客厅的窗户可以望见新宿副都心。淅淅沥沥的雨中,高楼的灯光模糊不清。

寿士出轨了。虽然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现实。千鹤知道第三者是谁。那个人和寿士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名字叫新藤穗乃香。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大米的品牌。她的生日是1月5日,现年二十五岁。寿士所在的公司主要从事技术类翻译,但她的理想是翻译小说。她希望能够发掘出当代的弗兰纳里·奥康纳[1],并将其介绍到日本。

为什么千鹤会知道这些?因为她调查过了。寿士的手机短信,书房电脑里收发过的电子邮件,扔到包里的手账,橱柜顶层深处的盒子里放着的信和卡片,寿士本人或许想要隐藏,但实在过于敷衍。千鹤最开始发觉时,甚至感觉有些好笑。她想,丈夫应该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轨吧。说到底,寿士并非那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胖乎乎的,肉肉的,结婚之后又胖了八公斤,他也不在意自己的服装打扮,千鹤帮他整理好的衣服他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他也不了解什么有格调的餐厅或酒吧,就算偶然知道了一家两家,在餐桌上也说不出幽默风趣的话逗人开心。

千鹤发现自己丈夫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轨时,内心好像孩子考试得了满分一样激动。她并没有败下阵来的不甘心,也没有其他类似的情绪,只是单纯感觉有一点小骄傲,但是又叮嘱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获得默许后,寿士更加肆无忌惮了。如今,工作日过了十二点,寿士才回家,有时,周末他会蠢到以去工作为借口,独自出门。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快半年。

到了这个地步,千鹤开始搞不懂自己的情绪了。她现在依然感觉不到嫉妒,并对自己感觉不到嫉妒这件事感到很困惑。千鹤感觉到的,不如说是一直被丈夫当作傻子看待的不愉快。她隐约发现,这种感觉并非源自爱情,所以她无法逼迫寿士尽快解决问题。

千鹤想,不如索性嫉妒呢。如果她能恨二十五岁的新藤穗乃香就好了。嫉妒对方的年轻,羡慕对方有自己没有的优点,如果能像肥皂剧的主人公那样,说着老套的台词——“到底要我还是要她,说清楚!看着我的眼睛!”——去责备寿士就好了。

千鹤从沙发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和电视机,然后打开冰箱,取出土豆、芹菜、西红柿和一块冷冻的鳕鱼肉,放在水槽里。千鹤低头看着水槽,脑中想好了今天的菜单:鳕鱼和蔬菜都切片,叠垒起来后撒上奶酪烘烤,还剩了些罗勒酱,就拿它来拌意面,配在旁边,这样就不用去超市买东西了。然而,千鹤既没有摊平菜板,也没有拿出菜刀,而是再次打开冰箱,取出了昨天喝到一半的白葡萄酒。千鹤把酒倒进玻璃杯中,喝了起来。

即将与麻友美她们见面,千鹤心不在焉地回想起过去几个人一起吃午饭时的样子。麻友美总是笑得天真烂漫,明明牢骚满腹,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满。伊都子的笑容有些阴冷,如果不问到她,她就不会主动开口说话。千鹤没有把寿士出轨的事告诉她们。三个月前的聚会,以及更早见面时,千鹤都曾想向她们坦白。可话都到嘴边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不是因为好面子,像明明很闲却要说自己很忙那样,而是千鹤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情。如果千鹤说“不管那个女人什么样,我都无所谓”,或许她们会安慰千鹤,说“不要勉强自己,没事的”吧;如果再糟糕些,她们或许会一脸严肃地说“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讲,没事的”,然后亲如家人般地对待千鹤吧。不是这样的。年轻的女人,出轨的丈夫,一直在家等夫君归来的可怜的妻子——在她们充满同情的言语包裹之下,所有的一切就会被总结成这种简单的图表结构。千鹤受不了这样。千鹤想,不对,如果被她们总结成这样,或许我就会感觉到嫉妒了吧。

千鹤从炉灶上方的橱柜中取出了一包吃到一半又密封好的开心果,嘎啦嘎啦地倒了几颗在客厅的餐桌上,坐在椅子上剥起了壳。

十五岁起,千鹤就一直和这两位好朋友有来往。千鹤重新回忆起她们的样子,内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呢?每次听麻友美讲述带孩子的烦恼,我和伊都子都无法感同身受,我也不觉得她们能够理解我的婚后生活。至于伊都子,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她现在又在做什么,我和麻友美都不知道。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三人即便聚在一起,也只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将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了。可是,为什么即使这样,我们还一直见面呢?回邮件说了“期待和你们见面”之后,我才真正开始期待,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知从何时起,千鹤脑中浮现出的两人的面容已经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少女时的模样。

千鹤打印出麻友美在邮件中附上的地图,一边确认位置,一边走在神保町的街道上。高中毕业后,每次三人说要聚会,都是麻友美安排好一切。

三个月前,三人借伊都子要去国外的由头,办了一次壮行会。当时聚会的地点在国会议事堂附近的一家法餐厅。麻友美总是提前为大家预约饭店,虽然值得感激,但是她每次订的店都似近又远,很不方便前往。千鹤住在东北泽,伊都子的公寓在神乐坂,麻友美则住在目黑,明明可以选在新宿或者惠比寿这种三人都能很方便抵达的地方。一想到这里,千鹤不禁苦笑起来:不管是新宿、吉祥寺,抑或是北千住、横滨,反正自己一天到晚也没什么安排,差别并不大。

昨夜,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今天是久违的晴天。很快就要出梅了吧。湛蓝的天空中透着白光,学生和工薪族们正快步来来往往。

千鹤怕迷路,所以提前出了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预约的中餐馆。虽然比预约时间早了十分钟,但去别的地方打发时间也不合适,没办法,她还是走进了店内,报上麻友美的名字。服务员领着她上了二楼的包间。千鹤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铺着白布的圆桌前。领她上楼的服务员离开后,千鹤翻看着菜单打发时间。

草部伊都子比约定时间早三分钟到达。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与之搭配得恰到好处的牛仔裤。她像高中时那样,挥着手走进包间,坐了下来。千鹤觉得,不管什么时候见伊都子,她都没什么变化。她的脸上只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几乎是素颜,但看起来还跟二十四五岁的小女生一样年轻。明明穿着也很随意,但清爽又干净,浑身透露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华丽感。千鹤认为,她之所以不会老,是因为没结婚,不必为生活琐事操心。

“三人还坐个圆桌,有点夸张了吧。”伊都子从包里取出烟,笑着说。

“你去哪了来着?”

千鹤这么一问,伊都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摩洛哥。”提到摩洛哥,千鹤脑中完全想象不到任何与摩洛哥有关的东西。

“那地方是在哪儿来着?”

“讨厌,小千你这地理白痴的样子一点没变。就在非洲大陆的边上,西班牙对面。”

“你在摩洛哥待了三个月?”

“偶尔也去西班牙或者突尼斯。呐,反正麻友美肯定会迟到,不如我们先点些喝的吧?”伊都子点上烟,翻开菜单。

“小伊你要喝酒吗?”

“当然了。肯定喝的啊。小千你也喝吧。”伊都子耸了耸肩,冲千鹤笑了笑,然后叫来服务员,给千鹤和自己各点了一杯啤酒。阳光透过房间深处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好似要将房间斜着切开。啤酒端上来后,千鹤和伊都子一同举杯遮住阳光,碰了碰杯。

“整整三个月,你都在那边做什么?”

“先不说这个,小千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

“还不就那样,和三个月前没半点变化。”

“插画的工作怎么样了?”

“还行吧。”

只要被问到工作上的事,千鹤总是缄口不言。大约一年半以前,千鹤靠着丈夫的关系,开始了画插画的工作。给杂志的专栏或者投稿栏目配小插画,每个月这类工作的数量掰着手指头都能算清楚。画出的作品几乎不会注明作者是井出千鹤,收入连一个月的餐费都不够。就算千鹤撒手不干了,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对,或许都没人发现千鹤不干了。千鹤觉得,这不过是家庭主妇闲来无事的兴趣爱好罢了,但不知为何,如果别人也这么想的话,她会很不愉快。

于是,千鹤说:“差不多是时候搞个个展了。地方还没定,但我想画点与工作不同的,更大一点的那种。”

“哇!”伊都子将啤酒杯从嘴边拿开,脸往千鹤的方向凑了凑,似乎很佩服的样子频频点头。“定了之后务必立马告诉我啊。我会捧束花去的。从前我就一直很喜欢小千的画。”

伊都子突然认真起来,然后她闭口不言,咕咚咕咚地将剩余的啤酒一饮下肚。

“你这也喝得太快了吧?”千鹤开玩笑地说,可伊都子依旧很认真的样子:“不可以吗?反正这次也是庆祝我回国。我再点一杯啤酒,顺便再点点吃的吧。麻友美应该没有提前预约套餐吧?”

伊都子拿起菜单,把服务员叫了过来。

“服务员说可以单点。吃什么好呢?前菜拼盘和,嗯,芦笋炒牛肉,蛋黄酱虾仁看着也不错。小千你要什么?”伊都子把又厚又重的菜单推到了千鹤面前。

距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麻友美终于到了。一阵上楼时踢踢踏踏嘈杂的脚步声之后,包间的门啪的一下打开了。

“哎呀,讨厌,你们都喝上了。”麻友美和她那疯疯癫癫般的大嗓门一起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简练的淡粉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夏季薄外套。

“眼看要来不及了,我就打车来了。结果,好倒霉啊,路上车太多了……小伊!好久不见!去坦桑尼亚过得怎么样?啊,我也要一杯啤酒。啊呀呀,晴天是挺好的,就是热得人难受。”麻友美进门之后嘴就没闲着,落座后慌慌张张地脱下外套,从包里取出手帕压住太阳穴。

“什么坦桑尼亚啊?”伊都子笑了。

麻友美的啤酒也上来了,三人再次轻轻地碰了碰杯。

“小伊你不是去坦桑尼亚了吗?不是啊?那是加拉帕戈斯?”

“什么啊!真是受不了你们。麻友美说什么坦桑尼亚,小千又不知道摩洛哥在哪儿。那三个月前的壮行会算什么嘛。”伊都子第二杯啤酒已经喝掉快一半,或许是醉意已经开始有些上头了,她的笑声也比刚才豪迈了一些。

“不管这些了,所以怎么样啊?”

“没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

伊都子将剩余的前菜都夹到了麻友美的碟子里。服务员端上来了蟹肉和鸡蛋白的汤,伊都子又迅速点了一份绍兴黄酒。

“黄酒?怎么大中午的就开始喝烈酒啊?”

“哎呀,没关系。不说这个了,麻友美你怎么样啊?一切都好吗?小露娜还健康吗?”

“啊,露娜啊,健康健康。对了,我今天两点多就得先走了。小千今天也得早点回去吧?所以我喝不了黄酒。哎呀,我说,这汤真好喝。菜你们都点好了?这家店的锅巴鱼翅可好吃了,蛋黄酱虾仁也是名菜,你们该不会点了其他米饭类的料理了吧?”麻友美才夹了几筷子前菜,便坐不住了,翻开了菜单。

“你稍微冷静一下行不行啊。”千鹤笑了起来。

“就是,一起喝黄酒啦。”

“行了行了,不喝了。一会儿该被当成酗酒的母亲了。”

“什么?一会儿要去接露娜吗?”

“对,去幼儿园接孩子,然后送去培训学校。服务员!不好意思,麻烦点一下菜。”

“什么培训学校?”

“游泳?还是英语?”

“不是的。”麻友美从摊开的菜单中探出个头,像孩子公开小秘密那样笑着说,“露娜啊,我想把她培养成一个艺人。所以从四月开始,我就送她去培训学校了。”

千鹤与伊都子面面相觑。服务员打开门,手里端着放有绍兴黄酒的餐盘走了进来。他毕恭毕敬地将酒瓶、玻璃杯和冰块并排摆放在桌上,三人默默地看着服务员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麻友美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将脸靠近菜单,又追加了几个菜。千鹤与伊都子再次面面相觑。伊都子挑了挑眉,于是千鹤问道:“艺人?”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呀,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嘛。”麻友美往桌子方向探了探身子,视线在两个人身上不停地游走。

千鹤想:麻友美总是这样,我和伊都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说实话,搪塞敷衍一下就过去了,只有麻友美毫无保留,什么都说。要不我今天也跟她们坦白好了,我的胖头鱼丈夫和一个年轻女人出轨了。千鹤喝光了第二杯啤酒,擦掉大笑时溢出的泪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在那个什么培训学校都学些什么呢?”伊都子忍住笑意问。

“跳芭蕾,唱歌,还有演技指导课。另外,他们还给介绍试镜的机会。”

“艺人也分很多种,模特、歌手、女演员,各种各样。”千鹤一边给麻友美分菜,一边问。

“哪种都行。”麻友美爽快地回答。千鹤和伊都子又对视了一下。“那么小的孩子,谁知道她在什么方面有天赋呢?”麻友美将餐巾摊开在膝上,表情仿佛是在说,你们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菜陆陆续续地上了,三人各自负责分菜,小碟子不停地传过去传过来。千鹤瞥了一眼伊都子,她正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黄酒。

麻友美好像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桌子前方探探身子,问:“对了,那什么,怎么样啊?哪儿来着,嗯,摩洛哥。”

“很开心啊。”伊都子的回答很简短,一如既往。

“旅途中有艳遇吧?”

千鹤察觉到伊都子的回答都很短,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不再多问。麻友美却完全相反,一直追问个不停。

“有相处得还不错的,但恋人嘛,没有。”

伊都子看了看千鹤,莞尔一笑。

“那你在那边三个多月都干啥了?做驻地记者?之前你不是写了个什么甜品特辑的文章吗?这次是做那个特辑的摩洛哥版吗?”

麻友美忙着动筷子的同时,继续追问。千鹤发现,自己内心其实很希望听到麻友美的提问。伊都子究竟在做什么,千鹤到目前为止也完全不清楚。伊都子从四年制的大学毕业后,也没正式上班,偶尔在翻译家母亲的办事处做做文秘,或者去大学同学开的进口杂货店帮帮忙,二十五岁之后,不知什么缘故,她又开始写作。千鹤在杂志上看见过几次伊都子的名字。和千鹤画插画的杂志不同,伊都子的文章刊载在更时尚的女性刊物上。原以为她肯定会专心做这个工作,结果过了三十岁,突然又到一家两年制的摄影专科学校上学去了。专科学校毕业后,又像这次一样,常常往国外跑。去摩洛哥之前,她好像还去过东欧,再之前去过爱尔兰。应该不是杂志社委托的。她现在的身份究竟是作家还是摄影师,千鹤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伊都子有余力像这样尝试各种事情,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经济上和精神上。

“干了几份别人委托的活儿。拍沙漠的照片,了解西班牙的酒吧之类的。”

“哦哦。”

千鹤希望麻友美继续追问,但麻友美好像已经失去兴趣,随口感叹了两声后,夹起小碟中的虾仁放入嘴里。接着,她像孩子般双手合掌放在胸前,惊叫道:“真好吃!”

之后便是例行的近况报告会了。不过,说得最多的还是麻友美,邮购的无农药蔬菜质量如何,丈夫体检时发现甘油三酯过高,露娜又学会了说这样那样的话,幼儿园家长里关系好的朋友的近况等等,麻友美既不装腔作势也不遮遮掩掩,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个明白。每次千鹤都感觉自己体验了一次从未体验过的主妇带孩子的生活。当然,麻友美也会毫不客气地对千鹤问这问那,比如,跟丈夫关系还好吗,一般去哪儿吃饭,插画的工作进展如何,等等。千鹤和伊都子一样,只会支支吾吾地简单回答,千鹤想,伊都子肯定也很不了解她究竟在做什么。

服务员端上了锅巴,将配菜浇在上面,菜肴发出吱吱的夸张声响。三人热闹地欢笑着,一边互相诉说着感想,一边动筷子夹菜。千鹤想,看来今天不用听麻友美的那句口头禅了。然而,就在此时,麻友美埋头看着碟子,感触颇深地说出了那句三人每次聚会时她都会说的话:

“我们人生的巅峰,应该就定格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了。”

千鹤觉得厌烦极了,装作没听见,继续吃着锅巴。似乎是因为黄酒喝得有点多了,她有种整个身体咣当一下舒展开了的感觉。千鹤想,默默品尝着黄酒的伊都子应该也对麻友美这句话感到极其厌烦。两人都没搭理她。原以为麻友美会就此打住,没想到她越说越来劲。

“我不是说前不久送露娜去培训学校了吗?培训学校的孩子们的妈妈跟幼儿园的那群家长一样,都比我年轻多了。当然了,她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哎呀,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但我内心还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啊,培训学校的经理人还记得我们。”

“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别老拿出来说了。”伊都子微笑着说。

然而,麻友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还不到二十年吧。啊,四十岁前我们还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吗?哎,不用站在聚光灯下也行,至少有那种什么……充实感或者成功感,如果能有机会再打心眼里感受一下就好了。”

“你现在过得这么无聊吗?”千鹤的口气似在揶揄。

“不是无聊。就是……怎么说……感觉自己好像套着个游泳圈漂在水上一样。每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是要克服困难还是要改换方向,都只能借助游泳圈的力量行动。我想用自己的双臂,这样使劲儿游游看。”

“呐,麻友美,你时间来得及吗?马上两点了。”

伊都子说完,麻友美赶紧看了一眼手表。

“糟了糟了。谢谢你提醒我。”

麻友美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拿出带镜化妆盒迅速确认了一下面部的妆容,站了起来。她抓起放在桌子一角的结账单,微笑着说:

“这次我付钱,下次你们谁再请客吧。再联系。很高兴今天能见上面!”

说完,麻友美又像刚来时那样火急火燎地出了包间。

包间里突然恢复平静。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笑声。吃剩的餐盘,沾上了褐色污渍的桌布,与刚才相比位置发生了微妙变化的阳光,千鹤盯着这些出神。

伊都子说:“麻友美还是老样子啊。”两个人相视一笑。

“咱们也回吧。”千鹤说。

“哎,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我还想接着喝酒,但这个点酒馆也都还没开门。”伊都子很少见地主动向千鹤提出邀约。

“那去我家吧。要喝的话去我家喝正好。”千鹤莫名开心起来。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有话想和伊都子说,虽然伊都子会回避掉所有直击本质的问题,而且自己应该也不会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啊?可以吗?小千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我也想喝几杯了。走吧走吧。”

“从这里去你们家要经过新宿吧?去伊势丹买些好喝的葡萄酒吧。”

“那不如晚饭也在我家吃吧。一起去百货店的地下卖场买点美味佳肴。”

“美味佳肴?”伊都子耸了耸肩笑着说,“美味佳肴,好久没听过这么余韵悠长的词了。”

井出千鹤与冈野麻友美、草部伊都子三人曾在同一所中学上学。这所女子学校是从幼儿园到短期大学的一贯制学校,千鹤从小学开始入学,麻友美从初中开始,伊都子则是初二时转校来的。三人只在初三那一年同班。井出千鹤当时叫片山千鹤,冈野麻友美叫井坂麻友美。[2]

十五岁那一年,三人成了同班同学。她们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走到一起的,彼此都记不清了。虽然她们回家的方向各不相同,但等到大家回过神来,三个小姑娘已经开始放学后一起离校了。尽管学校禁止学生绕远路不直接回家,但她们还是会悄悄去甜甜圈店和家庭餐厅点甜品边吃边聊好几个小时。她们还常常一起聚会过夜。姑娘们带上睡衣去三人中某个人的家里,把自己关在儿童房里秉烛夜谈。

两年后,三人收到退学处分。起因也是那年暑假的一次彻夜聚会。

当时,三个小姑娘一起去伊都子母亲名下一间位于伊豆高原的度假村公寓住了下来,她们偶然通过卫星电视看到了“拯救生命”演唱会[3]的直播节目。千鹤记得,似乎是麻友美先说:“我们也一起组乐队吧。”当时说要一起组乐队,然后策划一场公益演出。当然,这不过是孩子们看电视节目后深受触动而产生的兴奋感罢了。度假村公寓附近,繁华的街市自不必说,就连便利店都没有,为了打发无聊,三人开始订立计划。麻友美从小就学习钢琴,所以她负责作曲,而伊都子九岁至十二岁期间曾在英国居住,所以作为海归子女的她负责写一些夹杂英文的歌词。千鹤喜欢画画,于是她在素描簿上画了好几张演出服的设计稿。在四天三晚的旅行里,三个女孩因为一次空想的少女乐队组建计划而情绪高涨。

然而,这一计划并没有停留在打发一个夏天的无聊之上。千鹤想,之所以会这样,肯定是因为当时的生活无聊透顶,无聊到与住在被树林和别墅环绕的伊豆高原度假村公寓时并无二致——虽然放学后她只需要坐几站就能到涩谷,从家步行不到三分钟就是便利店。

令千鹤感到意外的是,报名参加初三秋天举办的业余乐队比赛的不是麻友美,而是伊都子。伊都子说,反正都报名了,而且是乐队比赛,不如就确定各自负责的部分临阵磨枪。伊都子练习打鼓,千鹤学习弹吉他。三人练到指甲破了,手指全是茧子,原来在甜甜圈店和家庭餐厅的茶话会变成在音乐教室或租来的录音棚里的练团会。不用说,她们的水平糟透了。参赛者清一色是二十多岁的人,他们把音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在这些人中,三个初中小女孩的演奏糟糕到不仅让裁判而且让其他参赛者忍俊不禁。自然,她们在比赛中没有获得任何名次,不过被艺人经纪公司的人相中了。经纪公司的人问她们,要不要去他们公司训练。

三个女孩是所有参赛者中最年轻的,穿着超短裙的校服,经纪公司的人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们新鲜可爱。这是千鹤到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有一首什么脱不脱水手服的歌很流行[4],市面上都是玩偶娃娃一样的偶像,伊都子提出的理念——“有主见,好胜心强,稍微有些任性”——或许让对方觉得很有趣吧。可是,当时千鹤她们误以为自己是因为才华而被经纪公司看中的。她们以为,仅仅花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练习,就获得了大人们的认可,她们肯定拥有无限的音乐才华。她们完全没有思考过自己喜不喜欢音乐,只是一味相信“才华”这个词。

在那之后,三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学后,她们去经纪公司的录音棚专心练习。乐器自不必说,声乐训练也有,不知为何,还被安排了舞蹈课程。练习结束后,她们偶尔会和大人们一起吃饭。在千鹤看来,这些成年男人带她们去的地方与家庭聚会的餐馆以及寿司店的风格完全不同。在酒馆的包间或者昏暗的酒吧内,三人基本不说话,只是相互使着眼色。

高一时,她们正式出道。千鹤的吉他技术几乎没什么长进,于是吉他被没收,改为摇铃鼓。伊都子比千鹤更热爱训练,所以打鼓技术有所长进,再加上伊都子唱歌水平最高,英语也说得很流畅,虽然大人们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伊都子的长相是那种标准的美女,所以最终决定由伊都子站在中间位置主唱。伊都子被要求抱着吉他,但其实吉他基本上就是个装饰,只需要在个别地方假装弹一下就可以了。麻友美的钢琴被换成了电子琴键盘,公司的人教她记住了程序性的演奏。那个夏天,三人经过冥思苦想后确定的团名“雏菊”,后来也被改成了“Dizzy”(吵闹)。作词仍由伊都子负责,作曲名义上是麻友美的任务,实际上有专业人士在做。千鹤不需要再画服装的草图了,公司已经为她们配备了造型师。虽然服装还是校服,但那也是由专业人士设计的演出服。一切都在没有征求三人意见的情况下顺利地进行着,千鹤虽然也觉得这么一来她们和玩偶娃娃偶像没有任何区别,但讽刺的是,伊都子提出的“有主见,好胜心强,稍微有些任性”的理念被保留了下来。三人的人设也被详细确定了下来,包括发型、个人服装、化妆、说话方式、接受采访时的话术等。一切都由大人们决定,三个女孩对此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情绪。比起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这种生活更刺激也更有乐趣。不过,三人都觉察到自己一开始做的事和现在正在做的事有所不同,于是,带着讽刺和反抗,三人聊天时还是称自己的组合为“雏菊”。这样,似乎所有已经发生的超出她们预想的事情,就都变成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现在做的所有事情就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选择的。

为了宣传新发行的单曲CD,三人首次登台演唱,地点在横滨的一个地下拱廊特设舞台。在那之后,她们在小型演奏厅也演出过,还做过演唱会的暖场嘉宾。此外,她们还参加过车展以及其他演出活动。高一那年冬天,她们出了第一张专辑。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用自创的歌词和旋律(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夹杂着英文,大声地、叫喊般地唱着颇具内涵的歌曲(大人们这么指导的),她们渐渐获得了关注。杂志的采访邀约络绎不绝,由于接受采访时,她们回答直率、生硬且很有主见(已提前练习过),她们的关注度进一步提高。

每天去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情,让三个小姑娘筋疲力尽,完全没时间思考和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结果,在高二暑假前,她们收到了学校的退学处分。千鹤她们上的一贯制学校,校规之严格是出了名的,不管是打零工还是演艺活动,一概不允许。千鹤当时觉得,现在每一天的生活比在学校有意思多了,退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完全偏向了预想之外的另一条轨道。三人的父母态度各不相同,有的反对,有的震怒,有的无比赞成,但是退学处分已下,三个女孩只有离校这一条路可走。虽然与自己的本意有所不同,但是未来也只能沿着另一条别人为自己铺好的道路向前进。

因为退学,三人受到了更广泛的关注。关注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千鹤二十八岁时,与井出寿士结婚。当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曾经走向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向,等回过神时,一切却已恢复原样,人生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当然,现在她也这么认为。不管是坐飞机还是打车,抑或坐公交,甚至步行,所有人最终都会回到他/她一开始出发的地方。

“不过,麻友美真厉害啊,竟然要把女儿培养成艺人。”双手提满了买好的东西,在百货店门口上了出租车后,伊都子在车里笑着说。

“麻友美还是太不成熟了。明明第一个提出解散‘雏菊’的就是她。”

“或许是吧。今天她不又说了嘛,人生的巅峰什么的。”

千鹤和伊都子再次相视,微微一笑。

“我突然去你家没关系吗?你丈夫不会觉得我打扰你们了吗?”伊都子突然收回了笑意,嘟囔道。

“不会打扰的。再说了,我们家那位回来很晚的。”千鹤爽朗地说完后,瞬间开始抑制自己内心不断奔涌而出的冲动情绪。她想,不如就这么说清楚算了。听我说,我丈夫是不会在零点前回来的。他那种货色的人,居然还和年轻女人搞外遇。千鹤好想借着微醺醉意坦白。伊都子肯定会一言不发听我说完,也不会说“不要勉强自己”“没事的”这种不痛不痒安慰人的话,更不会眨巴着眼睛说“全都向我倾诉吧”。所以,跟伊都子坦白应该没关系,说了之后一定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千鹤抬起头,正准备开口,不料伊都子先发言了:“我可能要出一本摄影集。”伊都子像汇报自己考了满分的小孩子一样,仰视着千鹤。

“哇,真厉害啊!用这次旅行拍的照片吗?”千鹤错过了坦白的时机,她用响亮而欢快的声音问道。

“对。以前拍的也放一些进去。具体怎么操作还在摸索。”

“太厉害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刚才不说呢?今天明明就是专门给你庆祝的。”

“我不是害羞嘛,这种事情。”

“那一会儿我们重新干一次杯!”千鹤轻轻掂了掂放在脚边的葡萄酒。

伊都子看了看千鹤,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微微一笑。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千鹤之后,又突然转头看向窗外。千鹤也看着窗外,她想,还好自己没坦白。千鹤和伊都子之后一路沉默,各自眺望着出租车窗外夜幕降临时远方的街景。

两人将买来的东西挨个儿摆放在桌上。又将几种沙拉一点点盛到大盘子里。法棍和奶酪切成小块装入盘中,油橄榄则倒进小盘子里,千鹤顺手抓两颗放到嘴里。为了搭配塑料包装里的烤牛肉,千鹤又切了几片薄洋葱片。这是千鹤第一次邀请伊都子来自己和寿士居住的这间公寓,但伊都子好像在这里住过一样,动作娴熟地取出盘子,使用菜刀,从橱柜中抽出餐具。两个女人在厨房忙来忙去,这对于千鹤来说竟愉悦到有些吃惊。千鹤情绪高涨,仿佛回忆起了以前这样愉悦的时光。醉意早就清醒了,但她还是好几次笑出了声。每次伊都子也跟着笑翻了天,说油橄榄掉在地板上了也笑,说泡菜瓶子打不开也笑。

“总觉得好怀念啊,这场景。”伊都子一边仔细比对买回来的三瓶葡萄酒,一边说道。

“但是,怀念这个词用得有点怪,怀念应该针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才对,我们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在某个人的家里做饭的经历。”

“有啊,在伊豆不就是吗?”伊都子选中了中间那瓶葡萄酒,插上开瓶器后笑着说道。

“伊豆啊?又要回溯到那个时候吗?”千鹤的语气中略带厌烦,而伊都子只是莞尔一笑。

盘子已经快要占满整个桌面了。千鹤在内心感叹着伊都子卓越的摆盘技艺。不管是沙拉还是面包,经伊都子的手一摆盘,就好像美食杂志上的图片一样高端华丽。这些盘子都不是艺术品,但看起来很贵重的样子。不过,这样卓越的摆盘技艺也让千鹤觉得,做饭应该并非伊都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太豪华了。不过,我还不饿。”千鹤姑且坐在了桌边,几小时前吃的中餐还在胃中。伊都子坐在寿士的位置上,伸手给千鹤的玻璃酒杯中斟上葡萄酒。

“慢慢就会饿的。要是剩下了,就留给你丈夫当晚餐好了。”

“也行吧。”千鹤一边回答,一边回忆起以前丈夫深夜不回家时,自己将精美菜肴都扔进垃圾桶的样子。

“这地方真安静。”

伊都子重重地坐下,环视着屋内。确实,这套房子很安静。电视机的声音、笑声、互相呼唤对方的声音都曾经充满过这个空间,但现在,这些都像谎言一样了无踪迹。只要千鹤不发出声响,房间就像忠犬一样保持沉默。千鹤感觉这份安静的来由被伊都子看穿了,于是低下头品尝自己本不太想喝的酒。窗外暮色渐沉,西边的天空只剩一抹淡淡的粉色。

“我基本上是一个人过。”千鹤见伊都子看向窗外一言不发,索性坦白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就只有现在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我丈夫没有在我醒着的时候回过家了。”

伊都子将眼神从窗外收回,看着千鹤。她出神地看着千鹤,仿佛不由分说就被没收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千鹤嘴角微微上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微笑的样子像是在模仿电视剧中的情节,便很快收起了笑容。

伊都子依旧出神地望着千鹤,千鹤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被抛弃了。和我结婚的那个人,他把我丢弃了。”然而,伊都子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千鹤想伊都子不可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于是越发焦躁不安起来。该不会要清楚明白地说丈夫有外遇了,伊都子才能明白吧?千鹤正准备开口,没想到伊都子一脸认真地说:“丈夫不回家,妻子更开心。[5]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句谚语来着?”

千鹤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小伊,那可不是什么谚语。”

“啊?不是吗?那就是典故?”看来伊都子并不是在敷衍,也不是在开玩笑。

“什么典故啊?”千鹤又笑了。笑着笑着,千鹤想:也是,为什么我会以为,她们会不得要领地安慰我呢?为什么我会以为,她们会误会我的心境,会站在我这边让我尽情吐露不快呢?对千鹤而言,伊都子旅行时是去了坦桑尼亚还是去了摩洛哥,或者无论去哪儿都没有关系,同理,对伊都子而言,一个只在朋友婚礼上见过一面的肥胖男子,究竟在加班还是在出轨,一定也无关紧要。千鹤觉得,这是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鸿沟,也是她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惯例。

“不说这个了。你的摄影集要在哪个出版社出版啊?”千鹤转换了话题。她想,不管是不回家的丈夫,还是这个家的死寂,都无所谓了。几个小时后,或许自己又会为这些问题忧愁,但至少现在,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伊都子说了一家千鹤从未听过名字的出版社。

“虽然不是大出版社,但他们主要在摄影类出版上下功夫。”伊都子好像在找借口,“摄影集发售时,准备同步搞个摄影展。哦,对了,小千,你不是说也要做个人作品展吗?”

“我那个无足轻重,和小伊你的那个没法比,只是个很小的展览。而且,最后能不能办起来还说不定呢。”千鹤慌慌张张地说。个展不过是自己信口胡说的罢了。

伊都子抓起一颗油橄榄放入嘴里,给杯中斟上酒,说:“我觉得,我这次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操控,终于能够自主行动了。”

千鹤想,伊都子大概又在说“雏菊”的事了,当时事情的发展的确完全偏离了几个人原本的想法。她点头附和,用牙签插了一块泡菜放进嘴里。谈到任何事情,麻友美和伊都子总会以十多岁时那段特殊的记忆为参照标准,这让千鹤多少有些厌烦。为什么总要回到那个时候呢?那段时光并不是三人的人生要达到的基准线,而只不过是一瞬间非日常的体验而已。麻友美大言不惭,说那是自己人生的巅峰,就已经让千鹤惊掉下巴了,现在,连伊都子也要说什么现在她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行动了。总觉得大家都怪怪的。千鹤又想转移话题,她的视线开始在空中游走。伊都子的眼睛边缘因为醉意染上了一层红色,她仿佛捕捉到了千鹤的眼神,靠了过来仔细看着千鹤说:

“你觉得,麻友美为什么要让露娜去那个奇怪的学校?不过是自己没做到的事,想让孩子来完成罢了。虽然当着她的面不好说,但是我觉得,麻友美根本就没把露娜当成一个人,而是当作自己的分身在抚养。说夸张些,她不过是想借露娜的身体重新活一次而已。”

千鹤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寿士位置上的伊都子。看来伊都子想说的不是“雏菊”的事情。伊都子倒了大半杯酒,然后像喝果汁一样一饮而尽,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知道吗?我母亲和现在的麻友美完全一样。不是,应该说,比麻友美还要歇斯底里。我一直没发现,还以为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但并不是这样。全都是那个人让我做的。我到现在终于发现,到三十四五岁了才发现啊!”

从初中开始,伊都子就几乎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情,现在突然一下子说个不停,而且都是这样隐秘的话题,让千鹤感到十分惊讶。伊都子的母亲,千鹤在十多岁时倒是见过几次。即便是现在,也偶尔会在购买的杂志上看到她。千鹤心不在焉地想,如果说寿士的出轨对象新藤穗乃香憧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应该就是伊都子的母亲吧。伊都子的母亲曾经是翻译家。伊都子家里的情况千鹤知道得并不详尽,但从与伊都子断断续续的交谈以及杂志的报道中,千鹤了解到,伊都子母亲未婚生下了伊都子,她主要从事童书翻译。她在英国生活了几年后,开始翻译英美短篇小说,其中有一本译作成了畅销书。之后,那个作家所有的书都由她翻译。最近没怎么听说她从事翻译活动,但偶尔能见她出现在杂志上。在“永葆辉煌的秘诀”“优雅变老的方法”之类的特辑里,总有她的身影。从杂志上看,她确实和千鹤高中时见到的样子并无二致,甚至还有返老还童之感。

“我一直没发觉这件事。在现在这个年龄之前,我一直对她唯命是从。‘雏菊’的事情是那样,之后写专栏也是这样。那个人想把我变成某个东西,想让我成为她没能成为的那种人。我在某个地方努力加油,但没法取得突破,她发现这一点后就开始贬损我。看到我写的杂志文章时会若无其事地说,名字印得真小。她还说,如果只是写吃了蛋糕觉得味道不错,这种文章谁都能写,也算情有可原吧。我以前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我妈的战术,所以一味努力奋斗,想要博得她的认可。我的人生就这样一直反复。但是,到头来,我并没有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是在做她让我做的事情。我太累了。这些事情,我到现在这个年龄才意识到啊!”

母亲,那个人,妈妈,伊都子不断变换着称呼方式。千鹤偷偷看了她几眼。虽然千鹤觉得伊都子的话有不对之处,但她没有插嘴,只是将视线移向伊都子伸向葡萄酒瓶的手。千鹤想,伊都子的母亲虽然不是特别有名的人,但也算小有名气,只要是看小说的人都听过她的名字。伊都子说母亲没做成的事让女儿做,而事实似乎有些不同,应该是伊都子一直拼命想要追上母亲的脚步,结果没追上,只好随意改换方向吧。伊都子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但没有喝下去,而是用指尖将烤牛肉片卷成一团放进了嘴里。

“哎呀,这个真好吃。”

伊都子与千鹤眼神撞上,笑了。在千鹤看来,伊都子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痛哭前那一瞬间的忍耐。千鹤见状赶紧说:

“不过,你现在也挺好的啊。摄影集也要出了,摄影展也快开了,你已经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了。”

“不管她怎么妨碍我,我都不会被骗了,也不会再迷失自己了。”

伊都子脸上浮现出安稳得有些冷淡的笑容。以前她从不多讲,如今却语气粗暴地说了这么多。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变成了深蓝色。千鹤稍微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伸手去够菜肴。她一边撕开面包一边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以往这个时间,千鹤都是一个人看窗外或者凝望电视机的画面,今天屋内有人,她高兴得在内心飘了起来。千鹤这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孤独。

千鹤想,好不容易不是独自在家了,不如把气氛弄得欢快些吧。她转换了话题,略带戏谑地问:“小伊你没有男朋友吗?你应该很受欢迎啊。”然而,陷入沉思的伊都子一直盯着桌子,又开始讲母亲的事情。

“我的恋情也被那个人搞得支离破碎。我妈总是千方百计地挑我男朋友身上的毛病,而且挑得让人无可反驳。我二十六岁时很认真地交了一个男朋友,冲着结婚去的。我去见了他的父母,他也来过我家。他比我稍微矮一点点,于是我妈就对他说:‘和我女儿一起走路时,千万别帮她拎东西,否则我女儿看起来会更像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你看,我妈总能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只这些呢,她还说人家赚得少,吃饭时费用得平摊,最后甚至说人家牙长得不齐,这些话她都说得出来。”

“但是,要结婚的不是你妈妈,而是小伊你,这种话你就当耳边风,听过就算了呗。”

“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应该这么做的。但在当时,我对她言听计从。既然我妈都已经挑出一些毛病了,那么我也会不自觉地认为那个人确实有点无趣,就感觉好像如果不被我妈认可,交个男朋友也没什么意义。”

“要什么样的人,你妈妈才会满意呢?就算是汤姆·克鲁斯,身高也会被你妈妈嫌弃吧?”

千鹤用开玩笑的语气讲完,冲伊都子笑了笑,可伊都子脸上不见笑容。她认真地回答:“肯定会这样。”然后,她继续讲母亲的事情,无休无止。或许是趁着醉意发泄,又或许是长久积累的忧愤情绪一口气喷涌而出,总之,不知伊都子内心是怎么想的,对于千鹤来说,伊都子找她诉苦,她虽然很欣慰,但也渐渐对诉苦的内容感到厌倦。伊都子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自己的母亲。没结婚是因为母亲,没能在一份职业上专心耕耘也是,一切不顺利都因为母亲。可是,千鹤觉得,伊都子一直都是个典型的美女,而且不管是进口杂货店的工作还是专栏的工作,都不是她自己主动争取来的,而是工作机会找上门的。这些工作伊都子做到一半就撒手不干,却没有起任何冲突,她自己随心所欲改换方向所消耗的费用,全都是由她母亲负担的。千鹤觉得,其实伊都子一直以来都在非常优越的环境中长大。

千鹤一边听伊都子抱怨,一边思考如果自己站在伊都子的立场会怎么做。会和丈夫结婚吗?千鹤决定结婚最主要的原因是对于未来生活有着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不仅是经济层面上的,精神层面上也一样。人生临近三十岁,已经没有心思思考未来会不会失去自我,或者自己目前想做什么。现在,千鹤之所以不敢责问不回家的丈夫,也是因为害怕再次与那种不安的情绪搏斗。想着想着,千鹤惊讶不已:原来,自己没法逼迫寿士拿出解决方案,并不是因为对新藤穗乃香没有嫉妒之情,而是因为害怕那种不安的情绪再次出现。明明内心已经如此孤独了,她居然还会畏惧自己在物理意义上也变为孤身一人。

母亲、那个人、我妈……伊都子依旧滔滔不绝。为了打断她,千鹤站起来走向厨房,百无聊赖地将冰箱门打开又关上,从厨房柜台探出头来问:

“要不要烤几片面包?”突然,千鹤心头一紧,她发现伊都子正眼含热泪。

“啊啊,对不起,小千。”两人对视后,伊都子微微一笑,擦了擦眼角。“不用了。不用烤面包了。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些。我想着说了之后心里肯定好受些,所以……”伊都子的左眼中啪嗒一下滴落一颗泪珠,她急忙用右手背按住脸庞。“小时候想,到了三十四岁肯定就是大人了,就是大妈了,事实上,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真让人失望。”伊都子笨拙地拿起叉子,开始吃沙拉。

“哎,什么事都会有的。”千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意附和了一句,然后懒散地回到客厅的餐桌旁。这时,玄关突然响起了开门声。千鹤大惊失色地看着伊都子,伊都子反而看起来更从容。

“啊,你丈夫回来了啊,我继续待在这儿不太好吧。”

千鹤慌忙站起来,走向玄关。太奇怪了,自己和伊都子的态度竟然完全颠倒了,妻子惊讶于丈夫的归来,而客人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千鹤对正在门口脱鞋的丈夫说:“怎么回事?这么早就回来了。”

寿士抬起头问:“有客人啊?”

“啊,对啊。从初中起就一直有来往的朋友来家里玩了。我完全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你们喝酒了?”

“嗯,对,喝了一点儿。”

千鹤一边回答,一边觉得扫兴。为什么丈夫要用责备的语气问她“喝酒了?”。为什么她要像做错事被发现的小孩那样张皇失措地回答?寿士一言不发地穿上拖鞋,顺着走廊走向客厅。

“初次见面,多有打扰。我叫草部伊都子。一直以来受千鹤照顾了。”

醉得面红耳赤的伊都子站了起来,有礼貌地弯下腰。寿士就那样伫立在原地,扫视了一下伊都子的全身,然后说了句“啊,你好”,便迅速退出客厅返回走廊,嘭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千鹤站在门口,一股强烈的羞耻感袭来,她从心底里觉得,寿士实在太丢人了。大腹便便不说,最近常穿的条纹衬衫更是花哨至极,视线还一直在伊都子身上游走。像样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连最基本的场面话“你们慢慢玩”也不说,只知道像逃跑一样躲在卧室里——为什么要让伊都子看到自己这么不堪的丈夫啊?

“该不会我来得太突然了,让你丈夫心情不愉快了吧。我还是回去吧。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待了这么久。”伊都子迅速收拾起来。

“没有的事。再待会儿吧,葡萄酒还有两瓶没喝呢。”听到自己那接近歇斯底里的声音传到耳畔,千鹤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没事没事,你和你丈夫喝吧。下次到我那里去玩。那我先走了啊,今天真是谢谢了。”

伊都子确实喝得有些多,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出了客厅后,她蹒跚着走向玄关,穿鞋时一度失去平衡,还跌了一跤。

“你没事儿吧?”千鹤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了一把伊都子,伊都子抓住千鹤的手后一下子站了起来,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

“没事没事。没帮你收拾就走了,抱歉啊。也替我跟你丈夫道个歉。那我走了,今天打扰了。”伊都子像个极其认真的小学生一样深深鞠了一躬,消失在门背后。

千鹤望着眼前关上的门,伫立了半晌。虽然并没有被伊都子抱怨这一切,但就在这一瞬间,千鹤完全体会到了伊都子在男朋友被母亲贬损后内心的那种扫兴。

“你太过分了吧!”千鹤愤怒地推开卧室门。寿士已经换上了T恤和运动裤,盘腿坐在床上读着晚报。与寿士完全不搭的花哨衬衫以及卡其色休闲裤被卷成一团扔在床上。

“人家一直住在国外,我和她好久没见了,今天是第一次来咱们家做客。”

千鹤语气很强硬,但寿士头也不抬,只是嘴里嘟囔道:“我又没赶她走。”

“你确实没有赶,但是你那态度不就是在赶吗?怎么回事啊!你以前不都是零点才回来的吗,为什么偏偏今天就这么早回来了啊?”

“我回我自己的家,还要挨一顿骂,真是新鲜。”寿士的声音极端沉着冷静,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戏谑。说着,他舔了舔食指,将报纸翻了一页。

“是我邀请人家来,人家才来的。你也知道的,我的朋友很少来家里。你就不会说一句欢迎之类的话吗?摆出一副明显撵人走的态度,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千鹤借着些微的酒劲,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吼叫了。寿士仿佛路过街头选举演讲的正前方时那样,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着千鹤。

“咱们先讲清楚了,我可没说过要她离开之类的话。而且,我筋疲力尽回到家,为什么还必须接待你的朋友?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理由。”寿士的语气冷静得让人憎恶,千鹤甚至想捡起被丈夫脱下后扔到床底的拖鞋砸过去。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用尽可能冷静的口吻说:“草部芙巳子,你知道吗?”

或许是听到千鹤的语气平静下来,寿士觉得放心了,他直瞪瞪地看着千鹤,微微歪了下头说:“啥?”

“著名翻译家草部芙巳子。刚才这个人就是草部芙巳子的女儿。你去问问你们公司的年轻女孩子吧,你们公司不是有一个年轻女孩想做小说翻译家,憧憬成为草部芙巳子那样的人吗?”

千鹤安静地说完,还好没出错,她放心了许多,然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千鹤又一次感觉自己在模仿电视剧的桥段,这种感觉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不过这次她没有收回笑容。她确认寿士的脸上显露出不安的神情,只是这种神情瞬间便消失了。

“啊,这样,我会问问的。”寿士装出一副成熟的笑脸,继续看报纸。

千鹤想:他肯定以为我没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是嘴里胡乱说了个“公司的年轻女孩”罢了。干脆我直接挑明了说,那你去问问你们公司那个喜欢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女孩子吧,但千鹤又觉得在这时候就亮出底牌并不明智。

“向别人介绍你是我丈夫都让我感到羞耻。”

千鹤像是吐掉嘴里的脏东西一样,扔下这么一句话,关上了卧室门。她用尽全力想要在言语上羞辱寿士,但这句话究竟有没有伤到他,千鹤无从求证。

和几小时前想象的一样,千鹤将餐桌上如料理杂志介绍页面般豪华的菜肴接二连三扔进了垃圾桶。此时,千鹤心里还惦记着,刚才还是应该更明确地让他知道,自己知道新藤穗乃香这个人的存在。她把脏盘子端到水槽里,用力拧开了水龙头,又否定了刚刚萌生的这个想法。王牌必须要留到最后出,必须要在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出。要想在吵架中取胜,靠的不是爆发力也不是武力,而是智慧。千鹤此刻虽然没和寿士吵架,但一直在思考这些事,同时用海绵擦拭着盘子。

注释

[1]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美国小说家,曾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代表作有《智血》《好人难寻》等。——译注(本书注释均为译注,以下不再一一标明。)

[2]日本女性结婚后通常要改为跟丈夫同姓,所以会出现文中这种改姓的情况。

[3]“拯救生命”演唱会,1985年7月13日在伦敦和费城同时举行的大型慈善演唱会,英文名为“LIVE AID”,主要呼吁人们关注非洲的贫困与饥荒。演出期间,鲍勃·迪伦、皇后乐队、U2等知名歌手和乐队登台献唱。

[4]指女子偶像组合“小猫俱乐部”的出道单曲《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啦》。这首歌曲由秋元康作词,后成为1985年日本年度最佳歌曲之一。

[5]20世纪80年代的广告语,曾被选为1986年日本流行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