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焚尸
晚秋时分，乌云蔽月。
两排简陋的屋子里，噼啪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间躺了个浓眉大眼，年岁不大的青年，此刻正悠然醒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爬起。
随着神智的清明，充斥着玄奇和诡异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李长生也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穿越这种烂俗情节，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梳理了一下记忆。
原身是大明朝太原府西山义庄里，一名临时招录的焚尸匠。
和李长生看《明朝那些事儿》所了解的历史不同，此方世界的大明，或者说整个世界，充斥着各种不可言说的神异力量。
因果之下，便是以武犯禁的祸事频发，而妖魔鬼怪等传说降临现实。
在“异于常人”的力量面前，寻常百姓基本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若是所属的王朝强盛还好，可偏偏现在的大明朝，是他妈崇祯年间！
而自从那位“大名鼎鼎”的魏公公被崇祯发配守陵，死于途中之后。
阉党溃散，大明朝纲为东林清流把持。
它们的风评都很好，一个个“清廉能干”、“爱国忠君”，很多东林文人的事迹甚至连原身这个乡下人都有所耳闻。
只是太原府再往北，便是九边重镇中的大同镇与宣府镇。
而自从它们上台后，建奴入侵的消息便急剧增多了。
风评极差的魏公公主抓政务时，九边不说固若金汤但也是防守有余；而天下称赞的东林党抢过权柄后，情况便一下子恶化成这样。
真是有趣。百姓生活朝不保夕，不知何时便会被强人随手打杀，或是被妖魔祭了五脏庙。
在崇祯皇帝与衮衮诸公的治理下，本就江河日下的大明，近年来叛乱四起，流民丛生。
加上屡次爆发的疫病与小冰河期的打击，两京十三省，平头百姓无一处能安稳过活的地方，烂的程度高低不同罢了。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尸体，是这个时代最不缺的产物。
而在此情况下，义庄这类停放尸体的场所，便有了新的职能。
那些尸生异变或是来历不凡的尸首，只能火化消除隐患后才能下葬。
只是自古以来，讲究的便是个全须全尾，入土为安。
所以一开始人们还固执着祖宗之法不可变。
直到后来死亡人数飞速攀升，身边的真实案例层出不穷，为活命而改变也就顺理成章了。
火化之后入土为安，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变法”。
焚尸匠，干的便是这么个活计。
只是谁都清楚，别的生计大不了是赔钱，而这门行当，运气不好便是赔命。
毕竟一旦发生起尸之类的异变，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和“客户”独处一室的焚尸匠。
因此除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基本没人敢领这份官饷。
而原身的经历便很典型。
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口鼻还有些残疾，嗅不出香臭，尝不出味道。
前几年父母亲戚也是遭灾遭难，死得差不多了。
村人还算淳朴，平日接济着，加上原主也不是傻到连活都不会干，勉强凑合着活了下来。
谁知村里一夜遭了匪，各家各户被洗劫一空，临近过冬啥粮食都没了，青壮死不少，抓去不少。
剩下的老弱病残只得化作流民，来太原城外讨个活路。
几天前差点饿死在太原城外，饿疯了的原主竟朝着出城运夜香的夜香夫冲去。
一把掀开，大快朵颐。
他看到之前发救济粮都是在桶里，却不知城里人的茅子也是装在桶里的。
加之脑子不灵光，饿极了更是啥都分不清了，便做出如此“遗臭万年”之壮举！
而这一奇葩动静，也是被前来招人的义庄主事注意到，忍着恶心，盘过天残地缺，问了生死经历后，发现是个做阴门的好苗子。
天生残疾，鼻子、舌头都是摆件；神智蒙昧，知人知事但就是呆傻；再加上早些年挨个去世的长辈亲人，此刻孑然一身。
妥妥的天煞孤星啊！
两个大白馒头，便忽悠了过来。
只是运道太差，今夜不幸身亡。
心神一凛，李长生突然想到了原身的死法。
记忆中他是不慎吸入了尸体口中冒出的黑绿烟气，随后便倒头就睡了。
摸索来了一把火钳，李长生晃晃悠悠地站起，有些惊恐地观察着那具在火焰里抽搐的尸体。
见其虽然在动，不过幅度不大，且周身也不再有诡异烟气逸出。
李长生壮着胆子舀起火油，走近些，但又不敢太近，隔着一段距离泼了进去。
火势立马旺了起来，尸体蜷曲烧毁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手中换了个安全感更足的铁锹，李长生忍住恶心与害怕，“聚精会神”地盯着炉子。
直到那具害死原身的尸体只剩下骨骼残躯，李长生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这种状况下，基本不会发生尸变了。
若是剩个骨头架子还能起来扑人，那说明这鬼东西超乎常理的凶，即便李长生再小心也铁定是死路一条。
又浇了瓢火油上去，刚想歇息一下的李长生便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惨叫。
“啊！救命啊！救……”
随即便是闷哼闷响，像是喉咙被野兽撕咬后的绝望悲鸣。
最后便只剩“野兽”行动的窸窸窣窣，与啃咬时的吱嘎吱嘎。
头皮发麻，李长生也是反应了过来。
看来隔壁这老哥，运道还要更差些。
原身的死法都显得安乐了不少。
“呼……”
长出口气，李长生回想着东山义庄本月已经死了多少焚尸匠。
西山义庄共有二十间焚尸房，十月才过了十三天，便死了有三十六位焚尸匠。
平均下来每天都要死，而且每间屋子都死过。
其实，加上今夜，目前为止已经死了三十八名焚尸匠了。
这数据倒也正常，毕竟能送来义庄的尸首，不是无人认领便是有异常。
而后者的比例要高得多。
倘若死前有怨恨与冤屈积郁心头，死后尸变的概率便会大大提升。
而在这种世界观下，生活在这个阶段的大明，人死前很难不憋点什么在心里啊！
所以尸变杀人，属实是司空见惯。
这些出身卑贱的焚尸匠，相当于“一次性”的检测工具。
处理那些愈来愈多的尸体，然后用自己的命，测出哪具有问题，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
这样不仅能消除大量的潜在风险，而且能节省大量的资源。
区区几个焚尸匠，赏口饭吃，让他们多活了几天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
明面上难得双方都受益的好法子，只是李长生难免有些唏嘘。
即便有了个官面身份，这些焚尸匠仍旧摆脱不了“贱民”的命运。
焚尸间门外挂着的铁锁，便是最好的证明。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
思绪飘飞的李长生打了个哆嗦，又连忙添了几瓢油，像模像样地拉起风箱，鼓风助火。
不一会儿，炉膛中的尸体在大火猛烧下干裂成一段一段。
李长生终于彻底放心，一屁股坐倒。
门外传来兵卒奔行的声响，伴随着领头军官的呼喝，“甲字房那边也有动静！先处理丙四！”
“射妖弩准备好！盾牌手顶到前面！”
“开门！”
原是隔壁的那头凶尸闹出的声响，被守夜军卒听闻后汇报，此刻正是今夜轮值的军官准备处理了。
起尸后又尝到了血肉，门开之后凶尸如猛虎出闸般蹿出，却被早有准备的军伍迎头痛击！
李长生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弩箭激射声、刀盾碰撞声、兵卒惨叫声、军官怒吼声……
还有那似人非人的嘶吼。
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只剩那名军官重新发令，“赶紧给伤了的兄弟用药！留几个照顾，剩下的结队，去甲字房那边！”
一夜闹腾，李长生也是终于等到尸体烧完。
剩下些的硬骨头，如果大小不合适，那就还需要焚尸匠用铁锤敲敲打打。
幸好这具尸体骨质比较疏松，不需要李长生这个初来乍到的穿越者现在就体验抡大锤。
心惊胆战地扳弄着铁锹，将骨灰一铲铲送进桶里。
李长生的身心状态都很差，所以手抖不已。
难免会将这灰白色的粉末碎片洒漏一些。
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为自己再告罪几声，李长生也是终于完成今夜的指标。
而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兀出现一道恢弘的声音。
“以异界之魂魄，送异魂入轮回，乃功德无量之善举。愿尔多多行善，上顺天意，下慰本心。苍天幽冥，自有奖赏。”
如被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卷，这位亡魂的一生开始跃然纸上。
走马灯进行得很快，内容也很简洁明了。
这位老兄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凭着机灵与会来事儿也是攒下了一份家业。
此次送了批布匹来太原，想挣个差价，没成想却把小命丢在了这黄土高坡。
原因很简单，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收货的是“八大晋商”中的田家，以行商的体量与货物，接待他的只是个小管事，不过俩人是陕南那边的乡邻，所以生意交付清楚后私下还出去小酌了几杯。
也就是这些马尿，误了二人性命。
倒不是喝死在了桌上，只是酒酣席散，月上中天，小管事把着行商的手，一路说着家长里短，二人稀里糊涂地就回了田家。
嘿，商人做的生意，可不全是见得光的。
更遑论八大晋商这等规模的豪商。
以小管事的身份，还不能走田府大门，所以二人走的是一处供下人进出的偏门，而暗哨见小管事脸熟，便也没操心拦阻。
带着酒气的两位老乡，也是嘻嘻哈哈中与一伙摸黑出门的客人擦肩而过。
不打巧，行商乱挥的胳膊正好扫掉了其中一人的帽子。
光溜的头上，垂下一条细长的发辫。
“欸？这人怎地甩条鼠尾巴？”
酒醉后的迷糊，掩盖了行商本来的机灵。
不过脑子的眼疾口快若是以往定不会如此，但偏偏就在今天，就在这时犯了。
小管事则瞬间酒醒。
但已经晚了。
无需这些来自关外的“客商”动手，田家自己清理门户。
战战兢兢的二人被田家蓄养的好手直接击毙，外表无伤，但心脏被透体而入的内劲击碎，拉去官府走了一圈便结了案。
行商便这样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只能说现实比小说还离奇，还无需条理。
种种巧合与阴差阳错之下，这位倒霉行商便躺进了李长生的焚尸炉。
水墨画卷收束，最后凝聚成一团墨迹。
而李长生脑海中也是再次响起那道神秘的声音。
“生死劫命自有天数定，功过是非却待看客评。”
“奖：人心丹。”
墨迹泛出金光，将意识照亮。
顺其自然地睁开眼，李长生慌张四顾，但哪里有人影，只有脚边那桶骨灰散着余温。
噢，手中还多了个物件。
那是一枚赤红色的玲珑果子，闻着芬芳，让人口齿生津，忍不住想要吞食。
这确实是枚灵丹妙药，这来神秘的存在确实赏了好东西。
不过这东西解释的也很清楚：取壮年康健之人心炼制，可强体魄，温脏腑，使服用者略微增寿。
表里如一，就是拿人心炼制的东西。
李长生虽然融合了记忆，也刚焚了具尸，但还是再次被这个诡异的世界所震撼。
犹豫了一会儿，他狠下心将这枚丹药塞进嘴里。
入口甘甜中带着微微腥味，李长生脸庞轻轻抽动，忍着恶心待其化作温热稠液后一口咽下。
穿越而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守着焚尸炉的这几个时辰里，李长生也是想明白了。
既然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来，就不能稀里糊涂的再死一回！
现在多了这神秘存在，算是个意外之喜，称得上是自己苟命生涯的一大臂助！
而那句“异界之魂魄”，让他看到了重返现世的希望，这是最好的佐证！
不管这个诡异世界，是清醒梦还是真的异界。
既来之则安之，李长生此刻就一个念头，那就是先苟活下来，然后探索这个世界，寻找回家的路！
气力逐渐充沛，五脏六腑暖洋洋的，这具本来气血亏虚的流民之身，换了个主人后也开始充盈了起来。
砸门声与呼号声由远及近。
门外的铁锁扭开，随后重重砸了几下门，有人呼喝道：“丙三！没死就提桶出门！”
吁了口气，提起地上的骨灰桶。
李长生推开门，看到了小心戒备的众多兵丁，也看到了，远处西山峰峦叠嶂间泄出的一抹熹微晨光。
能看见太阳，那这世界，还没想象的那么糟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