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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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霁

暑热炽盛,蝉鸣如沸的中午。

窗外铺满让人眼球发胀的极亮炽光,让灌木树丛的轮廓都好像经过虚化,变得模糊。

同学们早就在打了下课铃之后鱼贯而出,教室里转眼只剩宋薄言一个人。

他简单把桌上的书都收进抽屉里,只在桌面上留一张草稿纸一支笔。

“宋——薄——言——”

很快,虽然教室门口还没见人影,女孩子的声音已经远远从楼梯口方向传来,并迅速逼近。

他一抬头,看身着校服的女孩像一阵风似的蹿进教室,怀里抱着的卷子显然经过一番颠沛流离,已呈皱软颓势。

宋薄言远远扫了一眼,就因为上面的叉叉而皱起眉:“你又在送分题上丢分。”

“我看错了嘛。”女孩子朝他鼓了鼓嘴,“人偶尔失误是很正常的,你应该多理解包容。”

“我理解不了这道题怎么得到-2这个答案。”

“那你听我跟你讲,”池清霁吸了口气:“事情是这样的,我把括号的位置看错了……这样你理解了吗?”

“厉害。”

庆城一中是省级重点,哪怕是普通班授课速度也相当快。

像这种基础题型,老师在课上基本连带一嘴的时间都没有,要么下课后追着老师屁股后面问,要么就问问班上其他同学。

宋薄言嘴上依旧毫不留情,径直绕到课桌之间的过道站着,用眼神示意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池清霁瘪着嘴在宋薄言身旁坐下,余光瞥见窗外蓝天,顿时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兴致勃勃地说:“宋薄言你看窗外,云白得好像被P上去的一样。”

宋薄言对蓝天白云一向兴致缺缺,敷衍地嗯了一声,从抽屉抽出一本书先把卷子一角压住。

“天真的好蓝啊,哎宋薄言你坐飞机的时候往窗外看过吗,我爸骗我说坐在飞机上能看到更蓝的天空,结果上次我特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发现只能看见飞机翅膀!”

两人头顶的风扇已是一把年纪,转起来吱呀吱呀地响。

教室窗子开着,蓝色的窗帘布被吹得好像少女失控的裙摆。

窗内窗外的空气皆是燥热,对流置换也无法缓解分毫。

女孩子操着清澈的声线说着无厘头的话,宋薄言就站在旁边,身后靠着过道另一边的课桌,薄唇微抿,听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池清霁却不介意宋薄言惯常的沉默,一个人也依旧兴致勃勃,一双眼睛好像被阳光浸透的琥珀,散发着耀目的辉光。

让他忽然感觉有点分不清到底哪边是室内,哪边是室外。

忽然,池清霁好像注意到他的眼神,已经要有铺展开的趋势的话题忽然收住,朝他咧开嘴笑着退让道:“好了,讲题吧。”

“嗯。”

宋薄言往前跨一小步,右手撑在桌面,左手直接把笔拎到手上,点了点填空的两道错题:“送分的不讲,自己回去看书上例题想。”

他思路清晰,讲题语速也快,说了几分钟也没想起要管一管学生能不能吸收,直到池清霁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他的小拇指,他才低头:“没听懂?”

“不是……”

池清霁仰起头,轻轻眨了眨眼:“没听清,你离近点儿呗。”

宋薄言垂眸看她一眼,僵持片刻,才如同在对峙中落败般用脚把另一边人椅子勾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这样?”

“再近点嘛。”

少女身上穿着和他同款式的白色校服,干净得就像是外面碧蓝如洗的晴空,一双眼睛弯起的瞬间,右边脸颊便浮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背对着窗子,身后全是灿然的阳光。

热风刮起窗帘荡进教室,将她身上一点点浅淡的,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味道的香气,就像是魔法一样放大——

“快点啊,要不然我听不清楚的。”

女孩子对着他笑,后脑的马尾也被风撩动,让宋薄言不自觉地想起阳光下被吹散的蒲公英。

毛茸茸的伞朵在空中飞舞,好像总有一朵,能悄悄地落在他视线余光的一角。

宋薄言无奈,手搬着凳子又往前挪了挪。

属于另一个人的热度与气息愈发膨胀,逼近。

女孩子的脸一点点靠近,额角鬓边小头发细软的尖梢在风力的作用下,从他皮肤上蹭过去,便迅速在他的皮肉之下漾起涟漪。

“嘿嘿。”

他听见她在笑,笑声好像柔韧的蛛丝,轻飘却牢固地粘黏在他的鼓膜上,让细微的痒顺着耳道,缓慢地爬了进去。

“宋薄言,你真好。”

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整个寝室都是昏聩的暗淡。

熟悉的天花板在这样光线中,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色。

是梦。

这些年来,宋薄言总是会梦到池清霁。

但此时此刻,他躺在床上,依旧无法熟稔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本能地闭上眼,宋薄言想要重新回到那间铺满阳光的教室。

但外面隐约的晨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耳畔是室友手机闹铃的声音,带着震动,周而复始,将他脑海中的画面搅得稀碎。

宋薄言皱紧眉头坐起身,才看室友慢悠悠地把闹钟摁掉,爬起来拉窗帘。

窗外是阴天。

云翳层层叠叠,一眼便知是个看不见日出的清晨。

“哟呵,宋薄言,你也醒啦?”

宋薄言现在住的地方是麓城生物科技研究园的宿舍,这个说话的人是他的室友,胡知。

两个人当年作为那一届唯二考入约翰霍普金斯的中国人,那时候就住对门,后来回国又进了同一家研究院,自然再度顺理成章成为室友。

“托你的福。”

宋薄言下了床,冷淡地走进洗手间拿起牙刷,就看胡知靠在门边探进头来:“今天晚上我们找个酒吧喝喝酒怎么样,连着干了半个月,再不消遣消遣就挂了!”

大概知道宋薄言肯定会嫌吵,胡知在他还没看过来之前赶紧又补了一句:“清吧,就听听歌喝喝酒。”

其实清不清吧对宋薄言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不是嫌吵,只是单纯嫌麻烦,出门麻烦,打车麻烦,回来一身烟臭汗臭也很麻烦。

但不答应依然麻烦。

因为胡知是那种将群居动物的特性发挥到极点的人,对组队行动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如果他不去,胡知肯定也不会去,然后窝在寝室唉声叹气一整天。

宋薄言权衡利弊的功夫,一旁胡知却完全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因为他闻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照常拿起漱口杯,抽出牙刷,挤牙膏,然后准备送进嘴里。

“哎——”

“行。”

“……”

好吧,天才总是有些怪异。

胡知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傍晚,两人在研究所的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来到了市区。

酒吧是胡知下午在朋友圈问了一圈问到的,说是开了四五年,也算麓城本地的老酒吧了,酒不算贵氛围还行,尤其酒吧的乐队很不错,女声很好听。

来的路上,胡知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这种走穴的乐队吧,要真有实力,也不能一直走穴了,来了能听个响儿就行。

他只希望酒都是真的,别宰他俩外地人就好了。

但没想到真到了那,发现人挺多,而且不光是年轻人,还有些一看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大哥。

胡知一进来就感觉这酒吧有点东西,找了个卡座坐下之后,才发现来得还挺巧,刚正好是两首歌中间的间隙。

他扫了一眼中间的舞台,用手肘顶了顶宋薄言的胳膊,凑过去说:“哎这女主唱有点意思啊。”

宋薄言进来就没往舞台方向看过,直到被胡知连着捅了好几下,才懒散地抬起头,敷衍地朝舞台上看了一眼。

“就抱着吉他那个,白T牛仔裤,现在的酒吧驻唱都这么小清新的吗。”

胡知看着舞台上那个披着黑色长直发,肩上挂着一把电箱吉他的女生,背影瘦削而纤细,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平白生出点保护欲来,咂了咂嘴:“在校大学生出来兼职吗,她们宿舍晚上不熄灯?”

他嘟嘟囔囔一大堆,才发现宋薄言又是好一阵子没接话。

胡知想了想也确实,宋薄言他就没对关于女人的话题产生过兴趣——不光女的,当年在巴尔的摩读书的时候,那灯红酒绿夜场佳人,男的女的基本都给他递过条,这兄台搭理过谁啊。

“得了得了,还是看看有什么酒吧,”胡知说:“你要喝什么?”

宋薄言兴致缺缺收回目光,思索片刻,随便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就听酒吧另一头有人趁下一首歌前奏未起,高喊一声:

“池清霁,我爱你!”

池清霁。

这三个字就像是准确地连接着宋薄言的脑神经,从他的神经末梢狠狠剐蹭过去,迫使他近乎条件反射般地侧头看向舞台。

“爱我就多点两首歌吧我有提成,谢谢老板哦!”

而瘦削的女歌手只一句话,便将台下怪声怪调的起哄化作一片欢笑。

话音未落的功夫,宋薄言就看着舞台上的人笑着朝他们这边转过身来,对上他的视线。

“哇哦……”

身旁人动作猛地顿住的瞬间,胡知也愣了一下。

感叹声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瘦削,苍白,精致。

这些词不自觉地涌入了胡知的脑海,让他感觉舞台上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孩不再是一个女孩,更像是寒冬腊月里,屋檐下边儿挂着的一道巧夺天工的冰凌。

简陋的舞台灯在这个时候就像是映衬着她的雪色,挂在肩头的电箱吉他的白色带子则变成了压在檐上的新雪,叫她更显单薄,薄到惹怜。

“这颜值还在当酒吧驻唱,这就叫音乐梦想吗。”

宋薄言顾不上回答同伴的感慨,只在池清霁险些错过前奏,别开眼转过身去开始演唱的时候,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

她瘦了太多了。

穿着不那么显身材的衣服都能看出很明显的清瘦,已经有收腰的T恤套在身上,依旧显得空荡,显得格外羸弱娇小。

虽然池清霁身材本来就属于骨架小能藏肉,看着瘦但摸起来到处都是软的,但比原来更加削直利落的身体线条不会骗人。

称不上瘦得病态,只是光凭身形体态,也确实和记忆中的池清霁几乎没了关系。

“哎她刚是不是忘词儿了?”

很快,端着酒回来的胡知发现自己带回来给宋薄言的杯子他碰都没碰过一下,自己的那杯倒是快见底了,“不会看过来的那一下,就被你帅到了吧?”

宋薄言依旧缄口不言,就好像没听见胡知的话一样看着灯光聚集的舞台。

胡知跟他同窗共事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直白地盯着某个人看过。

宋薄言大多时候都是淡淡的,话少,给人感觉不算太疏远,又永远无法靠近。

所以最早到巴尔的摩那几个月,胡知特别不习惯,感觉这人很装,好像说话超过五个字就会被罚款似的,一看就是那种自封型霸道总裁。

后来他发现,宋薄言只是懒。

懒得说话,懒得交际,懒得开始新关系,一切随缘,点到为止。

他懒到就连走在路上看见个搞街头艺术的都不会多看一眼,说话的时候能保持对视已经是他能提供的最大礼貌。

所以事到如今胡知也算是看出来了,有故事。

但具体什么故事,不知道,不好问。

“我再去点杯酒,你要不喜欢这杯,我给你换个?”

“不用,你去。”

听见问句,宋薄言才回头简短地给予了答复,而后又重新将目光落回舞台。

胡知起身再一次走到吧台,就看舞台上的演出已经宣告结束,那个有音乐梦想的女主唱朝台下道了个谢,就背着吉他转身快步进了后台。

他随口选了个橘子口味让酒保自由发挥,再回头,刚才还坐着一个大活人的卡座也跟着空空如也。

“人呢?”

胡知立刻顾不上酒,赶紧先追过去。

酒吧人多,他又有点微胖,艰难地一边跟人借过一边走,没两步就看不见宋薄言的影子了。

胡知艰难地在黑灯瞎火中凭着记忆摸索过去,刚拐过拐角,就看后台刚才舞台上的乐队正一边聊天一边往酒吧后门外走。

“鸡仔呢?今天跑这么快?”

“不知道啊,在厕所吧。”

“不可能,她吉他都背走了……”

后台走廊灯很简陋,就在顶上嵌了个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有几个人站在灯下聊天,是刚才台上其余的乐队成员。

黄光铺在后台的墙壁地板上,到宋薄言脚边的时候,只剩下浅浅薄薄的一层。

胡知从宋薄言身后追上来的时候,就看那穿着黑色背心的贝斯手,一手扶着肩上的背带,侧头看了过来。

很凶的长相,眉眼间有一股带有戾气的凌厉感。

“哎哎哎,宋薄言……”

胡知一看那男的眼神就知道肯定不是个善茬,想说人都走了,拉倒吧。就看宋薄言先转过身来,声音低得快要被酒吧嘈杂的人声吞噬。

“回去吧。”

那头,池清霁和墩子买夜宵归来。

墩子是乐队里的键盘手,人如其名,一米八的大个儿,二百六十斤的体重,池清霁一份能剩点儿的炒面,他一个人炫完四份之后撸二十串羊肉,最后还能把池清霁剩的那点给扫完。

俩人两手都是满满当当的泡沫打包盒,轻车熟路地从没有路灯的小道拐回他们的小出租屋。

麓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这块虽是麓城的老城区,附近都是矮矮的老房子,也不在学区,房租相对便宜。

但即便如此,窘迫的小乐队仍然租不起多大的地儿,三个男的挤在一个一居室里,又在旁边给池清霁搞了个小储物间专门用来睡觉,就这么凑合住着。

池清霁那小储物间除了一张床和暖气片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不过除了洗澡得去他们的一居室里洗之外,大家开门就能聚一起吃饭扯闲篇,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嘿嘿,饭来了兄弟们!”

墩子路上就闻那烧烤香,馋得没边,眼看马上能吃,嘴角都已经快咧到了耳朵根。

池清霁后墩子一步进门,就看小黑迅速响应夜宵号召,从房间里三两步走出来,把泡沫饭盒一个个掀开盖,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

“阚哥,赶紧出来吃啊再不出来墩子要吃完了。”

“说什么呢!我还没吃好不好!”

小黑看着黑瘦,其实吃得也不比墩子少多少。

俩人台上默契十足,实际一到饭桌上就开始明争暗斗,昨天还因为一根羊肉串吵了一架,直到今晚上台前才和好。

每次这俩人一吵架,池清霁就忍不住笑。

她咧着嘴走到房间门口,完全出于礼貌性质敲了敲大敞着的门:“阚北,你再不出来,他们俩要打起来了。”

“听到了,马上。”

阚北正在撸铁,10KG的哑铃握在掌心,上上下下的同时肌肉线条凌厉起伏。

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床后的暗处,背靠着支起的床柱。刚在台上那条黑色背心此刻已经湿了个半透,包裹着精壮的肢体如同铺在赤裸身体上的大块阴影,干脆利落地与头顶电线吊着的灯管散发出的白光割席。

池清霁哦了一声,扭头就听墩子叫她:“你别管他了,他锻炼完自己会出来的,你先来吃呗。”

黑子也附和:“是啊,要不然待会儿凉了得。”

“哎呀,我发现忘了买饮料了。”池清霁却只是扫了一眼那一桌丰盛,径直走向一居室的门口,换上外出的拖鞋轻巧跨出门外,“我去买一下,你们先吃。”

她从居民楼里出来,到了附近的便利店,逛了一圈,拎上了两罐啤酒。

九月初,麓城天已经有点冷了,便利店的冰啤酒卖得没有前阵好,一排一排冻了好久,冰得透心凉,往手心里一握,手臂上就浮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池清霁结了账,就一手一个易拉罐拿着往外走。

刚走出便利店,就看方才还在挥汗如雨的人已经穿好衣服,迎面朝她而来:“这么巧,分我一瓶呗,忘带钱了。”

俩人一人一罐啤酒,轻车熟路地上了附近另外一栋居民楼的楼顶。

以前这附近都是老楼,最高也就六七层,就这一栋有八层,算是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池清霁夏天最喜欢上这儿来吹风,久而久之把乐队那几个人都带过来了。

池清霁推开老旧的铁门,阚北跟在她背后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趿拉着拖鞋跨上天台的瞬间,嘴角没来得及散开的烟气就被风带走了。

大概是看得出其中一位兴致不高,俩人很默契地没有找地方坐,就背靠在八楼天台的护栏上,齐齐拉开啤酒罐的拉环。

池清霁喝了两口就被气泡激得不得不缓缓,一边阚北见了立刻嘲笑她说:“真菜。”

“吃人嘴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池清霁毫不客气地还击,声音铿锵有力:“要么啤酒还我。”

“行,下回吧,先赊着。”阚北懒洋洋地一只手衔着烟,另一只手捏着啤酒罐,仰头便是好几大口,然后故意似的用罐身敲了敲身后护栏,用空荡荡的声音打起了节奏。

池清霁脑袋直接别一边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才听旁边人问:“今天怎么跑那么快,后面有鬼在追?”

往常池清霁都走得很慢,因为和墩子小黑这俩玩大家伙的不一样,池清霁的乐器每天都得带着走。

那把吉他虽然便宜,但她还挺看重,每回都认认真真收好,生怕磕着碰着哪里,连擦带放的每次都是最慢的那个。

但今天阚北带着墩子和小黑进到后台的时候,池清霁已经连人带吉他没影儿了。

后来回来路上,墩子和小黑提起她今天张嘴忘词的事儿,说她池清霁也有今天。

他笑了两声,说:“因为台下有帅哥吧。”

阚北当时也循着池清霁的目光看了一眼。

白衬衣,黑西裤,袖子被整齐地卷到小臂中间,身材修长而清瘦,透着一股与酒吧格格不入,矜高又肃穆的书卷气。

“还能为什么,肚子饿了呗。”

池清霁又抬手啜了一口啤酒,转移话题说:“哎阚北你有没有感觉今天这风还挺凉的,难怪没人买冰啤酒了都。”

“你才不是饿。”阚北不上她当,三两口把啤酒喝完,易拉罐捏手里揉成一团,“你认识今天台下那个穿白衬衣的?”

“啊。”池清霁知道被阚北察觉,也没瞒:“我们都好多年没见了,我也没想到会突然碰到他,所以愣了一下。”

“老同学?”阚北问。

“算是吧……”

第一次见宋薄言,是在初三升高一的暑假。

这个暑假其实比较尴尬,因为虽然没有作业,但对于上进拼搏的人而言,应该过得应该不比高中轻松多少,但像是池清霁这种没有追求的人,就天天赋闲在家,用吉他吵人。

“清清啊,你今天去院子里练琴行不行?”

池家的午餐桌上,和乐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池清霁正想着明天得回课了今天多练会儿,就听爸爸突然开口。

“为什么?”池清霁愣了一下,立刻瞪圆了眼睛:“爸你是不是嫌我吵了!”

“那怎么可能,我们清清弹吉他这么好听!”池爸赶紧解释:“上次不是跟你说了,爸爸有个当年一起读博的同学,说要介绍一个学生给我,今天就是他过来的日子,那人家上着课,你在这叮叮当当的,多不好。”

池爸是大学教授,专业是生物科学。

暑假里,他除了偶尔去学校值个班,给手上的研究生派派任务,总体也算清闲。

“学生?”池清霁还没见过她爸在大学以外的地方上课,“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大学生也要补习吗?”

“不是补习,也不是大学生。”

池爸耐心地继续向女儿说明情况:“那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大,就是对基因学特别感兴趣,想早一点接触——喏,就像是你学吉他一样,是当个兴趣来学的。”

当时池爸在电话里听老同学说初三毕业的孩子竟然就想接触基因学,除去惊讶之外还有些担忧,怕小孩子没定性,就是一时冲动,来了也是鸡同鸭讲。

但老同学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你等他中考完去你那试一节课就知道了。”

池清霁稀里糊涂被赶到院子里,抱着吉他坐在院子石榴树下的秋千上,眼神已经落到院门外去,等着那个把大学课程当兴趣班上的神人出现。

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撒落下来,地上晃动的树影,就连树叶边缘的着色都格外真切。

池清霁上身一件短袖,腿上穿个热裤躲树荫下吹着小风,听着风声伴随着蝉鸣,感觉这天儿热得还挺爽的。

她对等待这种事一向没什么耐心,等了两分钟没见车来,就忘了在等什么,该干什么了。

直到车停到门前,她爸从家里小碎步跑出来开门,池清霁才在繁盛的夏风中抬起头,看车上先是下来一个相当漂亮的阿姨,眼睛直接挪不开了。

池清霁从小就是个颜控,喜欢好看的人,不光是异性,同性亦然。

没别的意思,就是人类最原始和单纯的,对美好人事物的向往。

“池教授你好,真的不好意思突然打扰。”

“没事没事,我都听吴科说过了,孩子在这年纪对这个感兴趣也难得。”

“薄言,来,下来跟池教授打个招呼。”

她正窝在树下暗自欣赏感叹,就看车后座的门从里被打开,一个穿着纯色白T的少年走了下来。

池清霁常年练琴,手上动作早已形成肌肉记忆,愣神的瞬间依旧娴熟地从弦上拨弄过去。

吉他发出颗粒分明的悦响,吸引刚下车的少年抬头看了过来。

那一瞬,风息云止,万物静默。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心跳声。

“池教授,那是你女儿吗,也太漂亮了吧,长得很像你!”

女人也被吉他声吸引,侧头看了过去。

池爸回头看了一眼呆坐在树下秋千上的女儿,笑着叫她:“清清,过来打个招呼!”

池清霁偶尔也会去爸爸的大学玩儿,见到他的同事学生都是落落大方,该叫姐姐叫姐姐,该叫叔叔叫叔叔。

但看着女人身旁那颗伫立在阳光下,仿佛拥有自发光的恒星,池清霁却忽然生出几分生怯与别扭。

她今天起床都没有好好梳头,马尾就胡乱扎了一下,刚出家门的时候妈妈还说像个鸡尾巴。

衣服好旧,一点版型都没有,和裤子之间也完全谈不上任何搭配,脚上甚至还趿拉着最丑但最舒服的那双艳粉色拖鞋。

为什么她今天不穿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啊,明明前天待在家里也臭美穿上了的。

都怪老爸,有学生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搞什么突然袭击嘛,烦死了!

“哎你这小孩……”

见池清霁没有反应,池爸以为小丫头还在生把她赶到院子里练琴的气。

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圆场,倒听面前的女人大方地说:“小姑娘这么漂亮,有点害羞很正常嘛,之后熟了就好了,她今年几年级了,应该上初中了吧。”

大人重新开始聊天,池清霁就躲在吉他后面继续小心翼翼地看。

看那颗恒星好像是不怎么喜欢阳光,下了车便皱起了眉头,一双眼睛在亮度极高的环境下微微眯起,显得有点不耐烦,好像一只被撸烦了的白猫。

池爸一声叹息:“刚中考完,开学准备送她去一中。”

“真的啊?”女人顿时双眼亮起:“我们家薄言也是一中的,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成同班同学呢!”

“哈哈哈……”深知自己女儿水平的老父亲顿时发出了虚弱的笑声:“外面热,还是先进来聊吧。”

池爸带着人母子俩往家门里走的过程中瞥了一眼正坐在小秋千上的池清霁,就看女儿怀里抱着吉他,下巴颏儿就搁上边,看他的目光呈现出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怨念。

中年父亲的内心顿时被愧疚填满,走过去说:“好了别生气了,爸爸为今天赶你到院子里练琴的事跟你道歉,过两天带你出去吃顿好的,你今天下午就消停消停。”

但等他刚回到书房,楼下的小魔怪就用实际行动表示她不接受爸爸的退让。

一个下午,外面的池清霁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直接抱着吉他跑到书房窗台底下,一会儿弹朴树,一会儿弹周杰伦,恨不得无缝衔接,把自己那些拿手曲目都轮了一遍,不知道在张牙舞爪地叫嚣个什么劲儿。

再加上宋薄言的水平明显高于预期,池爸一边被极大地激发出表现欲,另一边又被池清霁的吉他声吵得频频走神,一下午简直头昏脑胀,送宋薄言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瞪院子里这小魔怪一眼。

宋薄言一出来,院子里的吉他声就停了。

小魔怪趁着她爸被叫走的功夫,把吉他往院子里的树下一放,噔噔噔跑熠熠生辉的恒星面前,一点儿没有害怕被她爸听见的意思,大鸣大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宋薄言。”

“薄言,是哪个薄?单薄的薄吗,然后言语的言?”

“嗯。”

“我叫池清霁,清澈的清,霁是雨字头一个整齐的齐。”

“哦。”

面对少年的冷淡,池清霁依旧不屈不挠:“你有手机吗,给个号码呗?”

宋薄言看着眼前女孩。

高马尾,鹅蛋脸,简单又干净的短袖短裤,怀里抱着个大吉他,整个人就像一枝昂扬的向日葵,双眼中布满如萤火般的希冀。

池清霁确实是漂亮的,各种溢美之词从小到大听到耳朵生茧。

只可惜宋薄言比她更甚,他甚至早就对这样期许的表情及熟烂的开场白失去了耐心,直接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我不早恋。”

这话已经足够直接,足够给所有由女孩发起的搭讪画上一个强硬的句号,偶尔遇到嘴硬的还会解释两句,更多的是直接跑开。

但眼前女孩既没有解释,也没有跑开,而是依旧用那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他,满脸都写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单纯与无辜。

“那个……”

对视的同时,沉默开始发酵。

片刻过后,女孩子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脑袋往他面前伸了伸:“我没听清你刚说的什么,你能再说一次吗?”

她穿的T恤确实旧,洗得领口已经变了形,有点垮。

伸头的时候腰微微往前倾的时候,锁骨胸口大片奶白的皮肤无知无觉地敞露在少年目之所及中,原本很好地藏在衣领下的小胸衣也微微露出了个鹅黄色的边儿。

“行。”

宋薄言皱了皱眉将目光别开,同时直截了当地往前欺了一步,低下头将脸凑到她耳边。

飞起的夏风扬起他身上清爽的柚子味道。

其实那不过就是片刻间的动作,但在池清霁眼中,却像是开了慢放,她能感觉到一个虽然陌生却又让她完全不讨厌的气息就降临在身边。

好像晨间的雾,铺天盖地,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全都是虚无缥缈。

“我说。”

他声音有刻意压低,显得很轻,却并不温柔。

“我不喜欢轻浮的女生。”

眼前女生一瞬间呆住,就连在风中乱舞的发丝都好像在那一刻定在连空气中。

恰逢此时家里的车也已经开到了院子门口,宋薄言直起身与她重新拉开距离,完全没有任何犹豫与怜悯地径直往外走去。

“等一下。”

直到池清霁回过神,再一次三两步从后面追上来,挡在门前,表情却不是宋薄言想象中的愠怒,而是不解。

“你刚说……你不喜欢很轻的女生?”

池清霁仰着脖子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满脸费解:“你怎么知道我很轻?其实我肉还挺多的,要实在不行的话,不然我最近多吃一点,增增重?”

“……”

时隔十一年,池清霁回想起那天的事情,依旧忍不住为当年鸡同鸭讲的自己鼓掌。

当时宋薄言看她的表情就跟看一只从侏罗纪时代有幸生存至今的恐龙一样,估计这辈子没遇到过第二个像她一样,不光脑子不好,耳朵也不太好的人。

“看不出来啊,鸡仔。”

“昂?”

直到听见阚北的声音,池清霁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没什么,就没想到你也会对人一见钟情。”阚北已经把易拉罐捏成了个实心球,上上下下地丢着玩儿,玩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那不对啊,你对人家一见钟情,你跑什么啊?”

他又侧头瞥池清霁一眼,猜测道:“没追上,再见面觉得尴尬?”

“虽然现在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但我当时还真追上了。”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她,确实是无知者无畏。

以为自己会弹个乐器,有点小特长,长得还不错,在同学当中也还算受欢迎,便膨胀地漂浮起来,企图靠近那颗真正的恒星。

“然后?”

“然后。”

然后直到等到啪的一声一切都破碎的时候。

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颗膨胀的氢气球。

“我跟他说分手了。”

是永远也不可能触碰到星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