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这块土地的人们
想象一下,当那些船只到达的时候,这块大陆传统的所有者从律法书浩如烟海的知识中知道多少关于治理他们土地的最古老的法律故事呢?他们从大地汲取知识,牢牢记在心中。由祖先创造并给予的指南,在世界上最悠久的文化中保存并代代相传。对于一个沉浸于那么多治理国家的古老知识的民族而言,任何变化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即使最微小的变化,比如水的流动,也能被发现,被破译。
这些第一次和白鬼接触的人中是否有一帮意志坚定的剽悍之徒曾经聚集在一起,争论不休,以便制定出保卫主权与边境的政策。是为一百万武士雕刻一百万支长矛,和入侵者决一死战,还是在这块土地周围筑一道石头墙,把自己关在里面,御敌于国门之外。或者,在旁边贫瘠的小岛建立几座离岸拘留营,把这些船民关起来,让他们在那里度过余生?不,祖先的故事指引的方向却不相同。老祖宗考虑问题的逻辑和行事的方法基于一直指引他们的法律故事。现在就要去做老祖宗可能会做的事情。寻求知识,相互理解,以维护古老的律法,保持国家的活力,防止它陷入危险之中。
老祖宗有着非常复杂精密的社会实践,这些实践把他们和这块土地这一部分的故事线连接到一起。在这里,律法指引他们前进。老人们来自一代代精通管理这块土地律法实践的哲人。他们领略过海浪起舞的壮美,熟知微风吹过的心情,蝴蝶翩翩的优雅。或者如何阅读先人留下的狂风暴雨的故事:飓风抽打豪雨,雨水拒绝落下。他们知道如何看大海,就如一直以来看它的行为方式和习惯。用他们经常表演的长长的连篇歌曲和它对话。解读经历无数个千年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的符号。
这么说吧,咆哮的大海正被这块土地传统的所有者解读。也许白帆点点的大船到来几天前,甚至几个月前,他们就已经知晓。老妇人一定在哭,他们或许谈论过这事儿。他们本应该知道,海风为什么在一年的这个时候吹来。因为他们和它的祖先关系密切。然而,这位至亲至爱的亲人却受到了打扰,行为举止变得古怪。他们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使狂风吹过风化的砂岩悬崖。在那里,你能听到对于这块土地而言非常重要的几个家族呢喃细语,听到他们现在在哪儿宿营,等待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也许和从大地升腾而起的祖宗一起等待。大地已然看到白鬼在天空俯瞰大海。
他们可能已经感觉到入侵者骨子里的大恶,感觉到某种重要的生命本质正被一件异乎寻常的怪事从他们的身体里激发出来。焦躁不安的巨地鸠不停地发出节奏很快的咕咕声。然后,它们仿佛变成极度脆弱的影子人,体会在无尽的未来寻找并且最终找到灵魂的本质是什么滋味。年老的男人和妇人压低嗓门儿不停地和这块土地的精灵交谈,试图平息他们在巨地鸠没完没了相互指责的叫声中听到的焦躁不安。那些鸟儿抱怨找不到安宁,生气地说,难道不能安静下来吗?人们无法入睡,因为树上那些黑脑袋白身体的鸟儿整夜咕咕地叫着,诉说它们多么郁闷。它们说,听到老精灵在风中哭泣,心里充满巨大的悲伤。他们知道。他们应该已经感觉到有些东西一直在改变。那些人应该纳闷,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古老的律法怎么会被打破?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一直非常严肃认真地继续老祖宗的事业,担当老祖宗交给的责任,让这里的故事经久不衰。因为在数不清的千年里,律法一直守护着这块魅力无穷的土地。
丛林里,蕨类植物从大地的缝隙生长出来,古老的桉树被强风吹弯了腰。黎明前,鸟儿的歌声——品种太多,铃鸟,小鹦鹉,色彩斑斓的吸蜜鹦鹉——高亢嘹亮,悦耳动听,在空中回荡。黑暗中,合唱响起,宛若碧水涟漪先在广袤的丛林中飘忽,然后继续向内陆扩散。没多久,鸟儿的叫声就在整个大地鸣响,叽叽喳喳的声浪在天空下回荡。高高的桉树下面,灌木丛里,生活着蜥蜴、壁虎、蛇和别的小动物。黄毛野狗从鸟儿惊心动魄的叫声中嗅到非同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它们穿过灌木丛中的小路,钻进岩石间的秘密通道,跑回自己的洞穴,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一睡了之,全然不管洞穴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事情。
这一天,天还没亮,按照这一地区重要法律事务的故事,居住在海岬的达鲁(伊乌拉[3])家族中最古老的卡迪迦尔[4]氏族,就被黑色雄性暴风鸟——噪鹃[5]受了惊吓的叫声吵醒。远处的噪鹃和它们遥相呼应。那和声与共鸣沿着“故事线”立刻传到几千公里之外的海岸,到达这块土地的另外一边。黑暗中,卡迪迦尔氏族的人们压低嗓门儿,用达鲁语轻声交谈。他们听出鸟儿quoy,quoy,quoy的叫声中不无警告之意,但也知道这种叫声还有欢迎的意思。云开雾散,他们看到海湾里幽灵的白色,以为这是大海的祖先归来的景象,于是心气平和地互相说,鸟儿焦躁不安、大惊小怪地尖叫根本就没有必要。
他们刚刚停止谈论海上幽灵的事,就听到草原和沼泽传来褐翅鸦鹃[6]长时间的、咕咕咕的悲啼。没有人说这是什么不祥之兆,但这像祖先发出警告的故事。想明白这个故事的寓意,就会为下一步做什么、如何做,指明方向。这个故事和新生婴儿有关吗?人们可能这样想。不过,这个念头在老人们心里一闪而过——也许还是以后再提这事儿为妙。他们开始和母亲、婴儿又说又笑。小宝贝刚出生几小时。父亲把她举起来,介绍给她的祖先,让他们传统土地的所有创造者看。氏族的人们谈论如何给孩子取名字,才能赋予他们特殊的使命和对土地的责任感,因为这是律法的要求。父亲把孩子放在库拉蒙[7]里。外祖母把库拉蒙抱在怀里。
女婴的名字已经取好,也得到老人们的首肯。因为那是一个和神圣的律法相关的名字,包蕴着古老的智慧。将她放在责任的网络中,就像别的无数的线条,遍布整个大陆,相互连接在一起。
清晨,袅袅炊烟从营地的篝火升起,在丛林弥漫开来。风中传来充满爱意的母亲们一遍遍呼唤、唠叨婴儿的名字。这样老祖宗就能听到。这样就能为孩子创造记忆,让他们记住与世代相连的生命地图,确保婴儿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她的民族的声音。晨曦初现,许多氏族成员聚集在海岬,眺望云雾缭绕的地平线,等待海风吹过,云开雾散。有的女人对着海水歌唱,讲述把大海造就成这个样子的祖先精灵的故事。也许她们在等待很快就会从这里经过的鲸鱼家族——按照律法,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再过一会儿,男人们就会走出来,欢迎鲸鱼,和它们谈论精神之旅,听鲸鱼的故事,就像和任何从门前经过的亲戚一样,畅诉心怀。
那天,薄雾褪尽,氏族的人们才明白,属于他们的海景已经永远改变。鬼船停泊在那里,一个长长的故事就此展开。白鬼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创造了战争,摧毁了这块土地古老的档案。千万年来,高级别的宗教守卫者把这些档案奉为神明,承担着众所周知的管理这块土地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