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此夜在南京
人生永远是向前的,用不着去回忆,但当前的环境,往往会把过去的事,重复的在脑筋里掀起,下面就是我脑筋里重复掀起的一页。
一钩新月,斜挂在马路的槐树上,推开窗向楼下看去,水泥路面,像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路灯让月色盖住了,没有了每晚夜深那惨白色的光。只是像一颗亮星横在电线杆上,巡警严肃的立在槐树荫里,没有一点咳嗽的声息,一条由南到北长宽马路,也不见有一个人影。夜是分外的沉寂,但更向远看去,高低参差的房屋,在月光下一层层推了开去,在沉静中更显着南京的伟大。我想着南京的人,都觉悟了,当神圣的战事快临到头上的时候,开始严肃起来。突破我的幻想,是一阵奇怪的汽车喇叭声,响着多勒梅的调子,把一辆乌亮的流线型汽车,带到了楼前的马路上。车窗里有灯光,虽是急忙的过去,还看到一张粉脸,靠在一位穿西装的男子肩上,她是倦极要睡了。
回头看看窗户里,那正是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五六个编辑围了一张极大的长桌子坐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照着各人拿了笔和剪刀,正在低头工作。各人面前,陈设着红黑笔画的油印稿纸。一位编辑放下了笔,取着面前的火柴与纸烟,抬起头来嘘了一口气,笑道:北平电话该来了。我问:何以知道?他说:刚过去的是某二爷的汽车,由于那响着多勒梅的汽车喇叭声,我知道。某某同学会今夜有跳舞,他去跳舞,非三钟不回来。那末,已到三点,我们的北平电话该来了。他把纸烟衔在嘴角,呼的一声划了一支火柴来燃着,表示着他的论断不会错误。果然桌上话机的电铃响了。拿起耳机来问,电话里的接线生告诉着,北平电话来了。
一分钟后,我左手捏着听筒,口对了传话的小喇叭管。人坐在桌边,右手拿了笔,按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我在电话里,与还在二千里地的一位北平朋友谈话。我说:“预备好了。”朋友说:“北平今天上午闷燥,很热,下午大雨。时局情形是如此。上午西便门外,大炮常响,真相不明。到下午三点钟,枪炮声猛烈发作,日兵有两千人向宛平县城猛攻。我方谈判代表,很抱悲观,时局更见严重。到天津火车,上午一度不通,下午又开出一次。明日情形难说。城内各处兵布岗位,上午重新布起,人数加多。”那位朋友,为了节省电话时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他问一句:“南京怎么样?”我用什么话来答复他呢?我总不能说,某某同学会今晚有跳舞,夜深才散。我胡乱答应了他两个字:“很好!”他又说了:“哦!枪炮又响起来了!很猛烈。这响处地方扩大,由西南角到西北角……”到了这里,戛然而止,我喂了几声,另有个人答复我:“北平电话发生故障。”我知道这声音是接线生,只好把话筒放下了。
当我接话的时候,编辑部里人的眼睛,都射在我身上。我听话的时候,面部情形紧张,他们面部的情形,也随着紧张。我放下听筒之后,大家不约而同的问了一声,“今天怎么样?”我觉得就是中国人心未死,谁都时刻注意华北时局的发展。我把电话中的报告,转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子,但我没有告诉他们北平朋友曾问了一句“南京怎么样?”他们都是青年,我又何必让他们在工作时间愤慨起来呢?
三十分钟之后,我把听电话时候的速记,清理着写了一篇新闻稿。将稿交给排字房,我的紧张情绪过去,便打了两个呵欠。料理了几件琐事,和两个工作完毕的同事,下楼出了报馆。月亮更当了顶,照着马路像水洗了,夜半虽然无风,那空气压在人身上,也是凉习习的。但路上不是已往那般沉静,三三五五的老百姓,男子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女人提了篮子,或抱了小孩,在马路树荫下连串地走。他们好像有些羞涩,又像有些恐惧,一言不发,在远道的树荫下消失了。但沙沙的脚步,擦着马路响,另是一批老百姓又来了。他们是南京或近郊的男女佣工,回江北老家去,连夜出挹江门,去赶火车或小轮船。我不了解他们是什么心理,但他们每走几步,就对四周张望着,料想他们对南京有一种留恋。
夜深了,没有车子,踏着月色,顺了马路向北走。很久,迎面来了两部卡车,车前没有折光灯,车上有什么也看不见,上面盖着一层布。两部车子的司机,似乎是穿着军服。它让着行人,很快地过去。只有这一点,带一些战时的气氛,然而,也就只有这一点。走近更宽的马路,这里有一家关上铺板的商店,露出灯光,劈劈拍拍,兀自送出播弄麻雀牌的声音来。我心里想着,我已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到了家,可是眼前就有嫌疲劳不够的人,还在彻夜的找娱乐。我寻思着,走近了一个广场,那正是南京最有名的新街口。两位同行的朋友,走到此处,向东走去。我一个人绕了广场中间的花圃,继续北行。这里究竟有点两样,广场东北角的南京大厦,建筑好了最下一层的地基,木栅围的工厂里,亮着两盏汽油灯,打地基的机器在凹地里转着轰隆有声。对面某银行大楼,在路边电线杆上立的两盏反光电灯,大放光明,我不能估计是几千烛光,虽在月光下,照在银行的水泥墙上,那反光射入眼帘,几乎不能忍受。但能赏鉴这个灯光的,偌大新街口只有我一个人,我相信这是一种浪费。我又想到了北平的电话,朋友问我南京怎么样,我答复他这事实,夜深了,新街口还亮着几千烛的电灯,照着那水泥墙,朋友在北平炮火声中,必定认为是个奇迹,也许疑心我是在撒谎。
中山北路,是那么伟大,由南向北看去,一条宽大的透视线,直达目光所不能到处,缩成了一点。路灯悬在半空,越是远隔离越小,仿佛像一串亮星。不久,两道折光灯光射了过来,渐渐跑近,变成一辆流线型汽车,在面前电闪过去。车里没有亮灯,我不知道是否某二爷之流。但继续的又来了一辆车子,在我面前停住。车子上下来一个穿西服的,扶着一个女人,我不能看见女人是什么样子,路灯与月亮,照出她烫着发,穿着摩登的白色短大衣。那西服男子对车上挥着手说了一声:明日下午后湖会。于是汽车去了,他也扶了那女子进了路边的小巷。我看着呆了,我想着,也许北平的战事,要变成全面对日战争。我们凭着什么和人战争,就凭某二爷之流,深夜始归的男女?就凭深夜打麻雀的那种商人?就凭着南京大厦?就凭着某银行的反光灯?我在电话里告诉北平朋友说,南京很好!我欺骗了那朋友。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一阵风涌似的歌声,由珠江路响了起来。我迎上前两步,却见一队身穿青灰色制服的壮丁大队,横穿过中山北路。他们都是店员,小工,人家的雇工。但这时武装起来,整齐的步伐,激昂的歌喉,看起来和军队并无两样,还在深夜呢,他们已去下早操。我想起了某市长的话,这样的壮丁,南京市已有××万。是呵!中国有无穷的人力,只是南京一隅,便是如此。和日本全面抗战,凭什么?现在有了答复。假使明天的北平电话还通,我把这事告诉我的朋友。
偷闲的偷闲,出力的出力,抗战也非完全绝望。大时代来了,偷闲的总会慢慢淘汰的。我心里这般想着,让壮丁队过去了,继续的踏着马路边人行路。月亮光渐渐淡了,长空只剩了三五粒残星,天幕变成了鱼肚色。路转角的豆腐店门户洞开,灯光通明。锅灶上热气腾腾的,送出来一阵豆浆香。两三个挑着菜担子赶早市的小贩,由我身边抢了过去。深巷里喔喔喔,送出几声鸡叫,一切象征着天要黎明。“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起来!”壮丁队的歌声,还隔着长空送了过来。
(又到了“七七”纪念,抗战踏入第五年头了,我辈由洪炉里陶熔出来的文人,是喜?是怒?是忧?是惧?老实说,这种情绪,我们也是无以形容。淡月如钩,银河清浅,山窗小坐,不期午夜。回忆当年,颇有所感,即燃烛草成此文。文中无多渲染,亦不甚经营,存其真也。笔者附识)
(原载1941年11月《抗战文艺》第7卷第4、5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