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人的神仙世界
屈原是骚体辞赋创作的开创者。他的《离骚》、《九歌》、《天问》等作品是南方楚文化环境中的产物。楚文化包含浓厚的巫觋信仰成分。体现在屈原作品中,内容多有对于“它界”的描写,构思也更多大胆的夸饰和悬想。在屈原生存的时代,真正的神仙信仰还没有形成,不过他所描写的天界以及其中活动的“人物”已具有后来仙界和仙人的某些特征。从这样的意义说,他也可被视为中国文学中表现神仙题材传统的开拓者。许地山曾指出:
神仙说初行底时候,也有一派只以神仙、仙山或帝乡来寄托自己底情怀,不必信其为必有,或可求底。这派可以称为骚人派。骚人思想实际说来也从神仙思想流出,而与道家底遐想更相近。(《道教史》)
屈原(前339—?),战国后期楚国进步政治家和卓越思想家,更作为伟大文学家而以辞赋名世。他活动时期的楚国已经衰败,对外面临北方强敌秦国,内部楚怀王昏庸,群小用事。他忠而获谴,才不得施,前被怀王疏忌而浪迹汉北,后顷襄王在位时又被谗毁而流放江湘,终于自投汨罗以明志。他的代表作《离骚》是一首长篇抒情诗。诗的前半部分历叙家世、理想、政见和被群小谗毁的经历,表白兴盛宗国的忠爱之志和九死未悔的坚贞情操。诗人面对“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遂上下求索,生发出漫游天界的幻想: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以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诗人扣天关而不得入,又幻想西上昆仑,渡过白水,登上阆风(阆风巅,昆仑上的山名),求宓妃(传说中的洛水女神)之所在,见有娀之佚女(有娀是古氏族名,据传有娀氏有女简,嫁帝喾为次妃),又想聘娶有虞氏之二姚(相传夏少康失国,流亡到有虞氏,有虞氏把二女嫁给他)。但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再度破灭,不得不回归到现实土地上,请灵氛占卜,托巫咸(传说中殷中宗时的神巫)降神。诗人面对楚国的衰朽没落,已经绝望,本打算远走高飞,但回观故土,最终不忍离去。这样,后半大幅天界游行叙写,把自己关爱国家、同情民隐、矢志不懈地为理想而奋斗的情怀宣泄得淋漓尽致。
《九章》是屈原感慨陈词、批判现实、抒写愤懑的又一组长歌,各篇非一时所作。其中亦频频抒写巡游天界的构想,成为作品中独具创意、生动感人的部分。例如《悲回风》,创作时间不可确考,所写是秋令,推测应作于再次流放江南的某年秋季,他当时年已五十多岁。其中抒写升天幻想: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
《庄子》书里是从客观角度描写想象中的“神人”等,而屈原则幻想自己上清冥、摅长虹、扪青天,到另外一个无所羁束、无限自由的天地中去,则自己就成为“神人”了。又如《涉江》,从其中写到的地名和时令看,当作在入于湖湘的临终之前。其中说: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这里“重华”是虞舜的美称,“瑶之圃”指昆仑仙境。诗人明确表示自己面对溷浊腐败的现实,感受到无人体谅、无可告语的孤独与悲哀,因而要到另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去,与往古先圣相交游,“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这则是不死的幻想,具有后世仙人的能力了。
屈赋描写的“它界”内容十分广阔:有天界,源自殷周以来的天帝信仰,其中活动着天帝及其仆从,还有日、月、风、雨、雷、电等神明;有源自神话传说的内容,如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氏之二姚”等人物,昆仑、悬圃、扶桑、咸池等地方;有替他“吉占”、降“百神”的神巫,包括巫咸那样著名的巫师;还有历代先王,他“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史记》本传引刘安《离骚传》);另外还有飞龙、凤凰、青虬、白螭等想象的名物作为点缀。这十分丰富庞杂、出自悬想的内容,被他纳入构想和描摹之中,创造出奇妙诡异、光怪陆离的“它界”景象,传达出热烈、激愤的感情。
屈原的辞赋是楚文化的产物。荆楚地方本尚巫鬼,这是原始民间宗教。巫觋通神,能够与鬼神相交通。屈赋游历“它界”的构想显然有取于巫觋通神的思维方式:他自己仿佛变成通神的巫觋了。又荆楚流行巫祭活动,屈原相当熟悉。他作《九歌》,按汉代王逸说法: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以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王逸《楚辞章句》卷二)
这个说法被后世一般所认可,即屈原是根据楚地祭神的乐歌创作出《九歌》的。这类乐歌也成为他写作辞赋、描写“它界”所借鉴的渊源。
屈原所写的天界、“它界”有些内容见于后来的道教,包括“与天地比寿”的永生观念,还有如巫咸、宓妃、昆仑、悬圃等,或被纳入仙谱,或被当做仙界景物。但是屈原还没有清晰的神仙和仙界观念。更重要的是,他写“它界”,写游历天界,并不是表达、宣扬信仰。他是借这些描写来反映现实、抒写愤懑的。就如他在辞赋里描绘美人香草一样,这些乃是广义的隐喻和象征。实则如许地山所说,他是以“神仙、仙山或帝乡来寄托自己底情怀,不必信其为必有,或可求底”。
这样,屈原的辞赋描绘“它界”,在观念上和庄子学派有共同之处:他们都还没有确立神仙信仰,他们叙写、描绘神仙幻想意在寄托对于现世的看法,抒写现实人生的意愿,表达一种宇宙观、人生观。庄子学派基本采用理性的、说理的方式,屈原则成功地使用形象的、艺术的方式。
另一篇辞赋《远游》反映了神仙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传统上这一篇被归入据传屈原所作二十五篇作品之中。它的形式、语言和表现风格也确实貌似屈赋,全篇又明显有利用屈赋词句加以拼凑的痕迹。但是其中有些观念显然非屈原时代所能有,近人考订乃是后出的拟作。这篇作品把游历天界作为主题来抒写,已具有后世游仙文学的规模。朱熹评论说:“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他看到这篇作品已把“长生久视”即长生不死的追求作为主要内容。这实际是后来道教的养炼目标。
《远游》与《离骚》一样,开篇点题。诗人取与现世对立的姿态,直接抒写上游天界的幻想:
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
这是表白轻举远游是由于不谐于时俗,观念是与《离骚》相关描写大体一致的。不过接下来托配仙人、周历天地的构思所表现的宗教意识显然更加明确也更为系统了。从神仙思想发展的角度看,这是从幻想向信仰发展前进的一大步。
《远游》和《离骚》一样描写天界巡游:驾六龙,载云旗,丰隆先导,飞廉启路,上天下地,自由翱翔;他也曾上升天宫,“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也曾“迎宓妃”、“二女(尧女,舜妃娥皇、女英)御”。而他又说: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离骚》里“予”在天界所见到古先圣王、贤臣或神话传说中的古人如“宓妃”、“巫咸”等,而这里出现了“王乔”,他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神仙;接着下面又写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明确抒写不死升仙的观念。他又幻想说: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
这里不仅出现了“登仙”概念,又列举出赤松、傅说、韩众等更多仙人名字。从后来的仙传看,这些仙人都伴随有相关传说,乃是神仙信仰新发展的产物。《远游》作者把这些人物纳入作品之中,表明作者已经有更明确的神仙观念,也在有意识地宣扬神仙信仰了。
《离骚》的结尾,诗人表示不能离别故国;而《远游》说: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庄子·天地》篇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是指天地初始、元气未萌的混沌状态,《远游》的作者在游历天地四方后,表示要以它为归宿。这又与方仙道的观念有相通之处。又前面“春秋忽其不淹”一段写到服气、保精和自然之道、虚无之理,同样是方士的方术。这样,《远游》在艺术上虽然没有大的特色,却描绘了真正的仙人与仙界,这是文学创作中反映神仙思想的新内容,也体现了神仙信仰的新发展。
以屈原为代表的先秦辞赋描写“它界”,基本是抒写神仙幻想。这是诗人内心的创造,是艺术想象的产物,也是抒写情志的艺术手段。而从道教发展看,神仙幻想乃是形成神仙信仰进程的重要一步;从道教文学的形成和发展看,先秦辞赋抒写的神仙幻想则开创了文学作品表现仙境和仙人的端倪。先秦辞赋创作在艺术上取得相当高的成就,给后世道教文学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基础,使道教文学创作自草创就有一个高度艺术水平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