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风起野麦乍飘香》:城破 遇险 出逃
八月,秋风乍起。
驿道上有传令的军士快马驰过,马蹄带起地上的黄土,被风卷了过来,有些呛人。
阿麦坐在驿道边上的茶水铺里,费力地啃下一口干巴巴的杂面饼,抻着脖子咽下去,然后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喊道:“店家,再添壶茶水!”
茶水铺的老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唉,最近经常有军爷来回跑,莫不是北边已经打起来了?”
阿麦用手遮住面前的茶碗,眯着眼睛看那飞骑变成了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远处。已经打起来了吗?她原想着怎么也要等到秋后才会开战呢。既然这般,她更要加快些行程了,早日过了江才算安稳。
从茶水铺往南不到六里就是一座小城,阿麦来到城门外的时候,太阳刚过了头顶,她仰着头看了看城楼上被太阳照得有些恍惚的两个大字——汉堡,只觉得腹中的饥饿感又重了些,忍不住咂了咂嘴,把裤腰带又使劲勒了勒。
她闷着头往城里走,在城门处却被当值的兵士截了下来。当头的那个兵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阿麦,喝问:“哪儿来的?”
“北边来的。”阿麦老实回答。
“到哪儿去?”
“到南边去。”
问话的那个小头目咂摸着阿麦的回答,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一时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有个小兵从旁边凑过来,小声说道:“头儿,这小白脸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细皮嫩肉跟娘们儿似的,没准儿是北边来的探子!”
小头目斜着眼睛上下打量阿麦,越看就越觉得不顺眼:穿戴虽有些寒酸,可人却长得白净,头发还那么短,只够在后面勉强扎个小辫子,这哪里是南夏人的打扮啊,分明就是个异族人!
他又围着阿麦转了一圈,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厉声喝道:“来啊!把这厮给我绑了!”
几个兵士如狼似虎地向着阿麦扑了过来,没等阿麦反应过来,已经把她摁倒在地五花大绑地捆结实了。阿麦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绳索,连忙央求道:“各位军爷,冤枉啊,我就是个行商,怎么可能会是探子呢?不信您把我解了,我拿路引出来给军爷看!”
那些兵士哪里肯听她解释,揪起她来推搡着往城里走。走到半路,正好遇见几个亲兵簇拥着一个年轻将领迎面过来,押送阿麦的兵士慌忙上去向那年轻将领行礼,讨好卖功道:“唐大人,新抓了个北漠的探子!”
阿麦赶紧大声喊道:“冤枉啊,小民冤枉,小民是往南边去的商人,身上有宿州府开的路引啊!”
声音要洪亮而带有颤音,面容要真诚而富有悲情,最好能匍匐在地上以显示忠诚,这是阿麦妈曾经讲过的喊冤时要注意的事项。阿麦很是注意了这几点,考虑到身上实在是绑得太过于结实,匍匐下去极可能就会导致一个狗啃屎,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了站着喊冤。
果然,那唐姓将领的视线被阿麦吸引了过来。阿麦见他看向自己,慌忙又把腰弯了弯,连声说道:“将军明鉴!小民真的是冤枉啊!”
那将领不过是一个守城校尉,听阿麦连声地喊他将军,脸上的神情已有些缓和,不过却没有理会阿麦,只询问了那押送的兵士几句,就吩咐兵士先把阿麦押到大牢里再说。
阿麦暗呼倒霉,好好的却来了场牢狱之灾,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已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如今南夏和北漠之间形势骤紧,北境的战争一触即发,好多抓到的嫌疑探子连审都不审,都是直接砍头了事,像她这样被送入牢中的已经算是捡了条命了。
无论哪个朝代,大牢里的伙食都好不了。
叼着半根麦秸秆,阿麦开始怀念在汉堡城外啃的那块黑面饼,嚼在嘴里是如此有劲道,被茶水送下肚去,都能听到肚子发出满意的叹息声。当然,现在她的肚子也在叫,从腹腔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闷,听到耳朵里不怎么舒服,阿麦只得又紧了紧裤腰带。
头几天虽然伙食极差且不管饱,但好歹还能维持身体最低的需求,可不知为何,到后来却连那馊汤冷饭也不给了,只有些水,还是求了半天才肯递进来的。阿麦隐约觉得有丝不对劲,果然,在入狱的第十一天头上,有差役领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兵士进来,差役把牢门打开后,领头的军士二话不说就先砍翻了一个犯人,举着滴血的刀吼道:“北漠鞑子来了,不想死的就跟我出去守城,凡奋力杀敌者皆可免罪!谁去?”
大牢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阿麦第一个举起手高声叫道:“我去!为国杀敌!”
废话,谁不去怕是就得先被他们砍死在这大牢里,出去没准儿还能有条活路!
当阿麦挥舞着拳头大喊“为国杀敌”时,有脑筋活络的犯人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举着胳膊高呼“为国杀敌”。一时间,大牢里群情振奋,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俨然是聚了一群热血好男儿!
那领头的兵士大为满意,给犯人们一人手里塞了一根木棒,就把他们赶上了城墙。
麦帅微时,尝游汉堡城,诬为北漠间,恰绍义领军巡过,闻麦帅疾呼:“吾冤也!”绍义寻而视之,其形高伟,束短发,貌甚美,犹若妇人,人不敢直视。如此丈夫岂是奸细乎!遂释之。
——节选自《征北将军回忆录》
麦氏语录:战争,是大人物掌中的棋耍戏,起手落子,谈笑间攻城略地;战场,是小人物面前的修罗场,手起刀落,刹那间灰飞烟灭。
南夏盛元二年,北漠天幸七年,南夏与北漠的谈判桌上依旧是唇枪舌剑、热火朝天。貌似南人的嘴舌往往都比北方的汉子灵巧些,说着说着就占了上风。对于北漠同行的日渐沉默,南夏的国辩手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被一个惊天的消息震得七魄离体。
七月,北漠突然发兵二十万分两路攻入南夏边境,霎时风云变色。
北漠民风剽悍,相对于南夏人善动嘴皮子来说,他们更喜欢动手,属于行动派的代表人物,向来奉行的信条就是:说不过你,我就揍你!
懵圈了的南夏使臣突然明白过来,懊恼得直拍脑门,哎呀,怎么就忘了北漠鞑子的恶习了呢?难怪北漠的同行们最近不怎么出声了,原来他们早就另有打算啊!
北漠名将周志忍领东路军十万,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越燕次山后急攻临潼,抢渡子牙河,趁夜下南夏北部重镇新野,斜穿雍、豫二州而过,挥军直指江北泰兴城。而西路十万大军则由北漠将门新秀常钰青率领,绕道西胡草原,经西关、茂城、凉州一线向东南,一路长驱直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进到了江北腹地。
这两路大军都想方设法地绕过了南夏北境雄关靖阳,避开蹲在靖阳、潥水一线的南夏三十万戍边大军,给了南夏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南夏北部众多城镇相继告急。
顺着两路北漠大军的进攻线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两路大军都把矛头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泰兴,于是地图上代表泰兴城的那个点被各国的将领们圈了又圈,点了又点,面目全非。
泰兴城,南夏国北部重城,人口二十余万,面朝江中平原,背后有宛江穿南夏国而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城失则江北之地尽失。
八月二十六日,北漠东路大军率先抵达泰兴城外,二十八日完成围城,坐待常钰青率领的西路十万大军。
此时,北漠的西路大军刚好赶到泰兴城西北百八十里的汉堡城前。
汉堡小城向来就不是什么军事重镇,城防压根儿就没怎么被重视过,城墙低矮,没有壕沟,没有护城河,所以也就用不着吊桥之类的,就连城门也不过是个光秃秃的门楼,连个瓮城都没有。城外几丈处倒是架了些拒马,可看起来稀稀拉拉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不用猜就知道是仓促之间埋上的,基本上也阻挡不了什么。
一句话总结:这防守也忒简陋了些!城墙也就是比北部地主大户的院墙高些,厚些,长些,上面站的人多些。
城内守兵两千来人,城里居民上到八十岁能动的下到刚生下来会哭的,男女老幼算全了也不过是两万来人,搁北漠大军嘴里还不够塞牙缝的,难怪连大牢里的犯人都被赶上了城楼。
阿麦被赶上城墙时,汉堡城早已被北漠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从城墙上看下去,底下乌压压的一片人。阿麦探了探头,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身子压低躲在了女墙后。都这样了,这城还能守得住?能守住那才是白天见鬼了呢!
北漠铁骑先到汉堡城下,上万骑兵列阵摆开,虽说对攻城没什么用处,可却算是个漂亮的亮相,先把南夏官兵的胆子震了震,同时也打消了他们弃城而逃的念头。再快的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所以,兄弟们,咱们也别跑了,还是塌下心来守城吧!
有传令兵从阵后驰出,举着旗子在阵前奔驰了几个来回,骑兵们便策马从阵前一分为二向两翼退去,露出后面手持大盾的步兵阵,夹杂着数辆攻城车、云梯、井阑等攻城器械缓缓向前推进。浑厚悠远的号角声传出,四面金戈之声顿起,北漠的黑色大军潮水般涌上来,仿佛一个浪头就可以把小小的汉堡城掀翻。
“放箭!放箭!射死这帮鞑子!”城墙上的南夏小校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厉声喝道。
阿麦身上也挨了几鞭子,慌忙在地上拾了张弓往城下射去,可她哪里会射什么箭,不过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把弓拉开,连瞄准都没有就闭着眼睛松手,使的力气倒是不小,箭头却朝下掉了下去。也是凑巧,就听见下方传来一声惨叫,攻城梯上一名刚爬了一半的北漠兵头朝下就栽了下去。
旁边一个南夏兵给阿麦叫了声好,不知道从哪里又摸来一个头盔,向阿麦扔了过来,喊道:“兄弟,好样的,戴上这个,小心鞑子的箭,使劲射这帮畜生。”
阿麦看着手中还带着血迹的头盔怔了怔,一咬牙就戴在了头上,枪箭无眼,她可不想死在这个城墙上,虽然就现状看,能活着离开这里的几率实在是小。
旁边的两个南夏兵使劲地把带了尖刺的狼牙拍砸下去,眼看就要爬上城墙的北漠兵便被砸了下去,惨叫声刺入阿麦的耳中,听得她一阵心惊肉跳。身边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刚才还给她叫好的那个士兵被北漠的箭雨射中,老长的一支长箭穿胸而过,鲜血从口中喷溅在城墙上,顿时就染红了一片。
阿麦一惊之下竟连手中的弓都掉到了地上,只顾抱着头蹲了下去,耳边的惨叫还没绝耳,她身上就又挨了几鞭子,小校挥着鞭子怒骂道:“妈的,还有空躲,鞑子攻上来了,谁也活不成!”
城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面容冷峻的北漠西路军主将常钰青端坐在战马之上,嘴角微微抿起着,似隐隐带了一丝冷笑,专注地看着不远处正在进行的攻城之战。几十骑黑衣亮甲的亲卫队静立于他的身后,在这嘈杂的战场之中,竟保持着惊人的寂静,就连座下的战马都仿佛是这战场上的看客,冷漠而淡然。
常钰青忽地抬起手臂用马鞭指向城墙的一处,对着身旁的副将姜成翼笑道:“成翼,你看那个南蛮子,竟然连射箭都不会,这样的人居然会到城墙上来守城,可见南夏实在是没人了。”
姜成翼顺着方向看去,片刻后也不禁莞尔,那处城墙上有一个南夏士兵,隔片刻就探出身子胡乱射一箭,射完后又急忙蹲下去躲在墙后,过一会儿就再探头射上一箭,十箭有八箭都头朝下掉到城墙外,有两箭好容易射出去了,也是毫无目标,一个人也没蒙上。
姜成翼的笑容一闪而过,转回头来又看了看常钰青,小心劝道:“将军,这里离城墙太近,流矢太多,为安全起见,还请将军到阵后观战吧。”
常钰青缓缓摇了摇头,唇角处突然绽出一丝笑意,伸手道:“拿弓箭来。”
旁边的亲卫急忙将背后的长弓取下,双手奉了上去。常钰青接过,搭箭上弦,把弓拉了个大满,微眯了眼睛瞄准城头那人,手指一松,只听得嘭的一声,利箭出弦,带着破空的厉啸声,冲着城墙上那个胆小的南夏士兵飞驰而去……
阿麦这里刚直起身来,弓弦还没来得及松开,就感到头顶像是被重锤狠擂了一下,强劲的力道带着她往后面飞去,把她的身体重重地掼在了地上。一时之间,阿麦只觉得眼前群星乱舞,耳朵里除了蜂鸣声什么也没有了。好半天她才缓过点神来,呆滞地把脑袋上的头盔摘下来,骇然发现一支长箭正好钉在头盔的顶端。
城墙上的那个小兵久久不见露头,就算不吓昏也得吓得尿裤子了吧。常钰青满意地笑了,随手把长弓扔给了身旁的亲卫,这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会后悔这一箭射得有些高了,如果当时再低上两寸,那该有多好。
已经有北漠兵强行登上了城墙,挥舞着大刀砍向南夏守兵,厚重的刀片砍入体内发出沉闷的声音,被砍的人睁大了眼往后倒去,眼中除了骇然还有着一丝不甘。砍人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欢呼,腹腔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长枪刺穿,血顺着枪头上的血槽流出,他低头,眼看着红透了的枪尖从自己体内拔出。
初秋的天空,分明是晴朗的,汉堡城里却飘起了星星点点的血雨,落在哪里都是猩红的一片……
“城门开了,走吧,再晚就什么也赶不上了!”常钰青笑道,双脚轻轻一磕马腹,那匹照夜白便欢快地向前蹿了出去,“今天晚上就宿在这汉堡城里,告诉儿郎们,肆意行事,不论军纪。”
“将军!”姜成翼急忙也纵马跟了上去,劝阻道,“元帅有令,不得屠城!”
常钰青早就有些不耐烦身边这个少年老成的副手,听他又把那位元帅抬出来压人,心里更是有些恼怒,微拉了缰绳缓了几步,斜了一眼紧跟其后的姜成翼,似笑非笑地问道:“姜副将,你哪只耳朵听到本将说要屠城了?”
姜成翼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常钰青确实是没有明说屠城,可刚才那句话传达下去,又和屠城有什么区别?出征前元帅可是特意交代过,只要他们攻城示威,不准屠城。
“将军……”姜成翼梗了脖子想再劝,却被常钰青的一声冷哼堵在了喉咙里,只得沉默了。
常钰青冷笑一声,说道:“传令下去,参加攻城的将士入城驻扎,不论军纪自行放松,其余均在城外安营扎寨。”说完在空中虚抽一鞭,不等姜成翼说话就纵马而走,直奔城门而去。
那边城门刚被北漠军的撞车撞开,双方士兵正搅在一起。常钰青挺枪冲了过去,见穿着南夏衣甲的士兵便挑,片刻工夫便挑翻了十多名南夏兵。姜成翼看他杀得兴起,也不好再拦,可又怕混战之中主将有所闪失,只得挥舞着长刀和亲卫一起护在常钰青身侧,一行几十骑竟然冲在北漠军前杀入了汉堡城内。
南夏历盛元二年八月二十八,汉堡城破,城守刘竞战死在城墙之上,妻陈氏领二女于府中悬梁自尽,独子失踪。
汉堡城并没有因为夜色的降临而静寂下来,火光在城中各处闪耀,北漠士兵的笑骂声,南夏百姓的哭喊声、尖叫声在城中此起彼伏,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或不甘或怯懦或放纵地在城中各处流窜,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每到一处似乎都能把闻者的心高高地提起来,悬在夜空中,隐隐战栗……
天上的月亮也仿佛不忍心再看下去,紧紧闭了眼。
夜色,其实很黑。
与喧闹杂乱的汉堡城相比,驻在城外的北漠大营反而安静得有些古怪。中军大帐内的烛火一直亮着,里面聚了五六个北漠将领,正围在一张方桌前低声讨论着什么,为首的一个青年将军默然不语,只低着头看桌上的地图。烛台上的火苗舞动着,令映在营帐上的修长身影也跟着生动起来。
帐外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挑帘进来,沉声禀道:“将军,两万骑兵均已准备完毕,即刻可以出发,请将军示下。”
那青年将军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上扬的嘴角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仍遮掩不住眉眼之间的杀戮之气,赫然是本应宿在汉堡城中的北漠主将常钰青。他剑眉微扬,凌厉的视线从周围几位将领的身上扫过,沉声问道:“刚才的部署可都听明白了?”
诸将齐声应诺,唯有副将姜成翼的声音带了些迟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将军,末将……”
常钰青不等姜成翼下面的话出口便堵了上去,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了?成翼可是认为我的安排有何不妥?”
“末将不敢,”姜成翼忙道,看了看常钰青的面色,还是恭敬地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末将只是想跟随在将军左右,而且临行前元帅也是叮嘱末将要确保将军的安全。”
常钰青早知元帅放姜成翼在这就是为了约束自己,一路上听他在耳边唠叨,心中早已烦躁不堪,好容易熬到这次分兵,便就趁机改了原定的计划,让姜成翼独领一军,离他越远越好。
现听姜成翼又搬出了老一套说词,常钰青心中甚是恼怒,面上却是笑道:“成翼放心,这次我定不会亲自上阵厮杀,不用你在身边护卫,何况你是我西路军的副将,又不是我的亲兵队长,怎能把精力都放在这等琐事上?明日之事关系重大,更需要你这样心细的人处理,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姜成翼还想再说,却见常钰青的脸色已冷了下来,只得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道了声:“是!”便垂着头随着众将领命出营。常钰青这才轻笑一声,让亲兵系好披风,抱着缨盔走出帐外。
早有亲兵把常钰青的战马照夜白牵了过来,常钰青纵身上马,火光在他的盔甲上泛出冰冷流离的光芒,映在脸上,给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寒意。
“成翼将军,”常钰青又把姜成翼唤到身边,从马上俯身下去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本将的十万兵马就全都交给你了,记得要好好地给本将把大军带到泰兴城外!”说完大笑两声,不等姜成翼有所反应便领着亲卫队纵马飞驰而去。
是夜,北漠主将常钰青领两万骑兵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而汉堡城外却仍停驻了北漠的“十万大军”的营帐,等着赶往泰兴城与北漠东路军集合。
汉堡城内,参加白天攻城的北漠将士还在放纵着……
紧靠着西城边上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挤挨在一起的狭小院落被几条幽深曲折的小巷串连在一起,像是一张残破的蛛网,懒洋洋地摊在地上,撑不起骨架。
十几个北漠士兵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从小巷中穿过,显然他们对自己的收获很不满意。
“老大,这院门大敞四开的,看来人是早就跑了,咱还进去吗?”
“进去个屁!”领头的北漠兵骂道,“都翻了多少家了,啊?他奶奶的,就没翻出个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来,别说金银财物,就他妈连根人毛都没找着,也算咱们倒霉,怎么就奔了这么个地方来了呢!”
他却不知这汉堡城分为东西两城,东城是府衙和富户区,西城则为平民区,而贴着西城墙这片则算得上平民区中最穷的地方了,住的大多是最底层的穷苦百姓,平日里能混上一日三餐就算不错,家里岂会藏什么金银珠宝。
这伙北漠兵往这里来抢东西,真是来错地方了,难怪一连翻了十几户人家都没抢到什么东西,到了最后连抬脚踹门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举着火把的北漠兵指着东城区那边喊道:“老大,你听那边多热闹,要不咱们也去那边吧!”
那头目明显是心动了,抬头看了看东方那映得有些暗红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这帮弟兄,手一挥说道:“走,兄弟们换地方,要去就赶紧地,不然再晚些,连汤汤水水都没咱们兄弟的了!”
众人应了一声,都跟着往外跑去。
火光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夜又归入了黑暗之中。就在那敞开的院门里面,阿麦提了半天的心总算缓缓落了下来,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堆满了杂物的墙角爬出来,顾不上擦拭脸上的灰尘,只瘫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喘粗气。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果不是自己敞开了院门,又把院子里的东西乱丢一气,难保那北漠兵不会进来翻翻,这一翻,她的小命怕是再保不住了。
阿麦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从城墙上下来,她先是被头顶上的那一箭吓破了胆,然后就是装死,苦挨到天黑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趁着天黑摸到这片贫民窟,算上刚刚又逃过的一劫,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她竟然是在鬼门关里打了好几个来回。
仰面躺在地上,阿麦看着夜空里依旧闪烁的群星,不由得感叹,自己的生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顽强啊!
母亲曾说过,要想有小强一样顽强的生命力,那就得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黑暗和潮湿,这比黑暗和潮湿更恐怖的事情她都挨过来了,还怕什么呢?也许,她根本就不用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吧,如果老天想收她,那早就该在四年前收了,四年前既然没有,就说明连老天都不待见她,不会要她的命了。
阿麦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唉,饥饿的感觉又来了,还以为饿过了头就不知道饿了呢。她叹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往屋里摸索,不知道屋子的主人会不会留下点吃的来,就算没有熟的,生的好歹也得有点吧?
阿麦胡乱想着,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屋里,贫苦人家不分什么厨房卧室的,大多是里屋睡觉外屋做饭,如果有吃的,也应该是在堂屋。
摸索了半天,还真让阿麦在锅灶那里摸到半个高粱饼子,她心中一喜,暗道老天果然是不打算饿死我,也顾不上能不能吃,急慌慌就往嘴里塞。饼子刚送到嘴边,阿麦动作却一下子僵住了,直直地看着灶台边上的柴堆。
那柴堆竟然在抖动!
一个小小的人头从柴草里露出来,黑漆漆的脸上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眸子亮亮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麦。
有鬼!阿麦后背上像是突然蹿过了一阵凉风,汗毛嗖的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人被吓到了极点,肢体往往会脱离大脑的控制,她一没尖叫二没逃跑,只是怔怔地伸手把半块高粱饼子递了过去,问道:“你——吃吗?”
人都说,人吓人,吓死人,其实,人吓鬼,也是可以吓死鬼的。
那“鬼”也突然被阿麦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住了,愣了片刻后便猛然张大了嘴,露出了一口跟脸色成鲜明对比的白牙,“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啊”字刚刚成形还没出口的时候,阿麦的那块高粱饼子便塞到了“鬼”的嘴里,“啊”声随即转变成了“呜呜”声,声音柔软细腻,竟然还是个“女鬼”!
阿麦一只手大力地捂在那“女鬼”的嘴上,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喝道:“叫什么叫?非要把北漠鞑子引来才甘心?”
此话一出,那“女鬼”的挣扎立刻小了下来,眼中含满了泪可怜巴巴地看着阿麦。
阿麦低声说道:“我也是为了躲北漠鞑子才藏到这儿的,他们就在外面不远处,招来了,咱们两个谁也活不了!你别出声,我就放手。”
那“女鬼”含着泪点了点头,阿麦试探着松开了点手劲儿,见那“女鬼”果然没有再喊叫,这才把手全部松开,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长长地吐了口气。她现在不怕人也不怕鬼,就怕出了动静把北漠兵招来。
阿麦缓了半天才让心跳平复下来,立刻便又觉得饥饿难忍了,扭头看了那“女鬼”一眼,把还堵在“女鬼”嘴里的半块高粱饼子拽了出来,用手拍了拍又吹了两下,也不理会那“女鬼”惊骇的眼神,两三下就把饼子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往下吞咽。
高粱饼子本就干涩粗糙,再加上阿麦整整一天都滴水未进,一口下去就噎得她伸直了脖子,她大力地捶自己的胸口,不过却没什么效果,眼看噎得就要背过气去了。阿麦心里有些悲哀,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想不到最后竟然会死在一块高粱饼子上。
“呃——呃——”她在这里又是顺脖子又是捶胸,旁边那“女鬼”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猛然间反应过来,慌忙从柴草堆里爬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在屋角水瓮里舀了半瓢水过来,从地上扶起她往嘴里灌水,一边灌还一边用力击打她的后背。
直到半瓢水见了底,阿麦噎住的那口饼子才被顺了下去,连噎带呛的,脸上早已是涕泪齐流。
“谢谢。”阿麦嘶声说道,她嗓音原本就偏低沉,刚才又被粗粝的饼子划伤喉咙,这让她的声音更显喑哑。
那“女鬼”刚才一时情急,没顾上什么男女之别,现如今看到阿麦没事了,这才惊觉自己跟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太过亲密,脸上一下子羞得通红,手慌忙松开了阿麦,又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看她。
阿麦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穿男装,关于“男女”那根神经早已磨得跟麻绳差不多粗细了,哪里猜得到这小姑娘的心思,还以为她是怕自己,忙用衣袖摸了把脸,冲着小姑娘嘿嘿笑了两声。
她不笑还好,她这一笑,小姑娘又往后退了两步。
看那小姑娘被自己吓成这样,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又咧着嘴笑了笑。两人都沉默了下来,那小姑娘见阿麦再没有什么无礼的行为,胆子这才大了些,又听见她的肚子里咕咕作响,默默起身回墙角的柴堆处摸索了一番,回来便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包袱。
阿麦迟疑着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不想里面竟是几个喷香松软的馒头,她有些不敢相信,问道:“给我?”
小姑娘点了点头,生怕阿麦像刚才一样噎到,又给她端了一瓢水过来。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看着那雪白的馒头,竟然有点舍不得下嘴,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吃过白面馒头了。现在那淡淡的香味飘过来,口中的唾液分泌立刻旺盛起来,她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顾不上道谢便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第三个馒头下了肚,阿麦的动作才慢下来,抓起第四个馒头正想往嘴里塞,突然想起来人家也不过就五个馒头,怎好自己都吃掉?想到这里又恋恋不舍地把馒头放回了包袱递了回去,低低说声:“谢谢。”
门外的星光透进来,打在人的身上有些斑驳,阿麦这才仔细地打量那小姑娘,见她身材纤细,顶多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像是抹了锅底灰,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甚是灵动。
这小姑娘也在偷偷地打量阿麦,看到阿麦丝毫没有侵犯自己的举动,而且言语颇为温柔有礼,心中虽觉得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暗室着实不妥,可却逐渐觉得踏实,竟不像刚才独自一人时那样害怕了。
外面远远传来北漠兵的喊杀声,小姑娘看似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阿麦身边凑了凑。阿麦见她柔弱可怜,禁不住轻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这才羞怯答道:“徐秀儿。”
阿麦向她笑笑,又安慰道:“秀儿别怕,离这儿还远,这片房子又破败,估计他们不会再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在那边,快追!”紧接着喊杀声越来越近,竟似朝这边来了。
阿麦心中一惊,拉起小姑娘就往院子里跑,打算再藏到自己刚才藏身的地方去,可身影刚出了屋门就傻住了。巷子里早已是火光闪闪,十多个北漠士兵追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南夏将领已经到了大院门口。
这群人来得竟然这样快!现在再藏已是来不及了。
火光的映照下,阿麦只觉得那被追杀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刚进汉堡城时遇见的那个青年将领!
那人一手抱了个婴儿,挥着剑且战且退,由于躲闪十分不便,已是险象环生。他眼角扫见傻在屋门口的阿麦两人,用力震开一个北漠兵劈过来的刀,随后转身大力地把手中的包裹掷向阿麦怀里,厉声喝道:“进屋!”
阿麦被撞得身体一震,怀里已经多了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慌乱中不及多想,忙拽了徐秀儿退回屋内紧紧地关上了门。
那人手中没有了婴儿拖累,剑气立盛,转眼间就有两三个北漠兵在剑下丧命。北漠兵迫于他的剑风凑不到门前,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放火!”立刻就有几支火把向屋里掷了过来,那人挥剑击落几支,却仍有一支火把砸到窗上。
窗纸遇火便着,妖艳的火舌立时就卷住了窗棂,随着浓烟向屋里滚去。
阿麦心中叫苦不迭,看现在的情形,北漠兵显然没有要抓活口的觉悟,跑出去一定会被乱刀砍死,可是不跑吧,这火眼瞅着就要从里屋烧了出来,就算烤不成“烤鸭”也得被烟熏死。
怀里的孩子都已经哭不出声了,阿麦咬一咬牙,把孩子往徐秀儿怀里一塞,转身冲进了浓烟滚滚的里屋,片刻后再冲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条破旧的棉被。她顾不上解释,冲到屋角的水瓮边把整条棉被都浸入了水里,回头冲着徐秀儿喊道:“过来!快点!”
徐秀儿慌忙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过来,阿麦把湿透了的棉被往三人身上一蒙,缩在水瓮一边,心道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希望外面那男人够厉害能够把北漠兵都干掉,不然这回自己可真得变成烤鸭了。又见旁边的徐秀儿身体抖作一团,阿麦赶紧把孩子接了过来,强自笑了笑,喊道:“别怕!这家徒四壁的,烧都没什么好烧的,一会儿自己就灭了!”
挨了一会儿,两人只觉得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阿麦心道这回可真是完了,与其在这里被活活烧死,还不如到外面挨一刀痛快,便冲着徐秀儿喊道:“走,我们冲出去!”
徐秀儿摇了摇头,哭道:“我腿软,动不了了。”
阿麦咒骂了两句,用头顶起被子,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拖着她就往门口拉,刚走了没两步,大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头顶的被子一下子被掀了去,之前那男人浑身是血站在眼前,火光中更如地狱中的修罗一般。他抢过阿麦怀里的孩子,看了阿麦和徐秀儿一眼,把徐秀儿往肩上一扛,转身就往屋外冲去。
阿麦见他没管自己,也顾不上骂他忘恩负义,忙也跟在他身后往屋外跑去。三人刚冲到院中,只听见身后一阵巨响,屋梁已被火烧塌了。
阿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回头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发傻,心中一阵后怕,这要是再晚出来一会儿,恐怕自己就得命丧火海了。徐秀儿被那男人放了下来,也吓得瘫软在地上,缓了片刻才看清四周躺的竟都是北漠兵的尸体,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阿麦怀里扑了过来。阿麦无奈,好言安慰了几句才让她冷静下来。
那男人怀里的孩子却一直在大声哭着,不知是被烟呛到了还是受的惊吓过大。徐秀儿不忍心让孩子一直哭下去,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军爷,把孩子给我抱抱吧,总这么哭下去,孩子会哭坏了的。”
那人正被这孩子哭得头晕脑涨,闻言忙把孩子递给了徐秀儿。说来也怪,那孩子被徐秀儿一抱果然不再哭了,只瞪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徐秀儿,徐秀儿又惊又喜,忍不住回头冲着阿麦喊道:“你看这孩子多可爱!”
阿麦也觉得奇怪,起身到徐秀儿身边看那孩子,见那孩子不过八九个月大,胖嘟嘟的甚是喜人,身上的小衣服做得也甚是精细,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回头看向那男人,见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心里一动,忙凑在徐秀儿身边低声说道:“把孩子还给他,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徐秀儿一愣,迷惑地看向阿麦,虽不知阿麦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做,可经过这多半夜的相处,她心里早已对阿麦充满信任,现在听到阿麦这样说,只是稍稍愣了愣,便也不多问就把孩子送了回去,“军爷,孩子还给您吧。”
没想到那人却不肯接孩子,剑眉皱了皱,冷声说道:“北漠人很快就会找了来,此地不可久留。”说着又去剥北漠兵尸体上的军服,扔了一件在徐秀儿身上,命令道,“赶紧穿上,快点!”
阿麦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这人看到孩子在徐秀儿怀里不哭,便想着让徐秀儿替他抱着孩子,刚才有那么多的北漠兵追杀他,恐怕徐秀儿跟着他出去十有八九是要倒霉。
要在平时阿麦自然不会管这闲事,可今天徐秀儿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跟着这男人出去送死,只得强鼓起勇气干笑道:“这位将军,我妹子不会功夫,跟着将军出去恐怕只会拖累将军,我看您还是趁着北漠兵还没有追到这里,自己赶紧抱着孩子走吧,我们自然不会说出您的去向。”
徐秀儿也忙说道:“是的,将军,我不能走,我还得在这里等我爹爹回来呢,我爹爹也是军人,他去守城墙了,走之前交代过我,叫我在家里等他,不许乱跑。”
谁知那人早已是认出了阿麦,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本地人氏,哪里来的本地的妹子?”转头又冲着徐秀儿说道,“北漠鞑子攻城时,我南夏将士死伤无数,破城后鞑子又对我将士大肆屠杀,连降兵都杀了个干净,你爹爹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你等在这里也等不到他了!”
他话音刚落,徐秀儿悲号一声,身体一软便昏了过去。
阿麦忙扶住了徐秀儿,一手托住她怀里的孩子,冲着那人怒道:“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说得这么残忍?非要断了她一个念想!”
那男人从阿麦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刚一入他怀里便又放声大哭起来,他脸上闪过一丝悲痛,随即又坚毅起来,冷声说道:“我也不瞒你们,我乃是汉堡城的守军校尉,姓唐,名绍义。这孩子是城守刘大人的独子,刘大人一家都已殉国,我说什么也得替他保住最后这一点血脉,今天她必须帮我把这孩子带出城去,否则——”他停了停,又威胁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阿麦见他如此说,知道今天和徐秀儿不可能轻松逃脱了,也不再多说废话,低头用手指去掐徐秀儿的人中。好半天徐秀儿才悠悠出了口气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了阿麦一眼便哭起来。
阿麦被她哭得心酸,柔声劝道:“别哭了,哭也没用,你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爹爹。再说你爹爹也不见得出事,我也曾经上了城墙守城,不是活着下来了吗,我们先离开这里,等以后战乱停息了再回来寻访你爹爹便是。”
徐秀儿也算是个坚强的女子,只哭了片刻便慢慢停了下来,只低低地啜泣。那边唐绍义已经换上了一身北漠兵的军服,又扔了两身过来,说道:“快点穿上。”
阿麦胡乱地套上了军服,见徐秀儿也在往身上套,想了想制止她道:“你不要穿了,你把头发盘上去就好,就像出嫁了的妇人一样。”见徐秀儿和唐绍义两人都疑惑地看自己,阿麦又解释道,“秀儿身材瘦小,穿上了军服也不像北漠兵,反而会引人怀疑,还不如扮成一个抱了孩子的小妇人,咱们两个就装成烧杀淫掠的北漠兵,遇到大队的北漠兵自然不会管咱们,遇见少的也好掩饰过去。”
唐绍义面色有些难看,紧紧抿住了唇角,不置可否。
徐秀儿听阿麦如此说却是羞红了脸,依她所言把穿了一半的军衣脱了下来,又将头发盘成了发髻,像一个妇人。三人打理利索不敢再在此地久留,忙由徐秀儿抱了孩子,阿麦和唐绍义一左一右地扶持着出了院门。
那孩子哭了半日也早已累透,没走多远就在徐秀儿怀里熟睡了过去。趁着夜色,一行人只拣幽暗偏僻的小巷走,路上几次经过北漠兵的聚集地,也幸亏徐秀儿对这一带比较熟悉,听见动静可以远远地绕过去,一路上有惊无险。
天色渐亮时,三人终钻出了小巷来到通向城门的那条宽阔街道上。这曾是汉堡城最为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原本有不少店铺,现在只剩下些残垣断壁,街道上更是随处可见战死的南夏士兵的尸体,脚下的石板路已被鲜血浸透了,阿麦一路行来,只觉得踩到哪里都是滑腻腻的粘鞋。
徐秀儿的腿早就软了,全靠阿麦和唐绍义在两边架着才能行走。眼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阿麦心里也渐渐紧张了起来,只盼着能快些逃离这人间地狱。三人正匆匆走着,唐绍义突然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城外有人来了!”
阿麦心里一惊,紧接着也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奔城门而来,她心中一直压抑的恐惧终于到了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跑,却被唐绍义一把抓住,“他们骑马,跑不过的!先藏一藏再说!”说着扯着徐秀儿和阿麦躲入街旁一堵断墙之后。
他们刚蹲下身子,那群骑兵已经进了城门,听那马蹄声,竟似不下四五十骑。那群人进城后慢了下来,虽听着人数不少,却没有发出一点杂乱的人声。
阿麦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也怦怦狂跳,旁边徐秀儿身体也已抖作了一团,闭着眼睛死死地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阿麦转头看向唐绍义,见他微眯着眼睛,手已经扶上了剑柄,时刻准备着要杀出去。
三人正苦挨着,突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阿麦低头一看,那孩子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大概是饿了太久,竟放声大哭起来。她心里不由哀号一声:小祖宗啊,这不是想要大家的命吗!
街道上的马蹄声果然顿了顿,然后就听见向这边来了。阿麦心中一急,智上心头,一把扯住正欲起身杀出去的唐绍义,又把徐秀儿怀里的孩子抱过来丢在一边,低声喝道:“快点哭喊挣扎!”
徐秀儿早已吓傻了,幸亏她已对阿麦的指令形成了条件反射,听阿麦如此吩咐,情绪都不用酝酿,张嘴“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阿麦顾不得唐绍义的惊讶,猛地把徐秀儿扑倒在地,一边故意压制住她手脚,一边哑着嗓子邪笑道:“小美人别哭,大爷我好好疼你!”
徐秀儿一下子就被阿麦反常的举止吓蒙了,瞪大了含泪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连哭都忘了。
阿麦脸上虽邪笑着,心里却在叫苦,暗道:这丫头怎么如此迟钝,一点都不配合,怎么也得又哭又叫又挣扎才像样子啊,要不我怎么往下演?再说就算这丫头反应不过来,那唐绍义好歹也应该知道她是在做戏啊,怎么也没反应呢?
她又回头,故意冲着傻在那里的唐绍义笑骂道:“妈的,你小子也不知道过来帮忙,一会儿别人寻着动静过来,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阿麦的话音还没落,只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就天旋地转起来,身体竟然腾空飞了起来,撞到半截断墙上又滚落到地上,顿时疼得她差点晕了过去。
马上的那名北漠将军缓缓收回鞭子,脸色寒得吓人,正是被常钰青留在这里的北漠军副将姜成翼。
破城后不论军纪还是常钰青下的命令,姜成翼不好更改主将的命令,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帮士兵在城里烧杀淫掠,无奈之下只得宿在城外来个眼不见为净,本想早上进城后直接收拢各部就可以了,谁想到就这个时候进城还让他遇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
阿麦手扶着腰慢慢抬头,正好对上姜成翼那铁青的脸,被他充满杀意的眼神吓了一跳。按她原来的设想,这群人应该会无视于他们的行为而直接纵马过去的,毕竟这种事情在整个汉堡城随处可见,如果不是上面有意地放纵,这些正规军队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眼下怎么了?怎么还有北漠将领路见不平要拔刀了?这不论军纪的命令难道不是你们下的吗?
姜成翼看清阿麦的面容后也是微微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兵的相貌竟然如此俊秀,以貌取人乃是人类通病,若今天趴在地上的是一个面容猥琐之徒,估计姜成翼的第二鞭会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可是现在,他竟不由自主地停了手。
阿麦仰着头怔怔地和马上的姜成翼对视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慌忙滚爬几步拽着唐绍义跪倒在地上,颤着声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此举令姜成翼心中更添几分厌恶,提缰欲行间看到被吓得呆滞的徐秀儿,不由得顿了顿,放柔了声音说道:“这位娘子,你快些出城吧,不要在这里停留了。”
徐秀儿倒也听话,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了孩子就踉跄着往城门方向走。阿麦见她吓成这样竟然都没有忘了那孩子,不由得暗松了口气,只要这丫头抱着孩子出了城,剩下她和唐绍义就好说多了。
姜成翼把视线从徐秀儿瘦弱的背影上收回来,不禁摇了摇头,兵荒马乱之中,这样一个怀抱婴儿的弱女子如何能生存得下去?就算自己这次救了她,可下次呢?姜成翼又冷冷扫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阿麦和唐绍义,寒声说道:“这次暂且放过你们,归队后各领二十军棍。”说完冷哼一声,领了身后的几十骑奔城里而去。
阿麦忙大声应诺,直到那群骑兵走远了才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拽了一把唐绍义,急声说道:“趁着这会儿没人,我们赶紧出城!”
唐绍义甩开阿麦,沉着脸不说话,猛地挥臂向她打来,一拳正中脸颊,把她的身体打飞了出去。阿麦一下子被他打蒙了,顾不上擦拭嘴角流出的鲜血,只抬头怔怔地看他。
“堂堂的七尺男儿,怎么能畏死到如此地步!”唐绍义面露激愤,痛声骂道:“在鞑子面前辱我南夏妇人,在敌人马前做出如此丑态,你还是个男人吗?”
阿麦微抿唇角,静静地看着唐绍义,直等他骂完了,这才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城门走。
唐绍义愣了一愣,想也不想地一把抓住了阿麦胳膊。
“放手!”阿麦淡淡说道。
唐绍义浓眉竖起,满脸怒色,怒道:“你?”
阿麦嘴角勾起嘲弄的笑,说道:“你骂得没错,我还真不是个男人,我只想活着。你是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可是,你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呢?”
唐绍义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瞪着阿麦说不出话来,阿麦嗤笑一声,甩开唐绍义的手僵直着脊背朝着城外大步走去。不错,她畏死,她要活着,为了活着,比这更难堪的丑态她都曾做过,给北漠人下跪,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母亲说:“阿麦,快跑,往后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父亲手中的明珠、母亲怀里的娇女,从那时起,她就只是一个胸口裹着护胸扮男人的家伙,一个没有任何原则和羞耻心的家伙,一个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做的家伙!
不能哭,父亲说过,哭是弱者的表现,所以,她不能哭。
唐绍义也是恼怒自己无用才把火气撒到了阿麦身上,后来被她呛了几句,一肚子的火反而熄了。现在看到她如此模样,心里更加懊悔刚才太过于冲动了,几次想上前说句软话,可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只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幸亏北漠人攻入城内之后只想着洗劫一番,并未打算长期占住此城,所以城门处并无士兵守卫。徐秀儿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强撑着走出城门,刚想松口气,可一抬头就觉得整颗心都凉了,城门外不到三四里处竟然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北漠军营,跑?还能往哪里跑?
阿麦和唐绍义一前一后地出了城门,阿麦见到瘫坐在路边的徐秀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硬下心来从她身边走过,刚走了没两步就又被唐绍义从后面扯住了胳膊。
“你小子心量怎么如此狭小?就算是我打错了你,你也不该如此——哎?你怎么还哭了?”唐绍义没想到阿麦眼圈竟然是红的,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你不是男人你还发火,有大男人哭鼻子的吗?我打错了你,大不了你再打回去,怎么还跟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了?”
阿麦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看着唐绍义并不说话,徐秀儿在旁边也渐渐缓过劲来,看到他们两个拉扯到一起十分糊涂,忙过来问道:“麦大哥,你们怎么了?啊?你的嘴角怎么都流血了?”
阿麦偏头避过徐秀儿伸过来的手,冷冷地瞥了唐绍义一眼,唐绍义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你要恼我就打回去好了,别跟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阿麦紧抿着乌青的嘴角盯了唐绍义片刻,忽地弯着嘴角笑了,唐绍义见她眼里犹见隐隐的泪珠,脸上的笑容却明媚无比,竟如雨后白莲一般,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阿麦脸上仍淡淡笑着,抬手摘去唐绍义头上的头盔抱在胸前,右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颊上。
这一拳打傻了徐秀儿,却打醒了唐绍义,他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真没想到阿麦竟然好意思再打回去,恼怒之下提起拳头就想再给阿麦一拳,可一看到她那张脸,忽然觉得脸热心躁起来,瞪了半天眼睛也挥不下去那只拳头,只得冷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去,低声嘀咕道:“真跟个女人一样,还好意思打回去!”
看两人如此模样,徐秀儿在那里又气又急,带着哭音说道:“你们想干什么?一会儿再遇见北漠鞑子怎么办?前面都是鞑子军营,我们到底要往哪里走啊?”
她这么一说,阿麦和唐绍义两人也回过神来看向远处的北漠军营,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唐绍义说道:“成建制的北漠军队还倒好说,咱们避着点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现在最怕的就是北漠小股散兵,城东有片密林一直绵延到泰兴之北,我们得想法先进入那片林地,然后赶在北漠鞑子之前赶到泰兴!”
阿麦冷哼一声,心道这人倒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三人搭伙逃出汉堡城那是没法,谁又答应和他一起去泰兴了啊!再说了,跟着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上路,身边又带着那么一个随时哭闹的小麻烦包,她活腻歪了吗?
她没搭唐绍义的话茬,自顾自脱着自己身上的军服。
唐绍义看阿麦这副模样也是不爽,耐着性子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阿麦斜他一眼,淡淡说道,“没什么打算,只知道咱们要是再穿着这身衣服站在城门边上讨论什么打算的问题,又被某个鞑子将军看到的话,就算我抱着人家的马腿去哭,也不是二十军棍的问题了。”
唐绍义气结,可也不得不承认阿麦言之有理,忙也脱下了套在外面的北漠军服,露出里面满是血污的青色战袍。
阿麦又冷笑道:“不知道北漠人是对自己的逃兵好一点,还是对漏网的敌兵好一点?”
“都好不了!”唐绍义也火了,怒道,“你的气量怎么如此狭窄?你已经打回去了,还想怎样?徐姑娘走不快,我背着她,你抱着孩子,咱们快点走,省得一会儿遇见北漠鞑子再起祸端!”
阿麦出言讥诮,“您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怎好让我这么一个无耻之人替您抱孩子?还是您自己抱的好!”说完转身走下大路往东而去。
唐绍义怒道:“那徐姑娘怎么办?”
阿麦停下,转回身看了看他,笑道:“那也好办啊,您抱着徐姑娘,徐姑娘抱着孩子不就得了?您是男子汉,是大丈夫,还担不起这点分量?”她说完这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畅快,大笑两声转身而去,刚走了没两步就感到一阵寒风自身后而来,有物紧贴着她耳边擦过,待定睛一看,面前不及五尺的地面上斜插了把剑,剑柄在空中犹自巍巍颤着。
唐绍义把孩子塞入阿麦手里,“抱好了!”说完又向前两步把地上的剑拔起来插入剑鞘,回身把同样吓傻了的徐秀儿负到背上,走回到阿麦身边,冷冷说道,“快些走!”
“哦。”阿麦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在后面跟了上去。
麦帅妻徐氏,汉堡人,出微矣。丙午年秋,北漠攻汉堡,麦帅执木杆登墙,杀者甚众,勇冠全军,敌帅常钰青畏而射之,箭断盔缨。及城破,麦帅身中一十七创,力竭,匿于民宅,幸遇徐氏,救麦帅于危急之刻。麦帅感其恩义,约以婚姻……
——节选自《夏史·麦帅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