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男儿膝下有黄金(5)【魔果篇】
饭厅里一下子安静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铮铮傲骨宁可出走边塞也不委曲求全的大少爷居然会下跪求人。
章石音跪在地上,平静地说:“过去是我年少无知,无意冲撞了父亲,我愿为此道歉,恳请父亲原谅。”
他低下头,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完罢,在满室窃窃私语中直起身,维持正跪的姿势,道,“我知道我辜负家君良多,不求家君原谅。我这次前来也并非空手而来。”
章石音的随从仆役将那个锦盒递给老管家,老管家又小心地接过锦盒,打开锦缎,递到章睿恩面前。
章睿恩满不在乎地掀开包裹着的锦缎,露出其中的镶金木匣,手上一顿。常年在京城豪富圈打滚,章睿恩一看这木匣便知其中之物的价值,不由凝神去开,手上的动作也轻了不少。
陈氏在一旁奚落道:“你这些年给章家给老爷带来多少麻烦?老爷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你以为是一个小小礼品就能弥补的?怀宁那穷乡僻壤的,你能拿出什么好东西?这么小一个盒子,你当你打发要饭的吗?”
“闭嘴。”章睿恩捧着木匣,轻声喝道,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从匣中移开过。
风漪分得涛洲绿,坚如青铜润如玉。岷龙入海化奇石,洗浪涤涛源难求。千金易得,一砚难求,说的就是这洮砚。
陈氏一愣,疑惑地看向她的丈夫。“啊?”
章睿恩一手痴迷地摸着匣内的石砚,目光一瞬不瞬地描摹着其上自然的纹路,不耐烦地命令道:“都下去。”
“老爷?”陈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换来章睿恩更严厉的一声轻喝:“都给我下去,没听到吗?!”
饭堂里的章家人和仆役只得鱼贯而出。
堂中只留下了正跪堂下的章石音,和桌后的章睿恩。
章睿恩见人都下去了,小心地将石砚收好,忙不迭地站起身,完全没有腿脚不灵便的样子快步走到章石音身边,亲热地扶起他,笑道:“都是一家人,平儿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章石音站起身,看着章睿恩。
章瑞恩捋着胡须,笑道:“你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孙女吗?岂有不帮的道理?
不过,我有个条件。”
章石音连夜赶回佬仙门,到时已经是隔天晌午过后了。
章石音刚回到玉兰居便得知钟淑娟已然回来了,但是钟挽灵自钟淑娟回来后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茶米不进。
章石音把大氅递给管事,看看他和妻子两人房间紧闭的窗户,百感交替。“先别跟夫人说。”走了两步,又看看钟挽灵书房紧闭的窗门,问道:“有肉粥吗?”
此时已近申时,厨房早就收拾了,哪还有粥呢。章石音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自己跑去厨房挖了两勺冷饭,又剁了些肉糜和葱花,烧了一砂锅的粥,端着砂锅上了东楼,敲了敲钟挽灵的门。
钟挽灵原本仍是闭门不开。
章石音没好气道:“爹你也敢给闭门羹?”
“爹?”钟挽灵这才打开门,探出头,诧异地看着端着一个砂锅的章石音。
章石音也不跟钟挽灵多废话,端着托盘挤进房间,一边招呼着钟挽灵:“还不把门关上,过来。”
钟挽灵只得关了门走过去。
章石音把一桌子的书卷扫到一边,拿起一只小碗舀了一小碗粥放在钟挽灵面前,自己也舀了一碗。他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带在车上的米粿又冷又硬,膈得他胃难受,这会总算是吃上热乎的东西了。
钟挽灵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肉粥,却是难以下咽。
章石音一边喝粥,一边劝道:“喝。喝了我跟你说个好事。”见钟挽灵仍不为所动,叹了口气,将粥往钟挽灵面前推了推,劝道:“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钟挽灵这才坐下来,勉强往自己口中送了两勺粥。
章石音看着钟挽灵终于服软,才平静地说起前一天的事:“我啊,昨天去了一趟临安。你可以参加龙凤斗了。”
钟挽灵疑惑地转头看向父亲。
章石音笑道:“你那天说名单应该报到各州学台那了,我就想起你爷爷不正是越州学台吗?让他帮点忙嘛。你这丫头,不要什么事情都这么绝望。你又不是无父无母,该依靠我们的时候就该依靠,又不是跟我那会似的……”
钟挽灵怔怔地望着章石音,全然听不进他后面说了什么。
钟挽灵从未见过她的爷爷和其他章家人,但是她早就从旁人嘴中知道章家的大致情况,也知道一些她父亲早年的遭遇。她的父亲虽然是个文人,脾气是又臭又硬。就那些事,别说她的父亲,只怕是她,也断然不会再与那家人有来往。况且,她也不会觉得那家人会主动帮她的父亲,或者帮她。
她难以想象她的父亲在章府到底受了多大的折辱,而父亲又是忍受着怎样的屈辱,求着那些烂人答应帮助他的。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脸颊,落在衣襟上,晕出一滴深。
章石音慌忙地抬手帮她去擦。“哎,你这丫头哭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吗?”
可钟挽灵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很快就沾湿了章石音的衣袖。
章石音看着钟挽灵哭的梨花带雨,心中也如针刺一般,哑着声道:“但是,你爷爷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以‘章’姓参加这次的选拔。爹只能争取到这么多……你不会怪爹吧……”
钟挽灵流着泪摇着头。她甚至从没有想过她竟然还有机会。
章石音欣慰地抿着嘴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一边帮她擦着眼泪,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哎……你啦,若真要感谢爹,就莫要浪费了这次机会。”
钟挽灵一边哽咽着,一边点着头。
章石音见钟挽灵好些了,才推了推钟挽灵的碗,道:“好了,吃饭吧。要打胜仗,得先吃饱饭呀。这粥你爹我煮的,莫浪费了。”
“嗯。”钟挽灵擦了擦眼泪,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没停下的眼泪顺着碗延流入口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几个月。过不了几天就是玄天遴选的日子了。
佬山距离上清宗所在的盐城有些路程,马车要走两天。邹家给钟家男安排的雕花马车今早就出发了,钟林组织了大批乡亲一起去送行。邹家更是在送行队前宣言,钟佳男回归时将大摆筵席,宴请整个佬仙门。
玉兰居无人参加。
章石音轻轻推开钟挽灵的房门,看到窗边一身黑色劲装的钟挽灵,道:“准备走了?”
钟挽灵点点头。
章石音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钟挽灵,轻声道:“这些你拿着用。到了盐城挑家好一点的店住,别为了省钱委屈了自己。……爹不能陪你去了。”章石音有些落寞地拍了拍钟挽灵的肩,明明说要陪着她一起去给她加油的是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不过爹有更重要的事,你不在的时候爹会给你打好掩护,绝不会让你娘发现的。你可不要因为没人督促就麻痹大意哦。”
钟挽灵“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抱拳道:“晚兰定将拔得头筹而归。”
章石音哑然失笑,这丫头口气倒不小。但看着钟挽灵一身利落男装英姿飒爽,他忽然有种儿大要远行的感伤。他拍了拍钟挽灵的肩,道:“别压力这么大。选不上也没事,你平平安安回来,我们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的。”
钟挽灵鼻子一酸,笑着说了一声“好”。
章石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别乱花钱,这些可是你爹我好不容易省下来的私房钱,还有……早些回来。”
钟挽灵郑重地“嗯”了一声,背起行囊。
章石音只觉得不舍,道:“我陪你去下城雇个马车吧,现在你娘应该还在帮忙,没在家,不会发现的。”
钟挽灵失笑道:“不必了,我在城外备了马了。”说着,她推开窗,又回过头,嫣然笑道:“爹,谢谢!”说完,一脚踏着窗缘飞纵而出。
章石音快步赶到窗前,看着他的女儿就像一只掠过圆月的飞燕一般轻盈地踏着片片屋顶,迅速消失在夜幕中。章石音无奈又伤感地自叹道:“我又忘了,这个家里只有我不会轻功了。”
夜风簌簌,秋叶寥落,一轮圆月当空而悬。
只可惜,月圆,人不圆。
章石音叹息一声,关上窗门,将房中的灯点的更亮一些,这才走出房门。一出门却撞上了端着一个小盅的钟淑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淑娟,你怎么在这?”
钟淑娟红着脸看着手中托盘中的小盅梨羹,道:“今天他们……我怕晚兰气坏了,给她炖了点梨羹。”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章石音身后紧闭的房门,“晚兰还在生气呢?”
章石音无奈地看了看钟淑娟,现在钟挽灵正在赴考的路上,这会他实在不希望妻子再整出什么事端来。“那肯定生气呀,你别进去惹她。”
钟淑娟黯然地看了看手中的梨羹。
章石音连忙接过来,苦笑道:“我劝劝她,你先去睡吧。”
钟淑娟落寞地点点头,走下楼去。
章石音看着钟淑娟落寞的背影,默默转身又回到空无一人的房中。他打开痰盂,想将梨羹倒了,可他想起妻子那怯弱苦闷的表情和那抹落寞的背影,他还是放下了那碗梨羹。
其实,爱女之心,他们并无不同。
章石音坐回窗边的桌前,对着月看着这碗梨羹。他明白妻子也是爱着女儿的,只是他终究还是不明白为何妻子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他并不想责怪妻子,她总有她的理由,他只希望女儿不会怪他们。
他拿起勺子,一口口将梨羹喝了。
他想,他们的女儿一定不会恨他们的。
月光那么皎洁,她一定会一路平顺。
可,纵使给章石音开了占观未来的天眼,他也不会想到,钟挽灵这一去,不仅让高高在上的上清宗破了例,还打出了一段震惊天下的传奇。
那日,钟挽灵踏着带着粗糙的沙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步上玄天遴选会场所在的两仪岛。钟挽灵上了岛,便选了一处围栏坐下,坐在高高的围栏之上观望着台下,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次号。
腥咸的海风徐徐而拂,吹得围栏之上的旗帆烈烈作响,也撩拨着钟挽灵两鬓碎发,偶尔拂黛色面纱,露出其下姣好的容颜,好在围栏很高,没人瞧见,这才没引人注目。
台下白色的岩台正在进行龙凤斗的比试。钟挽灵坐在高高的围栏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在族中,大家为了麒麟汇抢破了头,好似这龙凤斗是什么龙潭虎穴。可她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害她精心准备了九张玄级符,还怕不够周全。
却听台下一声巨响,只见一人被扔下擂台,竟生生砸塌了一座草棚。台下一阵骚动,却无人施以援手。
可没多久,钟挽灵就瞧见有名紫衣女子匆匆赶到那坍塌的茶棚之上,张罗起人手将人救出。竟是一位医仙。钟挽灵想起,她那位母亲大人也是一位医仙,不由对那紫衣女子多看了两眼。台上大汉嚣张跋扈令人生厌,那紫衣女子倒是有几分真性情。
就在这时,台上判官大声唤道:“越州章氏章挽灵请上台。”
钟挽灵轻轻冷笑。
看样子,是时候结束这场无聊的比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