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宰三首

钱宰（1314—1401）字子予，一字伯均。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吴越王镠十四世孙。元至正进士，以亲老不仕，教授乡里。洪武中，仕至文林郎、国子监博士，未一年致仕。有《临安集》。博学，世称宿儒。《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其诗吐辞清拔，寓意高远，刻意古调，不屑为艳仄之体。徐泰《诗谈》譬以霜晓鲸音，自然洪亮。……备明初之一家。”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博士诗波澜老成，诸体悉称，韩宜可、唐愚士皆师之。”

己亥岁避兵[1]

中原丧乱起，群雄遍江河[2]。我行江之南，亦复罹兵戈[3]。亲戚相奔窜，闾里传旧讹[4]。一朝闻寇至[5]，攀腾上岩萝。路逢伟男子，负母匿山阿[6]。弱妇行不前，缢死枯树柯。“岂忍弃尔死？救尔如母何！”听此欲援之，山下寇已多。行登最高峰，天高郁嵯峨。怅然思《匪风》[7]，吞声不成歌。

长江伟观图[8]（三首选一）

忆曾北固望扬州[9]，万里凉霄一雁秋[10]。天下已无南北限[11]，江流不尽古今愁[12]。山横晓树连京口[13]，棹拂春云下石头[14]。快我凭高看图画[15]，长歌酾酒赋重游[16]。

梧桐树[17]

梧桐树，一叶堕秋风，一叶委秋霜[18]。明年二月新叶生，还在今年叶飞处。汉宫飞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19]。君不见，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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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己亥，元至正十九年（1359）；避兵，躲避战乱。诗写作者本年避兵逃难途中所见：一男子负母逃向山中，妻子孱弱，追随不及，丈夫只好听任她挂树自缢；作者欲救而不能，乃为诗纪之。时当元、明易代，读此诗，愈信元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诗用史笔，叙事中涌动情感的波澜。“伟男子”在母、妻不能两全的情况下舍妻救母，是万难不得已的选择，读者不能不感慨深长。

[2] 群雄：指元末各路起义军。江河：长江、黄河，代指南方和北方。

[3] 罹（lí梨）：遭受不幸；兵戈：指战争。

[4] 旧讹：不止的谣言。

[5] 寇：对反抗朝廷的武装力量的蔑称。

[6] 山阿：山中深曲之处。

[7] 匪风：《诗经·桧风》篇名，朱熹注云：“周室衰微，贤人忧叹而作此诗。”

[8] 题画诗。这是第二首。大处落墨，写长江万里浩荡之势，感慨今古，抒发对国家终于统一的喜悦之情。伟观，壮观。

[9] 北固：山名。在今江苏镇江北。山上有楼，登楼可俯瞰长江，远眺海云，为镇江名胜之一。

[10] 一雁秋：谓一雁来而知秋至。唐李端《送魏广下第归扬州宁亲》诗：“游宦今空返，浮淮一雁秋。”

[11] “天下”句：说明朝开国，江山一统。南北限，长江古称天堑，南北朝和宋、金时都曾以长江为界南北对峙。限，界限，此指疆界。

[12] “江流”句：宋李曾伯《水调歌头·丁亥重阳登益昌二郎庙楼》词：“对长江，流不尽，古今愁。”

[13] 京口：今江苏镇江。

[14] 棹：船桨，代指船；石头：石头城，指今江苏南京。详见本书王冕《金陵怀古》诗注〔3〕。

[15] 图画：此指图中长江胜概。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16] 酾（shāi尸）酒：斟酒；重游：照应首联说欣赏《长江伟观图》也就等于故地重游了。赞扬画的精美和逼真。

[17] 古逸诗有《吴王夫差时童谣》云：“梧宫秋，吴王愁。”见清沈德潜编《古诗源》卷一，题下注说吴王在句容有别宫，梧树成林，称梧宫。这当是最早以梧桐树意象寄愁的诗例。后自唐代白居易《长恨歌》写唐明皇思念杨贵妃，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之句，元代白朴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梧桐树便成为写宫闱愁怨的意象。这首诗用梧桐落叶比被弃的班姬，说梧桐叶落新生后还可以长在故处，而班姬一旦失宠，就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宫殿——那里已经被新得宠的赵飞燕占据了。诗的主旨表现皇后妃嫔以色事君，色衰爱弛，终被冷落抛弃的不幸命运，这本不新鲜，但用梧桐落叶比被弃的妃嫔是一个创造，手法、意象都与众不同。

[18] 委：通“萎”，衰败。

[19] “汉宫”二句：飞燕，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她入宫受宠后，许皇后及其他的嫔妃都遭冷落甚至被迫害致死。事见《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等。班姬，指班婕妤，性贤慧，有文才，初为汉成帝所宠，后来成帝移爱于赵飞燕姊妹，班姬恐被祸害，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事见《汉书·孝成班婕妤传》。承恩，受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