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原和彦的轨迹
2058年在科幻博物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馆长办公室。
那天,为了筹备新书,我在办公室收集、整理资料,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这大概是我的性格使然,一旦投入一件事情中去,就会完全失去时间的概念。
从我受命担任这座博物馆的馆长起,已经过去了三年。我的专业并不是博物学,我只不过是一介爱好者罢了。科幻博物馆的老板见我从年轻时就酷爱异端博物学,虽是外行但还写过几本异端科学的科普读物,便向我抛出了橄榄枝,使我得以上任这个职位。
科幻博物馆是个私人博物馆。老板机敷野老先生终身未娶,以收集这些展品为毕生使命。这里便是他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机敷野珍藏品”的展示厅,这么说可能更好理解一些。是的,陈列在这儿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设备、装置、机器、工具等物品,都属于那种绝对不会在其他博物馆展出的东西。
老板机敷野风天把自己的发明取得的专利费当作资金,疯狂地收集那些还未被大众社会所认同就消失掉的、异端科学所孕育出的小玩意儿。他的藏品并不是按照某种体系来收集的,他甚至给人一种,总是根据一些碰巧得到的信息,完全没有规划地,仅凭一时的冲动就集齐了这些物件的印象。
只有一次,我通过他的代理人,简短地见过一次已经衰老的机敷野先生。无论是当初邀请我赴任馆长一职,还是平时有关博物馆的运营上需要征求机敷野先生的意见,都是通过他的代理人。我与他见面时,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因此我对那个场面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也明白,只通过短时间的会面和他的外表,想要摸清他这个人的本质,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得知这个展厅里的展品时那种强烈的感动。这里,充满了那种私人博物馆才有的有趣的理念。
那么我就来介绍一下这里的展品吧。
古代的跳板式飞行装置、模仿鸟儿做的巨大翅膀、炼金术中会用到的各种装置和坩埚、各式各样的永动机、信息捏造器、空间传送器、次元挖掘机、自由能提取机、人体磁性改变装置,等等。
所有这些展品,都是隐藏在正统科学史的阴影之下得不到普及的,即便登上大众舞台也被人们不断诟病并最终忘却的东西。
没错,这里就是那些在科学史的阴影中诞生的“畸形儿”的镇魂之处。实际上,机敷野老先生说过,他就是为了给那些失意的创造物一个安息之地,才建了这座博物馆。有光明的地方,必然会有阴影。这些都是绝不会有机会曝光在大众视野中的科学发明。至于这些装置和机器为什么得不到普及,原因也是五花八门。有些是无法实现最初的设计目的和功能的残次品,但有些则是完全可以正常发挥它的功能的完成品。
有的受制于它被发明时所处的时代大背景。有些太过于危险的发明……没错,它们存在于那些人类本不该涉足的领域,而有的则是单纯因为生产成本的问题而被埋没;有的是在与同种功能的其他机器的竞争中被淘汰掉的,还有的是因为,发挥功能所伴随的副作用太过巨大。
在那个水的成本约等于零的年代,有人发明了把水分子进行分解后转化为能量的装置。这个装置如今也收藏在我们馆,也同样不被人们知晓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并且,它的发明者已经被肃清。理由很简单,那个年代,所有的能源供给都被国际石油资本所垄断,统治者担心更为廉价的新能源将对此构成威胁。我不禁感慨,这台机器能出现在这里可真不容易。我猜测,这是那些杀手作为证据带回来的,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以古董的性质流落到偏僻的地方,被我们老板收了回来。
我们馆收藏的都是些稀奇的玩意儿,可是观众却少得可怜。主要是因为我们并不对外界大肆宣传,且本身也不以营利为目的。这也是机敷野老先生的意思。他认为,基于兴趣或者好奇心来观赏这些展品,本身对展品就是一种亵渎。我甚至觉得,像我这种极度迷恋这些展品的人被放在馆长的位置,说明他把我也当作他的收藏品之一了。
这里的工作人员只有几个。我、一个接待观众的前台、两个不领薪水的研究员,还有一个晚上也住在这里的保安兼维修人员,这就是这座博物馆的人员构成。营业时间是上午10点到下午4点半。
然而,包括我在内,所有工作人员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这里的工作,一旦开始就很容易忘却时间。
那天,保安中林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12点。
他说馆里进了一个可疑人员。他已经用警棍将那个人电晕在地,问我要不要移交给警察。
我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这么做。在我接任馆长时,代理人特意嘱咐过我的。理由很简单。如果警察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问起这些展品的入手渠道,那么保不齐会给机敷野老先生带来一些麻烦。老先生入手这些物件时,都支付了相应的报酬。但卖家是否也是这种路数,那就不好说了。
“但是……”
我打断了正在纳闷的中林的话,让他将那个可疑男子抬到了馆长办公室。
那个人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电击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一个普通人,从被电击到完全苏醒需要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季节已是深秋,但那个人只穿了一条单裤和一件单薄的衬衫。而且,他身上的白衬衫,我也只能推测那曾经应该是一件纯白色的衬衫,事实上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看上去像是穿了很久却从来都没洗过的样子。为此,中林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男人放到沙发上。
“你掌握了他的身份没有?他是什么人?”
我如此询问中林,但他只是否定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好像没带‘卡片’。”
真让人难以置信。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敢不带比自己性命都重要的“卡片”出门。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年代,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都要随身携带一张个人信息卡片。卡片的持有者无法离开卡片而生活,卡片就是这个人一生的“履历表”。持有者的所有资产都会被数据化保存到这张卡片里面。生活费的领取和支出都会记录在内。还有这个人的体质、病例,甚至是口味的偏好以及在聚会场合挑选交流对象时候的喜好和倾向等等。是的,这张卡片里记录着关于持有者的一切。即便是再古怪的人,也不能不把它带在身上。
不带“卡片”,意味着被所有的信息机器拒之门外。也就是说,这个人将会饿死在这个时代。我以不带“卡片”出门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情况为前提重新审视昏迷在沙发上的这个男人,终于明白了他的穿着有些不协调的原因了。
他的着装,和这个年代非常不符。
从他的衬衫和裤子上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我不是那种对流行很敏感的人,但我能看出他的穿着和我平时看惯了的不一样。
“他从闭馆前就藏在馆里了。”
中林说。
“他是要偷什么东西吗?”
对于我的提问,中林有些困惑。
“好像也不是……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在一楼D厅的机器前面。”
“一楼D厅……那间展厅只有一台机器吧。长得跟火车头似的……”
一层的D展厅比其他房间都要大个两圈,天花板的挑高也更高。那里展示的是……柯罗诺斯旅行机。
“他在那干什么?”
“他……”中林使劲吞了口口水回答道,“他想启动那台机器。”
我和中林同时看向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发出了呻吟声,渐渐开始恢复意识。
男人抬了抬头。
直到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男人的相貌。
他脸上的大部分面积都被又黑又短的胡须覆盖。五官长得很立体。不只是因为受到了电击,从他两颊的消瘦程度可以看出,这个人一直处于一个极度焦躁的状态。
他应该是一个有文化素养的人。即便还未完全恢复意识,但从他端正的相貌,可以窥见这个男人的本性。就算他浑身脏兮兮的,这一点也应该没错。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原因。
这个男人并不是真正的坏人,一定是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他才潜入博物馆。男人又一次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渐渐睁开了眼睛。
中林见他即将苏醒,准备再给他一击。我连忙制止。
“中林,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想跟他聊聊。”
“可是……”中林面露不安。但他对我的偏执和顽固也有着充分的了解,也就没再和我争辩。
我点了点头,他无力地耸了耸肩,表示没有办法,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馆长办公室只剩下我和可疑男子两个人。
明明已经快入冬了,远方却传来打雷的声音。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屋里。像是以这阵风为信号似的,屋外开始传来什么东西砸下去的巨响。那是霰或者冰雹砸落在屋顶的声音。
突然附近发生了雷击。
和一道刺眼的闪电一起,男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从他的右手掌心滑落。我把它捡起,又递回了他的手中。
屋里的灯都灭了。这说明刚刚的雷电离我们非常近。
现在,他的手里握着的是……
黑暗之中,我能感觉到男人正在环顾四周。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不一会儿,照明再次亮了起来。在这个博物馆,只要遇到停电,我们的展品之一——永久能源装置就会开始发电,供博物馆使用。
男人用大梦初醒般的声音说:
“刚刚的那束光……不是柯罗诺斯旅行机啊。”
我从书架的后面掏出珍藏已久的白兰地,分别倒入两个酒杯,把其中一个伸到男人面前。
“这酒的味道是我很喜欢的,它还有镇定精神的作用。请别客气,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
我坐到了正对着男人的沙发上,把自己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男人也学着我喝了一口酒。他似乎刚刚弄清目前所处的状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为什么要潜入我们博物馆?没关系,您不用紧张。我只是非常好奇。我们这里并没有收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您还是这么做了……我并不认为您是想偷东西。我也很抱歉受到惊吓的安保人员对您采取了过度防卫的举措。”
“只是,我想知道原因”。
“您刚刚提到了柯罗诺斯旅行机。您和那台机器又有什么关系呢?”
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如果我说了……您能帮帮我吗?不,您可以不帮我。您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放过我吗?”
男人突然像决了堤一样开始滔滔不绝。
“这……还要看您说的是什么。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能够做出判断的信息嘛!”
男人无力地垂下了头,抱住自己的脑袋,沉默了。
远方的雷声还在继续,那声响像是在震动大地。
我耐心地等待着男人的反应。
“好吧。”男人把心一横,说道,“我不知道您对柯罗诺斯旅行机有多少了解……您不知道我为了找到这台机器花了多少心血。”
“无论您相信与否……不,即便我说了也……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总觉得您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听他继续往下说。
男人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