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幻想
说到吸血鬼,任谁都会想起电影、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德古拉伯爵和卡蜜拉吧。无须赘言,前者是布莱姆·斯托克原作小说中的人物,后者是乔瑟夫·雪利登·拉·芬努小说中的人物。一到夜晚,沉重的石棺盖便会发出瘆人的声响被开启,沉睡其中的亡者就这样苏醒过来。纯黑色的斗篷如不祥之鸟的羽翼般翻飞,裂到耳边的血盆大口中长着狼一般的獠牙,以万钧之力将受害者的双臂反剪,在其颈项处咬出青色斑点吸食鲜血,好让他们那本该燃尽的生命之火尽可能再延续一些时间。而且,吸血鬼的受害者就像被狂犬咬过一样在伤口处被注入“传染性的狂热信仰”(唐·卡尔梅),不久后就会自发地为了寻找新的受害者的血液而徘徊于暗夜之中。
吸血鬼在十八世纪的巴尔干诸国尤为猖獗。从那以后,巴尔干半岛成了吸血鬼传说的特产地,特兰西瓦尼亚山脉一带至今仍有能证明吸血鬼存在的怪事发生。特别是在社会激烈动荡的年代,吸血鬼总是被提及。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波希米亚境内很快兴起了一股“吸血鬼热”。
然而,死者每晚复活、猎食人血的传说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名称,其流传范围除了巴尔干地区,还包括俄罗斯、西里西亚、波兰、希腊、土耳其、爱尔兰、苏格兰、斯堪的纳维亚三国、葡萄牙,乃至阿拉伯和印度,地理性和历史性分布都极为广阔。位于斯拉夫、土耳其和地中海各国中心的巴尔干成为周边形形色色魔术信仰的混合熔炉,无疑也将那奇怪的吸血鬼传说进行了本土化。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吸血鬼(Vampir)这个名词本身是来源于土耳其语的“妖术师”(uber)与立陶宛语的“饮用”(wempti)的合成词。此外,吸血鬼在波兰被称为“wampir”,在希腊是“βρυκόλακας”,在德国是“drude”,在阿拉伯是“غول”,在葡萄牙则是被叫作“bruxa”(ブルーカ)。除此之外,古希腊那可怖的女怪拉弥亚、被称为吸血鬼原型的暗黑女神赫卡忒和塞萨利亚巫女那样的魔物、印度血腥的阴母神迦梨等,在与情欲相结合的血之献祭中的恐怖形象都令人难以忘怀。
除了吸血,吸血鬼时常还会亲吻受害者,甚至与其发生性行为。血只是作为灵魂永生的象征,并非真正有必要吸食。在被魔术师们称为“磁气·吸血鬼信仰”(Od·Vampyrismus)的现象中,吸血鬼主要是吸取受害者的磁气(Od,从人类肉体内散发出的一种动物磁气)。另外,委内瑞拉的吸血鬼是同性恋,只吸取美少年猎物的精液。诸如此类,吸血鬼作为虐待狂、受虐狂、奸尸、食人癖、同性恋等色情欲望的象征,被视为梦幻般的怪物。精神分析学家们事实上将德古拉视为一种可怕的父爱的化身,甚至认为卡蜜拉是女同性恋者的性的象征。“女人们格外憧憬德古拉伯爵那疯狂的拥抱,以及能满足数个欲求不满的情妇的非凡阳具。”(罗兰·维尔纳夫〈Roland Villeneuve〉)
将定义扩展至此便能得知,吸血鬼信仰几乎拥有与人类同样古老的历史。事实上,在古代宗教的血祭之中,能称之为吸血鬼前身的恐怖现象也有好几种。其中最让血的情欲色彩彻底深入人心的早期范例,便是侍奉古希腊那嗜血夜之女神赫卡忒的塞萨利亚恐怖巫女们的秘密仪式。
塞萨利亚巫女们的秘密仪式在今天看来是一种降灵术,也可称其为“招魂”。在满月如血挂于空中的夜里,裹着漆黑亚麻布斗篷、额头与掌中烙有恶魔之血印记的巫女们像鬣狗般潜入墓地,到一早便留意到的死后不久的美少年墓前挖出他的尸体啜饮鲜血。若找不到合适的新死者,她们便给恋慕已久的年轻人喂下毒酒,待其死后挖出尸体,如此诉诸邪恶的手段也一再重演。深知自己年老貌丑、姿容残败的巫女们无法享有那些活着的年轻人,于是便至少要将那尸骸据为己有。
仪式在一连串奇怪的场景中展开。首先,巫女们用铅刀撬开沉重的棺盖,两手从中抱出赤身裸体的美丽少年尸身。她们不只是狂喜地爱抚他的头发与躯体,甚至还要用枯黄残缺的牙齿撬开死者的嘴巴亲吻他。接着,她们在地面画一个大圈,将煤油灯置于圆圈中央照亮死者,再用事先准备好的特制液体涂抹尸身。秘密液体的成分有狼血、从母羊胎内取出的羊胎血,加上毒草天仙子和狼奶的混合物。一旁的笼子里还装着一件重要的小道具——蛇。蛇因过度饥饿而陷入僵直状态。此时,巫女将蛇取出,一边反复呼喊年轻人的名字,一边用蛇随意鞭打死者苍白的肌肤。随着鞭打声越来越响亮,死者的皮肤开始散发出混合着毒草与兽血、强烈到令人全身麻痹的异臭。就在这个瞬间,在巫女们灼热的脑内幻觉中,死者眨了眨眼睛,身体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动作。于是,她们丢开蛇,用刀子唰地切开死者的胸口,抓出他的心脏,吸干他的血液。对她们而言,哪怕死者只是暂时复苏,其血液也是新鲜的。就这样,她们深信自己已将年轻人的鲜血——不,是被唤回的灵魂——完全占为己有了。
由于塞萨利亚的巫女们是作为活着的人饮用死者的血,故而和一般的吸血鬼信仰中死者复苏后袭击活人的情况不同。另一方面,死者或是妖怪与活人发生关联的例子同样于古有征。古希腊的哲学家阿波罗尼奥斯在科林斯遇到的女吸血鬼拉弥亚便属于这种情况。
哲学家阿波罗尼奥斯的弟子中有一位名叫梅尼波斯的美青年。梅尼波斯是个贫苦的学生,却被某个腓尼基的美女大富豪相中并订了婚。订婚宴也邀请了作为老师的阿波罗尼奥斯。订婚宴的场面极尽奢华,金银器具里盛满小山似的山珍海味。然而,当阿波罗尼奥斯见到装扮美艳的新娘时,却立即认出她是吸血鬼。阿波罗尼奥斯试着一边念诵咒文,一边端起一只带碟子的银杯,转眼间,杯子变得和羽毛一样轻飘飘,没多久就消失了。厨师和仆人们也以同样的方式化作尘埃,宅邸崩坏,成为一片废墟。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吸血鬼新娘不得不坦白,她是打算把梅尼波斯喂饱喂胖以后再品尝他那年轻的肉体。
关于阿拉伯的吸血鬼“غول”,《一千零一夜》里记录了一个有趣的例子。
某位领主发现自己的妻子和黑人奴隶通奸,便将黑奴殴打至残废再驱逐出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都心系黑奴、叹息不已,终于在某一天找到复仇的机会。她学会了魔法,将丈夫变成半人半石的状态,让他受困于半身不遂的诅咒。此后,会魔法的妻子搬到奄奄一息的黑人藏身的墓穴居住。她每天都会回到丈夫的宅邸,用鞭子将他打得满身是血。无法忍受的丈夫终于惶恐地来到国王跟前告状:“她每天把我虐待成这样之后,又为了将早晚的酒与汤汁端给那个奴隶而离开。她还喝我的血,这种事可不止一两次。”
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有一节记录了古埃及的木乃伊葬,其中通常被理解为奸尸的部分,性心理学家查尔斯·瓦尔德马(Charles Waldemar)认为暗示了与底比斯、孟菲斯流传的吸血鬼信仰的联系。引起争论的这部分内容如下:
社会名流的夫人大都是非常美丽的女子或受人景仰的妇人,她们死后往往不会立刻被制作为木乃伊,而是要经过三四天才会被木乃伊师接走。大概是名流们想要防止木乃伊师侵犯他们的妻子吧。实际上,真的曾经有个木乃伊师凌辱刚死没多久的妇人而被同行发现并揭露。
葡萄牙的吸血鬼“bruxa”也是一种食人鲜血与灵魂的可怕妖怪。“bruxa”是女性吸血鬼,一到夜里就溜出被窝(如果是已婚妇女,则是从熟睡的丈夫身边起身),变身为形似枭或蝙蝠的巨大野鸟,越过原野和山谷,一直飞到很远的地方。据说当其掠过沼泽、湖水或池塘表面时,那张让人不敢看第二眼的丑脸映在水面,十分恐怖。就这样,她们偕同自己的恶魔情夫去袭击并折磨那些独自赶夜路的旅人。“bruxa”不在乎对方是否是自己的血亲,她们还常常吸食自己孩子的鲜血。虽然袭击邻人也很常见,但她们最爱的还是幼儿的血。
据传出没于德国南部和奥地利南部一带的吸血鬼“drude”,语源来自古代凯尔特民族的祭司德鲁伊僧人“Druid”,因“drude重压”现象而广为人知。被drude袭击过的人所描述的体验几乎一致。他们在深夜十一点左右到凌晨三点之间忽然醒觉,感到胸口上有难以承受的重物压在上面,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当想着“千万不能窒息”的时候,却发现手脚诡异地发麻,想出声也无法正常发声。差不多过去十五到三十分钟,胸口的重压就消失了。袭击发生期间,受害者大都意识清醒,还有人巨细无遗地目睹了一个仿佛暗影的东西穿过房间来到床边,牢牢压在自己身上,其后又离开的过程。
然而拥有标准吸血鬼特征的吸血鬼,正如刚才所述,曾带着无比显著的特征在巴尔干半岛各国出现过。据魔术研究者塞格曼(Kurt Seligmann)所言,“吸血鬼的数量在十八世纪达到峰值”,“人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看到过吸血鬼”(引用自伏尔泰)。
有名的吸血鬼例子如1732年的GALLANT MERCURY报纸上所登载:在匈牙利靠近格拉底西(Gradište)的基索罗巴(Kisilova)村,住着一位佩特鲁·普洛格尤碧琪(Petar Blagojević,查尔斯·瓦尔德马则认为这是一位名叫“安娜·普洛格尤碧琪”的女吸血鬼)。
普洛格尤碧琪每天夜里都会爬出坟墓袭击村民。等村民们撬开棺木一看,这个明明死后已被埋葬了六星期的女人皮肤依旧水灵,面颊隐隐泛红,指甲和头发也依然在生长。然而她的嘴唇周围沾满鲜血,那是最近一周内被她毒牙所害的人们的血。村民们立即将这个不死之人进行火葬以消除威胁。
吸血鬼并非一定要吸食人血,也有以某种形式给受害者带来厄运便满足的事例。普洛格尤碧琪死后不久,该村一位六十二岁的男性也死了。下葬后第三天,他出现在自己儿子面前,乞求对方给些吃的,饱餐一顿之后便消失了。第二天,男人又出现了,再次向儿子乞求食物。然而不知是因为仅有食物不够,还是因为他本意便是要向家人复仇,其后没多久,儿子便死了,还有五个同村人也一个接一个患病,五日内亡故。村民们挖开这对父子以及五位村民的坟墓,将他们进行了火葬。看来被吸血鬼毒牙所咬的人也有变成吸血鬼的可能。
出现在土耳其和塞尔维亚境内的梅德里卡(Meduegna)的大吸血鬼阿诺德·鲍尔(Arnold Paole)的故事也很有名。阿诺德·鲍尔生前一直被土耳其的吸血鬼纠缠,十分痛苦。他有一次本打算食用吸血鬼坟墓上的泥土,却在吃之前被草料车轧死了。吃泥土是因为当时的人认为,想让死去的人无法再出来作祟,最好的方法就是食用死者墓地的土。阿诺德·鲍尔死后成了吸血鬼。
四十天之后,他被人从墓穴里挖了出来。据报告称,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冒泡,全身上下和衣服上都沾满血。执行官命人刺穿他的心脏,已成吸血鬼的他发出惨烈的叫声,这是他最后的抗议。此后他的全身立刻被火焰包围。此事发生于1730年。
——塞格曼《魔法》
塞格曼列举的另一个18世纪的案例,发生在贝尔格莱德附近的村落。
加布雷拉斯伯爵一行人在某天进入了这个奇怪的村子。因为伯爵此前从某个士兵那儿听闻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此时正在焦急地考虑善后策略。士兵讲述的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被熟识的农人邀请到家,正在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突然闯进小屋,未被邀请便大剌剌地上桌吃了起来。同桌的其他人都一脸怖色,却一言不发。第二天,这家的主人就暴毙了。士兵后来才听人说,那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人是这家主人十五年前便去世的祖父,如今已经成了吸血鬼。加布雷拉斯伯爵一行人来到村子里,立刻从坟墓中挖出那个男人。吸血鬼的尸体保存得十分完好,医生切开他的血管时还有鲜血喷涌而出。加布雷拉斯伯爵斩下吸血鬼的首级,仅将其躯体葬回墓穴。很快,这个村子又接二连三发现了吸血鬼之墓,其中有死于三十年前、化作吸血鬼的男人及其被害者的墓,两具尸体都完好无损。十六年前死去,并将自己两个儿子的血吸干致死的吸血鬼之墓也在其中。伯爵将这些尸体悉数烧成了灰烬。
要击退吸血鬼,或是需要将木桩钉入其胸膛,或是需要使用大蒜避免其接近,或是需要举起十字架,方法多种多样,但最保险的方法如前文所述,是从墓中掘出尸体烧成灰。本来,在以火葬为习俗的地域并不具备吸血鬼传说生长的土壤。只有在尸体被土葬的地方,人们才会相信,土壤中的某种成分具有让尸体暂时复活的效用。
另外,人们普遍认为,要消灭吸血鬼,必须具有相应的特殊能力,例如丹皮尔这类人。丹皮尔是吸血鬼和村里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在这里,希望大家回忆起前文提到的,德古拉是“可怕的父亲”原型一事。在这层意义上,德古拉的故事其实是另一种俄狄浦斯传说。在J·J·珀奥贝鲁社出版的《性学词典》中,对“德古拉”一词的说明如下:“德古拉是可怕的父亲、恶魔、反基督。其神秘领地(特兰西瓦尼亚的城堡)的外观让人难以接近,模仿海军将领客舱的布置,则是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在听到从父母寝室传来无法遏制的喘息声的夜晚所受的性冲击。年轻的男子——他让人想起年轻的俄狄浦斯——即将在‘可怕的伯爵’(父亲德古拉)胸口插入木桩,将其头颅斩离躯体(去势),并赢得胜利。被怪物所害的女人即将挣脱束缚,与拯救自己的年轻男子结婚。”
即便如此,被吸血鬼缠身,在其蛇一般的目光下如小动物般手脚麻痹的受害者,必定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受虐快感。“假死与死的心醉神迷才是吸血鬼信仰真正的原因。”(瓦尔德马)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蔓延在巴尔干半岛的吸血鬼信仰之中也有显著的性方面的缘由。袭击女性的吸血鬼一定是男性。吸血鬼信仰在塞尔维亚的梅德韦贾大肆蔓延之时,某个匈牙利佣兵的儿子米洛耶(Miloe)在死后四星期变成吸血鬼,出现在另一个佣兵约维拉(Joviza)的妻子斯塔诺伊卡(Stanojka)面前。斯塔诺伊卡是个无可非议的健康女子,却在半夜尖叫着跳起身来,一边颤抖一边诉说自己被米洛耶掐住了脖子,且胸痛无比。不久后她得了重病,数日后便身亡。同村的一个寡妇在斯塔诺伊卡死后一年左右怀孕了。据说是因为她那死去的丈夫变作吸血鬼,每晚钻进她的被窝强迫与之性交。
如上述所言,大部分吸血鬼并不是以吸血为目的而袭击受害者。即便如此,从各种报道中也可发现,受害者们自被袭击那夜以来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得衰弱,这说明受害者们被掠夺的哪怕不是血液,也是某种别的能量。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前文曾提及的磁气(Od)。在此,必须先简单介绍一下“磁气”的法则。
将吸血鬼视为隔代遗传的迷信热潮结束于18世纪。本笃会的会士唐·奥古斯特·卡尔梅(Dom Augustin Calmet,1672—1757)收集了大量吸血鬼的实际案例,并尝试对其做了一定程度的科学性分析。例如,“土壤中的化学物质或许能让尸体无限期地保鲜。因为暖和的缘故,土壤中的硝石和硫黄或许能让凝固的血液液化。所谓吸血鬼的悲鸣,或许是通过尸体喉咙的空气因木桩打入体内时产生的压迫而发出的响声。”(出自塞格曼《魔法》)等等。此外,巴尔蒙修道院院长皮埃尔·德·罗雷因(Pierre De Lorrain,1649—1721)认为,吸血鬼的秘密在于盐分与热量的运动,就像动植物能再生一样,死者或许也具有至少复活片刻的可能性。皮埃尔·德·罗雷因还详细叙述了如何让“蔷薇的幽灵”显现——将蔷薇种子烧成灰后,经由一系列复杂程序再将其密封进玻璃瓶中。18世纪已有了血与蔷薇的类比对应,如罗杰·瓦蒂姆的名作《血与蔷薇》中讥诮的卡蜜拉与抒情的蜜拉卡,这对人物便以“96”式的状态彼此交错。
除去这类如同化学与神秘主义交合后产下的畸形儿般的吸血鬼研究,超心理学领域也有卡尔·冯·赖辛巴赫(Carl von Reichenbach,1788—1869)在稍晚些时候探寻了吸血鬼的秘密。磁气的法则便是基于这位赖辛巴赫的发现。赖辛巴赫原本作为发现石蜡与木榴油的科学家而闻名。他在黑林山建造了第一座木炭制造所,并作为矿山所有者出版了一系列科学研究书籍。其中与吸血鬼研究有关的两本是《Od=磁气的信》(1852)和《过敏的感受性人群及其对磁气的反应》。他的磁气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对此,与他同时代的法国大魔术师埃利法斯·利维在其著作《伟大神秘的钥匙》中有如下叙述:
希伯来人和赖辛巴赫男爵称之为磁力、我等和马蒂内·帕斯夸利斯(Martinez Pasqualis)一派同样将其命名为星光、米尔维莱公(Mr. de Mirville)所说的恶魔、炼金术师们所谓的水银(azoth)——这类无与伦比的动因作为根基实现了这一切的惊奇。在热、光、电气、磁气的各种现象中显现的,是这种能将所有天体与生物磁化的生命要素。该动因自身内部,若有一方牵引,另一方则会齐齐反抗;一方召唤热量,另一方则会唤出冷气;一方有限地发出青色和绿色的光,另一方则会发出黄色和红色的光……关于这种因两极性而产生的均衡与运动,正如哥白尼学说的证明所示。
磁气的法则,换句话说,就是共鸣与反抗的法则,也可将其视为一种阴阳说。用雅各布·波赫梅的话来说,就是氛围(Aura);用炼金术师的话说,就是液态金,即可饮用的金子(Aurum Potabile)。顺带一提,金子的希伯来语语源是光(Aurum)。
人类被包裹在这种宇宙性的光芒与磁气的被膜中。天才般的人能轻松驾驭磁气,获得瞬间迸发的灵感与启示。另一方面,磁气不仅会带来生命力的充溢,在消极面也会像地狱之蛇、埃及人的提丰以及腓尼基人的莫洛克那样,展现恐怖之神的破坏力与杀戮心。因此,凡俗之人会被磁气的暗黑力量所驱使,虽然活着,却已成为磁气的俎上之肉。
磁气还具有远距离传送的能力。在中世纪,人们认为女人的每根头发都能像天线一样传送磁气。因此,中世纪所有未婚女性都让长发垂在肩头,结婚后便把头发盘起来藏在头巾之下,如果进入修道院修行,则要剃掉头发。
那么,后浪漫派的狂热天主教徒约瑟夫·冯·格列斯(Joseph von Görres)就吸血鬼所述的下列内容,大概也能视为对磁气的远距离传送能力的另一种表达吧。
由于活着的人的自我的流出,无论有益或有害,都能隔着远距离传送给他人,那么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尸体也可能同样具有赋予他者某种影响的能力。如果就连藏在地里的气球藻也能从很远的地方对人类产生某种作用的话,尸体也该拥有同样的力量,这就能说明吸血鬼信仰的由来了。
就像即使肉体死亡后血液依然能保持新鲜一样,磁气的力量也可能在死后一段时间仍未消失。遑论消失,它甚至企图吞噬他人的磁气,实现自己永生的邪恶妄念。鲜血在这种情况下无异于“可饮用的金子”,亦即磁气的别名。
磁气在活人之间也决定了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强弱关系。我们可以推测,赖辛巴赫生活的时代与奥地利的神秘医生麦斯麦提出“动物磁气说”、歌德撰写《亲和力》的时间相隔不远。始于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历经与赖辛巴赫同时代作家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到达朱利安·格拉克所著《阴郁的美少年》——磁气的法则又或许是对这一系列暗黑美少年故事魅惑人心之处进行巧妙说明的假说。《当代英雄》的主角毕巧林说:
将年轻且终于初次绽放的心灵据为己有一事,有种魔术般难以言喻的魅惑力,如同一朵碰到太阳光便会发出香甜气息的小花,忍不住立刻就摘下它——我在自己体内感受到这样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一种想把生命中邂逅的所有都吮干吸净的欲求。对待他人的痛苦也好,喜悦也好,我都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赏而已——它们简直就像是喂饱我精神力量的食物一般。
这种带有尼采主义风格的阴郁美少年=磁气吸血鬼的退化形式,在如今的大众娱乐之中也清晰可见。作为吸血鬼德古拉制服的黑色斗篷和尖头靴,不仅仅是阴郁美少年的流行穿着样式,也是尼摩船长、怪盗佐罗、蝙蝠侠等角色的标志。查尔斯·瓦尔德马这样的人甚至在现代大都市的风俗——花花公子(playboy)之中,发现了磁气吸血鬼的隔代遗传现象。
花花公子们诱惑年轻女子,抓住一切适当或不适当的机会,把她们聚集到自己身边,一起开车兜风、举办聚会,贪婪地吸食她们主动流溢出的精神力量,将其化作自己的灵与肉。
根据瓦尔德马所言,资深花花公子并不在乎性方面的冒险,他们是以掠夺对方精神力量为目的而进行活动的猎人。与之相反,也有中年女性诱惑年轻男人的情况。以下例子仅供参考,能简单辨别女吸血鬼的骨相学特征是:手指长、指甲锋利,颧骨粗壮而宽大,两眼间距非常大。
谈论吸血鬼的时候,还有一种不能忽视的现象就是兽人现象(Zoanthropy)。尤其是人变身为狼袭击路人的例子,自古以来便有记录。1598年,法国某农夫的女儿佩鲁内特·冈迪隆(Perrenette Gandillon)、安托瓦妮特·冈迪隆(Antoinette Gandillon)、缇薇恩·帕婕(ティヴィエンヌ·パジェ)突然变身为狼女袭击幼童,撕裂他们的皮肉大快朵颐。
1603年,同样是平民之女的普瓦里耶(Poirier)与嘉柏兰(Gaboriant)因被一个名为格勒尼耶(Grenier)的放羊男子追求却未理睬他,而被化身为狼的格勒尼耶袭击,好不容易才逃走。狼人(狼男)尤以放羊人居多。因为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他们与羊为伴且终日戒备狼的袭击,最终,对狼的畏惧反过来让他们习得了狼的行为。接着,在末梢神经倒错的亢奋中,他们感到自身体毛像狼一样变长,最后便会被吃人肉和兽交(sodomism)的冲动所驱使。
德国称狼人为“Werwolf ”,但werwolf这个词原本是用来称呼那些崇拜日耳曼信仰的暴力之神沃登的军人结社成员的。他们会在战斗之前披上熊皮、嗅闻魔香以鼓舞士气,因而得名。由此可见,德国的狼人观念从成立之初就带有强烈的同性爱色彩。
例如德古拉伯爵作为吸血鬼幻想的产物,是狼人的一个变种,这不必多说,而狼人的隔代遗传现象也接二连三地在一些带有性倾向的杀人犯身上显现出来——他们袭击男女受害者不为掠夺财物,而是为了撕裂他们的肉体。试着翻开科林·威尔森的《杀人百科》吧。“杜塞尔多夫的吸血鬼”彼得·库尔腾、开膛手杰克等人简直就等同于现代的狼狂。与法国中世纪犯下大量幼童虐杀案的罪犯吉尔斯·德·莱斯、17世纪匈牙利的“浴血伯爵夫人”巴托丽·伊丽莎白那如同哥白林织锦般的豪华血宴相比,他们的残虐罪行仿佛带有一种末世的颓废感。距离更近的现代,还有在纽约犯下一系列性侵事件的16岁波多黎各少年萨尔瓦多·阿拉贡(Salvador Aragon),在被警察逮捕时,声称自己是德古拉伯爵本人。
关于恐怖电影的主人公们,想必不用我再赘言。德古拉业已成为第七艺术的主角之一。瓦蒂姆的《血与蔷薇》对已然凋零的青春期王国的乡愁,至今仍然氤氲着袅袅余韵。
实际上,吸血鬼所徘徊的地带与其说是皮肤已然角质化的成年人世界,不如说是与肌肤柔软、伤口不断的少年世界更加亲密。歃血为盟的少年们熟知鲜血的浮华气质(dandyism),在这个意义上,充满浓厚少年爱氛围的上田秋成作品《青头巾》与《菊花之约》,归根结底可以被视为是吸血鬼幻想文学的嚆矢。如果要从现代文学中举出一例,首屈一指的要数罗伯特·穆齐尔的《学生托乐思的迷惘》。
若是与再也无法回归的少年王国进行类比,对早已没落的史前世界所怀憧憬的变体,即是吸血鬼幻想那甘美的恐怖感得以形成的必要前提。“所谓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至今依然存在着阴森史前世界中野兽与恶魔的栖息之地。”(C.G.荣格)
正如分离覆盖了少年们炽热的冲动、皮肤覆盖着血液那样,现在也覆盖了原型的深渊。然而,在幻想的领域中,这个定义是颠倒过来才能成立的。在那里,于远古世界便已存在的深渊出其不意地掀起叛乱,原型像大洪水般覆盖了现在,血液也将皮肤覆盖。血液与皮肤关系的逆转即浑身浴血的姿态,亦即幻想中性爱倒错的反乌托邦。这才是吸血鬼幻想中倒错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