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植物园初印象
一走进昆明机场,我的眼睛就开始搜索那些高大的绿色盆栽。在很多机场见到的那种俗称橡皮树的盆栽,多半会假,但这里大盆大盆的植物,都是真的。转眼,我又发现成箱成箱的蚂蚁,摆在机场大厅出售。这是什么情况?见过卖牛羊卖鸡鸭,没见过卖蚂蚁的,连带想起蚂蚁的群体作战,不由得让我这个见惯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需要大尺度空间感的北方人,立马就犯了密集恐惧症,更多的词汇跟着跳了出来,“热带雨林”“大板根”“独木成林”“榕小蜂与榕树共生”……带给我第一丝属于热带的气息。
转机后,走出噶洒机场,就到了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州府景洪市。极光般的霓虹中,我只记住了满街的护栏,或是大象的造型,或是孔雀的造型。之后的路上,也多次见到“野象通道,注意安全”的提示牌。思忖,这两种动物被西双版纳提炼成象征符号了吗?都好写实,大象可靠,孔雀可赏,并不像恐龙那样死无对证。我来自恐龙的故乡,那种巨大的存在已然灭绝,让我对现存的一切生命都怀有深深的珍惜。
热带的轮廓,被棕榈树勾勒出来,那被称为“热带王子”的棕榈,给人异国风光之感。近些年来,它成了高端的代名词,许多城市新开业的大型超市、高档小区,都花重金购买棕榈树做绿化,但热热闹闹的开场式后不久,它就会因为对南方的渴望而萎黄。但在故乡,它挺立得如此自信,高高地指示着我们,一路向西。
一路向西的,不光是路,还有静水深流的澜沧江。一座城市,如果能有江河穿过,会显得颇为动人,宛如一幅灵动的画卷。忘记是谁说过,“没有一条河流,你就不能建立一个国家;没有森林和群山的山脚,你就不能建一个村寨”。
我转向道路两侧搜索村寨。到处是蓊郁的森林,间或在黑绿的枝条上,露出一个顶子,藏住了人烟,那,就是傣家人的竹楼,它们总是建在近水处,其间或跑出一个玩耍的孩子,或闪出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影子……
从动物,到植物,到大江,到村寨,到男人、女人和孩子,不一会工夫,热带元素都齐备了。
一道目光接一道目光,一个声音接一个声音,一种气味接一种气味,我总是会对一个民族与其周边事物之间的协调惊诧不已。
走过澜沧江,出现了轻柔弯曲的罗梭江,如一曲缠绵的傣歌——植物园,到了。
车进大门,可以看见,柏油路两旁,形态各异的棕榈树,整齐肃然,一丝不苟地行注目礼。
一份旅游攻略上说,西双版纳11月至次年4月是干季,气温不高不低,5月到10月是雨季。
看雨林,当然要雨季来啊。我知道这个由蔡希陶创建的名园,如今人流如织,所以错峰选在“十一”长假之后来。虽然,可能已找不到早期开拓时的那份蛮荒,但还是想找到人群散尽后的幽然,我在这里会见证些什么呢?
说出一个地名或一个人名,你在几秒钟内,会联想到某场景。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举证联想法”。
那么,举出西双版纳这个地名,你会联想到什么?干栏式傣家竹楼、婀娜的“小卜哨”、泼水节、孔雀舞,还是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
举出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这个地名,你又会联想到什么呢?——蔡希陶。
你不能分开草木和水,不能分开大海和沙,也不能分开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与蔡希陶。
他主持过对我国野生橡胶资源的考察、对橡胶宜林地的调查、对云南野生植物资源的调查及利用,取得过很多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的研究成果。而他一生中最有影响的工作,是为新中国创建了热带植物园。让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成为我国重要的战略性热带植物资源保藏基地……
终于踏上了蔡老曾散步的土地,植物园里的万千生命,通过各种感官——耳朵、眼睛、鼻子,来到我的身边。虽然是第一次来,却对它的一切感到熟悉,所有读过的有关它的资料一一回溯、一一对应。这种熟悉感,可能在于内心,在于一种博物的情怀。作为后来者,我的思想空间,不可能与创建者们完全重合,但此时却能够在植物的精神上,找到部分重合。那遍地的蕨、菩提树、槟榔、铁刀木、番木瓜、贝叶棕、缅桂花、凤凰木,在我的家乡,根本就不存在。
王莲酒店,刚刚送走“十一”国庆节的游人,显得清静、亮堂。门厅里,雅致的藤椅,在潮湿的空气中,安静地休息;露台上,摆着幽香四溢的鲜花;水洼里,传来青蛙的咏叹。一只蜻蜓始终在眼前飞,我问自己,上次见到蜻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问前台小巧的傣家姑娘,“王莲在哪里?”
她内敛地笑着说,“明天,你就看到了。”
哪能等到明天。那些被称为傣家生态树的铁刀木、高山榕、菩提树,都在路边,我都等不及一一去打招呼了。
小心翼翼地,我开始进入这个世界。
所有的树木与花朵,都努力张开叶脉,吸收掉尘世的杂音杂尘。葫芦岛上,一片寂静。
在一庭园,靠近粉白的栅栏处,有一丛很高的植物,是紫丁香吗?它有着心形的叶子,艳丽的花朵,强烈的芳香。
我观察着这座名园中每一件新鲜的事物,不是从它的著名开始,而是从一只蜻蜓、一场热带的雨,从路上无意间踩到的一只蚂蚁开始。此行,需要一种健康的、有温度的、和大地有联系的写作,去亲眼看见植物如何生长,叶子怎样冒芽。
在草木间散步,不可能不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惊讶。鸟在我周围,然而我的观察力如此微弱;植物佳丽在我周围,然而闻其香,睹其芳,却不知其名。就像约翰•缪尔在《夏日走过山间》里写到的那个牧羊人,“他听着鸟鸣、羊叫、狼嚎,也丝毫感觉不到自然的美,羊群只是赚钱的工具,植物只是原料……我猜,这样的灵魂大概已经睡着,或是因为笼罩在平庸的快乐和担忧之下而窒息,反而看不清真正珍贵之物。”
以前所认识的一切草木花香,都在《诗经》里,在唐诗中,在纸页上,被《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连绾着。但读了多年,却连情人节送的是玫瑰还是月季都分不出。真切地游荡在植物园,才发现,读了多年的赋比兴,也换不回对自然的感知。
现在的“国学”热,讲的是中国古代的伦理、政治,其实,中国也有优秀的博物学传统,有了不起的博物学家郦道元、沈括、徐霞客、李时珍、周作人、竺可桢……
如果你能与一个植物学家同行漫步,那真的是件有趣的事情,会有很多有趣的话题,榕树挂果的方式,大板根的生存方式,蚁酸使花朵变色的现象……还可以与很多高贵的灵魂相遇,包括蔡希陶。
卢梭是怎么解释他为什么喜爱植物学,而不是动物学、矿物学、天文学的?他说,矿物深藏地下,挖矿冒险,要做实验,需要用到物理、化学,他做不了;动物学则需要解剖、肢解尸体,不是他喜欢的;那么,研究满天的繁星呢?他又说,星星太远,需要仪器,需要“很长很长的梯子”;只有植物最适合,有助于培养人对大自然的感受力、敏感性。他说:“我被身边这些令人愉快的事物吸引了,我对它们仔细观察、慢慢思考、一一比较,终于学会了把它们分类。就这样,我自然也成了植物学家,成了研究大自然的植物学家,其目的只是为了不断找出热爱大自然的新理由。”
此行,我追随蔡老那开拓者的脚步,将过去、现在、未来挽结在一起,使已经发生过的开拓史,与目前现存的事物连贯起来,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彼此脱离的,但是,连贯的节点是什么呢?
时间,抹平了蔡希陶曾经走过的崎岖小路,但那些植物却表现出惊人的稳定性。应该就是眼前这些具有超强稳定性的植物,让我看到蔡老曾经看见的那个世界。
我注意到蔡希陶曾提出过的一个问题:“我在云南长期旅行,接触了不少农民朋友,他们看到我跑了这么长的路,花了这么多的钱,就时常问我,‘你采这么多花花草草,拿回去做什么用呢?’这样的话,我不知听了几百次,但是我总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我没有能力把科学研究的意义和国家的需要讲出来使当时的农民了解,就是我能讲出这番道理来,当时的农民也不一定会接受。可是,从此我把这个问题刻在我的脑海里。”
研究植物为了什么?是当今许多学者忘记思考的问题。
他的答案是:“我的工作,应该做在实用的刀口上,群众才会同情我。于是,我立定要用植物学这门理论学科去为人民做一些有用的工作的志愿。”
植物园,立体地展示着蔡希陶的座右铭与他的学术观点——把论文写在大地上。这是蔡希陶的学术观点,也是他的人生观点。这个观点真的是石破天惊。在科学阵营,是需要按科学标准发表论文的,否则就得出局。
为了寻找一个写作的切入口,我总愿意带着问题上路。我此行的问题是,植物学家蔡希陶,是一个怎样的人?
真正具有生命力、原创性的学术命题不是来自书本、国外,而是来自我们独一无二的生活现实和文化处境。
今天的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已经成为我国重要的战略性热带植物资源保藏基地、国家5A级旅游景区。
我在这里,企图凭借写作,理解蔡希陶。我一路追随他的足迹,发现他之所以一生都致力于让植物有用处,其实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更有用,让生命燃烧充分,把一生的价值,呈现在大地上。
哲学家的伟大之处是,他们会接受任何论证,无论多么怪异,只要能自圆其说。写在大地上的论文,不用自圆其说,它不是思想体操,它就是大地本身。蔡老的“立体文章”“云烟”享誉中外;橡胶形成了产业;樟油、香叶天竺葵油,已成为云南省外贸出口创汇的重要商品之一;从龙血树提炼出的“血竭”,已成为云南医药的新兴产品;人工植物群落学、民族植物学,蔡老开创了一个个新学科……他不光引进种属,还致力于对本土植物的发现,去找到它们,去命名它们,去唤醒它们,去利用它们造福这个世界。
在这样的开拓下,葫芦岛被重新安排了秩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村庄,田地上因长满杂草而无法穿行,而是一个现代化的科研基地了。
他的行为像个诗人,一个与他生长的大地、国度、时代相适宜的诗人。中国是个资源大国,作为植物学家,他要求自己不辜负时代的要求,能合理开发祖国的植物资源。
他是一个有根的人,从事着一门有根的学问。他总是戴着一顶鸭舌帽,在太阳底下,做着观察的工作,摘录的工作。随时在一棵芭蕉下、一个窝棚中避雨。出差在外,总是带着书、笔记本、标本夹。科学家总是与大自然的复杂系统打交道,会更多地体会到世界的多样性。他爬山、看日出,悟出了一种来源于大自然的智慧;他在葫芦岛上看到的,是某种与他自己的本性一样美丽的东西;他要展示出人与植物之间那种玄妙的关系;他终此一生都在追求知识,了解植物的叶片、根系、害虫和寄生物……
有一些人,即使面孔已经消失,依然滋育着我们的心灵。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导游,都会背诵蔡希陶《咏热带植物园》中的句子:“群峦重重一霍平,万木森森树海行。”
他在这里诗意地栖居着。带着对葫芦岛的爱,对山林的爱,对林中小动物的爱,他俯身察看一片点地梅,一株蒲公英,一簇小根蒜,感受自然的神奇,欣赏进化的绵长完美,在大自然的感化下,他更加谦逊、感恩并充满敬畏。这是一个植物学家的“诗意地栖居”。
爱大自然的人,应是好人,他能看到自然世界的秩序和多样性。他心灵在成长,从见自己,见植物,到见人类。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为了摆脱全国性的生存困境,他长年驻扎荒野,研究芭蕉如何代粮,研究如何种植油瓜并利用它的大瓜子榨油,他的最高理想是:在最小的课题上建立起最大的事业。什么是最大的事业?就是百姓温饱,祖国需要。
夜晚,在无人的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听鸟找蛙、蛙找虫、虫找花、花被虫子啃噬,叶落有声,花香在空气中流贯。蛙叫、虫鸣,猫头鹰和大壁虎的叫声,竹节虫、热带蜘蛛、螽斯、蛾子,各种夜行性动物,以及缝叶莺、蜥蜴、蜜蜂睡觉的萌态……到处弥漫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朝气,是向善的,向美的,充满希望的。这希望来自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草、木、虫、蛙,都是健康的、生机勃勃的,没有任何潦倒相,“夜合而欢”“昙花一现”,曼陀罗,都在绚烂中发出浓烈的香味;凶猛的胡蜂、迅捷的蜥蜴,到了夜间则一动不动。
棕榈树伫立,夜半流萤,有一闪而过的翅膀,不知道是谁的翅膀。池塘深处,刚刚出水的是几声蛙鸣,不知名的昆虫留下几声虫鸣。一只大蚂蚁从一片叶子下走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草坪的绿,树梢的绿,高低不一的绿,澎湃着,暗涌着,安静地喧嚣着,扑扑啦啦地,溅我一身草绿,染我一身草香,等回到王莲宾馆,自觉似乎具有了植物学家的气质。
回到房间,雨大了起来。窗外的层层芭蕉叶,让一场热带的雨变得更加激烈,让我听了一夜那首原生态的名曲《雨打芭蕉》。这雨,别让整座王莲酒店在明天早上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