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自然界示教前拯救动物——人为灾害始于学校
动物们是没有灵魂的机器吗?
何谓反射?
动物(如狒狒)行为的研究成果是否能帮助我们建立适用于人类的模型呢?自诺贝尔奖得主康拉德·洛伦茨的系列著作出版,这已不再是个问题——尽管本书写作时,他有关动物心理学的理论尚在初期阶段,且仍存有缺陷。
不过,现在仍有很多人排斥这种做法,尤其是一些生物老师。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将动物的行为模式套用到人类身上。鉴于本书欲论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一观点的重要性,我将引入下文作为一段小插曲。下文将通过对动物行为准则的探讨,来确定人类的地位以及评判人类社会与行为合理性的理论基础。
在德国,生物学科教学的唯一结果就是:年轻人一旦走出校园踏上社会,在其接下来的人生旅途中将再也不想看见、不想听到关于自然和动物的一切东西。人们的心中盘踞着无知、麻木和冷漠,而非对生命和谐共处的理解与爱。我们就这样培养出了未来的环境杀手。只有少数教师还热爱自然,因而令人稍感欣慰。
生物学是有关生命与自然造物的学说,也恰恰是当今唯一能从各方面帮助我们的学科。人类文明深陷反自然的恶性循环之中,恰恰是生物学能将我们拖出泥沼。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使我们从非人性化的技术、理论和教条之中找到一条重返自然人性的出路。
如今,我们在课堂上传授的生态学知识过少,且仅仅将其作为生物学的一部分,但这些知识却向我们展现了保护自然环境免受污染和破坏的方法。同样,动物行为学研究成果可为我们提供走出人际关系恶化困境的答案。这正是我想在本书中呈现的内容。
可是现实与我们的期许大相径庭。学校只会教学生数蜘蛛有几条腿、花有几个瓣,让他们死记硬背腕骨的名称。高中高年级开设的生物化学课则教授学生脱氧核糖核酸(DNA)的组合形式,看到一棵生机勃勃的绿树时却只能想到光合作用。相比数学老师和拉丁语老师,生物老师深受自卑情结的困扰。为了弥补这一缺憾,生物学教师倾向于在教学实践中将知识复杂化,把它们变为可憎的“生物学累赘”。作为四个高中毕业生的父亲以及一个拥有两年教龄的生物学教学专员,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学生们硬啃三羧酸循环模型知识,却无法区分野兔和家兔。他们从未听说过促使动物交配的力量,对母性的表现一无所知,对动物的群体生活法则更是毫不了解。当我请教一位生物老师究竟何谓本能时,他支支吾吾,最后转移了话题。
本能无非就是为了揭示,源自(存在于脑干和间脑的)潜意识的神经冲动对人类行为动机的控制方法。当人的行为彻底变为非理性时,人的理智往往会受到本能冲动的误导。动物心理学能为人类有意识地控制本能冲动的负面影响提供重要的启发。
但很多顽固不化、失去理性的人认为:只有动物才会受到原始本能的支配,而人类拥有的唯一本能就是性欲。因此,他们为自己的性冲动感到羞耻,却不知各种本能都是为动物的生存服务的。本能是造物者赐予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不了解“本能”的作用方式,就无法理解所有导致下意识行为的动机。我们将在下文中对作为原始自然力的反射和本能做简要描述。
以下是围绕“反射——本能——行为动机”三段式的“补课概要”。非条件反射(如膝跳反射)是外界刺激源(如用橡胶榔头敲击膝腱)刺激感官细胞引起的反应。改用电流刺激后,感官细胞所接收的刺激会通过神经传至脊髓。电流刺激在脊髓中会立刻自动转换为神经信号并引起反应。本案例中的反应为肌肉收缩、小腿上踢。内分泌系统在受刺激时也会做出反应,分泌化学物质。
图2 脊柱引起截面扩大
经典条件反射理论由俄国诺贝尔奖获得者伊万·巴甫洛夫提出。但其错误在于,不仅将狗嗅到食物香味时分泌唾液归因于一系列生理反射,还想证明人和动物的所有行为方式都是反射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动物竟被当成了没有灵魂的反射机器。
他借助条件反射原理,发明了所谓的“条件变换器”(比如通过铃声让人分泌唾液)。反射模式迎合了政府对民众的统一管理。在苏联,个体行为研究不再占有一席之地,研究个体特性的人类心理学遭到了唾弃,大学里也禁止开设相关课程。此外,在当初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动物心理学也有着同样的命运,对此,我深有体会。
要不是这种学说的基本思想依旧萦绕在全世界许多人的头脑中,或许这一切在当今都不值一提:将动物们视作没有灵魂的反射机器的观点迎合了许多动物虐待者的想法,这些动物虐待者不胜枚举,如养鸡场场主、驯兽师、动物实验者、猎人、偷猎者等。
此外,许多人接受了“动物是反射机器”这一观点是因为它贬低动物,从而凸显了人类的智慧。这种情况发生在许多哲学家、文学家、神学家及教育家身上。但是,除了变形虫、水母、水蛭以及其他处于低级演化阶段的原始动物外,其他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情感、知苦痛、有爱憎的生命体。原始动物毫无感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只会单纯地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射反应。(我们通常所说的)其他动物与原始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本能”的有无。
情感的席位
何谓本能?
那些仅将动物视为植物性生物的人并不知道,条件反射理论已经科学地发展出了动物心理学中的本能学说及诺贝尔奖得主康拉德·洛伦茨和尼古拉斯·廷伯根(Nikolaas Tinbergen)的一些观点。它不再是行为学科的“包袱”,而被赋予了新内涵:
本能与反射类似,同样通过刺激信号(例如他者具有威胁性的姿势)表现出来。但不同的是,在本能反应中,感官细胞的神经信号会通过脊髓传送至脑干和间脑。从解剖学角度来看,这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原始脑区。这里会产生不同的情感,如开心、不悦、悲伤、惊讶、愤怒、恐惧、攻击倾向、爱、厌恶、希望。由于反应间隔时间的不同,上述及其他感情会影响个体行为。
洛伦茨最初认为本能是一成不变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情感会受思想的影响,由此产生的行为方式也可受大脑的控制与改变。
本能和情感密不可分。情起之处,必有无意识的本能相伴。人类能够感受到自身的情感,这恰恰有力地证明了本能在我们精神生活中发挥着作用。每一种本能都能让我们置身于不同的心境中。当若干本能被同时激活,便产生了混合性情感。马克斯·普朗克行为生理学研究所的埃里克·霍尔斯特(Erich v.Holst)多年研究的成果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
图3 神经通道及导向本能行为的激素生成示意图
在20世纪60年代,他将若干纤细的金属丝植入鸡的间脑。一旦有微弱电流通过金属丝穿过鸡的脑部,电流就会如鸡自身神经产生的动作电位那样在相应的脑区产生作用。只需按一下按钮,鸡就会通过神情发出信号:它感受到了恐惧,害怕一个不存在的敌人。如果用“人工神经”来刺激其脑区,鸡或是勃然大怒,或是转着圈跳起交尾舞来,而根本不去啄食眼前的饲料;当然,它也有可能感到全身疲惫,蹲下来休憩。这一技术能人为地唤起任何一种我们所能想到的情感。
如今,这类虐待动物的实验遭到了抵制。人类如此严重地侵犯了动物的精神世界,但出于道德原因却无人能对此负责。这类实验于1982年终止,迄今再未进行。但我们不应该无视实验的结果,因为它有力地证明了一个事实:当本能被激发起来时,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与之相伴。
生活在美国的约翰·奥尔兹(John Olds)也做了类似实验。他将人工神经植入老鼠的脑中。他的实验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启发:在本能被激发时,有一块脑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脑区即所谓“愉快中枢”。
这一认知解释了为什么动物会根据本能发出的指令行事:本能会给动物们带来乐趣!因此,动物通过精神控制本能行为同样非常困难。欺凌弱者会为它们带来乐趣。不幸的是,控制本能会大大削减动物们的乐趣。
在用老鼠做的实验中,一条金属线被当作人工神经植入这种啮齿动物的间脑中。每当研究人员将0.08毫安、5伏特的电脉冲输入老鼠大脑1秒时,它会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接着,研究人员在老鼠笼中安装了操纵杆。当老鼠想要自行激活愉快中枢时,只需触碰操纵杆,上述类型的电脉冲就会自动发出。老鼠很快明白了操纵杆的工作原理,每隔4秒就对自己进行一次电流刺激。它不吃,不喝,不睡,如瘾君子离不开针筒那般不停地用脉冲电流刺激自己。仅在一天内,次数竟达24 000次!它似乎失去了对进食、饮水和休息的需要。
将这种现象与瘾君子的行为进行比较没有什么不恰当。1964年进行的一项实验证明:与电流刺激一样,用(小滴)化学物质引起的“脑部点状刺激”会引起同样的幻觉。
因此可以说,本能和情感密不可分。但生物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让我们的孩子牢记:大脑是情感的唯一发源地;情感是仅属于人类的成就,并不属于动物这种“植物人一般的机器”。这种说法错得多么离谱!
当我看着我那条摇着尾巴的狗说“它好开心”时,生物老师们总是说我不应该将动物拟人化。那么,到底应该如何描述这种现象呢?生物化学家们建议:可将动物的这些行为过程描述为一系列神经电流反应和内分泌化学反应。但如此一来,他们便将动物的行为物理化、化学化,而非拟人化了。问题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
J.R.克雷布斯(J.R.Krebs)和N.B.戴维斯(N.B.Davies)是严谨的学术研究人员,他们在《行为生物学概论》中写道:“用吸引人的描述性概念——例如‘暴力压迫’‘控制’‘欺骗’——简单地论述不同的行为模式,是学术不严谨的体现……我们不会用简单直接的论述方式论证我们的观点,因为行为生物学是一个模糊的学术领域。”
海龟的两种恐惧
动物们的情感特性
我们必须铭记于心:我们无法客观描述动物或他人的主观情感。因为他者的情感世界永远不对我们开放。
举一个例子:海龟能感受到两种不同的恐惧。当海龟在沙滩上产卵时,人们轻敲它的龟壳,它的心跳会加速,因为它感到害怕。此时,海龟肌肉中的供血量会增加,从而为逃跑储存能量。
当人们在这只海龟游泳时轻敲它的龟壳,其心跳速度会明显减慢。它会潜水离开,控制自身的新陈代谢,以便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水下,避免浮到水面上来换气。这也是对恐惧的反应,但显然不同于第一种情感。没人可以感知这只海龟在上述两种情况中的主观感受,但请允许我认为它害怕了。
情感无法通过量化的方式来理解。自然科学家力求数据精确,通过数学方法准确地理解和描述一切事物。因此,他们将“情感”从研究中剔除。但情感万万不能因此而遭到忽视,因为它们是动物界最重要的现象。
我们应该将动物视作有情感、懂欢笑、会忍受痛苦的生物。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该像早期文学作品《蜜蜂玛雅历险记》《小鹿斑比》《白蚁的生命》,抑或电视作品《海豚飞宝》《灵犬莱西》《狂怒》那样,将动物的情感同人的情感相混淆。在上述作品中,人类特有的能力、对复杂关系的超凡意识、对善与恶的认知、道德行为及此类种种被赋予到动物身上。事实上,诸如此类的动物拟人化并不可信。
但是,谁又知道严格区分二者的界限何在呢?在现代人眼中,康拉德·洛伦茨和尼古拉斯·廷伯根这两位诺贝尔奖得主似乎从未出现过;奥斯卡·海因罗特(Oskar Heinroth)、艾雷尼厄斯·艾布尔——艾贝斯费尔特(Irenäus Eibl-Eibesfeldt)和唐纳德·格里芬(Donald R.Griffin)的大作似乎也已被埋入记忆的尘埃中。洛伦茨这位动物行为学主要创始人的后继者们在不遗余力地埋葬这一学科曾经有过的大师的思想。
我认为问题在于,研究所和大学实验室中的生物学家和那些在自然环境中数十年如一日研究动物生活的田野研究者在世界观上存在着差异。
以珍·古道尔为例,她花费30年时间研究非洲雨林中青潘猿的生活。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研究结果及其对人和动物的对比最初遭到了“固守讲台的生物学家们”的断然拒绝。但是,她的导师即早期人类研究者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认为:“通过其他方法根本无法获得那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研究结果。”珍·古道尔明确表示:“我学的不是校园生物学,这真是太幸运了。因为,它会阻碍我在‘人与动物的关系’这一研究领域上获得重要的认知。”
对那些在研究所中对笼中的动物进行残忍实验的研究者而言,否认其鲜活的实验对象的情感和感知痛楚的能力,固然能减少他们道德上的负罪感。其实,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把这一观点上升为学术观点,并继续传授给高校学生,学生进而将这一学说传播至中学,这是对自然的亵渎。拯救动物免遭生物老师的“毒手”吧!在此,为公平起见,我们也应该坚持在大学生物学教授那里寻找原因——可惜只有个别例外。
在各研究所中,“动物心理学”早已被更名为“动物行为学”,并被抽象化了:原本的“动物心理学”实际上已失去了其本应秉持的普遍性。除个别精彩的动物故事外,没有人愿意知道关于动物心理学的更多内容——康拉德·洛伦茨引领的这一享有盛誉的学科分支当众缩回到了无足轻重而脆弱的抽象之塔中,这着实令人唏嘘!
谁还能回忆起“动物心理学”最初的目标——探求动物心理学与人类心理学之间的联系?我只知道两位白费口舌的人:洛伦茨的学生艾雷尼厄斯·艾布尔-艾贝斯费尔特和伯恩哈德·哈森施泰因(Bernhard Hassenstein)。但近年来,他们的呼声已日渐式微。
学生脑海中的自然之树已经死去。作为精神糟粕的自然暴力的种子已然通过化学和技术在课堂中发芽。社会中的人际行为准则分崩离析,人与人在集体中无法友好共处,婚姻不和谐,家庭生活不幸福,儿童的精神世界贫瘠化,这些基于对生态学和社会学的无知的不幸正在悄然蔓延。简而言之,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