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周锐,你让我们收藏趣味“东方词典”呀
周锐,现在已经不笑了。不太笑了。老作家了?就不笑了?什么话,周锐还是周锐好不好!我太早认识周锐了,早到1983年左右的上海《童话报》时代。周锐并不是“搞笑”那种,而是“自己笑”(说起自己的童话或设想时,别人还没笑,他自己倒已经在那里“自家笑起来”了)。我喜欢这样的人:非常沉迷在自己的心思中,起劲地说个不停,别人没笑,他自个儿傻笑,慢悠悠地笑起来,结果我们大笑。有一次,我们在神农架开会,周锐和秦文君从上海乘船沿长江到宜昌。他一到就跟我们说了一个童话构思:秦文君忘了带牙刷,因为没法刷牙,也就开始不吃东西。结果……就引发他写了那篇妙趣横生的童话《一把牙刷逼死一个人》。恐怖吧?秦文君“倒霉”,跟一个童话作家坐船,自己的隐私竟被人家“构”出了一个童话妙招的“思”;要是我,这么一点平常事,绝对想不出一个童话点子啊。看到了吧?“周锐童话”的别无分店的独门大法,那就是“智慧的幽默”!你笑,但觉得这点子确实有意思。你以为是在看“童话”,怎么又觉得像是在读好玩、好笑又奇幻的“幻想小说”呢?
周锐的厉害,其中一大点就是竟能将奇幻、奇绝、奇构的“想象力”建立在我们身边的完全“日常生活”的场景之中。这是太难得的艺术天才!“周锐童话”对此当之无愧。
我以前曾写过一篇《周锐,你让我们笑死》的序。最近读他的“梨园少年三部曲”新作,如前文所述,有点“周锐不笑了”之感。
这种评估,对吗?我认为这完全可以,完全对啊。请问,谁规定一个大作家就非要一直去写他以前的那类作品风格呢?再说,他是一个“老作家”了好不好,人家不笑出声,不渲染笑,不“动画”地笑,不再“稀里哗啦”地笑,这其实正是一种智者之微笑!
周锐之“智”,走向智者之微笑,我觉得这太好了。世界儿童文学,中国儿童文学,其实早就蕴含着这种生于“儿童”又超越“儿童”的博大、美好、温煦,智者式的笑意。一个“笑而不答”的李白,有时比一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夸张李白更可爱呢。不要说安徒生的不笑了,再说老迪士尼的晚年不笑,再说卓别林的后来幽然之淡默——其实可以看到,天生为儿童而幽默的大作家和大艺术家在走向更高境界时,仅有“快乐地笑”似乎难以表达他们对于童年洞察、对于人世体察,以及对于艺术表现“含而不露”和“点到为止”的更高追求。
这就是让少年也深切喜爱的“高手”。
高手,就是不乱动,一动而点穴。
我读了周锐“梨园少年三部曲”第二部《戏箱乾坤》,也不由得沾染到了京戏之气息,想喝出一声“好!”,还因为深受这部小说的中国东方气息之冲击,有点想冲着周锐拱手作“一揖”,什么也不用说,其实在说“佩服”!我读得很带劲啊,故事中的那种“点到为止”的语言味道和场景切换,了不得啊。也许周锐就是想要你们这代少年读者“读进”这样一种中国古典小说“白描”的干净利落的东方语境(没有什么形容词、感叹词、倒装句的那种华而不实);甚至像“听书”那样的一种身临其境的话语指示的现场感(指哪儿打哪儿);以及,照样地仍然“感受”以前周锐童话作品“对话体”特色的那种极强还原“场景”的非凡“场面”故事描述的精彩能力(现场感);还有,读者们还能在长篇阅读“沉浸”之中而获取某种奇妙的“叙述角度”(一人切换多种叙述),也即读出周锐的一会儿“故事讲述”,一会儿“旁白解释”,一会儿又“跳出小说”而像个东方博士插入了即时引导的“注解”——这样读下来,这部东方味道十足的“少年小说”,就有点“说部”式的绵绵细节与件件具象的精彩连缀感,就有点“长卷”式的风俗画般可一路细看,就有点“东方博物馆”风格的一个完整阅读世界,我觉得还有点“东方词典”式的惊人知识含量!
假如一定要用一句话来表达周锐这部少年小说的最大特色,那我说:它是突出了“白描”风格,而改换了周锐童话以前的“动画”效果。这是对其“艺术风格”概括的一句话。再说一句对其“语言”的形容?我想说:它是突出了“名词”的高度,而改换了周锐童话以前对“动词”与“动感”的效果。
我由此认为,周锐鲜明地改换了他的艺术谱系。
如果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说,我想说:那就是,他已写过《水浒传》式,现在或写《红楼梦》式。(我为什么没提《三国演义》?下述。)
很多读者应该知道周锐作品系列之中大有对《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等等东方题材的Q版演绎,它们都真的很“动画”,很“周锐童话”。所以,也许我这样来做比喻也并无不妥。我在大学也教中国古典文学,我体会到的《红楼梦》,其中尤为特色的一是“名词”,二是“器物”,三竟是“掉书袋”(改一种说法,即特意设置的“知识含量”或当代说法中的“链接”)——而我正从周锐的这部小说中读出了这样的三种特色。
我还可以补充一种,即“日常生活”。
取自“日常生活”,而能写出奇幻、奇绝和奇构的周锐童话,我在前面已曾提及。另外,我也点到他的其实更应被称为“童话小说”的艺术提法。它的实质跟纯幻想、纯想象的童话是有区别的;竟能植根于日常生活而获有非凡想象。现在阅读他的这部京戏小说,以上的这些个艺术比喻,也都突出了一种“人世间”的长卷浏览趣味,突出了一种“生活味道”的品位,突出了一种“市民”和“市井”的日常温度(也可换成今天“城市化”的说法)。
从周锐“梨园少年三部曲”中读出了《红楼梦》风格的写法及追求,这是我的看法,我认为也是一个作家艺术范围辐射的合理之域。若觉得提《红楼梦》太高大上,那我再提《清明上河图》,那种风俗长卷,一步一景,一地一器物。我再提《芥子园画谱》也可以借此比喻:那是体系式和陈列式的“画章”,整体而包容了一款一款、一部一部的“图样”,构成一种词典式或博物馆式的某一类“东方知识大全”的文化世界。
这里,我要切入《三国演义》与周锐作品艺术的联结。
你们可以从“梨园少年三部曲”中读到——周锐作品扬名文坛的可读性和趣味性的体现,那就是上述“绘图”和“画谱”所不可同步相做比喻的了,这就是因为他写的正是地道的“小说”,并极有“说书”的味道,有着人物主线“二葵”这个少年的成长过程和戏班游历故事,有着一组如“步云娥”“毕长寅”等等的一群渗透穿插在各部小说之中的群像,并有着一个很具中国儿童社会缩影——“戏班”(及有涉京剧历史之“科班”建制)的儿童历史主题。与此同时,我认为在作品叙述艺术中还极为鲜明地,甚至可以说是极大地保留了周锐“童话小说”之中的那种“场面”描写的精彩艺术特色!《三国演义》最突出的艺术性则正在于“经典场面”的描述(“草船借箭”“空城计”“三顾茅庐”等等如是),即一个地点、两三个人物、一个事件上来下去,有点像是独幕剧或小品,自成一个又一个小而精彩(经典)的“场景故事”,也就是最好看的“场面”描述。而周锐作品的精彩“场面”描述,我看在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之中真可算是高手;在此,又有意思的是,他从“童话小说”到正宗“小说”一路而来的这种“场面”描述风格有着一种什么艺术联结?具有何种穿越“小说——童话互融技巧”的叙述层面价值?暂且不论。这里,我们仅从“梨园少年三部曲”系列的少年阅读效应来说,就可以从文字中一以贯之地一再地读到(遇到)这种非常好看的“故事场面”,如我仅从这一本《戏箱乾坤》之中就可举出这样的几个例子:有如在那一则“去天津火车上”的“日本宪兵之屁话”,又有如在那一则“日本宪兵上台过把瘾听戏”,又有如“巧练针灸”,又有如“熊司令变红脸关胜救红袄十三妹”……多得数不过来。它们完全保留和发扬了“周锐童话”的那种精彩的场面故事才能。
我用“一则”“一则”来表达周锐“连缀”在小说之流动中的这些“场面”,也是因为我读的时候感觉这很像是那种“中国笔记小说”的写法:所谓“笔记小说”(其实既不是记“笔记”,也并非纯故事“小说”),就归入我在前面也提及的“说部”那种,就是一则一则地陈述某些秘闻、轶事、奇趣,包括对某个“人物”“物件”“做法”“吃法”或“流程”等等的记录式的、留存式的精干描述——我深觉,周锐在这小说之中可能也是大有此意吧。在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群落之中,要论“东方”色彩,要比“古典”味道,我看周锐当仁不让。
这正是一部体现中国古典“白描”功力的少年小说。
这又几乎是一部“东方词语”的词典式小说。
在这里,我几乎已经无法仅从“文字”的平面表达能力来反映出周锐“梨园少年三部曲”这样一种繁复立体而又多样的写作状态,反倒试着可用“图示”来一目了然地视觉化那一种多样层面性质!那么,现在面对“梨园少年三部曲”(并仅从其中之一的这本《戏箱乾坤》而言),我们如果在一张纸的中间画上一个圆圈,圈中大书“京戏”一词;然后,可四下延展,以线而示,各涉一目,分而布之,如还能得以表现类别或多层或交叉关系那就更好——也即,我们可以试着来表现一下在周锐这部“京戏小说”之中所出现的那种点点、缀缀、滴滴、片片、段段、节节、块块、句句、则则……看似随手一带而露出的“东方知识”的密集群落!
如果一定要以文字的平面表达方式来罗列一下——
古典老北京。近代天津卫。中西合璧上海滩。京剧行当。戏装行头。各地方言。大小地名。东方文化的多种多样剧名,比如《断臂说书》等;
各种器物。多样物件。怎样用法。操作过程。琴棋书画。中国医术。民间秘方,甚至有“喝蝌蚪解暑”一法。多种奇趣怪招,比如“暖壶烫贼惊醒法”等;
那更不用说其中大量涉及的“京戏”本身所养涵着的中国东方文化、东方情调和东方做派、东方“动作”、东方“词语”。从名角、名剧目、名场,直到一招一式、一唱一调,再到一袍一翅、一鞭一须,以至一鞋或一靴(你可以读到周锐竟然趁写到一个车夫之时也让他“开口”就甩出什么谭鑫培谭老板那次唱《打渔杀家》是脚着鱼鳞洒鞋还是薄底靴之类的民间知识)……
读下来,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全都是“干货”。
京戏少年“二葵”,一路带出“东方知识”。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有关周锐这部“京戏小说”为什么堪称一部“东方词语”的文化词典之意。词语!是的。这些东方人物、东方器物、东方事物,也都正是表现在和体现在了“东方词语”之上!
“物”与“词”:非常重要,直抵我们的东方之根。
少年读者:遍布全书的“东方词语”,也是这场阅读之盛宴。
——以至我很想对周锐提这样一个建议:周锐又识古典,又写京戏,又画京戏,又是作家,又是专家,又有感性,又有知性;而且,他自己对此说到既有“写”的工程又有“画”的工程;那好,不妨就再加一个“东方词语”的工程好了,是否可以有如以中国之“京戏”为一种趣味载体而来全面构成一部集释集注集解“东方词语”的《少年东方词典》呢!
我敬佩这样的作家:
真才实学。真正干货的作品。
喜欢到天真。真能喜欢出个名堂。
写童话。又绘画。再写小说。
不重复自己。一生活出几世。
周锐,你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