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读水浒:豹子头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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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泼皮太尉

高俅,有诸多技能傍身,又通晓诗词歌赋,为何最终不能成为有用之才?

开卷之人——高俅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其遭际或悲或喜,结局迥异。其中,鲁智深的结局是最好的,他一生轰轰烈烈,最后在杭州六和寺圆寂,获得了人生的真正大圆满;相比之下,林冲的结局算是最惨的:堂堂七尺男儿,既没有战死沙场,也没有册勋封赏,衣锦还乡,他一生追求,尽皆落空。在生命的最后岁月,林冲风瘫,只有独臂武松照料,境况冷清凄惨,最终在六和寺中落寞死去,全没有鲁智深圆寂之时的哀荣。

我们对《水浒传》的解读,将以悲剧人物林冲开始。那么,施耐庵笔下这个充满着神秘和复杂性的人物——林冲,走过了一段怎样的人生之路?最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让我们走进《水浒传》的字里行间,去深味林冲一生的跌宕起伏与无奈遭遇。

在解读林冲时,那个一直横在作者笔下、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关键人物——高俅是绕不过的。他和林冲的命运——甚至与水泊梁山英雄的整体命运——息息相关,并且贯穿始终。一个泼皮为何会飞黄腾达,旋即成为太尉;一个太尉又怎么会如此泼皮,一个高俅又如何会成为《水浒传》的开卷人物?

历史上,高俅是宋代实有的人物,但相关记载极其简略。《宋史》上没有他的专传,仅在《徽宗本纪》上有两条极为简略的记载,其中一条提到他在政和七年(1117年)正月被任命为太尉。对其生平事迹,没有特别的褒贬揄扬,可见不是什么劣迹昭彰者。

《水浒传》中的高俅,大约脱胎于王明清的《挥麈后录》,王氏笔下的高俅是苏东坡的书童,精通笔札,颇风流儒雅,因而深得东坡赏识,后来,归驸马[1]王诜(字晋卿),又在驸马府上遭际端王,升官发达。但发迹之后,他仍然不忘苏氏之恩,可见也不是很糟糕的人。

但是,《水浒传》作者却把高俅与蔡京、童贯、杨戬并列为“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的“四个贼臣”;人们习惯上又把高俅列为“六贼”之一。作者把历史上的高俅加以改造,使之成为“乱自上作”的代表人物。也就是说,《水浒传》的作者只不过是借高俅这个人物来反映当时朝廷昏聩、奸臣当政的现实而已。

《水浒传》为什么单单选高俅来作奸臣的代表而不是比他更坏的其他人呢?

实际上,选择高俅,正是看中了他在《宋史》中没有专传,记载简略,可以让作者放手来编撰。没有杜撰的自由,就不能充分展示作者的才华,更不能尽性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所以作者不选蔡京,不选童贯与杨戬,正是这个原因。

《水浒传》虽然开始自“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但那种“怪力乱神”的写法不过是一个幌子,正如《红楼梦》从女娲补天说起,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开始一样,都是“无稽之谈”“荒唐之言”。《红楼梦》的真正开始是在姑苏城葫芦庙里。

《水浒传》的真正开始,也不是什么张天师、洪太尉,而是东京[2]开封府[3]汴梁的那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金圣叹把从此开始的文字称作第一回,而把此前的文字移作楔子,是颇有眼光的。

金圣叹还在回前总批中说出了这样做的好处:“一部大书……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者,则是乱自上作也。”他的意思是,《水浒传》这一部大书,之所以先写高俅,先写朝廷,那就是在暗示我们,当时天下的祸乱,是从朝廷来的。

按《水浒传》的写法,高俅原是“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脚好气毬”,于是,京师人也就不叫他“高二”,只叫他“高毬”,发迹后,才把毛字旁的“毬”改为人字旁的“俅”。毛字旁的毬就是“球”,而这个单立人旁的“俅”,在汉语里几乎没有什么意思,不能单独用。所以,我不知道宋代的这个太尉为什么偏偏起这个名字,按说他也是一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人。

那么《水浒传》写的高俅,在发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水浒传》是这样写的:“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由此看来,他至少比《水浒传》中绝大多数的好汉有艺术、文化素质。梁山好汉中大概只有一个浪子燕青具备他的诸多技能。

可是,他既有诸多技能与多方面的知识,为何最终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反而成为一个坏家坏国的人?

《水浒传》接着写到,他会这么多,却偏偏有一样不会。哪一样呢?“仁义礼智、信行忠良”。

这“仁义礼智”,才是一个人的本质素养。一个人素质的高低,绝不在于其是否身怀诸多技能和脑袋中知识总量的多少,而在于他是否有是非心、羞耻心、恭敬心与辞让心。

泼皮帮闲

高俅的职业是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也就是专门陪有钱有闲的主儿消遣玩乐。

既然是给有权有势的人帮闲,就不仅限于聊聊天这样简单的事情,而要求帮闲者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和才艺技能,所以就给高俅这种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样样都通晓的人提供了机会。

阴差阳错,高俅碰到了当时最大的“帮主”——当朝皇帝宋徽宗,使他“最是踢得脚好气毬”的绝活派上了大用场。

宋徽宗是特别喜欢帮闲之人的皇帝,他重用的人,大都是帮闲出身。高俅帮闲帮到他那里了,要不发迹也难。但是,这高俅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泼皮而已,他怎么会帮闲帮到皇帝那里去了呢?

这是一个曲折而有意味的过程。对高俅而言,这个过程充满人生的起伏跌宕,令人感叹造化弄人。

高俅最初也只是帮王员外的儿子使钱。王员外是一个做生铁生意的财主,家里有的是钱,却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高俅陪着王员外的儿子,每日三瓦两舍[4],风花雪月。

但这王员外挣钱不易,眼看自己的儿子被高俅带着到处胡吃海喝,简直要破落他的门户了,于是一纸状子告到开封府,状告高俅坏人子弟,教唆人堕落。

开封府尹[5]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6],迭配[7]出界发放,也就是说押送出东京,注销东京户口。

《水浒传》写到这里,专门有一句:“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可见东京人对这个流氓无赖的厌恶。

高俅撞上大运

高俅此时,上有官府判决出界流放的法令,下有百姓的人人喊打,他在东京是无处落脚了,只得去淮西投靠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柳世权。柳世权平生喜欢招揽四面八方来的不干不净之人。高俅与柳世权臭味相投,在柳世权家里一住三年,那真叫如鱼得水。

三年以后,宋哲宗突然大赦天下,高俅因此被赦免了,于是便思量着再回东京。

柳世权看高俅想回东京,便给了他一些盘缠,还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投奔自己的亲戚——开生药铺的董将仕。

董将仕一见高俅,又见了柳世权的来信,心中寻思:这样的人留不得,但又撇不过柳大郎的面皮,于是便假装欢天喜地留高俅在家歇宿,每日酒食款待。住了十余天,董将仕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拿出一套衣服,又写了一封信,打发高俅到小苏学士处去,话还说得好听:“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推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一番话把高俅说得欢天喜地。

这小苏学士,就是苏东坡。但是,苏东坡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容得下这等小人呢?所以,他心里也在盘算:“我这里如何安得着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他便喜欢这样的人。”于是,小苏学士又写了一封信,把他荐给驸马王晋卿了。王晋卿还真喜欢高俅这类人,收留他在府内做个亲随,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这小王都太尉王晋卿是苏东坡的朋友。苏东坡与他的朋友一同入了《水浒传》,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不大体面的方式。施耐庵在他们的官职前面都加了一个“小”字,一个叫“小苏学士”,一个叫“小王都太尉”,与下面的“小舅端王”,形成“群小相聚”之势,也算是施耐庵对他们的一种调侃吧。

本来,高俅是一个过街老鼠,被逐出京师,到淮西一待三年,也就是个社会底层人群中的小帮闲。是什么给了高俅机会呢?朝廷的大赦令。

当高俅得到大赦后,是柳世权的一封信,把他推荐到东京,使他在东京有了立足之地。董将仕在判断了自身利害之后,把高俅推荐给了小苏学士。小苏学士也一样,又把他推荐给了小王都太尉。他们或是本分的小生意人,或是朝廷里体面的官僚,但他们都在作出善恶、是非判断之后,又接着作出了利害判断。

他们知道高俅是个瘟神,但他们不是在自己手里解决这个瘟神,阻断他的上升之路,而是恰恰相反,正如第十六回丢失了生辰纲[8]的众军士所云: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他们从自身利害出发的考虑压倒了善恶、是非判断,个人的小算盘压倒了做人的大原则,小占了上风,大不见了,大人也就成了小人了,所以施耐庵把苏学士写成小苏学士,把王都太尉写成小王都太尉,把端王写成小舅端王。

柳大郎把高俅推荐给董将仕,董将仕是不高兴的;董将仕把高俅再推给小苏学士,小苏学士也是不乐意的,他们都把高俅看成不祥之物。但当小苏学士把高俅这样一个为下层人民普遍厌恶的人推荐给小王都太尉时,他竟然是“见了便喜”“做了亲随”,而且很快就“出入如同家人一般”。东京百姓、董将仕、小苏学士都把高俅往外赶,王晋卿却把他往家里拉,足见王晋卿和高俅是一丘之貉。到此时,高俅这个处处惹人厌、被人往外推的破落户,简直是找到家了,帮闲都帮到王公贵族的家里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好的运气等着他呢。

鸿运当头,飞黄腾达

有一天,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席,专请小舅端王。《水浒传》里说,这小舅端王是宋神宗的第十一个儿子,是当时的皇帝宋哲宗的弟弟,十分聪明俊俏。可笑的是,他出身如此高贵,却对浮浪子弟做派没有一个不明白,没有一个不会,没有一个不爱。比如琴棋书画,他是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都不必说。

高俅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当日,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在书房里看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雕成的镇纸[9]狮子,爱不释手。王都尉很会拍马,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第二天,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让高俅送去。高俅到了端王府里,见到端王正在庭心里和三五个小宦官踢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众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时运到来,该当发迹。高俅站在观众后面,那个球腾地起来,端王没有接着,球在人丛里一直滚到了高俅的脚边。那高俅见球来,也是一时胆大,使了一个“鸳鸯拐”踢还给了端王。这一招一下子折服了端王。端王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此时哪里还要看什么玉玩器,眼前这个活的宝贝才让他惊喜。可见,这个端王也是爱惜“人才”的,而且爱“人才”胜过了爱钱财。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毬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次日,王都尉接到通报,随即上马,来到端王府前,下马入宫,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服侍殿下。”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到,一个堂堂的端王,也就是后来那个圣德巍巍的皇上,竟然也是一个“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无一般不爱”之人,原来,那时的上层社会却是这样的所在,这一点高俅大概也没有想到。

高俅更不会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好事等着他。

高俅一路走来,东京百姓容不下他,董将仕不留他,小苏学士不要他,驸马爷留了而且喜欢他,到了端王则是主动要,强行要,直接不放他回去了。

高俅发迹这几段,《水浒传》写得风生水起,尤为精彩。前面写他成为破落户被人抛弃、被人讨厌,这是平常的叙事,是生活常态。此后高俅步步高升就不再是常态,而是生活的变态。《水浒传》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写出了生活中的变态,并且通过这种变态折射出人性、人心在封建专制制度下的真实状态。

豹子头·林冲

林冲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因妻子被太尉高俅的养子高衙内看上,遭到陷害入狱。初期,林冲一味忍受欺压迫害。在被押往沧州的途中,他饱受公差董超、薛霸的折磨,在野猪林险些被害,幸得结拜兄弟鲁智深出手相救。在山神庙避风雪的夜晚,他的怒火终于爆发,提枪戳死三人,投奔梁山。

征讨方腊成功后,林冲却染风病瘫痪,只能留在杭州六和寺中养病,由武松照看。半年后,林冲病故。


[1] 驸马:中国古代帝王女婿的称谓,又称帝婿、主婿、国婿等。因驸马都尉得名。汉武帝时始置驸(副)马都尉,驸即副。驸马都尉,掌副车之马。

[2] 东京,又称汴京,北宋都城,今河南开封。北宋先后共设有东、西、南、北四京,以东京为首都。东京作为北宋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繁荣的程度在全国首屈一指。

[3] 开封府:北宋的京城行政机关,府尹是其最高长官。开封府负责管理首都大小事务,权力很大,甚至也行使着中央司法机关的职权。

[4] 三瓦两舍:宋代对茶楼、酒肆及其他游乐场所的总称。

[5] 府尹:官名。始于汉代的京兆尹。一般为京畿地区的行政长官。北宋曾于京都开封设置府尹,专掌府事,但不常置。

[6] 脊杖:就是用特制的大杖杖打脊背。

[7] 迭配:就是解送罪犯到他流放的地方。

[8] 生辰纲:指的是编队运送的成批生日礼物。纲是唐、宋时成批运输货物的组织。

[9] 镇纸:古代文人时常会把小型的青铜器、玉器放在案头上把玩欣赏,因为他们都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人们在玩赏的同时,也会顺手用来压纸或者压书,久而久之,发展成为一种文房用具——镇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