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曾是惊鸿照影来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读罢《八臂哪吒》,沉思良久,殊难平静。新与旧,进与退,葆有与更新……一部儿童小说洞开了多种维度,关乎文化,关乎情义,更关乎道路的何去何从。从故事的讲述到精神内里的彰显,小说呈现出不断叠加的厚重与丰盈。而古典的表达形式与穿插其间的掌故附会,更让小说于闲庭信步间闪烁兼具现实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双重风格,许久未尝闻此调,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种文学传统的重提即是一种满怀深情的呼告。周锐借助《八臂哪吒》完成了一次儿童文学史上卓有意义的书写。作者以“说书人”的讲述,层层铺设,回环生发,借助留白与交叉叙事打开叙述层次。这是承继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讲述传统,其中镌刻着传奇与话本的骨血,氤氲着套曲与民间文学的调性。这种风格的小说在当下儿童文学中是鲜见的,其赋可读性于异质性中,又在字里行间调动言语的音韵和谐与表意的静水深流,在阅读过程与精神世界中沟通血脉里潜藏的渊源,为读者提供一种与祖辈、与文化传统形成共鸣的可能。
《八臂哪吒》是一部京剧题材小说,讲述的是以二葵、春生、小娥为首的一群孩子从稚童到少年的时光,他们学戏、演戏,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最终完成成长,挑起一方戏曲与人生的舞台。
这群主人公因对京剧的喜爱而聚合,他们以儿童的智慧去解决自身以及群体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乃至僵局,同时揭开一个质朴又充满更生意味的年代所面临的转折与抉择。深谙讲述之道的作者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中透露出巨大的表意空间:有对儿童天性的护念,也有对苦难的理解;既有对传统文化的护持,亦有对文化传统于当下之出路的深刻思考。细读之下会不断发现那潜藏于“冰山”之下的更为宏阔与深邃的理性阐发。在这个意义上,《八臂哪吒》是一部能够跨越读者年龄的作品,其受众远不止狭义的少年儿童。
《八臂哪吒》充满了诗意与感性,而那感性之中又有着绵密的力度,启发着精神的韧性。这种特色集中体现在主人公们无一不在找寻那“一线生机”。
故事中,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出自困顿的家庭,即使是有着家学的林运池与春生,其出身也并不存在优越感,他们学戏既是出自热爱,也是一种别无选择。也正因此,在面对自身的“瑕疵”甚至是硬伤时,他们并无退路可言,反而是在艰难处寻找出路,在破碎中盛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春生从入科考试那天开始就“没有嗓子”,二葵有一副好嗓子却会在关键时候“一字不出”,然而他们却勇于在直面困境的同时寻找自己的“生机”。春生以出神入化的火彩成就了自身在戏班独一无二的价值,二葵以耍牙和一身的硬功夫博得了观众头份的喜爱,并凭借自己的智慧改戏编戏,前后台无不通透,最终成了科班的主心骨,成为“八臂哪吒”。
林运池、小娥,甚至那些在孩子看起来神话般的班主、教员、老艺术家们,乃至小龙运科班、戏校,无不面临着自身的艰难。随着故事的讲述,他们那种壁立千仞的品质,那种葆有希望,苦寻出路以潮头勇立的姿态让小说充满了精神火种的况味。阅读的过程亦成了点燃的程式,那些鲜活的人物与展卷的读者,遥遥相应,达成了精神的协奏。实际上作者已把金针渡予人,故事提供了一种关乎成长的世界观,那些动人的主角们则用身体力行提供着方法论,他们破空而来,直达我们的时代与生活。
故事的魅力还在于其肌理中渗透着的文化况味。作者在其间穿针引线,借助起伏跌宕的情节,展露着其对于华夏文明将如何在现实世界得以发展的殷殷期待。传承与接续,唤醒与生发,是作者关于这一命题给出的卓有力度的声音。
戏校与科班,老戏与新戏,素火彩与彩火彩,四五花洞到八五花洞,“天桥的”和西洋的,这些作者巧妙设计出的二元对撞,新旧相交,充满了整个故事的背景与核心情节。传统与当下如何对接,如何在葆有精神内核的前提下焕发新的生机,其深远旨意在此。合作、创新、坚守、突破……所有的对立都在这些关键词中迎刃而解,最终盘旋聚合成崭新的富有活力的新契机。面对我们所处的时代,面对我们必须承担起的传统文化接续使命,《八臂哪吒》或许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小说的现实意义即在此处。
这部小说的惊艳之处在于那些对于我们来说有些遥远却又无时无刻不奔流在血脉深处的文化渊源。那些规矩、传统、情与义的解读都在作者信手拈来的典故与插叙中。小说以说书人的全知视角打通时间与空间,使故事旁逸斜出处插补有序,让那些原本晦涩艰深的历史与典故巧妙地嵌接于故事之中,如春雨润物,教之化之,以让我们文明的根不至于“赋予断井颓垣”。实际上,那讲述即是深情,既指向传统文化,更指向少年读者。
而通篇的儿童视角,又让小说不脱离儿童的认知水平与理解疆域,在可读性和心理距离上形成牵系。那些闪烁着人性光华的细节,让故事充满了温情与悲悯的基调。当小说的笔触蔓伸至儿童内心时,便会形成一种绕梁三日般的震动。二葵因小鞋子贵而默默放下的双手,罗运春因绑错行头而决绝的出走,师兄弟分担的一半板子,众人最终回到小龙运科班编排新戏以“挽大厦之将倾”的无私……儿童的世界从不简单,那种深情与体察宏阔似宇宙,作者就这样生动地讲述给我们。
小说中关于戏曲的种种,那些唯美的唱词,与情节交缠着的掌故,鲜活而充满个性的戏曲人物,以及在历史上真正出现过的名伶大腕,都标志着这部小说作为儿童文学的特别之处,彰显着作者将毕生所知所学倾注于文本的默然深情。周锐先生数十年如一日进行京剧普及,那一片冰心也恰就在这故事中,他是故事中所有人的集合。
小说结尾那筐萝卜背过去了吗?萝卜是什么?土地里的产物也好,情义的象征也罢,负重前行吗?还是轻装上路?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