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月集》二十五卷,釋貫休撰
貫休(832—912),字德隱,號禪月大師,俗姓姜,蘭溪(今屬浙江)人。七歲投本縣和安寺圓貞禪師出家,日誦《法華經》一千字,過目不忘。大中十三年(859),弘法於豫章開元寺,講《法華》《起信論》,論議精微。往來於江右、兩浙、吴越叢林間。光啓四年(888),北遊陝甘,極邊塞。乾寧初(894),謁吴越武肅王錢鏐,獻詩五章,甚愜其意。旋入富陽申屠山中。後遊湖南、粤中、荆門,因忤荆帥成汭,遞放黔中。天復三年(903)入蜀,依蜀主王建。後梁乾化二年(912)圓寂隆華禪院,世壽八十一。著有《禪月集》。生平未見碑傳。《宋高僧傳》卷三〇、《十國春秋》卷四七有其小傳,今人胡大浚、田道英分别撰有年譜。
貫休詩集,歷代書志多有著録。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中著録:“貫休《禪月集》三十卷。右唐僧貫休撰,字德隱,姓姜氏,婺州人,後入蜀,號禪月大師。初,吴融爲之序,其弟子曇域削去,别爲序引,僞蜀乾德中獻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九著録:“《禪月集》十卷。唐僧蘭溪貫休撰。姓姜氏,後入蜀。”清吴任臣編《十國春秋》卷四七稱貫休“有《寶月集》一卷,《西嶽集》四十卷,吴融爲之序”。
今所存貫休詩集惟《禪月集》一種,版本不多。所見有四種:《四部叢刊初編》據影宋寫本影印本,《四庫全書》本,《禪門逸書初編》據毛晋汲古閣刊本影印本,及清鈔本。
1.《禪月集》二十五卷,《四部叢刊初編》據江夏徐氏藏影宋寫本影印。封頁題“上海涵芬樓借江夏徐氏藏景宋寫本景印,原書版匡高營造尺七寸一分,寬五寸六分”。卷端題“禪月集”/“浙江東道婺州蘭溪縣和安寺西嶽賜紫蜀國禪月大師貫休述”。半頁13行,行20字,黑格,左右雙邊,白口,單魚尾。前有賜牒,及無爲楊傑《禪月真堂》、濟陽江衍《嚴韻上和》《見兜率寺舊功德再成一絶句》三詩,並翰林學士吴融序。吴融序略曰:
沙門貫休本江南人,幼得苦空理,落髮於東陽金華山。機神穎秀,雅善歌詩,晚歲止於荆門龍興寺。余謫官南行,因造其室,每譚論,未嘗不了於理性,自旦而往,日入忘歸,邈然浩然,使我不知放逐之慼。此外,商榷二雅,酬唱循還,越三日不相往來,恨疏矣。如此者凡期有半。上人之作多以理勝,復能創新意,其語往往得景物於混茫自然之際,然其旨歸,必合於道。太白、樂天既殁,可嗣其美者,非上人而誰。丙辰,余蒙恩詔歸,與上人别,袖出歌詩草一本曰《西嶽集》,以爲贐矣。切慮將來作者或未深知,故題序於卷之首。時已未歲嘉平月之三日。
“丙辰”乃乾寧三年(896),時貫休在江陵,適吴融奉詔歸朝,貫休作有《送吴融員外赴闕》,並贈以《西嶽集》。《西嶽集》乃貫休生前所編之集。檢齊己《白蓮集》卷八有《荆門寄題禪月大師影堂》詩,“《西嶽》千篇傳古律”句下注曰:“大師著《西嶽集》三十卷,盛傳於世。”故知《西嶽集》原爲三十卷,吴融序,即爲《西嶽集》所撰。《西嶽集》未見刊本行世。陶岳《五代史補》卷一、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七五、張唐英《蜀檮杌》卷上,皆稱貫休有《西嶽集》,所録卷數非一,蓋所據皆吴融序,未必親見。及《禪月集》刊行後,《西嶽集》遂漸淹没無聞。
書後有貫休門人曇域後序,略曰:
先師長謂一二門人曰:“吴公文藻贍逸,學海淵深,或以揖讓周旋異待矣,或以文害辭,或以辭害志,或以誕飾饒借,則殊不解我意也。子可於余所著之末,聊重序之。”曇域乃稽顙而言曰:……葬事既周,哀制斯畢。暇日或勛賢見訪,或朝客相尋,或有念先師所製一篇兩篇,或記三句五句,或未閒深旨,或不曉根源。衆請曇域編集前後所製歌詩、文贊,日有見問,不暇枝梧,遂尋檢稿草及暗記憶者約一千首,乃雕刻版部,題號“禪月集”。曇域雖承師訓,藝學無聞,曾奉告言,輒直序事。時大蜀乾德五年癸未歲十二月十五日序。
曇域,號慧光大師,戒學精嚴,能詩善篆,不惟重序乃師詩集,且多方考索,重編之。
曇域序後題“時嘉熙四年五月十五日婺州蘭溪縣兜率禪寺住持賜紫禪悟大師可璨重刊”,則表明此本最早由釋可燦刊刻於南宋嘉熙四年(1240),毛晋汲古閣刊本即源於此本。
卷末又附有嘉熙二年戊戌(1238)黿溪周伯奮、平野叟師保、釋祖聞、梅溪紹濤、孟湖童必明、信安余璨、介庵徐琰七篇跋文。周伯奮跋稱:
番易松庵璨禪師出干越趙福王之門,王之孫國史左司宗卿守婺時,招致居焉。恬淡無營,得浮屠氏本體。掛錫之初,訪予山中故事,首以是對。師慨然任責,尋求故帙,得於里中檀越之家。計工食費數萬而贏,先捐鉢中所有,不足則募衆緣。鳩工鋟梓,不日而成。既成,求紀歲月。竊謂越五季及我宋,多歷年所,釋家者流,豈無一二好事,而不能使此詩與此山俱爲不朽?今師乃度越前輩,創出一段奇事,以爲動心駭目之觀,志可尚已,是烏可以不書?嘉熙戊戌孟秋朔旦,黿溪周伯奮謹跋。
又童必明跋曰:“番昜松庵璨上人來往吾鄉兜率有年矣。予偶到彼,因言《西嶽集》禪月貫休所作也,先世嘗收於書室。璨老有請,謂其徒喜聞樂道而未得全集,欲攻木廣其傳。余嘉其用心,勉成其志,遂檢兹集與之,仍薄助鋟版畢,復請紀其事,庶後有考於斯。嘉熙戊戌重九日,孟湖童必明書。”則釋可燦所刊底本源自童必明家藏本,而童氏家藏本未詳刊於何時。《四部叢刊》第三期書録推測云:“《禪月集》二十五卷,二册,武昌徐氏藏影宋精鈔本。題‘浙江東道婺州蘭溪縣和安寺西嶽賜紫蜀國禪月大師貫休述’。每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字。正文前有無爲楊傑等題詞及吴融序,後有門人曇域序及嘉熙中周伯奮、師保等跋。缺筆至‘貞’字而不避南宋諱,是宋季沙門重刊北宋本,分卷處銜接而下,猶存宋初刻書舊式。”一般以爲,此本與毛晋所刻之底本應爲同一來源。
2.《四庫全書》本。《四庫全書》所收《禪月集》,據汲古閣刊本鈔録,然削去卷首吴融《禪月集序》及卷末師保、祖聞、紹濤、余璨、徐琰五家跋文,且因避諱、書禁,“被改竄得面目全非”[21]。但較《四部叢刊》本,則於正文後收有毛晋二篇題跋,其曰:
貫休集名不一,卷次亦不倫。計氏云:“《西嶽集》十卷,吴融爲之序。”蓋乾寧三年編於荆門者也。或又云《南嶽集》,謂曾隱迹南嶽也。馬氏云《寶月詩》一卷,未知何據。其弟子曇域於僞蜀乾德五年編集前後歌詩、文贊,題曰《禪月集》,重爲之序,誚吴序或以文害辭,或以辭害志,或以誕飾饒借,殊不解休公意也。宋人相傳凡三十卷,余從江左名家大索十年,僅得二十五卷,其文贊及獻武肅王詩五章章八句俱不載,不無遺珠之憾。今略補一二於後。
所謂《南嶽集》《寶月集》云云,蓋傳寫之誤,實不必深究。惟宋人書志所載《禪月集》多爲三十卷(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著録爲十卷),與毛晋所得二十五卷,相差甚巨。故毛晋又掇拾文獻,補入詩15首,殘句12句,都爲《補遺》一卷,附之於後,並刻入《唐三高僧詩》。然毛晋所補多有舛誤,四庫館臣即指出:“所收佚句,如‘朱門當大道,風雨立多時’一聯,乃《贈乞食僧》詩,今在第十七卷之首。但‘道’作‘路’,‘雨’作‘雪’耳。晋不辨而重收之,殊爲失檢。”貫休詩散佚、誤收的情况仍復不少,明人胡震亨《唐音統籤》,今人孫望、陳尚君、劉方瓊、曹麗芳等皆有所輯考、辨正。
3.《禪月集》二十五卷,一册,清鈔本。見存於上海圖書館。卷端題“禪月集”/“浙江東道婺州蘭溪縣和安寺西嶽賜紫蜀國禪月大師貫休述”。版高22.3釐米,寬17釐米。每半頁10行,行20字,黑格。内鈐“潛夫”“孫潛之印”。首冠吴融序,無格。正文前有孫潛小字題識曰:“己丑七月在□□□□(按,以上四字塗墨)處,假得錢宗伯家舊鈔本,印寫錢本,蓋崧本印鈔者也。二十七日寫完,對讀一過。潛夫記。丙申三月裝訂。”可見,此本乃孫潛所鈔。潛,清初藏書家。
今人整理貫休詩集者亦有兩種:陸永峰《禪月集校注》(巴蜀書社2012年版)、胡大浚《貫休歌詩繫年箋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前者以《四部叢刊》本爲底本,參考汲古閣刊本、《全唐詩》本、《全唐詩》季振宜寫本、《唐人五十家小集》本,共校注貫休詩735首(存疑二首)、殘句16句;後者亦據《四部叢刊》本,校以明柳僉鈔本、汲古閣刻本,又參以《文苑英華》《古今禪藻集》等總集,並童養年、陳尚君等輯録佚詩,編爲集外詩一卷,箋釋較陸永峰整理本更詳,末附有貫休年譜、傳記資料、諸本題跋、諸家吟詠、歷代評論、雜記遺聞逸事、書録。
貫休世家業儒,通内外之學,工書畫,所繪羅漢,形骨古怪,悉皆梵相;又精研風什,屢以詩謁諸鎮帥藩王,性耿介,每以詩不合而去。乾寧中,謁錢鏐,獻詩曰:“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錢鏐命改爲“四十州”,乃可相見。貫休曰:“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閒雲孤鶴,何不可飛。”遂遊荆南。又,節度使成汭以誕生日得歌詩百餘章,而貫休詩與焉。汭令幕僚鄭準評高下,準害其能,置貫休詩第二。貫休怒曰:“藻鑒如此,其可久乎?”已而,汭問筆法於貫休。答曰:“此事須登壇而授,豈容草草?”汭不勝其忿,遞放黔中。其謁王建,上《陳情頌》,獻詩有云:“一瓶一鉢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終爲王建所賞,呼爲“得得和尚”,賜賚優渥,署號“禪月大師”。
貫休與齊己、處默、方干、張爲等過從甚密,亦頗追懷賈島、孟郊、劉得仁等苦吟詩人,未免晚唐五代積習。然其詩筆豪宕、遒勁,非斤斤於雕琢字句者。集中《酷吏詞》《經古戰場》《田家作》《行路難四首》《偶作五首》諸樂府古辭,皆傷時憫亂,發以悲憤蒼凉之思,字字沉痛,實儒生面目。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七五載:“唐末寇亂,休避地渚宫,荆帥高氏優待之,館於龍興寺。會有謁宿,話時政不治。乃作《酷吏詞》以刺之云:‘霰雨灂灂,風吼如斸。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歎自語,云太苛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閒破紅束。韓娥唱一曲,錦段鮮照屋。寧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人萬人哭。不惟哭,亦白其頭飢其族。所以祥風不來,和風不復。蝗兮蠈兮,東西南北。’”貫休雖不滿吴融序評,然融論其詩“善善則頌美之,惡惡則諷刺之”云云,則可爲定評。又《塞上曲二首》“一握黳髯一握絲,須知只爲平邊術”“男兒須展平生志,爲國輸忠合天地。甲穿雖即失黄金,劍缺猶能生紫氣”,則功名抱負,騰湧胸中。此類詩激切、豪宕,殊不類釋子所作,不爲佛門所許可。《佛祖統紀》卷十謂:“昔貫休《禪月集》,初不聞道,而才情俊逸,有失輔教之義。”宋人黄希旦《讀禪月集》云:“唐末高僧號貫休,篇章激切近詩流。烟華雪月何妨詠,水竹雲林不礙遊。蜀國至今名籍甚,蘭溪當日迹淹留。此心彈指雖云妙,争奈闍黎未點頭。”
貫休之詩,以勢取勝,得之於“豪”,然失之於“粗”。方回《瀛奎律髓》卷一二稱:“爲詩有極奇處,亦有太粗處。‘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爲人嘲作‘失猫詩’。此類是也。”胡震亨《唐音癸籤》卷八亦謂:“貫休詩奇思奇句,一似從天墜得,無奈發村忽作惡駡,令人不堪受。”其五律《休糧僧》云:“不食更何求,自由終自由。身輕嫌衲重,天旱爲民愁。應器誰將去,生臺蟻不遊。會須傳此術,歸共老林丘。”方回評曰:“第二句好,但近粗俗,第三句工,第四句忽然不測,所謂奇也。‘術’字有妙理。”所評甚是。又《經士馬中作》“惆悵還惆悵,茫茫江海濱”、《送衲僧之江西》“索索復索索,無憑却有憑”等句,亦皆粗率。
皎然、貫休、齊己,歷來並稱。皎然清機逸響,閒澹自如;齊己清潤平淡,高遠冷峭;而貫休奇崛豪宕,縱横排戛,雖乏餘味於咀嚼之表,然於僧詩則别拓一路。
四庫館臣云:“又書籍刊本始於唐末,然皆傳布古書,未有特刻專集者。曇域後序作於王建乾德五年,稱檢尋稿草,及暗記憶者,約一千首,雕刻成部,則刊行專集,自是集始。是亦可資考證也。”後蜀偏安,毋昭裔力倡文治,雕版刻印業頗爲興盛,“蜀本”蜚聲天下。貫休爲王建寵信,享“國師”之名,其集拔得“集部刊行之始”,亦幸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