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阳刚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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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以一家臣的卑微,一脚做了秦国的假上将军,王旨一下,三军皆惊。
春秋战国四百年,以卑微之身一脚做相国的,有几个,一脚做上将军的,绝无仅有。
何以如此?因为相国这一角色虽然权大位尊,却不是一动就立刻见血的主。上承王命可以狐假虎威,下行政令干好干坏全看君王的脸色。
所谓政通人和、府库丰盈不是立时就能见分晓的,多半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任兴利除弊,肃贪惩奸,闹得贪官污吏跳楼投河,往往落不下好口碑。厉行节约,闭旧启新,难免会带来社会震荡。关闭旧业闹得百姓失业骂娘,找你要饭吃,开启新行有人他发了财也只会认为自己能耐,未必念你当政者的好。等到一切落听,百业俱兴,钱粮丰足,人人各得其所,可此时你也老了死了。继任者不费吹灰之力,四面笑脸,把你积攒下的财富广施恩德,自己也挥霍享受,自然有帮闲文人为其树碑立传,最后反倒是风光无限,盛世伟业一片赞颂。
所以,那个年代相国这角色,多半是苦了干才,福了庸才。累死了人才,爽死了奴才。
上将军则不然,两军相对,立时就刺刀见血你死我活。尤其是在那战国年代,列国实力相当,又合纵连横错综复杂,将军无能,一招失误,全军覆没,不惟自己找祸,必也连累国家罹难,士伍枉死。
故而秦王政委王翦上将军的王旨一下,驻扎在濮阳一线的秦军士伍,都有些惊诧哆嗦。列国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羌瘣等一干都尉经历过王屋山突围,知道王翦有些能耐,闻听此讯,都来向王翦贺喜。
“末将恭贺老先生荣膺上将军!”
“上将军令下,末将必效死向前,为上将军沙场立功!”
王翦呵呵一笑:“岂敢岂敢,前有不期之福,后必有不意之祸也。”
众人一愣,心觉不吉。老先生平时说话都是四面皆好,滴水不漏,如今怎么张嘴就是这等凶言呢?
王翦也收住笑容,“哗啦”一声摊开地图,一指河内道:“吾王谕旨,要我等立刻起大军渡河击赵。”
“啊?”
众将闻言,顿时神情肃然,看了一眼地图都不说话了。
秦自先祖穆公一朝至今四百年,秦军在黄河以南作战,基本是顺风顺水,胜多败少。而一旦北渡黄河,则情势大不同,纵是一时战胜克城,最后也大多是大败而归。
何以至此?皆因一千五百步宽的黄河,水流湍急,渡河不易。一入河内,便成孤军。民心不附,粮草无着,伤兵无处安置,兵员得不到补充。一旦遭遇反击,敌军四面夹击,百姓蜂拥而起,秦军腹背受敌,自家援兵又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终致败绩。故而四百年来,一条黄河实为秦军东进的绝命天堑。
羌瘣等一干都尉都是在河内吃过败仗的,惊魂犹在。此时看一眼地图,虽只是画在羊皮上的横杠竖点,但河内的山川地理,连带着当年的刀光剑影,仍历历在目。
要想击赵,从哪儿下手呢?邯郸东面是一马平川,远离秦国,又在赵、燕、齐三国夹击之下。一旦秦军从此击赵,燕国、齐国担心祸及自身,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邯郸的南面也是一马平川,无法腾挪。过黄河抵邯郸一共才二百来里,却有洹水、漳水两条大河阻隔。攻不能一鼓作气凶猛迅捷,退也不得畅通谨密,搞不好让人赶下河水喂鱼。
唯一一条路,还是从西面入上党攻邯郸。上党四面环山,是个丘陵盆地,自成一体可以固守。上党原属韩国,近十几年间在秦赵韩魏间反复易手,民心不定可以利用。一旦占领了上党,就可以在河内立住脚,进而征收钱粮积蓄力量。
可是,恰是这上党,秦国已经在此两次大败了。秦昭王、秦庄王爷孙二人,都是倾全国之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结果却是两次大溃。羌瘣就是在上党死里逃生,如今要重蹈覆辙,怎么能叫一干将伍不心生畏惧?
更何况,如今的上党今非昔比。赵魏两国柯邑会盟,在上党一线张网以待,虽未得逞,可是主力四十万尽在这一带以逸待劳。更有濮阳北面赵将庆舍严阵以待,不仅控制着白马津河桥,而且这庆舍以攻为守,指挥两千前锋渡过黄河,在桥头筑寨,如触须般掌握着秦军的动向。
众将看看地图,想想王翦刚才的凶言,难道就是因为王翦有了不期之福,报恩心切,就要给三军众将招致不意之祸吗?
王翦看着众将都不说话,心知各人担心所在,便故意轻松地笑问道:“羌将军、辛将军,你二人皆曾于河内与赵军战,颇有战功,如何击赵,还望二位将军多献奇计。”
羌瘣、辛胜支吾一番,一起抱拳道:“末将惟听上将军差遣。”
王翦面带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心中比众将更多出十二分的忧虑。
秦王政七年,深入濮阳狭长地带的王翦秦军,将秦国人的阳刚之气和雄壮的进取精神,突入韩赵魏楚燕齐六国的三面包夹中,一旦功成,就要改天换地。
然而文明的进步如同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伴随着痛苦和流血。六国并不会安然臣受。一旦渡河击赵,形势便一变而凶险如虎口拔牙。深入濮阳的秦军,如同探入虎口的一根手指,赵魏楚燕齐三面包夹,就是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击赵之举,一旦把赵国打疼了,赵国必然会合纵列国。列国担心赵国灭亡祸及自身,也必然会奋起反击。此时虎口三面闭合,不惟深入虎口的手指要被咬断吞噬,渡河击赵的主力必也难以幸免。
所以击赵必须速胜,必须在老虎还没有吃痛咬合之前,迅速消灭赵国,打碎老虎的上牙,这样才能保证深入虎口的手指不被噬,保证秦王灭六国一统江山能够中心开花,一举完胜。
可是王翦的脑袋上有一道紧箍咒。秦王三令五申,不要滥杀无辜。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当年麃公就是因为写了个战报斩首三万,立时被罢官夺爵。要不是群臣苦谏,加上秦王年少又刚刚即位,没准麃公就得人头落地了。
可是,这打仗哪有不杀人的?战争胜负,无非二途,先必是斩将杀敌,然后才能克城略地。秦王不让杀人,如何克敌制胜?
击赵不比击韩魏。赵国多豪杰壮烈之士,又多次挫败秦军,实力不差,心理上不怵秦军。一旦打起来,必然是死战硬仗,你不斩首数万,如何能摧敌强锐,又如何能夺取胜利?
王翦曾与中军小校闲扯时提过这一死结,有个小校瞎出主意,说是上将军咱可以杀敌十万,往秦王奏捷时只说八千。王翦呵呵一笑没说话。
这哪行啊?别说欺君之罪担当不起,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一仗下来自己伤亡三万,报给秦王你只杀敌八千,这仗你是打胜了还是打败了?你要老这样,上将军的位子哪里还坐得住?中心开花先取强赵的大政方略,哪里还能推行下去?
凡此种种,这还没考虑到秦王的耐心、变心,以及秦国的钱粮供给,好人的嫉妒,坏人的诬陷,更有朝中种种难以预料的变故。伴君如伴虎,越是往上走,风险越大。秦王小的时候倒是聪明伶俐,招人疼爱,可谁知长大了什么样?王权在握了又是什么样?处罚麃公,殿殴燕质子就是例子。仗打败了,如赵将赵括、燕相栗腹般兵败身死,自不必说。即使打胜了,朝中有心怀怨恨的如蒙武等一干宗亲大臣,列国有合纵离间的说客谋臣,焉知哪天秦王莫名一怒,自己就如同楚之吴起、秦之白起般被赐死了。
古人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真正是不假。自从蒙骜亡故于濮阳城头,这种种忧烦就始终在王翦心头翻搅,一时难有万全之策。
此时看着众将紧张探寻的眼神,复又看看渡河击赵的王旨,王翦只好一抹脸,把这纷乱的思绪拨拉开,一团乱麻中先理出一根头绪,这就是要赶紧渡河击赵,一来是遵王旨,二来是实现蒙骜未竟的事业,三也是为自己,赶紧打几个胜仗,好还报秦王的信任,稳定将伍的士气,同时平息朝中的不满和嫉恨。
这么想着他便呵呵一笑道:
“诸位将军既如此说,老夫为假上将军,王旨在上,老夫便就要开始点将啰。”
众将闻听,都参差不齐地应道:“末将谨遵上将军令。”
“渡河击赵,老夫以为,惟复攻上党是上策。攻上党,必先诱敌主力东调。”
众将看一眼地图,都不说话。
“辛胜。”
“末将在呢。”
“老夫命你率一万五千人马,向东北沿河水南岸潜行五百里,于扶柳、昌城一带偷渡河水,向龙邑、孤邑、庆都城发起进攻。”
“啊,五百里?渡河?只、只一万五千人马?”辛胜心里哆嗦,眼神游离,却又不敢立时拒绝。
“老夫只要你攻之,克之,不要你守之。”
辛胜嘴里支吾着,心里琢磨,你这不是要我入虎穴送死吗?脑子一转,心想,坏了!这就是报复了,要借刀杀人了。心里想着,他就支支吾吾给自己找借口:
“敢、敢问上将军,这龙、孤,并庆都城,都、都在哪儿?末将对河内山川地理一无所知,只、只怕……”
羌瘣一看辛胜支支吾吾,心知他不愿去。想着王翦初为上将军,自己当年盘龙道死里逃生,正是报恩之时,他便朝王翦抱拳道:“上将军,末将愿替辛将军领兵,渡河攻龙、孤、庆都。”
“哎,不不。”王翦摇摇头,“羌将军另有重任。”
王翦转头朝辛胜招招手:“辛将军近前来看。”
辛胜磨磨唧唧走上前来,王翦一指地图上的龙、孤、庆都,辛胜定睛一看——我的个亲娘祖宗!龙、孤、庆都在邯郸的东北方向,几乎插到了赵国的背后,过了黄河,还要向北再行二百多里。且不说在敌国纵深穿插能不能抵达目的地,单这退路一断,被人四面包围,就是死路一条啊!
辛胜眼睛看着地图,心里却在发狠:就算我不是人,在蒙武面前拍几句马屁,说了你王翦的坏话,可我也没真干啊?蒙武要攻濮阳杀你王翦,不还是我拦下的吗?再说了,当年蒙骜河内大败,你王翦带领残兵败将向王屋山突围,我辛胜什么时候不是鞍前马后拼死厮杀?后来函谷关浴血死守,再后来复又兵出荥阳,攻魏城克濮阳,哪次我辛胜不是冲锋陷阵,为你卖命?怎么就几句话没说对,你就这般往死里整我?辛胜心里有气,脑子里想办法。
王翦看辛胜不说话,就宽慰道:“辛将军不必担心。龙、孤、庆都虽在赵国腹背,却地处燕赵边境不远。列国合纵已经瓦解,我秦将张唐在燕国为相,万一战事不利,也可以向燕国方向退却。无大碍,辛将军不必多虑。”
辛胜心说早有传言说张唐已被燕王喜杀了。若是合纵真的被瓦解了,你何不下书一封给河内屯兵的魏咎,秦魏连横,大大方方渡河击赵,却为何这般叫我去送死?王翦虽还是笑容可掬,辛胜却觉得是笑里藏刀。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要是不应命,他那儿正好杀将树威。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带兵离开这狼窝虎穴是上策。
这么想着,他便从地图前直起身来,故意抱拳大声道:“末将遵令!末将必不辜负上将军重托,狠打猛攻,必克龙、孤、庆都,为上将军旗开得胜,争立头功。”
“好,好,辛将军如此壮勇,老夫甚慰。”说完,王翦转头对羌瘣道:“羌将军,庆舍突入河南白马津的这支人马是个钉子,老夫要你去把它拔掉。”
“末将遵令。”
“庆舍的中军大帐设在河桥对面的黎邑中,约有三万人马。黎邑距河岸约两里。老夫也给你一万五千人马,要你一鼓作气,不仅拔掉这颗钉子,还要夺取河桥,突入河内,佯攻黎邑,造成我军从东、南两面渡河攻赵,欲夹击邯郸之势。”
“末将遵令。”
“嗯,好。羌将军如此壮勇,老夫亦甚慰。”说完王翦又转头四下找人:“中军校尉安在?”
“末校在。”
“老夫要你发一快马奔荥阳,传令犬子王贲两件事情:其一,叫他暗中收集船只,准备供十万军渡河;其二,派人潜渡过河,联络杨端和,待我大军渡河时,叫他发兵接应。”
“末校遵令。”
“传令全军,收拾行装,准备向西移动,渡河击赵。”
一切吩咐停当,王翦起身朝众将一揖道:“大戏开演,诸位将军需得小心行事。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将大声回道:“祝上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王翦笑笑,挥挥手。众将神色肃然,分头而去。
2
白马津是黄河上的一个古渡口,地接赵魏卫三国,是三国交往的重要通道。
白马津河桥最早是秦昭王五十年,秦将王龁率领攻邯郸的秦军从安阳撤退时下令架设的浮桥。秦军撤退时放了把火,却并未将河桥烧毁。之后几年间,赵魏卫客商百姓借此浮桥往来方便,一时便成风气。可是浮桥毕竟是临时建筑,天长日久难免破损,需要不时修补,当时是由卫君元挑头,派了个大臣联络利益相关的赵国黎邑,魏国平阳两邑主,三家议定,各拿钱粮,二三五分摊。卫君出三,魏国出二,赵国拿五。三家合力,在王龁架设的浮桥基础上,加固成了现在的木质固桥。
自从蔺相如柯邑会盟合纵击秦失败之后,魏咎退守朝歌,稳赚不赔,赵国劳师无功,还把原本到手的燕国城池白白送还了燕王喜,那日赵王偃大殿上发怒,把庆舍打发到白马津,叫他守河桥防止秦魏连横来攻,庆舍就发了五千人马渡过河桥,在黄河南岸筑寨防守,控制了河桥。正好此时卫国灭亡,庆舍就当仁不让,把往来客商的过桥税费全揣在了兜里,补充了军饷。当时,秦军遵王旨一意向东攻魏、卫,不想节外生枝招惹赵国,又逢蒙骜病故三军无主,蒙武闹事,加之白马津离濮阳有六十多里,秦赵两军便未起纷争,暂时相安无事。
羌瘣奉命去拔钉子,大军开动之前,他便派了几个斥兵扮作客商,往来于河桥之上,刺探虚实。
不几日斥兵回报,说是自从秦军占领濮阳之后,庆舍担心渡河扎营的人马被围歼,已经将大部撤过黄河,河桥这边只留了不足百人,驻守空营,顺带守桥征税。
羌瘣闻报大喜,便有些大意了。想想一百来人一座空营,趁拂晓天色朦胧,可以一鼓而下。关键是要夺取河桥,把主力运过河去,这是要点难点。于是他便下令,发两千步卒为前锋,第二天傍晚出发,向白马津河桥潜行,不要声张,悄悄夺取津门营寨。羌瘣自己亲率一万三千主力紧随其后,天亮前抵达河桥,迅速过桥,一举包围黎邑猛攻。为了迷惑庆舍令其不敢贸然反击,他还命收集三军旗帜,过河之后张扬于树林郊野,造成大军已经过河的假象。
一切安排停当,第二天傍晚,大军饱餐一顿。天黑之后,前锋悄悄出了濮阳城,摸着黑向白马津疾行。
一夜急行军,看看东方发白天光初现,前锋接近津门营寨。统兵的校尉命令停止前进,派了十几个斥兵,叫他们摸上前去,靠近了查看营寨里动静,顺便解决夜哨。
这头话刚说完,斥兵还没来得及应命转身,突听一声号角响亮,众人大惊。
统兵校尉大喊一声:“中埋伏了!”
话音未落,官道两侧的芦苇乱草中,“呼啦啦”一排箭矢腾空而起,立时一片杀声,震天动地。
蹲在官道两侧的秦军大惊,还没回过神来,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下来,当时就人仰马翻扑倒一片。统兵校尉也被一箭射中大腿,“扑通”一声跌落马下,只能是跪在地上朝四下大喊:“中埋伏了!散开!快散开反击!”
两千秦军一阵忙乱。毕竟是久经沙场又训练有素的精兵,混乱只一瞬间,立时就见众人扑倒在地,都朝路边草窠树丛中一通翻滚,跟着便摘弓搭箭,朝箭矢飞来的方向发箭反击。
可是赵军不给秦军喘息之机,只听四下又响起一阵号角,跟着就见无数人影在树丛中、草窠里、河堤芦苇间,都一跃而起,左手持盾,右手舞剑,呐喊着冲了过来:“杀!”
秦军校尉四下一看,这哪是几百人,漫山遍野不计其数。他赶紧一把抓住身边的号令兵,大声喊道:
“鸣笛!快鸣笛!叫一队迎击,二队掩护!快鸣号,报羌将军,遭伏击求增援!”
号令兵冒着如蝗的箭矢挺起身来,举起芦笛,一个劲地猛吹,又“呜呜”吹响号令。秦军闻令,一队的士卒便奋不顾身地跳将起来,手持盾牌遮挡着如雨般飞来的夺命箭矢,英勇地向着潮水般冲过来的赵军拼死迎了上去。二队的士卒,此时也都蹲下身来,把那弓箭抬高一寸,“刷刷刷”急速发箭,叫那箭矢越过自己的士卒,飞向赵军后援,阻断后敌。
只一眨眼的工夫,两军士卒如同两股潮头一样“轰”的一声撞在了一起,溅起的不是浪花,而是鲜血。一时间盾撞剑格,血肉横飞。
3
赵将庆舍此时立马于包围圈东侧的一座高坡上,居高临下指挥战斗。
眼看着自己的部下排山倒海般冲了下去,庆舍想想自己两万人马,十打一,应该一会儿就能结束战斗,将面前的秦军前锋一举歼灭。预计秦将羌瘣的主力离此还有十来里地,即使跑步前进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消灭面前的残敌后,跟着回军迎头痛击,趁敌溃散奔逃之际,乘胜追击,便可一鼓作气攻入濮阳。
可是,庆舍的高兴没持续多一会儿,立时就怪异起来:
“怎么回事?”
此时秦军是仓促应战,又无险可守,赵军三面包抄人多势众,可是双方混战一阵,秦军却并没有崩溃被歼。两军兵锋撞击之后,如水中的涟漪一般,互有进退,反倒是僵持住了。再看秦军被围的中心地带,却不断有箭矢腾空而起,朝赵军纵深射来,多有杀伤。
庆舍大怒:“鸣号!督促将伍不要退缩,勿使敌人有喘息之机,拼力强攻,一举将其消灭!”
“呜呜”的号声又吹响起来。
阵前的赵军受此激励,果然呐喊声振奋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向前冲突,往复再三。庆舍定睛一看,效果并不明显。不一会儿,就见被围的秦军开始且战且退,向一处树木茂密的坡地移动。
庆舍恼怒着急,也觉纳闷,怎么自个儿十个打一个的绝对优势兵力,却不能一蹴而就消灭秦军呢?他忍不住策马向前,查看究竟。
原来,自古这等冲锋混战,都是靠单兵格斗,以剑、戈消灭敌人。所以赵军士卒冲到跟前,都是挥剑挺戈寻找秦军士卒砍杀。秦军却不然,都是以伍长为首,五人一组,以箭头般的矢阵迎敌,这就形成了局部以多打少的局面。
再细看秦军的五人矢阵,各人手中的兵器也不一样,是三盾一戈一弩混编。矢阵锋尖是伍长,为盾兵,左手持盾右手持长剑迎敌格杀。伍长的右后侧是伍副,也是盾兵,负责保护伍长免遭攻击。伍长左后侧是一上士戈兵,手持长戈紧随伍长杀敌。戈兵左后侧又是一下士盾兵,负责保护戈兵免遭攻击。伍长的身后是一下士弩兵,手持弩机寻机射击。五人形如一体,都随伍长进退左右,保持队形攻守自如。这等散兵作战的方式,是秦军荥阳练兵时,由盾兵督师羌瘣以实战经验总结精练,王翦极力推行而成。
一伍三个兵种的人选也有讲究。王翦挑选伍长,并不是因其听话跟领导关系好,也不是因为你资格老有战功,而是唯才是举挑选那善于格斗者。一通比武下来,胜者升任伍长,阵前格斗,主要靠伍长出手。格斗能力较差的,伍副、下士,主要负责掩护。上士戈兵是挑选那武艺娴熟的,相反下士弩兵则是挑选箭法稍逊者。远距离射不准,就入伍参与混战近射,一样杀敌立功。
此时赵军漫山遍野冲过来,秦军却是一簇一簇拉开距离迎敌。
赵军虽总体人多,可是在方圆十几步的区域里,却往往是秦军一伍面对三四个赵军。就这三四个赵军也不是同时发起进攻,有那赵军勇猛地冲在前面,刚要举剑砍向一个秦军伍长,却被那伍长左侧的戈兵长戈一刺,杀倒在地。几个赵军冲上来一起向一个伍长挥剑刺戈,还没等他剑下戈到,伍长身后的弩兵一发乱射,五支箭散射出去,立时就有两人中箭倒地。其余一愣,就这工夫,伍长挥砍,戈兵突刺,皆被消灭。
如果有赵军从侧面攻击伍长,伍副便挺步上前,不离阵型,只挥剑点刺将其逼退。待戈兵弩兵腾出手来,戈刺箭射,将其消灭。如有从矢阵后面偷袭上来的,左后侧的盾兵就挥剑遮挡掩护。
秦军二队弩兵此时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以往这等冲锋,为了怕误伤自己人,弩兵都不敢发射,或是干脆掷弓拔剑加入格斗。秦军则不然,弩兵猫着腰紧跟在散兵线后面,阵型不乱,百长发令,都高抛远射,杀伤赵军后续。这样一来,赵军冲在前面的人,有被杀伤的,有屡攻不得的,有眼看着前面的人被一个个杀倒胆怯的,回头一看身后没人跟进,进攻的勇气和势头一下子就被挫顿了。
这么混战了半个时辰,秦军在且战且退中,还不时发起短促反击。一声号角,几十个矢阵突然向前,下士弩兵乱射,伍长挥剑砍杀,上士戈兵挺戈乱刺,竟一下在赵军兵锋线上扯开许多口子。
庆舍骑在马上,看得真切,不觉心下叹息,看来这卑微家臣上将军,不可小觑。
他这儿正琢磨如何打破眼下的困局,中军校尉一指远处惊呼道:“将军快看!”
庆舍顺着手指向远处一看,只见微微的天光中,有尘头扬起,还有隐隐的杀声传来。定是秦军主力闻报,疾驰来援了。
看看眼前的残敌一时吃不掉,自己身后是黄河,庆舍不敢再强撑。他赶紧下令鸣号,叫一队人马担任阻击,其余各部分远近,依次向河桥退却。
号声一响,赵军各部都“呼啦啦”向桥头的营寨收缩,跟着穿过营寨援桥北撤。庆舍也赶紧策马驰下高坡,驰入营寨。跟着一声令下,早有准备的赵军卒伍都在营寨里放起火来,跟着涌向河桥,朝河北撤退。
山坡上固守待援的秦军前锋校尉见赵军开始退却,又听远处有杀声传来,心知是羌将军的援兵到了。他正要下令反击,却见赵军营寨火起,跟着看见过桥的赵卒,都拿手中的佩剑朝河桥两侧的护栏乱砍。秦军校尉心中怪异,透过浓烟火光定睛一看,原来赵军早已在河桥两侧的护栏上绑了一捆捆的麦秸茅草,斥兵侦查时忽略了这一情节。此时乱剑砍断绳索,麦秸茅草都散落在桥面上。跟着有人点火,河风一吹,秸草易燃,“腾”的一声火苗蹿起,一千五百步的河桥顿时成了一条火龙,落后的赵卒都惊呼着穿过火龙,朝对岸拼命奔逃。河岸边的芦苇茅草也被乱飞的火箭点燃,一时大火冲天,一片火海。
前锋校尉大惊,立刻狂呼道:“鸣号冲锋!夺取河桥灭火!”
号声一响,原本防守的秦军都狂奔下坡,朝河桥猛冲过去。
此时赵军的桥头营寨一片火海。前锋校尉不敢怠慢,骑在马上拖着一条伤腿,一马当先冲到浓烟烈火的营寨前,赶紧叫十几个戈兵拿长戈捅倒挑开拦路的火障,自己带头冲进火海。
众军卒见状,也都紧随其后,拿手中兵器挥舞着扒拉开燃火之物,冲向河桥。不一会儿,前锋校尉并众军卒都被烟火燃着了,不少人被熏倒一头栽倒在火堆中。
秦军前赴后继,终于辟开一条生路,冲到河桥边,跟着又都冲上河桥,拿剑、拿戈、拿随手抓到的东西,有的甚至拿手脚划拉掉护栏桥面的火头,想要灭火保桥。
众人拼死一番,已经冲到了河中间了,此时对岸箭矢飞来,一齐朝河桥落下,众人只顾灭火,只一二人手中还拿着盾牌可以遮挡一下,其余大多数人,包括前军校尉,都只能举手遮挡,立时被乱箭射中,人仰马翻跌落河中。待到后续上来的人拿着盾牌掩护,踩着前军的尸体想要冲过河桥已经为时晚矣。
靠近河的北侧一段赵军箭矢射程之内的河桥,此刻已被大火烧毁。众人一踩,“呼啦”一声坍塌一段,连带着桥上的秦军士卒,都跌落河水之中,随着滚滚向东的激流,朝下游翻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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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瘣策马赶到黄河边,望着烧毁的河桥,及遍地死伤的秦赵士伍,气得大喝一声,跳下马来,他一脚把跟前一柄长剑踢飞出去三丈多远。
收拢起残兵败将,略一查验,竟然阵亡了两百多人。剩下的人也十伤六七,重伤者三百多人,有断臂断手的,被箭矢穿透身体内脏的,前锋校尉也落水阵亡了。羌瘣黑着脸,下令一部留守,扑灭大火,就地掩埋赵军尸体,然后修复营寨,在此驻防。跟着命人将伤卒简单处理包扎,一切忙完,将自己阵亡士伍的尸体,并那重伤无法行走的都抬着,垂头丧气返回濮阳。
来时六十里一眨眼,回去负重如行万里,一行人踢里踏拉直到天黑才进了濮阳城。羌瘣进得王翦中军大帐,“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
“报上将军,末将无能,兵败白马津,乞请上将军依律严惩。”
王翦已经得到兵败的报告了。白马津浓烟一起,王翦便知大事不好。派了个斥兵快马去探,大致情况已经了解。他站起身来,弯腰伸手道:
“羌将军快起。战事如何,慢慢报来。”
羌瘣不肯起来。想想这等关键的时候,上将军刚刚走马上任,应该旗开得胜给上将军长脸,可是自己上来就吃了个败仗。背水死地,一座小寨,这么大的伤亡,河桥还烧毁了,更别说过河佯攻黎邑了。首先侦察敌情就不细致,人家早就做好了烧桥的准备,明晃晃的,你却没发现。羌瘣自责,也有一份替王翦的担忧。他希望王翦重责,好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才能在全军树起上将军威信。
于是他就跪在地上,把战败阵亡、河桥被毁,前军校尉落水身亡的情况叙述一番,跟着道:“末将侦敌不明,指挥无方,至此兵败丧卒,乞请上将军依律严惩,以责末将之过,以彰上将军统兵之明。”
“羌将军快快请起。不能说战败,虽是伤亡不小,然河南赵军的钉子已经拔除,任务基本达成,羌将军快起。”王翦复又使力把羌瘣扶起来,略一思索,吩咐道:“一干阵亡士伍要多加恤慰,受伤的要抓紧治疗。既然河桥已经焚毁,作此渡河之势不能不加以彰显。将军可命人于四周城邑收集船只,都集中到河桥附近。”
“末将遵令。末将一定小心行事,戴罪立功。”
“哎,胡言。将军有功无罪,万勿再出此言,传扬出去,挫了我军锐气。”
王翦的担心并不是全无道理。首战失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军,一干将伍心中惶惶,担心上将无能自己枉死。这种心理有好似毒气,一旦传播开来,不惟将伍执行上将军令狐疑犹豫,反过来也会动摇上将军自己的判断和决心。该拼死攻克的要点将伍犹豫拿不下来,致使整个战役不能达到预期谋划,一而再,再而三,上将军对自己也会产生怀疑,仗越打越胆小,越来越犹豫,举棋不定,错失良机。
5
辛胜率领一万五千人马出了濮阳城,如鬼撵一般向东疾行,傍晚时分,前军来报,说是前面不远有一座城邑,名叫平邑。天还没黑,已经四门紧闭,似已有警觉,问怎么办。
辛胜问:“何人把守?”
“回将军,传是赵将傅抵。”
“胡说,此是齐地,如何是赵将把守?”
前军校尉愣了一下道:“回将军,在下不知,只附近抓来的几个农人都这么说。”
“当真?走,随本将去看看。”
辛胜策马上前,离城两里,找了个僻静处下马,蹲在一堆草窠中朝平邑城瞭望。由于城门早闭,通往平邑的官道上鬼影子也没一个。想是城上已发现有大军至,都隐蔽了起来,也如一座空城般,只几只鸦雀不时发出一阵叫声,叽叽嘎嘎在头顶的草丛中飞过。
辛胜趴在草丛中半天不动弹,前军校尉按捺不住,便道:“将军,天快黑了,要不就开打吧?打进城去吃肉睡炕?”
辛胜不说话。
“要不咱就绕过去?”
辛胜还是不说话。
那前军校尉纳闷,此刻远处什么也没有,将军在看什么?
辛胜不是在看,他是在想,是去送死,还是另谋生路。
当年秦将郑安平带领两万秦军降赵,赵王立刻给了他个武阳侯爵,赐食邑武阳城。现在我手上也有一万五千人马,这要是投了谁,也能换个侯爵得个食邑什么的,从此荣华富贵,总比被捏在王翦手中这般去送死强。
投谁呢?
投邯郸不行。此地离邯郸天遥地远,还得过黄河、过洹水、过漳水。若是你不明晃晃地打出投降的白旗来,人家赵军是不会让你过去的。你要是打出白旗,底下这一万五千人马难保没有忠秦王不要命的主,一剑把你杀了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一个办法就是派人进这平邑城跟这赵将傅抵联络,两厢约定,讲好条件,自己再带领亲信入城降赵。可转念一想也不行。城里至多不过五千人马,我这一万五千荥阳练就的精兵,要是知道你降赵了,哪个校尉发狠一声令下攻城,这小小的平邑城哪里招架得住?再说了,本将好歹也是秦爵伍大夫,那傅抵最多就是个都尉,无名鼠辈,降了他跌了自己的身份,以后还怎么混?
再往深处想,更有赵国不讲信用。郑安平虽是被封了武阳侯,可只一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焉知不是赵王使人暗中下了毒?当年长平之战,韩国上党郡守冯亭以上党十七城为见面礼降赵,结果被发往长平死地,战死在乱军之中。儿子今日又让赵王偃派去攻蕞邑,有去无还生死不明。更何况,此时王翦、羌瘣没准已经开始攻赵,就算一万五千人都铁了心跟着你降赵,人家赵国哪里就那么容易信你?怎见得你不是诈降?万全之策就是把你放进邯郸城,然后一举灭杀,一了百了干净彻底。
降赵不行,那就降齐?此是齐地,打下平邑城,割下赵将傅抵的人头,然后一路直奔齐都临淄,把这人头和平邑城作为见面礼,献与齐王。又转念一想也不成,齐秦联姻,秦王已说出话来就要娶齐公主了,你要是此刻叛秦投齐,齐王还不立时割下你的脑袋给公主作陪嫁?
不行就投燕?想想也不行。传说张唐被燕王喜杀了,可是万一传言不准,你一去正落张唐手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投魏?秦军兵锋之下,自己就算得了荣华富贵也苟延不了几天。
投楚?天遥地远,万里长征。纵是小心提防没被底下人背后下黑手,卒伍一路逃散,到了楚国也就光棍一条,你一个盗马贼出身,楚国都是王公贵胄当权秉政,谁搭理你?
要不干脆掉过头来朝濮阳发动突然袭击?此念一闪他立时摇头,不成,自己不是王翦的对手。
转一圈他感到走投无路,心里咬牙切齿:王翦老儿真是歹毒,明知送死还叫你走投无路,不得不朝那阴曹地府里一条路走到黑。
他心里憋闷,立时就感到身下尿急。他爬起来对着一棵树“哗哗”撒了一泡尿,紧紧裤带,咬牙发狠,冲着那前军校尉道:
“打!把这平邑城给爷打下来,日鬼的,爷不信呢!”
辛胜的中军小校名叫召平,此时待在中军久等将军不回,也策马上来。一听辛胜要打平邑城,当时哆嗦道:
“将军,上将军命我等偷袭龙、孤、庆都,若是在此地就跟齐赵纠缠起来,怕是连河水也过不去了。误了军令,上将军追究下来……”
辛胜闻言,瞪了一眼召平,心里琢磨,这小子是不是王翦安在我身边的奸细?不能不防,最好找个机会把他灭了。
这么想着,他眨眨眼故意和颜悦色地对召平道:“你不懂,千里奔袭得有个依靠。赵将傅抵打下平邑,齐王财大气粗眼皮都没眨一下。秦王、齐王马上就要做亲家了,咱把傅抵赶走,借他平邑暂时歇脚,他齐王还能不给秦王这个面子?”
召平想想也对,便没再阻拦。
辛胜一声令下,一万五千人马便在平邑城下展开,准备攻城。
6
平邑城在战国时是个八百来户的小城邑,当年紧邻黄河南岸。
赵王偃用蔺相如计,合纵五国一致攻秦,结果锐师在蕞邑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布下天罗地网原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想秦王政出奇招,命秦军一意孤行东进攻魏,临了是赵国花钱出力却一无所获,秦国人却下濮阳,灭卫国,攻占了魏卫的几十座城邑,设立了东郡。赵王偃一时要泄愤找回脸面,一道圣旨不管死活叫庞煖攻齐。庞煖足智多谋脑子一转,当时命傅抵率军攻打齐国的饶安,跟着又乘胜前进南渡黄河占领了平邑。捷报传回邯郸,赵王偃找回了脸面,庞煖躲过一劫,却不想把这傅抵撂在了齐国境内的背水死地。
此时傅抵闻报,说秦军已在城下展开,看那架势马上就要攻城,他赶紧带了亲信随从,奔上城来查看究竟。
黄昏朦胧之中,只见黑压压一片人马,足有一两万人,却是横七竖八不知摆的是个什么阵型。再一细瞧,只见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带着十几个随从正沿着城墙远远查看,指手画脚,神气活现。
傅抵一指问道:“秦将什么人?”
“回将军,秦军将旗是个‘胜’字,想是秦伍大夫辛胜。”
“什么来历?”
“据说是个盗马贼。”
傅抵心中不屑,想想却又有几分嫉妒。一个盗马贼也耀武扬威爵至伍大夫,自己出身名门,祖上做过赵王的太傅,只因家道中落,只统兵三千做个送死的前锋裨将。看着辛胜骑在马上指手画脚心中有气,他便一指辛胜对随从道:
“放箭,把那盗马贼给本将射杀。”
中军小校看了看回道:“回将军,够不着。”
“妄言!”傅抵瞪眼。
身边几个护卫要显能,都张弓搭箭使足了力气,“铿”的一声射出去,果然是够不着,箭矢“噼噼啪啪”在辛胜几十步远处落地,惊得辛胜赶紧勒住马。
人一紧张就容易现原形,只见辛胜骑在马上,虽是一身将军的行头威风凛凛,一惊之下却不免耸肩缩脖,贼眉鼠眼四下张望,傅抵在城上看得哈哈大笑,一指辛胜高声道:
“尔个盗马贼,终是一副贼鼠之态,本性难移。哈哈哈哈!”
辛胜这才发现城上有人,一时大怒,朝城上骂道:“你什么人?敢羞辱本将,找死啊!”
“尔就一盗马贼,秦王有眼无珠用尔鼠辈。”
辛胜这会儿才看清,城垛后面有个将军模样的人,想是傅抵,他便一指道:“你个不知死的东西,你等着。叫傅抵来说话。”
“本将军就是,怎么着?”
“傅抵,爷谅你城中不过几千人马,又是背水死地,你要知趣,赶紧弃城渡河回家。不然爷一声令下,一鼓登城,捉了你割你的舌头!”
傅抵哈哈大笑:“好啊,本将等着你。本将军城中有好马无数,等你个盗马贼来取。哈哈哈哈!”傅抵参加过河内击蒙骜的战役,当年是一路秋风扫落叶痛击秦军,如今又连克齐国的饶安、平邑,一时心高气傲,根本不把辛胜放在眼里。
城下辛胜被他气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指点着城上,半天道:“好,你等着,咬牙闭嘴看好你的舌头,明日爷就割了它下酒。”
傅抵看着辛胜举起右手,以为他要下令攻城,却不想憋了半天,憋出个“撤”字来,跟着就听一通铜钲响亮,横七竖八的秦阵收拢了起来。
傅抵哈哈一笑:“盗马贼果然是鸡贼,假装胆怯退兵,半夜好来偷袭。此等雕虫小技,只能骗骗小儿!”
辛胜原本已经准备跟着大队退去,此时又拨转马头冲着傅抵道:“好,有种你等着,明日辰时三刻,爷堂堂正正列阵攻城,一鼓不下你这平邑,爷跟你姓。”
“本将可不要你这盗马贼的儿子。哈哈哈哈!”
辛胜气得拨马就走。望着秦军在暮色中退得了无踪影,傅抵转头吩咐道:
“传令各部,今夜务必小心防守,这贼子必来劫城。若有差池,本将立斩不赦!”
7
整整一个晚上,平邑城里的赵军紧忙活。一部驱赶百姓挖土堵门,一部动手砍树制作滚木礌石,凡是能砸死人的东西都往城墙上搬运,更准备了许多引火之物,一旦秦军架设云梯登城,好用火攻。
一切准备完毕,早已过子夜时分,傅抵不敢叫士卒休息,一声令下要其登城驻守。此时初春时分,黄河还没完全开冻,原本就寒冷无比的西北风,再在河水的冰凌上一裹,更加的冷彻入骨。
忙活了大半夜的赵军士卒,一身的热汗,又肚里空空,此时蹲在城墙上,不一会儿就觉饥寒交迫难以忍受,再被这寒风一吹,立时冻得直打哆嗦。士卒打熬不过,就央求伍长、什长,把那火攻之物燃起来取暖。有个胆大的起了头,立时就蔓延开来,顿时平邑城墙上燃起一条火龙,甚是壮观。
傅抵刚回衙门府,被底下人一通惊呼,出门一看,只见天光血红,紧奔几步到街衢中央往城头瞭望,但见城上一片火光,他以为秦军偷袭登城了,细一看又怪异,怎一点儿呐喊声也没有?策马上城一看,都是自家士卒在拿守城之物燃火取暖,当时大怒。他不问青红皂白,立刻下令杀了眼前一个什长、一个伍长,连带一伍四个士卒。中军小校带着人,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策马在城墙上奔驰一圈,吓得一干卒伍赶紧灭火跪在地上求饶。
傅抵气哼哼地拨转马头,刚才还火光通明的城墙,一时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
这么着折腾了一通,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看看西边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傅抵自己也是饥饿难耐,只好下令叫士卒开饭。城里忙活一通,饭食都运上城墙,卒伍刚吃几口,突然就听见有“咚咚咚”的跑步声传来,往西一看,秦军四路纵队,沿着官道跑步而来。傅抵闻报,赶紧扔下面前的吃的喝的,策马上城,抬头一看日头,真是辰时三刻分毫不差,心说这盗马贼搞什么鬼?
城下一通号角,秦军又如昨日般横七竖八列阵。
傅抵也下令鸣号,传令准备厮杀。
看看城上自己的卒伍都严阵以待,傅抵转头再看城下的秦军,却没见其抬着云梯,他一时好奇,没有云梯怎么攻城?
此时城下一声长号,跟着就见横七竖八的军阵中走出两百来人,每人手里提着个大家伙,看不清是什么玩意,两列横队站好了,开始向城下推进。眼看着快要进入弓弩射程了,队列中一声号令,所有人都把手中的家伙往前一顿,傅抵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溜门板,不觉哈哈大笑:
“没见过如此胆小如鼠的军队,竟扛着门板攻城。”
城上的赵军受主将感染,也都指着城下笑骂嘲讽。
城下复又一声号角,秦军阵中突然蹿出一群人来,眨眼间都钻到门板后面没了踪影。跟着又是一声号角,城下传来吼声:“降秦不死!降秦不死!”
此刻那些门板开始向城下移动,整个军阵也开始动了起来。一队约有一千来人迅速占据了门板原来的位置,三梯队摆开弓弩,张弓搭箭指向城头。更有两千来人分列六个纵队,运动到弓弩阵两侧,他们都手持盾牌佩剑准备冲锋厮杀。所有的人都跺脚击盾,齐声高喊:“降秦不死!降秦不死!”低沉的吼声震得大地城墙似乎都在颤抖。
傅抵在城上看着,不由得收起轻蔑戏谑,一股紧张涌上心头。此时那些门板已经被推进到弓弩射程之内,傅抵立刻拔剑在手高喊:“放箭!”
中军小校连带着伍长、什长跟着狂呼:“放箭!快放箭!”
赵军开弓放箭,“刷刷刷”一排排箭矢朝门板射去,有的扎在门板上,有的射空了飞走,更有一些从门板上弹落在地。那些门板却不为所动,秦军继续在震天动地的吼声中向前推进,从容不迫中透着自信和蔑视,势不可挡。
傅抵紧张之下不觉定睛细看,这才发觉这门板其实不是门板。看上去不重,不像是木头的家伙,而且上沿向后有个弯头,把后面躲着的人护得严严实实。城上的箭矢射上去,有的扎在上面如刺猬般,有的干脆弹落在地,丝毫也伤不到躲在后面的秦军士卒。
傅抵有点儿慌了,看看门板,复又看看城墙,心里安慰自己:你总得近前来吧,总得攀城吧,到时候礌石滚木不信砸不死你。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那些门板已经被推进到城下,城上的箭矢射过去,已经把门板扎得如刺猬般。
他转头朝城上大喊:“礌石滚木伺候,火箭准备!”
他这儿一句话没说完,只听远处秦军的阵列中一声号令,一排火箭从秦军阵中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烟火的弧线,不偏不倚都落到城墙上。火箭本身的燃物立时冒着烟火引起城上一阵躲闪混乱,跟着又燃着了城上原有的茅草树窠,随即又引燃赵军堆积的火攻之物,一眨眼间,城上一片浓烟火光。赵军惊呼,四下扑火。
可是就在这时,又是一排箭矢落下,忙于扑火的赵军当时中箭无数。
傅抵大惊,赶紧狂呼:“隐蔽!快隐蔽!”
赵军闻令,于一片混乱中连滚带爬躲到城垛下,惊慌失措地扑打着身上的火苗。此时秦军阵中一排排箭矢有节奏地腾空而起,又都准确地在城墙上落下,压得赵军抬不起头来。有几个名士卒想要起身还击的,立时被乱箭射杀。
就在这工夫,城下的那些门板突然同时被启动,快速往城下冲来。傅抵的中军校尉看了惊呼道:
“将军,秦军冲过来了!朝城下冲过来了!”
傅抵从城垛缝中往下一看,果不其然,他赶紧大喊:
“滚木礌石,砸!砸烂门板!”
赵军闻令刚一起身,一排箭矢飞来,当时惨叫一声扑倒一片。
“将军怎么办?敌箭矢太密!”
傅抵抬头望天,正好一排箭矢又飞了过来,四下看看,赵军卒伍都吓得蹲在城墙垛下不敢起身。
“不要慌!箭矢总有射完的时候。没有云梯,看他如何登城。待敌人上来,再用礌石滚木给我狠狠地砸!”
“将军高明!”
说话间,傅抵再往城下看,只见那些门板已经被推进到距城下三五步远近的地方,跟着就见躲在门板后面的秦卒一跃而出,他们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呼啦啦”抛向城头。绳头有抓钩,立时都挂在了城头上。
傅抵一愣,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