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人生,
小瑞,不只是明天。
我对着面前的沙包又挥出一拳,汗水从我头上滚滚而下。砰!美娜可恶的微笑。啪!妈妈严格的规定。梆!我居然选择在媒体训练时逃避那些女孩,而不是为自己反击。哼!我在脑中把这些恼人的东西、这些拦阻我的事物全部痛揍一顿——包括我自己。
随着我一拳接着一拳的挥舞,帮我紧紧抓着沙包的爸爸低哼着。“你一定很崇拜我。”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我的呼吸因为体力透支而断断续续。
“你显然就是想要追随我的脚步啊。”他笑了起来。爸爸以前是个职业拳击手。
“不然我十七岁的女儿为什么要折磨这个沙包?”
“十八岁,爸。在韩国,我已经十八岁了。”依照韩国的习俗,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一岁了,这代表你比在美国的时候老了一岁。距离黄金时间的结束又近了一年,距离太老而无法出道的年龄也近了一年。我又打了沙包一拳。
“抱歉,女儿。”爸爸叹了一口气。
我送出最后一拳,然后向后退开几步,用力喘着气。我的马尾被颈后的汗水粘在皮肤上。如果这是在DB培训中心,我就会觉得很糗——教练们不喜欢练习生流汗,就算是训练了好几个小时后也一样,说这让我们看起来很不专业又很邋遢。而且大部分女孩都会带妆训练,融化的睫毛膏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看的模样。但是在拳击训练馆,我沉迷于流汗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我好像刚教训了某人一顿,虽然只是在我的想象中。
爸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还好吗?”
他对着馆场的另一端点点头,明里和我学校的两个朋友赵氏双胞胎正在练习对打,三人都戴着完整的头盔和拳击手套。她们有时候会和我一起来我们家的拳击训练馆拜访爸爸;爸爸会和我们说他以前的风光故事,我们则会在这里进行有氧训练。
“我很好。”我说。虽然我爸很酷,但我知道不管我跟他说任何培训时发生的事,最后都会传到我妈耳里。我爸也不是不会保密。事实上,他自己就有一个大秘密没有让妈知道。
“对了,你的课怎么样?”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像怕妈妈就躲在某一个沙包后面。但除了我和我朋友之外,现在训练馆空无一人,和平常一样。“我的课都很顺利,”他清了清喉咙,“你还没有跟你妈或利娅说,对吧?”
我摇摇头。我会知道爸爸偷偷在修法律学院夜间部的课,是因为有一次我来训练馆找他时,在办公室里看到了法律学院的教科书。我问他的时候,他很紧张,想要假装那只是休闲读物。不过最后他终于放弃抵抗,告诉了我真相,但他也要我保证不要告诉妈妈或利娅。“还没。但已经快两年了吧?你不觉得该跟她们说了吗?我是说,你都快要毕业了耶!”
“我不想要让她们抱有期待,”他现在说的话还是和当时跟我说的一样,“我们都知道训练馆的生意不太好。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顿了顿,而我回想起在纽约时的日子。因为过去的职业拳击手生涯,爸爸在纽约算是小有名气,而我们家在西村里所开的训练馆也因此总是充满人潮。我妈那时候则差一点就拿到了纽约大学的英语文学教授终身教职。每个人都很忙,但我们四个总是有办法找到机会相聚。放学之后,利娅和我会去妈妈的课堂上旁听,在那里画画或写功课。周末,我们则会在训练馆里帮忙替拳击手们递水和毛巾,妈妈也会在办公室里帮忙,安排课程表和接收快递。下班之后,我们会一起去买冰激凌,然后带利娅去华盛顿广场公园看街头艺人吹超大的泡泡。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妈妈得在工作上双倍努力才有可能拿到终身教职,而且也许还要好几年。利娅每天下课后则要独自一人度过好几个小时,因为父母都在工作,我要不就是在写作业,要不就是在试图跟上培训的进度。爸爸的拳击训练馆……嗯,在我们搬来首尔之后,他就买下了这间场馆,但事业一直都不见起色。有时候,甚至只有我和我的朋友们会来。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我的喉头又涌起一股灼热的感觉。我知道身为练习生,我爸爸是为我感到高兴的,但他为了让我能追逐我的梦想,却放弃了自己的未来,这又让我感到愧疚。爸爸摇了摇头,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我爱这个训练馆,但我更爱你、利娅和你们妈妈。你们三个才是现在最重要的,成为律师的话,也能让我们的经济状况稳定一些。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失望。尤其是利娅。她才十二——十三岁!你也知道,只要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兴奋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看看我有没有成功的机会吧。”
我理解地点点头。让我的家人失望——他们放弃了一切,只为了让我能来DB受训成为明星——这个念头不断在我脑中盘旋。所以这对我来说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除了成功之外,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老人的话题聊得够多了,”爸爸说,试着让自己保持语调轻快,“去跟你的朋友玩吧。”
现在轮到明里抱着沙包,让双胞胎们轮流出击了。赵慧利和赵朱玄是我在首尔国际学校最好的朋友,从我四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校长指派她们担任我的欢迎委员之后就是了。我好害怕其他人会怎么看待我的练习生身份——他们会觉得很奇怪吗?还是娇生惯养?或是他们只会希望我向他们鞠躬,就像美娜那样?——但慧利和朱玄完全不管这一套,在我开口或动弹之前就抓住我的手,带我在学校里跑了一圈。她们对我帆布鞋上缝的亮片更感兴趣,还想知道住在苏活区的精品服饰店附近到底是什么感觉,也好奇时装周的时候布莱恩公园的那些小摊逛起来是什么样子——只不过我对这些话题也没有太多心得。她们都是又高又纤瘦的女孩,颧骨高耸,如丝般的自然卷(她们自己说的)棕发披在肩上。如果她们愿意,她们都可以当模特儿,而且作为Molly Folly化妆品集团的千金,她们一定有人脉。但慧利只想把她家的整个技术设计部门都革新一遍。她嘴上总是讲着像是制作发光眼线液需要的化学反应式,也总是对新上市的百分之百有机眼影、可以生物分解的包装之类的实验兴奋不已。至于朱玄,她在YouTube上的个人彩妆频道也已经小有名气。就算在训练馆里汗如雨下,她脸上的妆还是完美无瑕,从她的雾面唇彩到粘得牢牢的假睫毛都是。
“要喝水吗?”我提议道,一边脱下自己的拳击手套。
“老天,谢了,”慧利给出最后一拳,然后说道,“我听说我们等一下要去吃冰激凌和糖馅煎饼?”
“冰激凌明明就是你提的。”朱玄说。
“所以呢?”慧利咧开嘴,一边在自己姐姐的肩膀上轻轻打了一拳,“是你说‘吃冰激凌怎么可以不配煎饼’的耶。”
朱玄哼了一声:“我又没说错。”
明里放开了沙包,让它来回摆荡了几下。我们拿着自己的水壶大喝了几口,明里把一点水挤在自己脸上。
“你还好吗,瑞秋?”朱玄问道,一边用手背擦了擦嘴,“我们都看到你今天特别卖力喔。”
“你还在想美娜的事吗?”明里担心地问。
“喔!那个贱人又干吗啦?”慧利呻吟一声。
我告诉双胞胎美娜在卢先生面前邀请我去参加夜间练习的事。她们理解地点点头。这不是我第一次向她们抱怨DB和美娜了。
“她根本就是陷害我!”我回想起自己和美娜说的话,脸色不禁涨红,我重重叹了口气,“我不该说自己可以乱吃的。我妈从来不准我去练习生宿舍,但我今天如果不去,她一定会想办法让卢先生知道的。然后基本上我就可以跟我的未来说再见了。”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我紧张得起鸡皮疙瘩。
“那就去啊,”明里说,“让她和那些练习生知道你跟她们一样有资格。”
“那你呢?你知道,她也邀请你了。”
明里耸耸肩:“今天是空军基地的家庭之夜,所有人都得强制参加。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去了——虽然这也不重要。我已经在DB五年了,但我觉得卢先生应该连我是谁都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俞真姐,他们大概早就把我裁掉了。”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虽然她和家人一起住在基地,但她每天都来DB培训中心,和美娜及其他女孩一起训练。明里的舞蹈技巧好得不可思议——俞真甚至说她超越了少女团体“小辣椒”的成员弗朗姬——那个公认是全韩国偶像团体中最会跳舞的女星。但大家都知道,在练习生的圈子里,天赋就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拼了命地想要引起卢先生和其他DB高层的注意。每三十天,所有的练习生都要聚集在礼堂里,让DB的管理层来评分、裁决,看谁有资格留在培训计划里、谁又该打包走人。六年之后,这些从不间断的评判已经感觉像是例行公事了。但几个月前的审判日过后,明里被叫进了卢先生的办公室——这代表她要被开除了。代表她不够努力、不够突出。我不知道俞真说或做了什么,但隔天明里就回来了,变得比较安静、有点难过,但至少她还在这里。在那之后,她还没提过这件事。我瞄了双胞胎一眼,她们则耸耸肩,无话可说。
“没关系啦,我可不会自怨自艾!”她微笑着,很快地换了个话题,“只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我们在说的可是你的职业生涯喔。”
“我觉得明里说得对,”慧利边说边盖上水壶,“这是你毕生的梦想,不是吗?如果一个夜间练习会决定你的成败,那就得接受挑战。”
我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在馆场的另一边,努力地摧毁其中一个沙包,汗水淋漓。他现在状态正好。“我不知道耶,”我说,“我妈会抓狂的。”
朱玄歪了歪头:“你觉得值得吗?”
我把脸上的汗水擦掉。值得吗?这问题我已经扪心自问了一整天。所有的训练、我投入的那些周末、我家人们的牺牲,以及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某个自己最想去的地方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名偶像歌手。我想着十一岁的瑞秋,那个总是在下课时间躲在厕所里偷看音乐视频而上课迟到的小女孩。就某方面来说,一切似乎都还没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切都变了。
“这是我的一切。”
“所以啰。”明里说。
朱玄的双眼在训练馆的日光灯下闪闪发亮。“美娜低估你了,瑞秋小公主,”她脱下自己的拳击手套,拆掉护手,露出下方精心彩绘的浅粉和深蓝色指甲,“现在让那个贱人看看谁才是老大。”
我按下十八楼的电梯按钮。在我爸半哄半骗地让我和明里跟他一起在擂台里练习了半小时之后,我现在只想赶快回家洗澡。
进了我们家公寓后,我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流行歌,伴随着利娅的笑声和一群女孩叽叽喳喳的对话。我套上拖鞋,朝客厅走去。利娅正趴在地上,和四个同学一起用手机看着Electric Flower最新的音乐视频。我立刻就认出了那首歌——传奇般的姜吉娜和她的团员们穿着荧光橘的连身裤装,在纯黑的舞台上跳着舞。这是DB娱乐史上最快爆红的视频,在公开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就冲破了三千六百万点击率。利娅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一把梳子当作麦克风,跟着吉娜强而有力的女高音唱起歌词。我忍不住微笑。这小女孩真的是蛮有天分的。
看到我出现,其中一个心形脸、戴着镶钻凯蒂猫耳环的女孩戳了戳利娅的脚趾。“你姐回来了。”她边说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利娅一个转身,把梳子递向我:“交给你啦,姐!”
我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接,但那首歌已经到了尾声,在房间留下一阵尴尬的沉默。
“可惜,”心形脸女孩说道,“本来有机会看真正的练习生表演的。”
另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女孩对我挑起眉,看着我油腻、湿黏的头发和松垮的运动裤:“呃,你确定她是练习生吗?也许利娅说的是另外一个姐姐啊。”
利娅尴尬地笑了笑,坐回地上,放下手中的梳子:“不……就是她。我只有一个姐姐。”
“独一无二的哟。”我说。
条纹衬衫女孩看起来很错愕:“你认真的吗?”
该死,美娜和其他人完全比不上这些小朋友。
利娅又笑了一声,脸颊涨成粉红色:“拜托,相信我。记得那些九年级的女生跟着她搭公车跑去DB培训中心,就只是想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练习生吗?不要跟她们一样啦。”
“如果你真的是练习生,那就跟我们说一些DB的事吧。”另一个女孩说,她向前倾身,双眼睁大,“你有见过李杰森吗?”
“我听说他有一个只能在满月时见面的秘密女友,”第四个女孩说,“那是真的吗?”
“好浪漫喔,”心形脸女孩叹了口气,“他真的会从社交网站上挑一个头号粉丝,给她惊喜,然后和她约会一整天吗?他超棒的!”
我在心中大笑出声。就算是在DB之外,那些谣言也无法撼动李杰森“天使男孩”的地位一丝一毫:“嗯,好吧……其实呢,我平常也没怎么看到他。”这是事实,但我知道这不是她们想要的答案。
“嗯,那Electric Flower呢?她们感情好吗?我觉得卢先生一定偏心姜吉娜。她很明显就是最漂亮的啊。”
“我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因为那三十分钟的擂台对打疲惫不堪,几乎要跟不上她们的提问速度了。
条纹衬衫女孩挫败地叹气,把刘海吹了起来。“真是……有趣啊。”她打量着我丢在地上浸满汗水的运动衫,“我想身为一个练习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好玩,或是……光鲜亮丽。是我们错了……走吧,各位。我们去地下街逛街吧。”她对着其他三个女孩点点头,却避开和利娅的眼神接触。她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穿上鞋子。
“呃,但是……等等!我也想逛街!”利娅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女孩们离开。心形脸把门关上后,她的肩膀便垮了下来。噢喔。
“抱歉,利——”在我说完之前,她就转过身,脸愤怒地涨红,瞪着我:“姐!你假装一下自己是个很酷的练习生会死吗?”
我受伤地向后退了一步:“什么?不要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你每个星期都带一群不一样的女生回家——为什么不交一些真的喜欢你这个人的朋友?不要一直拿你可能知道的八卦来交换友情!”
“嗯……也许她们最后真的会喜欢我啊!如果你没有每次都用你的老头运动裤和恶心的头发吓跑她们的话,”她反击,“我知道爸爸的训练馆有女更衣室。你可以不要这么懒惰吗?”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女孩不是她真正的朋友,但我也知道利娅现在心情很不好。就跟爸一样,她从来不想离开纽约,或是在这里过着这样的生活,但为了我的梦想,她也飞了半个地球搬来首尔,在每一个阶段都支持着我。她之前还太小了,但我想她心中的某个部分也希望自己可以去DB征选参加培训计划。但在我经历这一切之后,妈绝对不会允许的,利娅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也许可以为她的朋友表演一下的。有何不可呢?
但现在来不及了。
我想了一个可以让她开心起来的方法。
“嗯,也许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你朋友DB的事,是因为我想要让你第一个听到,”我坐在沙发上,拍拍一旁的空位,“妹妹有优先知道内线消息的权利。”
利娅半信半疑地在我身边坐下,还故意不要坐得离我太近。她还没准备好不生我的气,但又好奇得无法克制自己。我全盘托出,告诉她今天和美娜在媒体训练时的冲突、美娜强力邀请我去练习生宿舍,还有卢先生表明了我的未来就看我今天晚上露不露脸的事。随着我的故事展开,她越坐越近,眼睛越睁越大,直到最后她几乎都要爬到我腿上了。
“姐!”她尖叫道,一边摇晃着我的肩膀,“晚上去练习生宿舍!这简直就是美梦成真。”
我笑了起来,任她把我摇得像摆在车上的摇头狗:“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小妹。你知道妈绝对不可能让我去的。”
“喔,对耶。”利娅说着,用双手捧住脸颊。
我回想着刚才和朱玄的对话。“当然,”我下定决心地说道,“我可以偷偷溜出去……?”
利娅尖声大叫:“我可以帮你想逃跑计划!我现在就有一个点子了!”
我眯起眼睛:“你该不会叫我从十八层楼高的公寓窗口爬出去吧。”在我们家,我妹妹对巨石强森的痴狂是出了名的。
“好啦,那我还有第二计划,”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只要你帮我拿到李杰森的签名照就好。你知道他是我的‘本命’呀!”
“那我要让他签给谁呢?‘金利娅,我亲爱的未来老婆’吗?”
她又尖叫了一次,向后倒在沙发上,兴奋地在空中踢着腿。“我会高兴死!不行,我要先把那张照片裱起来。然后我才可以死。”她跳了起来,抓住我的手,“你要保证把照片跟我埋在一起喔!”
我大笑。
我们听见前门打开,然后是妈妈喊我们的声音。利娅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用小指打钩钩,然后低头亲了一下我们的拳头,脸颊互撞。这是我们金家姐妹几年前自创的打钩钩方式。
妈妈走进客厅,手中提着一袋装满外带炸鸡的袋子。晚餐到家了。妈妈是梨花女子大学的语言学教授,而随着她的长聘审核日越来越近,她通常都累得没有力气回家煮饭了。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妈对于家常菜的概念,就是在辛拉面里打上一颗蛋,再加上一片美式芝士——好吃归好吃,但实在对消化不是很友善。再说,我觉得她是故意喂我吃面,好让我去训练的时候看起来水肿到不行。这是一种下意识以卡路里为武器的暗算。
“饿了吗?”她边问边举起袋子。
我们从袋子里挖出一盒盒冒气的炸鸡,还有一排小菜,包括萝卜泡菜和浸在类似巨无霸酱汁里的沙拉。以四月的天气来说,今天很凉,所以我们餐桌下的地暖是打开的。我在桌边坐下时,地面已经被加热得暖烘烘了。我伸手拿起一块韩式炸鸡,甜辣酱沾得满手都是。妈妈从盒子里拿出几块爸爸最爱的绿洋葱炸鸡,放到旁边。他今晚会在训练馆待得比较晚,进行沙包的每周例行清洁(其实只是因为他要去上智慧财产权法的课),所以今天的晚餐就只有我们三人。
“今天过得怎么样呀,利娅?”妈妈问道。
利娅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Electric Flower的姜吉娜(“她真的超美。”)、李杰森(“我听说他有一个基金会,要在韩国引进幼童的音乐治疗耶。他人真的超好的对吧?”)还有Netflix上最新的韩剧(“如果《甜蜜梦乡》的朴都熙再不赶快恢复记忆,我就要弃剧了。”)。妈妈随着她的话语适时点头,一边挑着自己的沙拉,一边分心地微笑着。我小心翼翼地剥下炸鸡的鸡皮,一边等着她问起我今天过得如何。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她知道我会在培训中心。
利娅的碎碎念终于慢了下来,我做好心理准备,并梦想着,这次妈妈会问我今天训练的状况如何,对我和美娜及卢先生的状况表示同情与理解,然后让我今晚去练习生的宿舍。但当她终于转向我时,她只说:“你做完功课了吗,瑞秋?还有我叫你做的家事呢?”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装满脏碗盘的水槽。
美梦破碎。
我咬牙,下巴紧绷。“我今天过得很好,多谢询问。我整天都在受训,然后我去训练馆找爸爸了,”我顿了顿,“对不起忘了洗碗。”我补充道,那几个字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鸡骨一样难以吐出。我并不为自己专心训练感到抱歉,但她又露出了那种“你会后悔自己出生”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小时候我和利娅在高峰时段的纽约地铁上玩过头时那样。
她叹了口气,手伸进她放在桌上的托特包里:“又是训练。你为什么不试试看条别的路呢?这么沉迷于某一件事实在不太健康。”她从包里拿出一大沓纸,推到我面前。我瞄了一眼,就看见封面印着大学通用申请的字样。我感受到一股惊慌而造成的晕眩,我妈却双手一拍,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瑞秋!我特别帮你带了这些回家——明天在梨花女子大学有一场升学讲座,这是为了高中生申请大学而特别举办的。你要不要去听听看?他们可以教你怎么把这些表格填完,我说不定还可以带你去逛逛校园。”
我举起手,准备把桌面上的申请表格推走,胸口一阵灼热。但是接着我看见妈妈眼神里带着希望的微笑模样,心中便涌起一股罪恶感。我们已经搬来这里六年,而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她工作的校园——过去我可是会在她和学生面谈时,躲在她的办公桌下看书的。我把申请表拉到自己面前,叹了口气。“妈妈,”我小心地说,“我当然很想去梨花看看,但是我……我不行啊。明天是星期天耶。”
“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人生,小瑞,不只是明天。”妈妈轻快地说。
“我知道。但是……训练就是我的人生。不是吗?我是说,所以我们才会搬来韩国的啊?”
利娅放下炸鸡,双眼担心地来回看着我和妈妈。她已经很习惯听到我们争执这件事了。
妈妈低头看着她自己的盘子,叹了一口气:“我们会搬来韩国……是有很多原因的。”她张口,似乎还有更多话想说,但她轻轻摇了摇头。她转向我,而我几乎可以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你知道我以前是个排球选手。”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妈妈真的要拿她高中时期的排球时光来和我的培训相提并论?“但如果我为了那个梦想而放弃一切,你觉得我现在会在哪里——我们的家庭会在哪里?”
“但这就是你在叫我做的,不是吗?叫我放弃现在努力的一切,去参加什么大学升学讲座。”我把一块鸡肉塞进嘴里,连皮带肉。叫那些额外的热量去死吧。
妈妈耸了耸肩,看起来难过但很坚定。“我只是在建议你,尽量对未来保持开放的态度,”她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芥蓝菜,“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瑞秋。如果你的训练并不顺利……我只是不希望你感到失望。”
我的眼中充满泪水。我用力眨着眼睛,不愿意让它流下脸颊。就算经过了六年,妈妈对我的培训所抱持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到很受伤。有时候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后悔搬来首尔——她是不是希望自己当时是把外婆的公寓卖掉,然后让整件事到此为止。或者她到底相不相信我的能力。我咬着嘴唇,准备离开餐桌,但利娅在这时插了嘴,转向妈妈,跪坐起身。
“啊!刚好你提到升学讲座,妈妈,”她说,“赵家双胞胎这周末要在家里举办一个读书会,准备考大学。她们还请了一个家教,准备念到半夜。我记得她们说这个叫作‘睡衣读书趴’。对不对,姐?”她天真无邪地对着我们的妈妈微笑。
我直起身子。就是现在了,瑞秋。“对。”我缓缓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对着利娅挑起眉毛。
“我听见瑞秋跟慧利在电话上讲到的。”利娅轻松地撒谎道。
我专心地嚼着鸡肉,试着保持面无表情。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未来的奥斯卡得主。
妈妈的视线转向我:“那你怎么都没提,瑞秋?你要走上正确的路,这正是你需要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将另一股挫败的感觉和着鸡肉吞下。“我只是……在把碗洗完之前,不想在外面过夜,”我瞄了一眼满满的水槽,“对不起。”我又补充了一句。
“噢,”妈妈说,“洗个碗不会太久的。你就洗完之后去赵家吧。我知道她们爸妈一定会请全首尔最好的家教。我把剩的炸鸡包一包,你带去吧。”
“真的吗?”我对于说谎感到内疚,但一股新鲜的能量渗透我全身,取代了罪恶感。这是我第一次在练习生宿舍过夜!我又离梦想更进一步了。“谢了,妈。”
她微笑着,开始收拾她的盘子,并把几块炸鸡装进一个小的绿色保鲜盒。当她转过身去时,利娅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对她眨眨眼,用唇语说:谢谢。
洗完碗后,我便冲进浴室淋浴,然后把湿头发编成麻花辫,套上一条黑色打底裤,米色的落肩毛衣松垮地挂在身上。最后我在外面穿上我最舒服的那套睡衣——我去年春天在东大门买的史努比睡衣——以免妈妈看见我的打扮产生怀疑。我最后一次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抓起包包,拿过妈妈准备的保鲜盒,向着我在练习生宿舍的第一晚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