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廖肇亨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不論是一般百姓,還是社會菁英的知識社群,皆深染尚佛之風,佛教與文藝創作深結不解之緣。從大的方向説,“以禪喻詩”是近世中國詩學最重要的命題,不論贊成與否,都無法對“以禪喻詩”視而不見。中唐以後,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爲詩僧的大量出現。自此,傑出的詩僧在中國文學史上代不乏人,明末清初時已然達到極致頂峰。從文學史的角度省視僧詩,具有以下數點值得注意的特徵:(一)就普遍性而言,詩僧廣布是一個全國性的現象,從江南到京畿,乃至滇黔,都有爲數甚衆的著名詩僧。明清之際,詩僧往往也是叢林宗匠。例如憨山德清、紫柏真可皆與文人往來無間,同時期的雪浪洪恩身繫賢首、唯識二宗法脉,晚明叢林尚詩之風半出其手;嶺南曹洞宗尊宿天然函昰、祖心函可能詩之名亦有稱於當世。能詩之名冠絶當世的詩僧蒼雪讀徹,也有東南義虎之目。清初學者潘耒曾説:“前代多高僧,亦多詩僧。詩僧不必皆高,而高僧往往能詩。”(《聞若上人詩題辭》)在此之前,詩僧的佛學造詣經常是論敵批判的焦點,但從晚明以後,能文擅詩似乎成爲高僧不分宗派的共通特徵。(二)就理論架構的深度而言,叢林詩禪論述最重要的理論經典首推《石門文字禪》與《滄浪詩話》,明清的禪林與知識社群不但就此展開論争,論述的主題除了禪宗一向關心的語言問題以外,也觸及家國、性别等重要議題。(三)詩僧與知識社群往往維持緊密的互動關係。例如德洪覺範與黄庭堅之間的關係,還有晚明的湯顯祖與紫柏真可、雪浪洪恩一脉與錢謙益、覺浪道盛與方以智,當然文人的理論體系未必全與佛學相通,但從中獲得相當程度的啓發,於拓展理論深度與廣度甚得其力亦不足爲奇。僧詩不但是中國古典詩史上不容忘却的重要組成内容,也在理論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詩僧其實就是知識社群的一環,當然多少有因人而異的成分,但總體而言,除了强烈排佛的理學家之外,佛教在中國社會已然站穩脚跟。特别是經由文學藝術的推波助瀾,從“學詩如參禪”到“詩禪不二”,詩僧與僧詩,内化爲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旋律主題,時而高揚,時而隱晦。一直存在著,不論批評家知或未知。
過去言及僧詩,論者往往喜稱中晚唐三詩僧(皎然、齊己、貫休)以及北宋的參寥道潛、慧洪覺範等人,南宋以降的詩僧往往罕見稱引。近年,雖然明清的詩僧漸漸獲得學界的關注,例如雪浪洪恩、蒼雪讀徹、破山海明、石濂大汕、天然函昰、清末的寄禪敬安(八指頭陀)諸人的相關研究,皆已有長足進步,然畢竟不免碎散拼湊。李舜臣教授積數年之功,窮盡全力,博覽群籍,廣收歷代僧家别集叙録於一處,不論對於文學史或是佛教史,都留下了巨大的貢獻。此書所收作者雖歷時千餘年,然晚明清初僧人别集數量之衆却是冠絶一時,觀此乃知非虚言也。自此之後,言詩禪關係、言明清僧詩,皆不可再作籠統含糊之言。李舜臣教授此一著作,奠基於嚴格文獻實證調查基礎之上,立言有本有據,荆棘林中,解弄靈蛇。其用力之精勤、心神之專一,不難想見。
2021年9月18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