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树神治水与动植物神崇拜
这虽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念,但也与中古时期南亚传来的树神崇拜直接相关。树神崇拜,体现了生态美学思想,用物以度,树神之死的悲剧,惩戒意义非常鲜明,似乎在告诫人们,人类不过只是自然万物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不能把人类价值凌驾于周遭万物之上,去单纯地驭使万物,甚至终结动植物的宝贵生命。善待动植物,这其实也是善待人类自身,否则难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追悔莫及。
早期西方汉学家访问大陆,看到老树前多有祭坛,“树身和树枝上往往缀满了当地人敬献的各种供物”[90]。其实不过是祈福、祈疗病等,很不全面。老树在御洪治水中具有特殊的、不可替代的功能。老树的木质沉实,根须繁多,在治水中发挥作用相对较大。如是论列符合明清时期人们对待森林态度的实际,“中国历史上森林植被破坏,以明清为烈,而其中尤以乾隆嘉庆两朝最甚,其主因有三:一,明清是人口的高速增长期,而乾嘉两朝最甚……第二,政府的政策不当……造成山区生态破坏的第三大因素是玉米之引种”[91]。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明清人对树木惨遭砍伐无动于衷。砍树不少是修筑河堤之用,张麋《柳枝行》悲诉:
河堤自古铁与石,近日河堤柳枝塞。前岁河工未告成,今年柳扫又颁行。官粮一石柳一束,三倍秤来犹不足。胥吏如狼横索钱,催头那顾人家哭。杨柳青青满旧堤,连年斩尽不生稊。满船载向湖边去,积久堆堆化作泥。君不见邵伯镇南几千户,晨炊半是吴陵树。[92]
河堤柳树本是汛期一大屏障,甚至起到了类似铁与石的固坝挡水作用。然而,专制制度下的地方官多数只看眼前,只知索取,却不知及时培育补充,于是柳树资源很快被耗尽了。这类毫不顾及林木可持续采伐的现象,姚文焱《柳梢行》的描述颇形象:“春风杨柳枝枝绿,秋风杨柳枝枝秃。黄河啮堤塞敢后,卷柳为埽高于屋。府帖下县县下村,村小亦需数万束。出柳之村仍送柳,丁男尽挽牛车走。流汗举踵不少休,载取民膏到河口。吏胥收柳横索钱,无钱自向河边守。嗟乎!百姓虽劳乌可已,瘁瘏莫怨黄河水。君不见昨岁江南造海船,伐木丁丁数千里。”[93]出产柳木的村庄,不仅成为治河用柳的取材之所,还要承担繁重的运送柳木的差役,虽然带有季节性,但因为与农事冲突,让百姓苦不堪言。而且,也不要以为可以不种柳树,像如此重大的治河劳役、巨大的柳树用量,不能不被衙门定为制度。张问安《种柳行》描述种柳场景时也道出由之而来的苦恼:
二月农民事农亩,官府下来催种柳。吏持白梃横驱民,民来稍迟吏怒嗔。八口辛勤仗牛力,欲避鞭笞惜不得。柯条露载千车驰,牛行不前民涕垂。种柳年年竟成例,柳苦难为一岁计。涂朱置堡空无人,夜寒守望还需民。豪猾连云近城住,公然昼伐道旁树。村童拾屑供厨烟,夺还还诈童父钱。民业抛荒吏蹂躏,秃柳无枝官不问。吁嗟乎!安得一官常十年,坐看柳色青到天。[94]
因此不能怀疑小说治水描写中的植物崇拜,其民间信仰十分强固。治河实践催发出柳神(植物)大战水怪(水兽)护堤保民的传说。
首先,是老树崇拜及柳神本能自发地护堤保民。高继衍记载的传闻称,清仁宗嘉庆六年(1801)洪水围困保定府新安城,当地官民们在城上聚观下面汹汹水势,不期然而然地目睹柳神现身,与河中水怪进行了一场土木驱赶洪水之战,场面动感极强,过程完整:
忽守城人一男子陡起,曲踊距跃,张目披发,指水中厉声曰:“我柳神也!尔欲趁今年水势与吾寻仇,生死我当之,一城老稚何辜,遭汝荼毒?行将聚吾族类歼尔大河之南!”且跃且詈。水中旋露一兽,首大如轮,似龙似狮,额端四角森立,长七八尺,触城西北隅,自颠至底,横裂五六尺,水牛吼而入。柳神以手掬土,向裂处略一簸扬,以足盘辟其上,裂处旋合。又折柳枝指城下曰:“汝真不去耶?”怒掷水中,倏见千万柳枝,逆流旋转,势如万弩,矗然刺水。波涛鼎沸,西风狂起,云雾冥蒙,日为改色。食顷,水作深赤色,腥闻于天,血淋漓溅雉堞间,臭秽不可近。孤城震撼,洪涛海翻,万目攒观,相顾失色。瞬息间,狂波北奔,水痕顿减数丈,旋见土隍已露。新安城故临河,又瞬息水归故道,特与堤平耳。回视城裂处,坚好如初……[95]
抵御洪水灾害、护佑人类的植物神,奋力与掀动汹涌波涛的动物精怪(四角水兽)搏斗,虽“合城相庆,莫解所由”,实为人类依靠林木资源抵御自然力报复的民俗象征与仪式展演。为确证此惊心动魄传闻,载录者还补叙百年前雍正初的“感生神话”故事:洗衣时某村女坐一老柳树上怦然有感,女孕十八月死,其兄目睹高丈许、绿面绿发的绿衣人,呼己为舅,自称柳神,言百年之后“城有水厄,我当来护之”。柳神与凡人的亲缘、威能、责任感、使命感,当是对柳作为治水工具长期功用积累的精神升华。
其次,在神仙指派下,柳神行使抗灾护民的责任、功能。柳神属地位较低的“地仙”,因此传闻柳仙“柳垂青”奉吕洞宾法旨来解救泗州城百姓。野龙为东海龙王十代玄孙,名敖倒世。身穿虎皮战裙的柳垂青,又发挥职能襄助济小塘收服野龙,令其退去洪水:
野龙只急的怒发如雷,咬牙切齿说:“穷酸,你怎敢破我的七片金鳞!今日不生吞你,誓不再居水府。”言罢出离水面,飞奔小塘。小塘忙把柳仙给他的葫芦、绒条一齐撒去,自己隐在敌楼之中。那葫芦迎风就变,变的与小塘一般,在那里端然站立。野龙不辨真假,扑到跟前把个假小塘吞在腹内,回头就走。柳仙看的明白,忙现法像,骑在野龙背上,说:“野畜哪里走!”野龙此时怒气未息,把身子一滚,想把柳仙翻下水去,柳仙念动真言,那个如意葫芦在野龙腹中变成五把钢钩,抓住心肝……疼的个野龙声如牛吼,只叫放生。柳仙说:“野畜,还不与我退水,等到几时?”[96]
如同小说《西游记》一众人等的屡屡正邪斗法,柳神在这里扮演了黎民百姓保护神的角色,这岂与柳的植物神崇拜无关?而且,水神崇拜与柳神崇拜呈现交织互融倾向。长篇小说也不免采撷民俗资源,极为文学化地描写植物神的化身英雄与龙相斗,期间又得十数株“根围丈许”的古柳对龙的羁绊,削弱龙威,从而反败为胜:
素臣认得龙入柳林,愈加着急。又见云气黑如浓墨,越围越紧,把一带湖堤,遮得不见天色,如在黑夜一般。却喜龙身笨滞,除头尾在两边掉弄,桶粗的躯体,兀自不能动弹,浑身麟甲,时作翕张……因复蹲于树杈,顺手折断柳条,捋尽萌芽,渐渐盈把,都有七八寸长。定了一会心,运出浑身气力,迸到右手指头,用放竹箭的法子,一连放出二三十根,却都钻入龙鳞翕处。细看龙头,昂藏自若,但背鬣簇耸,似亦微觉痛楚。因把所折柳枝,尽力放完。那龙已不自在起来,频频掉尾,傍着的树,也就震撼不定。最后,龙头猛转过来,绕着一树,直望素臣。两颗龙睛,巨如栲栳,闪有光;口若箕张,腥涎喷溢;颌下须粗如绠,连着腮际硬鳞,刀斧亦不能入。两个钩牙外露,磨击作响,大有吞啖之状。素臣骇极,急拗柳枝,如前射去,直贯左目。那龙忍痛不动。素臣将柳枝捏住,狠力一拔,一个龙睛,囫囵出来。复把一枝柳条,望右目戳去,如前力拔,又是一个眼珠,贯柳枝而出。负痛回头,旋又豁过尾来,旁边有一小柳树,砉然一声,折作两段……此时龙怒吼发狂,张口砺齿,黑气直喷,前后四个长爪,乱舞乱动起来。十几棵树,宛如湖滩上的枯芦,随风摆弄,东倒西歪。素臣几乎跌将下来,暗忖:“龙尾已经拗断,料也不得飞腾,但困兽之斗,终非人力所能抵挡!看他使起性来,如此播荡,倘拔木而起,连我之性命也不可知!”[97]
小说展示了当龙为水怪这一角色之时,柳便为其克星,因而“龙入柳林”就被束缚得“不能动弹”,仿佛柳枝集成团状在对付洪水。故事的柳崇拜意义在于,柳的御洪护堤工具性孳生并强化了柳的神秘功能。治水必先制服水怪,而柳木制作的“柳条箭”,就成为治水英雄手头可资利用的有效利器,显然并非偶然随意,而是有着某种生克逻辑意味的巫术象征。仿佛“柳条箭”便是水怪恶龙的克星,这一仪式般的打斗过程,又何尝不可以理解为是现实抗洪生活中那一幕幕集拢柳树柳枝以固堤护坝的文学展演?
上述种种的现实原因是河防需要树木,尤其是柳树。河神“朱大王”的原型河督朱之锡就极为重视植柳,有一整套植柳及鼓励方法。“责令黄河经行各州县印官于濒河处所,各置柳园数区,或取之荒地,或就近民田,量给官价。每园安置徭堡夫数名,布种浇灌,既便责成,而道厅等官可以亲诣稽察,秋冬验明,行以劝惩之例。将见数年之后,遍地成林,不但有济河工,而河帑亦可以少节,民力亦可以少苏矣。再照官给柳价,每束五分,虽不为少,但一工用柳多至数万,既非市贩之物,又重以转运之难,断非一二人所能办。故屡经部覆照例,令印官责成里甲,均采均运,奉旨通行已久。今惟严行申饬,照地均买,有柳之家听其转售,如有包揽掯索、扣刻准折等弊,司道等官,力行揭报,到臣以凭参究,毋徇毋纵。河道民生兼济之策,无以易此。”[98]柳是治河最重要的可再生物资。
再次,某些动物可以如洪水“天敌”般除害,制止水灾。(详后第十一章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