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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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灭的美

美一旦出现于这个世界,绝不会灭亡。诗人高村光太郎(一八八三—一九五六)这样写道:“美,虽然连续不断地演变,但以前的美不会死去。”民族的命运,兴亡乃无常,其兴亡之后所保留下来的,就是这个民族所具有的美。其他东西,只留存于传承与记录之中。“崇尚美的民族,就是崇尚人的灵魂与生命的民族。”

这些话皆因写的人与写的时代的关系,而渗入我胸中。那是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日本投降八年、和平条约生效翌年,日本战败的虚脱、荒废与混迷尚未治愈的时代。写下这些话的老诗人,因战时高唱战争赞歌,因战败而作为战犯受到世间指责,诗人自我忏悔为“暗愚”,遂隐遁于东北寒冷地带的小屋,自谓“流窜”而终其一生。这是他晚年的话。

高村作为雕刻家,曾游学西洋,且具有广泛东西古今美术之教养,其人所说“民族具有的美”,自然是世界众多民族的美往来于心中的反应。然而,他说这话时,这个民族已经处于衰亡,但至今仍保留和生存着民族之美。其中,一部分由其强势,为高村所记起。我以为,高村将战败背负于自身,几乎看作亡国而伤悲。在此基础之上,而想起日本民族之美来,认为这种美不会灭亡,并为之发言。受挫折的老诗人,确信日本美的不灭,从而寻出自我救赎和更生之路。

而我只能为日本的悲哀唱赞歌。战败后不久,我曾经写过。日语中所说的“悲哀”,是与美相同的语言,不过,我当时认为写作“悲哀”,更加审慎而又符合时宜。高村光太郎的言语,按照我的理解而渗入我心。战时的岁月,我赢得了亲近日本古典文学的时间。现在文学的自由与生动被剥夺了,古典的国粹获得倡导,对我来说,多少也有些诱惑。然而,我所亲近的《源氏物语》(十一世纪初)与室町时代(一三三八或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文学,既使我忘记战争,又是使我凌驾于战时以上的美。

在那个室町时代,自金阁寺(一三九七)的足利义满将军起,至后来的银阁寺(一四八三)的义政(一四三五—一四九〇)所谓东山时代的文学、艺术也引起我的兴趣。长期战乱所造成的荒废、悲惨、穷困的京都,对于美的传统的保存、渴望与创造,都是和战时的我一脉相通的。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说过:“西行的和歌、宗祇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始终以一而贯之。且风雅中物,遂造化而与四时为友。所见,无处不花;所思,无事不月。”他阐述自己的风雅美学,所举先人宗祇(一四二一—一五〇二)与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皆为乱世中人。芭蕉有句云:

俗世淹留久,更思宗祇庵。

此句因联想起宗祇“下东国时作于庵室”的俳句而作成。宗祇的原句是:

俗世久居苦,时雨草庵时。

芭蕉还在《奥州小道》写道:“古人亦多有死于行旅之中者。”不用说,他当时心中一定想起宗祇这个倒毙于旅途的老诗人吧。

对于循着宗祇的生涯、熟知宗祇等人连歌的我来说,弟子宗长(一四四八—一五三二)的《宗祇终焉记》,也存留于心中。八十岁赴越后,八十二岁踏上归途,经信浓、武藏,入相模,明日栖汤本欲越箱根山。“夜半过后,苦不堪言。推儿醒之,言其刚于梦中见定家卿,遂受命吟诵一首和歌:‘玉串啊,当绝则绝。’闻者则曰:‘此乃式子内亲王御歌也。’于是又于千句中寻得一前句,沉吟道:‘仰望明月光,遍洒立雕像。’我难于作答,他说:‘大家都来作答吧。’随之气绝如灯灭。”

宗祇刚才说,梦中会见藤原定家(一一六二—一二四一),尤使我感动。作为古典学者、歌人、连歌先达的定家,室町时代,以神一般的宗师,宗祇崇慕亦深。此外,我于战争期间,亲近产生于定家时代亦即后鸟羽院(一一八〇—一二三九)的《新古今集》时代的文学。尤其是后鸟羽院于承久之乱中失败,而为北条氏流放隐岐后,依旧继续修订《新古今集》,著有《远岛百首》《远岛御歌赛》等,特别令我感动。流放于佐渡的顺德院(一一九七—一二四二),也有补订《八云御抄》以及《顺德院百首》等著作。《增镜》(成书于一三六八—一三七六),抒发了后鸟羽天皇于发配之所的悲愁。

后鸟羽院、定家的镰仓前期,樱花歌人,羁旅歌人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还有或比定家更为优秀的女歌人式子内亲王(?—一二〇一)、将军歌人源实朝(一一九二—一二一九)等人。镰仓禅宗兴起,京都高山寺有明惠上人(一一七三—一二三二),定家留下五十六年间日记《明月记》,东山时代的三条西实隆(一四五五—一五三七)留下六十二年间日记《实隆公记》。寻读这些日记,即可发现各人的苦难与时代的纷乱,从中窥见对于文学传统的护持、复兴、创造之志与努力。然而,我在战败的岁月,所想的是,例如应仁之乱时的战乱与苛政,早已不留痕迹,只有当时的美流传至今日。

我于静冈县荒村寒舍访问了宗长草庵的旧迹吐月峰柴屋轩,那里有《伊势物语》的业平东下时,在宇津山脚吟咏的和歌:

骏河宇津山,现时与梦幻,未与人相见。

还有西行的歌:

老命身骨顽健,喜越小夜中山。

他竟也走近小夜中山。三条西家之墓,位于京都二尊院后方小仓山脚下。我经常往访。内大臣实隆墓实在朴实谦恭,布满苔藓。我也将这里写进小说之中。小仓山也是与定家有缘的山。这里距《源氏物语》中的野野宫很近。而且,将定家、宗祇、实隆等,最紧密地结合成一体的古典名著当数《源氏物语》。我思念这一源流。

于檀香山卡哈拉·希尔顿饭店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