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见少年的你
少女的裙裾飞扬，在暖风中摇曳，似一朵水仙花儿盛开。
第一节
多年以后齐颜还记得，在彩云之下那个小城，他遇见过最好的自己。
2009年，高三在家休学一年的齐颜，来到千里之外的中学复读，鉴于明天就要开学了，在小姨家憋了三天的齐颜终于忍不住要出门到海边看看。
小姨家有辆表哥不骑的半旧山地车，放在楼下很久没人骑，小姨杜亚娟听说齐颜想骑车上学，特意拿到车店修理上色。齐颜顾念小姨一片心意，把在网上购买的名牌车退购了。
初秋的枫叶泛起微红，空气中弥漫海风甘甜的味道。齐颜慢悠悠地骑行在海边公路上，左边是山，右边是海，偶尔有飞鸟掠过海山之间，伴着远处点点白帆，难怪是旅游小城，风景的确很好。
他把车横放在沙滩上，光脚爬上一块礁石，最远处的海面湮没在世界尽头，虽然海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湛蓝，可波光闪动，依旧晶莹好看。
他用力伸个懒腰，张开手臂冲大海猛喊几声，压抑在心底许久的郁闷情绪发泄出来，感觉身心舒畅许多。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齐颜家住在北方内陆，每次去有海的地方，他都忍不住要朗诵几首诗，抓住难得的机会抒发心中豪迈。他觉得这么做有些“中二”，也怕遭人白眼，所以专挑人少的地方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意兴正酣，右手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喂，有完没完？大白天哪有月亮？”
齐颜心弦一紧，见那边礁石丛里探出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女孩鹅蛋脸小小的，出挑的五官精致灵动，像从海里钻出来巡逻的精灵，正瞪着一双青杏般无辜大眼看自己，樱桃小嘴微微张着，看不出是嗔怒还是撒娇，总之有股难以名状的可爱。
“不好意思。”齐颜抱歉地笑了笑。
女孩似有若无点下头，地鼠一样钻回礁石后面，半个字没说。
齐颜识趣地耸耸肩，穿上鞋跳下礁石，正准备到其他地方转转，可刚扶起山地车，又听那边有人说：“不要欺负薇薇。”
“时越，他没欺负我。你别乱说。”
齐颜急忙转过身，看到礁石后面走出两个人，只见高高瘦瘦的男生情绪激动，但言行和眼神显得呆板木讷。双马尾女孩拉住他手臂，安抚他的情绪，一边仓促地对齐颜解释：“他不是故意说你，你别怪他。”
齐颜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他看出那个男生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微微一笑，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误会我了？”
男生眼角一沉，反手拉住女孩的手，神情变得更激动，指着齐颜吼道：“不许你欺负薇薇！”
“时越，你安静点，他真没欺负我！”女孩极力劝阻，像在哄小孩子，男生的情绪果然稳定一些。
齐颜不知所措，怕任何举动都会刺激到对方。
双马尾女孩向齐颜走近几步。刚才藏在礁石后面，齐颜以为她不高，这时见她露出全貌才知道她足有一米七那么高。
她穿着浅绿色连衣裙，裙摆及膝，腿很细，膝盖也小巧精致，没有赘肉和浊色，白色的半腿袜将小腿包裹的十分修长匀称，站在烈阳下，像一朵被海风吹拂盛放的水仙花，散发出明媚清香。
她走到离齐颜五米的地方停下，微红的脸蛋儿矜持腼腆，压低声音说：“我朋友有轻微自闭症，不能受刺激。”
齐颜很绅士地握住自己的手：“好的。打扰你们了，我这就走。”
“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我叫唐薇。”女孩一脸歉意，似乎这样道歉的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
“我叫齐颜。没什么，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去别的地方。”
齐颜骑上车，忍不住又看唐薇一眼，见她乖巧地背过双手，身体随风轻轻摇晃，海风吹动连衣裙上舒卷的褶皱，青春洋溢，好看极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唐薇这时转身向他竖起右手拇指，两人相视一笑，见唐薇回到那个叫时越的男生身边，他这才骑车离开。
齐颜在海边公路上骑行很远，中午简单吃口快餐，绕城市外环骑一圈，欣赏了许多风景，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
他本想直接回小姨家，可听人说宁南之所以叫“彩云之城”，是因为海边的晚霞格外好看，尤其雨后初晴，有时能看到颜色极为鲜明的彩虹。他最喜欢彩虹，也喜欢彩色的云霞，喜欢五颜六色层次分明的树林，总之色彩鲜艳的东西他都很着迷。
“也许她还在那里？”
齐颜情不自禁地想起唐薇，想起她脸上干净温暖的微笑，好看的浅绿色连衣裙，仿佛还能闻到淡淡芬芳，心情又变得明朗许多，车速跟着心跳加快。
天色暗淡下来，夕阳穿过漫天鳞云，霞光在海面上铺展开，琥珀般的天空仿佛掉进一个暖色大染缸。
齐颜骑车来到那片礁石，他知道唐薇和时越不可能在这里坐一天，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直到他装作漫不经心找遍每一块礁石，确定他们已经离开，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手机铃声响起，齐颜接通电话，是小姨打来的。
小姨就是齐颜复读班的班主任，她说学校有个会，让齐颜饿了就先吃点什么，但少吃点，晚上夫妻二人要带他出去吃。
挂断电话，齐颜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向大海。
高三时，他因为很多原因厌学，休学在家一年，虽然叛逆期还没过，可在家虚度光阴实在无趣，看着同学们高考结束拿到大学通知书，他心中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父母都是生意人，平时对他管教有些疏松，可自从他休学后，劝他上学这件事每天都要唠叨几遍，终于在开学前把他说通。
齐颜就这么一个亲姨，在宁南二中当英语老师。整个家族的人都同意让齐颜到宁南二中复读，小姨为此特意做了复读班班主任，他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同意。
他离开沙滩，骑车在岸边小路上散心。
毕竟一年没上学，马上又要和语数外、地史政打交道，班主任还是自己亲姨，他的自由生活大概要终结了。
华灯初上，海边夜色温馨，轻柔的水浪冲刷礁石，拖着长长尾音，一来一回很有节奏。
这里是个小港口，停泊很多渔船和游艇，也有一些像房子的船紧紧靠在岸边，应该有人常住。
齐颜对海边的一切都很好奇，看到其中有艘船格外显眼，那是一艘二十几米长的船，用几条锁链固定的岸边，靠岸一面门窗开着，船身的涂鸦彩绘和装饰品在灯光下更显得精美，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小城堡。
门上的LED招牌“时光号”闪烁着七彩光芒，光线不停变换，旁边还挂着一个半米长的小招牌，写着“书屋”两个字，滚动的小彩灯串成一条线，绕在门边，夜越黑，灯越亮。
齐颜停下车，如此别致的书屋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门外停着几辆自行车，里面灯火通明，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走出来，手中抱着书和奶茶，看模样都是从店里买的。
他看看时间，再等一小时回家也不迟，在栅栏上锁好车，走进“时光号”。
船里面的空间比他想的要宽敞，装修是暖色调复古风格，书架靠墙壁摆放，中间有两排奶酪色桌椅，干干净净，像个小一点的图书阅览室，几个年轻人正在桌边安静看书。
船头方向有个吧台，看起来像水手酒吧，只出售饮品，小黑板上写着本店新进书单，字迹工整。吧台和墙壁上钉着原木防潮板，上面贴有黑胶唱片和牛皮纸海报，唱片是装饰品，离书桌最近的墙上有一张蓝色留言板，贴满许愿便笺，还有一些装满纸条的漂流瓶，密密麻麻地写满字，看来生意很好。
吧台里坐着一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高鼻梁，眼窝深邃，戴一副眼镜，梳着时髦又很有年代感的“三七分”，看模样应该是店长。
他看齐颜一眼，微笑着问：“买书？”
“先看看。”齐颜回答。
“楼上楼下都有。”店长说话很客气。
齐颜来到书架前，书店他平时不怎么进，但这个海上书屋激起他久违的阅读兴趣。
书的类型很多，都是正版，和齐颜印象中堆满练习册的小书屋不同，闻着淡淡书香，还有海风吹进来的花草芳香，他觉得这地方很好，忍不住要到二楼看看。
二楼比起一楼只是高度略低一些，像阁楼，有两个穿校服的女生倚在书架上，对一本小说插画小声讨论，见齐颜上楼，她们一怔。也许是自己的贸然到来打扰到她们的雅兴了，齐颜这么想着。
看到女生身上天蓝色的校服，齐颜有些感慨。他以前在学校性格开朗，武能踢足球、打篮球，文能考第一。但在高二下学期，他迟来的叛逆期过于激烈，成绩直线下滑，性格也变得有些孤僻易怒。每堂课四十五分钟感觉像四十五个小时，坐一会儿都觉得煎熬。终于在高三开学那天他翻墙离开学校，从那之后便休学在家。
休学一年他学会两件事，一是写武侠小说，二是安静下来思考一些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俗称发呆，大有格物致知的架势。结果实践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在家比在学校更无聊。
他拿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坐在书桌边，舷窗外大海暗下来，海那边只剩一片淡红色余晖。
脚下的船微弱地起伏着，听到拖沓的海浪声，他有些恍惚，感觉自己正坐在这本小说开篇的那艘船里，可令他感到心烦的不是霍乱，也不是爱情，而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迷惘，也许那就是青春？
第二节
齐颜十九岁了，再过两个月就满二十周岁。他渴望自己能有决定命运的权利，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弱到断一个月零花钱他都会缴械投降。
他叹口气，起身回到书架边，又拿了《百年孤独》和《卡拉玛佐夫兄弟》。纯文学的书他其实不喜欢读，哪怕是名著。他是一个很难静下心读几页文字的大孩子，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但他试图改变这点，算是回报这个书屋带给他的欣喜。
“老板，有武侠小说吗？”齐颜问楼下的老板。
“有。薇薇，你帮找一下。”老板说。
楼梯传来脚步声，齐颜知道有人上楼，随口说：“最好老一点的版本。”
“有，要找找。”
齐颜听声音有点熟悉，侧身看向楼梯口，只见一个梳双马尾的女孩走上来。
竟然是她。
“这么巧？”齐颜呆呆地站在原地。
上楼找书的人正是唐薇，那个在海边遇见的漂亮女孩。
齐颜怀抱两本书，难得矜持：“这是你家的书店？”
“嗯，好巧。”唐薇有点尴尬，“齐……”
“齐颜。上午的事别介意。”
唐薇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想起正事，走向靠里面的书架说：“我给你找书。”
齐颜跟在她后面，来到书架前。唐薇指着书架最上面那格，吩咐齐颜：“小凳子帮我拿一下，好像在上面。”
齐颜连忙把凳子拿来，试探着问：“用我帮你吗？”
“不用，你是顾客。”唐薇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在书架上翻来翻去。
齐颜又见到那条绿色的花裙子，莫名地心跳加速，移开目光，胡乱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定定神。
“就这几本，你看要不要？”唐薇抱起几本书。
齐颜接过来，连封面都没看就说都要了。
“你看那么多？”唐薇问。
齐颜回到书桌边，桌上的书加起来共十一本。他掸掸灰尘说：“本来只想买几本，不过我很喜欢你们家书店，加上咱们再相遇也算缘分。”
唐薇皱眉：“萍水相逢，这么客气？”
“萍水相逢也是缘分。”齐颜不想把话说得太油腻，只怕唐薇会反感。
唐薇会心一笑：“你家是宁南的？听口音不像。”
“我小姨家住这里，我是北方人。你多大了？我十九岁。”
“十八岁。”唐薇感觉气氛有些怪，岔开话题，“这么多书你怎么拿回去？有书包？”
齐颜怔了怔，问：“你们有袋子吗？”
“方便袋装不下，我有书包，先借你拿回去，哪天你送回来就行。”
齐颜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唐薇说书包在甲板上，告诉齐颜在这里等她，想了想又让齐颜直接把书抱到甲板上。
海岸上灯光连成一片，不远处有个游乐场，唐薇说附近酒店宾馆下榻的多半是旅游团，夜里会出来玩，很晚才回去。
甲板上两层船舱修葺一新，是唐薇一家人住的房子。船舷边栽种许多花草，靠近大海那面摆放着电子琴、吉他等乐器，一架小天文望远镜正仰望星空，旁边还支着一个画板，吊篮和灯饰都很应景，很多小细节设计得精巧别致，所有东西几乎用一个固定的遮阳棚罩起来，遮阳棚是蓝色塑料材质，很是美观。
齐颜坐在桌边等候，唐薇推门出来，手里拿一个浅蓝色书包：“这是我初中背的，你别嫌幼稚。”
齐颜一笑：“正好。你家这房子是我见过最好的。”
“那你也没见过什么好房子啊？”唐薇打趣。
齐颜整理书包：“这你可说错了，什么别墅、庄园我都见过，我大伯家还有高尔夫球场呢。”
“那么好？”
“那房子可比不上你这里，他家有草原，你家有大海啊。”齐颜开个玩笑，“问你个技术性问题。”
“什么？”
“这船能开吗？”
“能，我还出海捕过鱼呢。我爸很少带我出海，再说要开书店，里里外外动一次很麻烦的。”唐薇说。
“也是，但这感觉真好。我太喜欢这船了。”
唐薇和他相视一笑：“你来宁南做什么？旅游？”
“上学。”齐颜叹口气，一想到开学就觉得心里发堵。
“你读大学了？”唐薇又问，宁南有一所很普通的师范学院。
“高四，复读班。”齐颜回答。
唐薇指着他问：“班主任杜亚娟？”
“对，我小姨。”齐颜回答。
“同学你好哇，正式介绍下自己，唐薇，你好！”唐薇很仪式性地伸出手。
齐颜这才反应过来：“你和我同班？”
两人轻轻握手。唐薇情绪终于恢复平静，坐下来自顾自傻笑两声：“宁南可真小，现在更小了。也对，就那么几个学校。”
齐颜也忍不住感叹：“这么说我们以后会在一个班上课？”
“嗯，还有时越。”
“就是上午你那个朋友？”齐颜记得唐薇说过他有自闭症，不确定他能不能读高中。
“时越家离这里不远，他小时候就被发现有自闭症，还好不严重，加上药物干预，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他智商很高，就是情绪受刺激后会不稳定，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齐颜想了想说：“就像《雨人》里的达斯汀·霍夫曼？”
“我一猜你就能想到他。”唐薇默契一笑，“时越真的很聪明，他高三有几次模拟能考进年级前十。”
“那为什么还要复读？”齐颜诧异。
唐薇轻叹：“他太紧张了。那些题对他来说不难，如果正常发挥，重点学校不成问题。”
“所以他想再考？”
“嗯，他要克服紧张，多考试，多做试卷，多和同学相处，下次高考应该能稳定一些。”唐薇拿起保鲜柜里一瓶饮料丢给齐颜。
齐颜拧开说声谢：“你呢？想考更好的学校？”
唐薇走到船舷边的画板前面，拿起画笔说：“我啊，美术生，上学期出去学画，这学期不想参加集训，我觉得文化课更重要些，回来后不想跟班，就报了复读班。”
“因为时越？”齐颜起身来到画板前，仔细看上面的画。
唐薇犹豫两秒钟：“有这方面原因。我当他是哥哥，他有时情绪不稳定，我能帮他。”
“看出来了，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齐颜淡淡说一句，弯腰齐视唐薇那幅画。那是一幅油画，上了一半颜色，内容就是眼前的大海和天空，还有落日和渔船。
“你画的？”
“怎么样？”唐薇挑眉看他。
“值得收藏。开个价。”
“我随便画的，水平一般。你喜欢？”唐薇笑着问。
“喜欢啊。我刚才特意回海边，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彩云之城，你这幅画虽然没画完，但真能感觉到意境，很传神。”
唐薇抿嘴笑，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这么甜？你是不是对女孩子都这么说啊？”
“怎么可能？我这人出了名的嘴毒，尤其对女生。我真觉得你画得好，虽然是油画，可你画出了国画的意境，这笔法用色，啧啧啧，绝了。”
听齐颜一通乱夸，唐薇忍不住笑：“你懂画？”
“刚才不懂，现在懂了。我不和你开玩笑，这画多少钱？我真买。”齐颜一脸诚意。
“你喜欢就送给你。”唐薇摸着画板说，“要等我画完再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有人喜欢总比压在一摞摞画稿下面好。”唐薇手搭船舷看向远处，“除了我爸和时越，你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画的人，虽然有点假。”
“怎么可能？”齐颜来到船舷边，“那肯定是他们鉴赏能力不够，好作品需要用心看。”
唐薇侧身看齐颜一眼，海风吹动长长的马尾辫，灯光下的她笑起来比刚才还甜：“谢谢你欣赏拙作，画好就给你。”
“一言为定。”
“对了，你为什么读复读班啊？”
“答案很明显，差等生。”齐颜自嘲。
“不像。”
“哪里不像了？”
“感觉。”唐薇看着海面。
“我感觉我还可以啊。”齐颜半开玩笑。
“你那么想当差等生？我看你挺聪明的。”
齐颜苦笑：“不是想当差等生，实际情况就那样。我是挺聪明，可聪明未必只能用在课堂上。”
“我懂。但你既然选择复读，最好珍惜机会，考上个好大学。”
两人正说着，船舱门打开，唐薇爸爸，也就是“时光号”的船长兼店长走上甲板。他看到船舷边的唐薇和齐颜，脸上露出和善微笑，问：“薇薇，同学来了？”
第三节
“叔叔好，我叫齐颜，从明天开始就是您女儿的同学。”齐颜站起来打招呼。
唐薇解释：“我们刚认识，齐颜也在二中复读班。”
“哦，好，那你们聊，我拿点东西。”
话刚说完，齐颜手机铃声响起，是小姨打来叫他去吃饭。他看看时间，把买书的钱交给唐煜，提着书包走出书店。
齐颜打开锁，背上书包骑上车，很嘚瑟地转身看唐薇：“大画家，开学见。”
“开学见。”唐薇拧着手指，似笑非笑地看他。
齐颜骑出几步，用脚刹住车，转回身说：“那幅画别忘了，怕你一想到给我的，就不用心了。”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坏。快回去吧，把班主任等急了，有你好受的。”
齐颜挥挥手，潇洒地骑出海港，按照地址几经打听，时间刚过七点半，来到小姨约定的那家酒店。
酒店门前停着成排的车，人来人往很热闹。齐颜在犄角旮旯锁好山地车，暗想和小姨、姨夫吃个饭用这么大排场，找个大排档就挺好，看来其中另有玄机。
等他来到包间，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传出喧闹声，推门一看，包间竟然坐了十几个人。
齐颜连忙在灵魂深处拷问自己，最近有没有犯什么错误。他拎着那个蓝书包站在门口愣了两秒钟，视线一扫，看到桌边的小姨和姨夫。
“齐颜啊，坐那里。那是你两位同学。”
小姨杜亚娟站起来给齐颜指路，靠空调那边有个空座，座位两边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男生斯斯文文，戴圆框眼镜，一举一动像个大家闺秀，从镜片反光中都能看出他的腼腆紧张，就差在脸上贴个“好学生”标签。
“这家伙学习一定很好。”齐颜以貌取人，转眼再看那个女生，梳着一根高高的马尾辫，脸上化着淡妆，虽然穿校服，可行为举止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市侩感。
女生正摆弄手机，百忙中抬起眼皮看齐颜，也是一愣神，冷漠的脸上浮现笑意，热情地招呼齐颜过来坐。
“还拿书包来的？这孩子挺好学啊。”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杜老师这外甥真招人喜欢。”
……
在场的老师对齐颜夸个不停。齐颜不是腼腆的人，很快调整到大型聚餐应有的状态，礼貌地向那些老师微微鞠躬打招呼，坐到男生和女生中间，和两人攀谈起来。
男生叫程元熙，上一届的优等生，高考分数已经过重本线，但没考上心仪的大学，决定重考。去年小姨没当班主任，但教过他两年英语，师生间关系很好，是小姨这届复读班的重点培养对象。
女生叫易欣，和程元熙的情况恰恰相反，学习成绩向来垫底，按她自己话说，她去哪班就是拯救哪班的倒数第一。
她高考三百分多一点，本来也能上个专业院校，通知书都拿到了，可她看到姐妹们都考上差不多的学校，而那所学校经过她实地考察，连宁南二中的规模和风景都比不上。成绩可以落后，面子不能不要，为了以后聚会时不被嘲笑，她励志洗心革面，一定要考个风景好的大学。
这次聚会是杜亚娟组织的，参加聚会的基本都是老师。她之前做过一次班主任，但带复读班是第一次，聚会是为了更好地开展教学工作。
语数外，政史地，各科老师和几个主任都坐在桌边，三个学生夹在中间，齐颜天性好动，像只小野兽被一群猎人围观，觉得哪哪儿都别扭。
席间杜亚娟把三个孩子的状况都摆在饭桌上数落一遍，齐颜感觉成了透明人，毫无隐私可言，可又要强颜欢笑。
易欣不拘小节，边吃边玩手机，别人说什么她也不在意，偶尔提到她名字，她就哼哈答应，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喂，你是杜老师亲外甥？”易欣问旁边神游的齐颜。
“怎么了？”齐颜回过神。
易欣示意要和齐颜“建交”：“幸会幸会。以后多多关照。”
“我多希望班主任是你小姨，这种痛苦你体会不到。”
易欣设身处地一想：“好像也是，自己亲姨是班主任，那你每天都要被重点关照啊。”
对面杜亚娟看到两人在说悄悄话，问：“说什么呢？这么快就熟悉了？”
齐颜急忙闭嘴，在小姨面前他不敢造次，随便和女生搭讪。
易欣笑着说：“杜老师，你外甥这么帅，你就不怕他早恋？”
众人一愣，在座都是老师，对“早恋”二字格外敏感，何况是复读班？
齐颜一哆嗦，暗想这个易欣可真不靠谱，原本他想隐藏在角落里等聚会结束，做个隐形人，可易欣这么问，又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杜亚娟尴尬地咳嗽一声，笑说：“我外甥还真不会早恋。”
围桌的老师们笑起来，齐颜红着脸不想说话，悄悄斜睨易欣，让她开玩笑有个分寸，别拿这些问题哗众取宠。
宴会还没结束，齐颜说吃饱了想出去转转，杜亚娟他们要讨论教学工作，让齐颜别走远在酒店附近闲逛就好。
走出包间，齐颜如释重负吐口气。早知道是这样的场合，他真该找个借口不来参加。他虽然没有社交恐惧症，但和陌生的长辈实在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
他转过走廊刚要下楼，易欣这时也从包间出来：“齐颜，等我一下。”
齐颜转身看她。
果然漂亮女生很少有腼腆的，这个易欣真是自来熟。
“你有事？”齐颜问。
易欣蹦蹦跳跳地追上来：“和你一样，不想听他们唠唠叨叨，我最烦老师，当然不包括杜老师，你小姨对我可好了。”
两人一起下楼，齐颜好奇道：“我小姨为什么对你好？”
易欣不假思索：“和你一样，招人喜欢呗。”
“你还真会夸自己。”齐颜问，“你为什么来聚餐？”
“学生代表啊。”
“学生代表？你？”齐颜毫不掩饰对易欣的质疑。
易欣虽然穿的校服，但她这件校服显然经过改造，裤腿收紧，腰身变窄，衣领下调，搭配她高挑匀称的身材，比普通女生穿的校服要好看很多。
她走路时故意跟齐颜靠得越来越近，脸上洋溢灿烂笑容：“那个程元熙是好学生代表，可世界上有好学生就有坏学生，总不能让他一个人代表。”
“所以你是坏学生代表？”齐颜笑着看她。
易欣很自然地拍他胳膊一下：“算你有眼光。你手机号多少？加一下。”
“我小姨不让我加女生电话号码。”齐颜故意这么说，其实杜亚娟可没限制他交友自由。
易欣半信半疑：“果然是亲外甥。”
两人走出酒店大门，易欣指指前面花园：“我们到那里转转，等会儿有人来接我。”
“你爸妈？”齐颜问。
易欣冷笑：“他们才懒得管我。我朋友，也是咱们班同学。”
两人走向喷泉，齐颜暂时还找不到什么可谈的，终于费力想到一个，问：“你跟程元熙很熟？”
易欣笑得有些冷：“你猜呢？我们可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他是个书呆子，他两个姐都是二中状元，一个考到清华，一个在国外，就数他学习差，但也是我们学校前几名。”
“真学霸啊。他怎么想的？成绩那么好还复读，直接上大学多好，自由自在。”齐颜忍不住吐槽。
“我等学渣岂知学霸之志哉？别琢磨他了，说说你，你打算怎么熬过两个学期？”易欣坐在花坛边，边说话边挪动身子靠近齐颜。
齐颜不动声色地向外挪，笑了笑说：“什么叫熬过两学期？我真心实意来学习的。”
“真的？”易欣嘴角一弯，神情有几分戏谑。
“我要是敢在这里混，我小姨能剥了我的皮。清华北大我是考不上，过个一本线应该没问题。”
“这么自信？”易欣把齐颜当成学渣来着。
齐颜很浮夸地撩起刘海：“没错，齐哥就这么自信。”
“那……和你商量个事？”易欣凑近他。
“什么？”齐颜警觉地说。
易欣冷哼一声：“瞧你紧张的。我是说你学习那么好，以后借我抄抄怎么样。”
“不怎么样。”齐颜一本正经，“借你抄就是害你，再说让我小姨知道，可就完了。”
第四节
这时，几束刺眼车灯从不远处照过来，齐颜正想指责谁这么没礼貌，却听易欣说：“我朋友来了。”
齐颜压下嘴里难听的话，对易欣说：“你过去吧，叫你朋友下次别对着人打远光。”
易欣听出齐颜不满，笑说：“他们习惯了，你别介意。我朋友叫周海洋，在二中是这个。”
易欣竖起拇指。
齐颜冷笑着没回答，易欣朝周海洋走过去，一边转身对他说：“你这人我喜欢，明天见。”
齐颜耸耸肩答应一声，挥手再见，转身朝酒店门口走，身后响起同样不怎么礼貌的车笛声。
来接易欣的人叫周海洋，牛仔裤，皮夹克，完全看不出学生样，身边几个人的也差不多打扮，都是社会闲散人员，只有他还是个学生。
“那小子谁啊，看着挺拽的？”周海洋问易欣。
易欣嚼着口香糖：“咱班同学。杜老师外甥。”
“班主任的外甥？难怪那么拽。”周海洋啐一口，吐掉口香糖，“你跟他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
周海洋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真不告诉我？”
易欣捶他一拳：“真没什么好说的。”
周海洋冷哼：“希望如此，别让我知道一些别的。”
“你别动他，班主任外甥可不是开玩笑的。”易欣轻描淡写地说。
周海洋笑了笑：“我就是过过嘴瘾，他不惹我，我动他干什么？你回家？”
“不回，懒得看他们，我这个女儿就是捡来的，可有可无。随便去个地儿。”
周海洋笑说：“辉煌，饭局，兄弟们知道咱们明天开学，吃个升学宴。”
“屁的升学宴，你见过高三留级读高四吃升学宴的？还不够丢人？”
周海洋无所谓地笑了笑：“图个乐，开学后就没自由了，珍惜最后的疯狂。”
他说着用力一拧油门，摩托车像野兽呼啸而去，尾灯在夜色中画出两条猩红色的虚线，载着两个年轻身影向前飞驰。
齐颜跟姨夫和小姨回到家，晚上十点，小姨杜亚娟让齐颜赶紧洗漱上床，早睡早起，明天第一天上学要拿出最好状态，千万别在各科老师面前给她丢脸。
齐颜穿好睡衣躺在床上，小姨刚才的嘱咐难免给他带来一些心理压力，所谓“别在各科老师面前给她丢脸”，这简直就是道德和亲情绑架，可他想改过自新考个好成绩，只能选择逆来顺受。
他盯着天花板发呆，辗转反侧睡不着，想到开学，万念俱灰，忽然转念想起唐薇，宛如死水般的心池竟荡起一丝涟漪。
他急忙下床把卧室门锁好，爬回床上拔下充电的手机，找到唐薇的QQ。
唐薇的QQ名叫“薇薇薇”，头像图片是草原上漂浮一艘小船，署名“唐薇”两个字。齐颜会心一笑，越发感觉这个女孩总是有与众不同的想法。
齐少侠：哈喽，睡了？
薇薇薇：刚洗漱，怎么了？
齐少侠：今天吃饭那阵仗跟开学典礼一样。
薇薇薇：讲讲。
齐少侠：咱们班的任课老师，还有几个主任，我小姨都给找来了。
薇薇薇：这么夸张？
齐少侠：我小姨可真不把他们当外人，我的基本资料都已被敌方掌握。
薇薇薇：[偷笑]那你岂不成了重点目标？
齐少侠：高处不胜寒[无奈]。
薇薇薇：就你一个学生？
齐少侠：还有两个，一个代表好学生，一个代表坏学生。
薇薇薇：[惊讶]这是什么奇葩制度。
齐少侠：学习好那个叫程元熙，你知不知道？
薇薇薇：程元熙复读啊？他可是二中学霸之一。
齐少侠：他两个姐都是状元，就他不行，真给我们男生丢脸。
薇薇薇：谁跟你说的？杜老师？
齐少侠：一个叫易欣的女生。
薇薇薇：[惊讶]易欣？
齐少侠：怎么了？她欠你钱啊？
薇薇薇：还真是好学生和坏学生代表。我不是给她贴标签啊，易欣真的……
齐少侠：真的什么？还有她一个朋友叫周海洋，也来复读。
薇薇薇：周海洋也来咱们班？[震惊]
齐少侠：你怎么一惊一乍？谁踩你尾巴啦？
薇薇薇：总之你离他们远点，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别影响你学习。
齐少侠：[傻笑]不良少年少女？
薇薇薇：他们就是经常违反校规，通报批评什么的，二中大名人。
齐少侠：你们二中名人堂啊？
薇薇薇：我是为你好。
齐少侠：这么关心我？
薇薇薇：[嫌弃]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齐少侠：好吧，晚安，开学见。
唐薇头像瞬间暗下来，齐颜的心跟着一沉，也把状态改成隐身。
他放下手机，心满意足地拿出小书包里的几本书，正要趴在床上翻阅，敲门声响起，杜亚娟问：“齐颜，睡了吗？”
齐颜吓得急忙把书塞进书包，懒洋洋答一句“刚睡”，心中窃喜，还好刚才把门反锁，要不然小姨说不定来个突击检查，他这当外甥的从小在小姨面前就没什么隐私可言。
“睡吧，定个闹铃，别起晚了。”杜亚娟再次嘱咐。
齐颜答应一声，不敢再熬夜，把闹铃调到早晨六点半，关灯睡觉。
第二天早起，齐颜情绪一反常态，好久不上学的他竟然有些激动，站在卫生间镜子前颇为细致地整理着装，穿上那件新买的浅蓝色运动装，特意用啫喱水捏发型，直到满意才出门。
杜亚娟在车上等他半天，见外甥打扮得神采奕奕，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
“怎么了小姨？是不是你外甥我太帅了？”齐颜厚着脸皮问。
杜亚娟咳嗽一声：“捯饬这么精神干什么？你是上课还是耍帅去？”
“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
杜亚娟板着脸：“跟你说正经的呢。”
齐颜尴尬一笑：“有个好状态，学习有精神。小姨，你不会连我穿什么都管吧？”
杜亚娟启动汽车，驶向两公里外的宁南二中：“倒没那么严格，你也成年了，不是小孩子。”
齐颜刚要夸她开明，却听她继续说：“但是你爸妈把你送到我这里，我必须尽到责任和义务。”
齐颜暗中叹气，转脸送上一个甜到发腻的笑：“小姨，你别那么严肃，我们就是亦师亦友对不对？”
“谁跟你亦师亦友？你来我这里就是我学生，我的责任和义务就是让你改掉那些臭毛病，这两个学期给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这是你一辈子的转折点。”
齐颜哑口无言。三年前他中考过后的假期来到小姨家学习，当时就体验过小姨的凛凛师威，庆幸自己不是小姨班里的学生，哪想到现在羊入虎口，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你叹什么气？”杜亚娟见齐颜情绪低落，暗想对付这个不省心的外甥要恩威并施，安抚道，“等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以后感谢我的时候多着呢。”
“我现在就感谢你，来宁南挺高兴的。”齐颜言不由衷。
“真心话？”杜亚娟问。
齐颜看向窗外，正不知回答什么。杜亚娟抢先说：“我要跟你约法三章，只要你答应，其他条件可以放宽松一些。”
“搞这么正式？哪三章？”
“不逃课，不打架，不谈恋爱。这三条不过分吧？”杜亚娟盯着他问。
齐颜顿了一下，说：“不过分是不过分，可我总觉得这是在限制我人身自由。”
杜亚娟脸色一沉，齐颜吓得立刻改口：“当然这三条都很合理，我一定遵守，但你答应过每天给我两个小时上网时间，也算数吧？”
“你上网干什么？打游戏？”杜亚娟警觉地问。
“游戏早玩腻了，肯定不玩。”齐颜举起右手发誓，“我自有用处，保证都是课余时间，不耽误学习也不耽误休息。”
“两小时太多，最多一个小时。”杜亚娟思前想后。
“一个小时太少了，我做那件事不够用。”齐颜据理力争。
杜亚娟见他一脸诚恳，说：“你先跟我说你要做什么，如果合理，可以商量。”
齐颜正在某网站连载一本武侠小说，他天生爱面子，总觉得功成名就之前，这事不能轻易跟亲朋好友说，以免被扣上“不务正业”的帽子。
“先不能告诉你，但肯定不会耽误学习，我跟你保证。一个半小时，不能再少了，其他什么都听你的。”
齐颜现在住表哥卧室，卧室里有一台电脑，但杜亚娟早就把网线拔掉，用胶布封好，连电源线都藏起来。
杜亚娟想想齐颜已经答应约法三章，作为交换条件，每天让他用一个半小时电脑也算合理，现在孩子都上网，一味强硬管制，说不定当初逃学成瘾的外甥会重蹈覆辙，偷偷跑去网吧。
“好。还有一点，你平时少用手机，那东西最影响学习，既然我答应让你用电脑，手机也需要限制。”
齐颜感觉中了圈套，正要辩驳，杜亚娟补充说：“现在高三学生都不允许带手机，你们复读生条件已经很宽松，所以你必须自我约束，手机和电脑都要限制使用，可以吗？”
齐颜想说不可以，却没那个勇气，只好妥协，乖乖把手机关机上交。
杜亚娟把手机塞进包里，第一次和外甥的谈判算是小胜。看到齐颜还算乖巧的态度，她很满意，承诺每天让齐颜分别用一个半小时电脑和手机，这已经是她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