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陵礼学
清代乾嘉之学经由民国年间“章太炎—黄侃”师弟推波,在南京的高等学府绵延传承至今。1928年2月,黄侃(1886—1935)抵达南京,受聘中央大学(其时称第四中山大学,今南京大学前身)中文系教授,授小学、经术。章黄之学在古都金陵的传承由此开启。业师李先生正是“文革”后从南大中文系毕业的第一代研究生,1981年留系工作,深刻濡染了这一学术品格。
1998年,在我入学南京大学中文系两年、正式搬入鼓楼校区之际,先生在《南京大学学报》发表《论章黄之学的学术精神》,倡论“戴—段”与“章—黄”理念迫近、学脉相承,当时对我的触动非同寻常。先生论章太炎(1869—1936)之学曰:
在治学途辙上,当由语言文字而及经史,章说:“年十四五,循俗为场屋之文,非所好也。喜为高论,谓《史》《汉》易及,揣摩入八比,终不似。年十六,当应县试,病未往,任意浏览《史》《汉》,既卒业,知不明训诂,不能治《史》《汉》。乃取《说文解字》段注读之。”“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这又和戴震学术的发轫如出一辙。
章太炎之学典范地诠释了小学、经史相贯相通,先生所引章说出自1933年4月18日章氏晚年的追忆,由其弟子诸祖耿(1899—1989)旁记成文《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文中所述章氏“少时治经,谨守朴学”的例证除取段注读之外,尚有“读《经义述闻》,始知运用《尔雅》《说文》以说经”,“复读学海堂、南菁书院两《经解》皆遍”,又用朴学之法治史,“涉《通典》四五周,学渐实”。对其治学之法,章氏自己曾作出一个理论的概括,其云:“‘经义’所包甚广,史学亦包括在内,可以说‘经义’即是学问全部。”“史即经,经即史,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我们假如单单讲经,好像没有用处;单单讲史,亦容易心粗气浮。所以,我的意思,非把两者合而为一不可。研究经的方法,先求训诂文义,进一步再探求他事实上的是非得失。”章氏小学、经史一贯的观点,是从“戴—段”催生出的治学新途,经义出史,训诂为先,注重实学,对我的影响至深至巨,远远超过后来梁启超等的“新史学”对我的第二轮冲击。
章太炎对南京学脉的影响,又主要借助了其弟子黄侃于人生最后几年里在南京大学的学术传播。先生有云:
章氏的上述主张,完全为黄侃所接受,且在黄氏的实践中发扬光大。……例如他说:“语言文字之学,为各种学问之预备,舍此则一无可通。”“凡学问文章,皆宜以章句为始基(黄以周语)。研究章句,即为研究小学。”“学问文章宜由章句训诂起。”黄以周为同治九年(1870)举人,曾主讲南菁书院十五年,传承戴震之学,与孙诒让同为“白衣宗”。关于小学,特别是训诂学,黄侃说:“小学之于群籍,由经史以至词曲,皆不能离之。而或以治小学仅为读周秦两汉之书,误矣。”……黄侃说:“训诂、文词、典制、大义等不可妄为轻重,此经学之大要也。”又说:“治经贵由传注入门,而终能抛弃传注。”“学问贵能深思,得其条贯,果能如此,虽笃守一经,亦能自立。至于见闻广博,而又条理秩然,此尤为可贵者也。”这无疑是要研治者善于反思,寻觅条例,从宏观方面把握经史义理,不要满足于餖饤的功夫。……在以小学通经一说方面,较之章氏,则黄侃颇能扬太炎先生之长,重视经书条理的紬绎,重视义理的归纳和把握,重视结论的周浃肌髓和深刻剔透。
黄侃生前著述甚少,1983年由其侄子黄焯整理出版的《文字声韵训诂笔记》是体现黄侃“小学”之于“经史以至词曲”均不能离之的典型方法论总结。黄侃对“戴—段”的学术意义同样至为推崇,其称“今之小学,乃戴学也”,又说“段玉裁以经证字、以字证经,为百世不易之法”。黄侃所总结的“训诂、文词、典制、大义”则全面走向广义的“小学”观,所重在方法论上的“剖解精密”“反复推求”“展转旁通”,而非“满足于餖饤的功夫”,也即是先生所说的“从宏观方面把握经史义理”,“重视结论的周浃肌髓和深刻剔透”。先生又引黄侃弟子殷孟伦所记笔记并阐发之曰:
人称古代三大绝学:古代天文学、声律学、音韵学。小学居其一绝。真正的有识之士,往往专癖好绝,从小学入门而渐登学术殿堂,搞小学的人当然径由此入,不专搞小学的人也往往由小学而及于经史子集。黄侃说:“小学为物,既称为一切学术基础,则凡研究一切学术者,皆不能离乎小学。《轩语》有:‘由小学而经学,其经学可信;由经学而史学,其史学可信;由史学而子学,其子学可信。’诚哉是言。然则小学效用,所以造成缮性之学,而为群籍升堂入室之阶也。”小学是古代学术的基础。
此段中所引黄侃之语,先生未标出处,显然非出自黄侃之文集,经查检可知出自殷孟伦笔下。殷氏应自黄氏口授直接记录而得,这一条路是“章—黄”所沿袭的标准治学道路,即从小学渐入经史子集。其中所引《輶轩语》乃张之洞所作,这段话后来附入《书目答问补正》书后,故广为传颂,是对乾嘉朴学内在治学路径的精要提炼。如今,我们固然可从《文心雕龙札记》(1962)、《文选黄氏学》(1977)等一睹黄氏用小学之法绵延入集部的成果,更可以从后人整理的《黄侃日记》中寻觅其当年积学路径之宽广、思想火花之缤纷。我至清华后,曾花费一段时日全力以赴条理《禹贡》诸山川地理,正是受黄侃《六祝斋日记》所编《禹贡地名啧隐表》73则札记的启发,而黄氏则自谓受了戴震校《水经注》的影响。
黄侃在南京学统的传承者,当以洪诚(1910—1980)、徐复(1912—2006)二先生最为贴近。先生回忆说:
1979年9月在全国高校训诂学师资培训班上,洪诚先生主讲训诂学,徐复先生讲解了章炳麟经学史名篇《清儒》。洪先生是从训诂学走向“三礼”学的,徐先生从训诂学走向经学。训诂学与礼学,与经学,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徐复晚年评介洪诚“迨事蕲春黄君,而学以大进。文字音训,素所研习,九经三史,靡不淹该,其说典制名物,如数家珍”,又自谓“1929年,余就学金陵大学,从蕲春黄季刚先生问业。……先生历年所开课程,经史文学,无不擅长,而尤精粹于小学,以古音学著称于世。尝谓小学各书,为读一切经史子集之钤键”。可见二先生均黄侃(字季刚)的嫡传,此后徐复在南京师范大学(前身为金陵大学)任教,洪诚在南京大学任教。我自入学后读洪先生书较徐先生者为多,故而受洪先生“从训诂学走向‘三礼’学”的路辙影响更重。我之探索“伊”字的词义演变,关注名书性质的《尔雅》,留意京都大学的新城新藏,乃至最近由《周官》进入《通典》,与洪先生《雒诵庐论文集》中所收的《略论量词“个”的语源及其在唐以前的发展情况》(1963)、《略论中国古代语言学与名学的关系》(1981)、《关于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研究〉中几个问题的讨论》(1973)、《周官数,释〈通典〉》(1976)数文有着直接的关系。洪先生说:“当年立志搞礼学,还是季刚先生指点的。先生对我说,三礼与小学以及社会史、文化史都有密切关系,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研究,以你的年岁,还来得及。老师的几句话,往往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啊。”黄侃对洪诚的指点,上接“戴—段”,成为我在2004年确定博士论文选题的直接动因,在选题提出后李先生亦欣然同意。我的博士论文2007年完成,以“小学”之法综合分析、推究《仪礼》诸汉本,是洪先生去世二十七年后,南大第一篇以《仪礼》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当我将论文的改定本发送给尚在韩国访学的李先生,先生手写了长篇的导师评语快递给我,对我勉励有加,更是对金陵学脉不绝如缕的首肯。
先生说:“以章太炎、黄侃、洪诚、徐复先生等为代表的现代经学的造诣、贡献、理据、逻辑起点和指向始终存在于英哲波普尔的第三世界,即语言世界之内。”又说:“在语言世界里,小学、经学同宗同源同在。”这是先生最近对南京学脉之理论意义的精准概括。在这一传承中,当然还有胡小石、汪辟疆,还有段熙仲、钱玄,也包括与先生差不多同时代的许惟贤(1935—)和薛正兴(1942—2010)。段熙仲《礼经十论》(1962)、钱玄《三礼通论》(1996)均是我在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第一手的参考资料。许、薛二先生之风仪,我在南大读书期间均曾一睹,惜乎未能深识,今同样借先生之评论以见其学。薛正兴校点清代文学批判家刘熙载的《文集》,在其名作《艺概》之外收录小学三书:
薛本收录刘著《四音定切》《说文双声》《说文叠韵》小学三书,竟占版面404页,几占全书806页之半,当今语学荒落,如无识见,岂肯以一半篇幅盈载刘氏小学三书!古人多以诗文为艺,经史小学为术,《隋志》列经史子集四部,乾嘉三分为义理、考据、词章,小学字书羽翼经子,释读史集,为国学途辙。负才者罕至,孤学者奋迹。焚膏继晷,借小学真诠,考经治史;恒兀兀以穷年,雕龙雕虫,似不可一日无识小之功。刘氏伟岸,学问大家,小学有半,宜也!
薛正兴是洪诚所指导的硕士,与李先生同在1981年毕业,此后至江苏古籍出版社工作。先生对其眼光的揭橥,显然是对黄侃—洪诚学术主张的彰显。
许惟贤更是洪诚的贴身助理,也是《洪诚文集》的整理者,费数十年从事段注的点校,同样在2007年出版了全本段注的点校排印本。这是段注至今唯一一本整理本,先生曾撰书评称“紧紧扣住书证核对这一中心环节,下扎扎实实的硬功夫,在硬功夫的基础上对段注全书标点之,校理之,补缀之,并写成附注附后”,“整理本犹以点金术使段氏宝山里的黄金更纯,使段氏璧更成完璧”。这种“硬功夫”是先生对戴学“说经竱本肇始于小学”的方法归纳,经“黄—洪”的传承,如今再现于许先生之身,再现于点校本段注之中。2007年,于我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年。
“章—黄”与“戴—段”之间,承续者固然是主干,然异变亦相随而至。曾在清华大学中文、历史两系担任教授的杨树达,曾不客气地批评黄侃之学:
清儒学问本分两派:皖派江、戴,主实事求是;吴派惠氏,言信而好古。皖派有解放精神,故能发展;吴派主墨守,则反之。戴弟子有王、段、孔三家,各有创见。惠弟子为江声、余萧客辈,抱残守缺而已。俞荫甫私淑高邮,太炎师荫甫,实承皖派之流而益光大之。季刚受学太炎,应主实事求是;乃其治学力主保守,逆转为东吴惠氏之信而好古。读《诗》必守毛、郑,治《左氏春秋》必守杜征南,治小学必守许氏。于高邮之经学,不论今古文家法惟是之从者,则力诟之,此俗所谓开倒车。
杨先生指出“章”与“黄”之间已有裂痕与断层,在“信而好古”“抱残守缺”的一面,黄侃之学已显露出端倪。章太炎著《訄书》《文始》《新方言》《齐物论释》,在逻辑体系的构建上直逼戴、段,而黄侃则囿于“五十之前不著书”的自设牢笼,终其身只在札记、日记中留下其思考的一地碎钱与几串半成品。李先生在《惠栋评传》的煞尾时,亦曾将惠氏与黄侃作出比较,而援章太炎之说为二者作维护:
惠栋恪守语言文字以解经,这本身就有不寻常的启蒙意义和革命精神。章炳麟曾说:“元和惠氏出,独以汉儒为归,虽迂滞不可通者,犹顺之不改。非惠氏之憨,不如是不足以断倚魁(按:怪异邪僻)之说也。”并认为黄侃可与惠栋伦类比拟之:“自清末讫今几四十岁,学者好为傀异,又过于明清间,故季刚所守视惠氏弥笃焉,犹取注疏,所谓犹愈于野者也。”意即无论惠栋还是黄侃,恪守小学,追求真理,都是为纠正时弊,剿破陋儒俗见之说,有很大的启蒙意义和革命性。
章太炎之说见于为《黄侃论学杂著》十九种所作序言(1936)。章氏将惠栋定性为对于学术空疏“倚魁”有矫枉过正之功,同样,黄侃之恪守、之矫枉,亦在剿破清末公羊学者的“好为傀异”。先生引之,固然认同惠、黄在逆境中力挽狂澜的学术意义,也认同他们在小学上所下的“硬功夫”;但这与先生所倡导的将“小学”作为逻辑与条例而“接着讲”的创新理念,毫无疑问有着显著的区隔。
如果说杨树达所揭之弊,在黄侃那里还只是显现了端倪,那么在金陵的学脉传承中,墨守、固执的气息无疑渐趋张大起来,由此“戴学”的气韵也便近乎干涸。这恐怕正是先生立志回到戴震,撰写《戴震评传》(1992)、《戴震语文学研究》(1998)的初心所在,也是先生两度送我《戴震评传》的期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