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上卷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

纵然身处不足百万人口的县级市,二十五岁的女人,差不多到了这样的阶段:或趋于成熟,却仍怀天真,懂得些许国事世事男女之事,却仍混沌不明,某些思想左右摇摆,波动起伏,像市中心广场上那圈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泉水不定期往外喷,时而向上,时而四散,时而寂静细柔,进而激越乱溅,染湿闲人的头发。周边居民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聚集在此,过去是闲坐聊天,后来就地跳广场舞。喷雾与热空气融为一体,沾在人们的脸上、睫毛上、手背上,跟汗液混合在一起,凝固,挥发,混沌不清,广场舞结束时,被男男女女带到各个街巷,化为乌有。

余文真是本科学历——毕业于本市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不过终究是个县级市。月城跟一线城市的差距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家里的长辈看到年轻人露出对大城市的向往之情,生怕子女溜走,异口同声劝诫孩子们不要好高骛远,月城小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气,应该为此骄傲自豪,言之凿凿,似乎有理。如此三番五次,月城年轻人常常主动或被动地在浮想联翩和自知之明之间摇摇摆摆。看到贫困山区生活困顿的,觉得月城人算得上体面;见到大城市街道繁花似锦,方见自己门前简陋。他们的生活,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一小块白巧克力:说有又没有,说在又仿佛不在。月城地处长江中下游,地理优势一般般,经济发展速度不上不下,无突出优势,亦无致命短板。月城的显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见”,这也是余文真的显要特征。从小到大,不起眼的余文真到哪里都是半透明人。初中二年级的春分时节,老师带全班同学到东郊去踏青。彼时的月城,少高楼少景点少探险路径,学生们远足郊游,唯有东郊西郊可撒野放松。大巴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月城便似到了尽头。车子停在一处有田有林有溪有杂草的地方。同学们带好干粮和水下车,约好下午三点钟集合回城。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窜到各处,余文真不知怎么就落了单,她独自吃掉了妈妈做的糯米糍粑,在林子里没有头绪地兜转。其间陷进一片泥潭,鞋裤沾了些泥,她不好意思见人,埋着头在小溪边搓洗,然后找一块空地支棱着两腿任太阳晒,等裤腿差不多干了,抬眼一看,四处无熟悉面孔,才发现错过了集合时间。站在被车轮深深碾压过的杂草地上,她一阵惊慌。好在时间尚早,她凭着记忆往城里去。走了很久,看到一辆公交车,花了四毛钱,坐到月城公交总站,再转往清凉寺巷的汽车。她想到学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锅,因为她的失踪。她的心里充满了庄重感,准备受人垂怜。到家时,上小学的弟弟跟小伙伴在巷口玩电动小车,父母在厨房里忙晚饭,也没人问她郊游好不好玩,干粮够不够吃。第二天早上到了学校,大家看到她,跟昨天一样的态度。下午自习课,老师拿一沓照片过来分发,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这张好,那张不好。似乎没人发现就连集体大合影上都没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议,溜出去上厕所。换句话说,合影少了余文真,返城少了余文真,其他集体活动少了余文真,都是平常事。遗忘事件等到初中毕业了,也一直没被察觉。但那天下午到底成了余文真心里的着火点,只要想到东郊,她就努力回味那块糯米糍粑的香甜,以驱赶那挥之不去的雾团。后来,但凡毕业合照,集体留影,余文真都会有意走到一旁,别人只道她是怕照相,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怕照相,她是怕那雾团。

高一时她结交了闺蜜吴利。她们初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吴利穿着蓝色的蓬蓬裙,唱主旋律歌曲,唱第二句就被发现是拿着话筒对口型,穿帮之后,台下嘘声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脚,有人叫她滚下台,可是吴利动作不走形,表情不走形,坚持到最后一句,鞠躬退下。第二天在食堂现身,她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她的镇静和厚脸皮使余文真刮目相看。吴利不矫揉造作,做事但求过瘾,不求甚解。至此,余文真成了吴利的小粉丝。到了大学,她们同校不同系。为了维系友情,余文真每天偷摸着到服装设计系的宿舍玩,有时晚了,她会从吴利的宿舍后窗悄然地滑下去。她像蛇一样在两个系之间穿梭。但凡没有课,她便到吴利的教室里和她并排坐着等下课,因其行动低调,又比旁人略低一头,从来没有被点名要求回答问题。

令人傻眼的是,吴利没有按照剧本成为一个抛头露面的明星,也没有成为主持人,大学毕业之后,立即应聘做了棉纺厂老板的秘书,后来变成老板娘……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幸运落到余文真头上。学校选出五个不同系的学生到杭州浙大参加职前辅导培训,有点儿激励好学生、向上托举一把的意思。余文真暗暗要求自己积极大胆一点儿,争取把闪光一刻拍成照片回来展示,结果,十三市共五十八个学生代表,个个或风度翩翩,或长相精致,社交能力超强,这回并非余文真消极自卑、不求上进,而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优秀学生星光闪烁,外向的高谈阔论,内向的成绩斐然,个个有特色长处,没有一丁点儿缝隙留给余文真表现。这个全然被淹没、忽略的人,自动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课余溜出去,避开同学们都喜欢去的西湖,逛了灵隐寺、西泠印社、电子学院和工大等。她拍了留念照,藏在背包里,没与任何人分享。这场培训经历和证书总算使她的求职简历漂亮了一些,有助于她后来顺利拿到第一份工作。

培训结束,月城一行五人同乘一辆大巴回月城。同行的一个英语系女孩子,不仅收获了一张“优秀学员”证书,还收获了培训班另一位学员的爱情表白。坐在大巴车上,她侧身向车窗,不停地收发手机短信,丝毫不留意沿途风景,正是她的旁若无人使余文真心生恼怒,她扭头看着窗外闪烁而过的树木和村庄,肚子空空发酸,像是好几顿没吃饭。

中途一个服务区,司机停车加油,提醒乘客下去上洗手间,余文真背起随身的包下了车,径直朝服务区的超市走去。她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一个女孩走进服务区的超市时面色蜡黄、饥肠辘辘、面临绝境,出来的时候面色红润、脚步有力,好似一瞬间长大成人。余文真在各种方便面货架跟前站了很久,仔细端详包装上的配料表,罔顾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等她把一瓶豆瓣酱拿起来,正面背面的字一一看完,才从超市走出来,那辆回月城的大巴果然已经开走了。她顿时一阵窃喜,如果命运有什么暗示的话,轻而易举地错过了这趟大巴车应该算吧,这似乎是离开月城的最好时机。然而,可笑的是,旅行必备的全部行李留在车上,随身小包里只有一些零钱和一张身份证,更加凑巧的是,正在她左右徘徊之际,另一辆标有开往月城的车缓缓停在她的脚边。一群中老年人鱼贯而出奔向洗手间。她耷拉着脸,等这些蹒跚的乘客回到车旁鱼贯而入之际,埋头挤上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她一直捏着自己的手机,等它响,盼望那陷入爱河的姑娘大惊失色的道歉声传过来,那时,她会为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震动而愧悔,她想。然而,在滚滚车轮的轰鸣声中,她的手机死寂般沉默无声,直到到达月城汽运站,没人发现她在无声地掉眼泪。她去车站值班室打听前面一班车的去向,声称丢了行李。司机被找着了,面对面站着,既不承认见过她,也不承认见过她的行李。

“我有车票。”

“捡的吧?”

为了证明是自己,她在身上四处翻找。而与她同行的四位同学竟然也如初中二年级那群人一样对她中途下车未有任何表示,她在与司机交涉无果试图联系其中一位时,发现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这恶作剧般的一时冲动,除了导致失去一只装满半新不旧衣服的行李箱之外,对其他人,对这个世界,什么影响也没有产生。

没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泼的姑娘、成绩好的学生,或者漂亮的服务员,她们总是被赞赏、被关照,简直无缘无故地,甚至因为她们的任性和自私,会被重视、高看一等,被幸运、机会和赞美包裹,当然,也会被一切的权势吸引、玩弄和利用,处于危险的边缘,但是余文真像被筛子眼过滤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几无人留意她。作为一个始终不被看见的人,余文真觉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扫帚,搁置在角落里,见风被风刮,见雨被雨淋,实在无关紧要。

“这个无情的世界我恨你。”她在日记里写下来,明知不会有人发现,却又把这页纸撕成碎片,扔进了马桶。

毕业之后,余文真亦在“安稳过生活”和“勇敢闯世界”两个念头之间切换。月城有类似特征的姑娘无处不在,且日益增多:对冰淇淋、咖啡、口红、黑色的长筒靴有天然好感,但是,四肢发达而不勤,物欲重却手头紧。余文真理想中的生活档次是中等偏上,但实际里是中等偏下。工资一半交给妈妈,另一半中的一半必须存起来,如此一来,手头紧巴巴,简单地说,不算是特困户,但绝对没有水晶鞋。余文真几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似有似没有。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羞于和闺蜜私下谈性,更不敢公然自嘲。和她一同入职的同事们,脑子里只有肉眼可见的小事,话题最多的还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然而性的吸引力还不是生命中顶重要的东西,比起暗地里的愉悦,她更喜欢想象和白马王子牵手亮相时的万人瞩目。遇到飘着细雨的黄昏,她的心突然狂野,想奔跑起来。有时候大白天睁着眼睛梦到浪漫的事发生,梦见陌生男人在大街上捧着玫瑰花求爱,是的,很土,不要紧。或者带着她去香港、去新加坡。甚至幻想接连收到数十封没有署名的来信——反复向她倾诉相思,但没有勇气表达——她会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侦察到写信的人,正是三年前曾与她擦肩而过,也被她反复想起的那个人,那样一来,如同一道闪电,她的生活就会“嗖”的一下腾空而起,里里外外全然不同。

二十五岁前,余文真也心血来潮过,幻想痛痛快快地加入一场战争,自然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拯救被困在废墟里的老弱病残孕,最好对世界格局造成一定的影响。为了光荣,也为了伟大。然而,不久后,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突然而至,和月城一般大小的好几个县城及周边沦为废墟,举世震惊。好多天余文真和同事们都守在电视机边上看救援进展,恨不得扑进电视机里去扒拉人,但是最终,她只为这场惊天灾难捐献了400 CC血和五百块钱,而已。

正是这一年,伴随着巨大的天灾,她遇到的一个人,将彻底改变她的生活。

月城城区,从地图上看,形似弯月,面积不大,也无甚显要特征,但四方残留的残垣断壁和一条干了的护城河为证,她是有过几百上千年历史的。斗转星移,如今城里城外界线模糊,城乡分界线,或是稻田和公路。城里总共两个有湖的公园,一到周末,人满为患。二十层以上的建筑寥寥可数,狭小的巷子倒是随处可见。余文真全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清凉寺巷,可是这个巷子既不清凉,也没见着寺。不过这城里名不副实的地方多——“鱼矶”,无鱼,无矶,无石,就是一个土丘,现在做垃圾集散地;“明府巷”,不明亮,也无府邸。月城人亦很少较真。这城里有许多的东西失了出路,没了踪迹,像一幅龟兔赛跑图——兔子溜了,乌龟还没到,画面上只有几棵不相干的草。

清凉寺巷道,长约三百米,余文真家在巷底。巷口,夏天摆着冰柜卖冷饮,冬天有油桶烤红薯;左侧拐角有一个报刊亭,兴了两三年,没等人眼红,就冷清了;修鞋的摊子是白天摊开,晚上收起来,摊得潦草,收得更潦草。往巷子里走两步,就算半私人领域了。余文真每次进出,头顶是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电线随风晃动,两侧脚边是纸板箱、腌菜坛、塑料花盆,再就是自行车、摩托车倚靠着墙,留下两个身位的空间,供人侧身进出。左右几十扇斑驳的老式门窗后,数双或清澈或混浊的熟悉眼睛相迎相送。一直走到巷子最里头,左侧这户是余家。门口竖着一只方凳,方凳上摆着一盆发财树,旁边还有两盆三角梅,养了很多年,树干有两岁小孩的手腕粗了。进入到门里,则另有风景,方方正正的老式衣柜,裸露出水泥的圆形立柱,形似宝塔却在穿堂风里摇摇晃晃的蚊帐,怎么看怎么邋遢,到了晚上,轮廓浮凸,影影绰绰,倒有几分神秘,不免浮想联翩,可是一俟天色大亮,一切又明明白白到令人厌烦了。早上出门上班,扑面而来的先是五颜六色的滴水衣服:大裤衩、小汗衫、破成条的抹桌布一字排开晾晒在巷子口,好在大白天都在单位上班,这些东西从眼前和从心底都能干干净净清除,傍晚回来的时候,那些衣服全部都被收进屋了,剩下光秃秃的竹竿支在那里,等到可以收放的折叠桌撑开,一顿能容纳七八人围坐的晚餐就开始了。下班的邻居会侧身让过这个餐桌,顺便瞄一下这户人家的伙食。其实都差不多——腌豆角、酸萝卜、炒青菜,如果天气实在太热,会炖一只鸡蛋或者煮一碟花生,一瓶啤酒慢慢品,算是巷子里标准化的惬意人生。每年夏天,户户都有在家门口吃晚饭的经历,简直就是光明磊落的良好风尚。巷子里家家一日三餐的饮食结构几乎一模一样。换个角度看,就是相互模仿、相互抄袭的结果。这些平凡努力、永远留意工资最后两位数的大小、把用不坏的劳保用品堆在餐桌底下的工人家庭几乎都没有秘密,不管内向外向,说起话来都顾不上隐私,洞开的门,为着透点儿风而长年向外敞开着的窗,窗口都是忙里偷闲监察外人家事的眼睛……缺腿的椅子摆在自家地盘的屋外,不能用,也不扔。拾破烂的有时当着人家的面,试着搬一搬,不为卖钱,屁也卖不着,就是为了逗逗这些好笑的吝啬鬼们。“不要偷!”说完了发现这个逻辑不成立,板着脸退回屋,椅子呢,就一直在原地。

渐渐地,太阳的最后光辉被西边的房顶挡住,黑夜慢慢罩下来,空的碗碟收到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个全新的陈旧夜晚便又正式开始。

这条巷子,容纳了余文真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时光。

一年过完了,又开始了一年,让人以为永远不会变了——清凉寺巷式的家庭,做父亲的严肃保守,母亲则是絮絮叨叨,做父做母既是拷贝,也是继承。如此日复一日,三点一线塑造出来保守的性格,形成一个看得见的舒适圈。越过这个圈,就越过了惯例和义务,到达不同。这“不同”令大家坐立不安。想象中的尴尬处境令人赶紧退后缩回。巷子里有位邻居,是位转业军人,他有两条选择:自主择业,每月仍有保障;或部队安排工作,工资待遇降低。出于对安全感的需要,他从一位团级干部变成居委会普通工作人员。所有人都理解他退缩的根源,如同理解冰雹打在脸上那微微的刺痛。起初余文真以为自己的理想出现了偏差,后来才发现邻居和弟弟也有此感受,没有人意识到这种恐惧心理和其他许多偏见早就控制着这一群人的生活。父母们不肯大声表扬子女,亦不敢自我嘲笑,幽默更是稀缺品质,如果有一个女孩化上浓妆,和某个男子走近些——虽然不一定有男女之间的事,但逃不了暧昧的气息,如此一来,她不是背叛了她的好名声或者父母的好名声,而是背叛了整条巷子。

到余文真参加工作时,这个稳固的名声下降了,因为不停地有人出去——最值得反复提起的是考上清华的那位小哥哥,走后杳无音讯,不仅妻儿不回来看看,接出去的父母竟然也乐不思蜀,一去不返。他家门上的不锈钢锁一开始还闪闪发光,经过灰垢、风雨和光浸染,后来和门框一起变成了黑色。再后来,另一位老邻居搬走了,承租方请来施工队,在朝街面的方向开了一道门,不几天,一个小型理发店开张了。开理发店的小姑娘是砀山县人,她的店面自然不能跟理发连锁品牌相提并论,她有自知之明,目标客户锁定住不太讲究的中老年人,巷子里的邻居成了她首批拉拢的对象,她对每个长了头发的都那么客气,笑得那么甜,加上她本身又那么年轻,在迎着亮光的巷子口站着,像一颗明亮的珍珠,吸引了全部男人的注意力;巷子里那些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们的小小任性和叛逆,都被这位穿着紧身衣、露出肚脐的理发店小姑娘比得黯然失色。这位赢了战争的将军完全不自知,每天还在致力于为占有更多的头皮而热情洋溢地向每个路人绽放笑脸。终于有一天,巷子里的母亲们怒火攻心了,她们联名要求她的房东赶走她,理由是她穿着暴露,举止轻浮,带坏巷子里的风气。余文真看到妈妈连着好几天在跟几个邻居嘀嘀咕咕,到了下个星期,效果出来了:这个理发店的小老板娘带着深表无辜的表情委屈地跟房东理论,出于年轻气盛,她不愿意更改着装风格——或许意识到迁就了也没有用。谈判陷入僵局,不久后撕毁合同决裂。决裂之前,巷里巷外的老邻居们已经不敢照顾她的生意了,理发店很快关张了事。她走的那天,雇了一辆卡车,无声地把转椅、美发加热器、烘发机往车上放,她费力地踮起脚,帮司机搬放物品,收敛了笑容,扎起了马尾,反而使人觉得可以信赖,甚至可以继续相处,然而,于事无补,那辆旧货车排出乌黑的尾气,轰隆隆不见了。砀山姑娘的笑容真如夜里开放的昙花,说是谢了,却一直在有些人的心里开着,包括那些恶语污蔑过她的妈妈们。那间房后来又被租去做打印室、炸鸡店、烧饼店……几乎所有租这么小这么破旧的房子的,都被证明比房东更穷,更渴望发财,发财梦也更容易破灭。出租房屋到底让巷子里的人尝到了甜头,另一侧的墙体也凿开一个门,创造了另一个门面店。失败继续上演,败北了一波,会重新贴出招租纸,吸引下一批小倒霉蛋。几年工夫,周边一幢又一幢端庄而明亮的新房拔地而起。像从深睡中醒来,清凉寺巷人恍然大悟般地达成共识:时代在前进,这条小巷太老,不适合年轻的下一代居住,甚至所有的人,包括八十六岁的老婆婆都应该离开,去住客厅通透、卧室带有卫生间的大房子。

这条共识起先只是一句闲聊,后来像兑了水的墨汁一样洇到所有人的心里。适龄青年相亲的时候,不仅要有房,还要隔音效果好、开发商实力强、核心地段,比如小区附近有医院和公交站台,去超市和菜市场近而便利,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在城东——听说在建开发区,可是老城区人清楚地记得,过去那地方是枪毙罪犯的法场,新中国成立后又造了几座大化工厂,到处是沟渠和田地,言下之意,那地方又乱又杂,是穷人和农民生活过的,去那里买房很掉价;城西更不能,那里地势低,瞧瞧那些不长草的沼泽。沼泽上的房子能不塌?这口气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天气预报专家用十分庄重的口气预测明天下雨还是下雪,以为天下事,最重要就是雨和雪。住在清凉寺巷的人被城区是黄金地段这个概念套得密不透风了:城区、地段、医院、学校、高人一等……

余文真自小和母亲的关系都略显疏离。她肯定没有达到母亲对她的期望,母亲倒没明说过,但看到女儿脸上的目光永远快速而短促。母亲精明但缺少想象力,自己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模仿别人,余文真观察到了这一点,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点,但她同时继承了父亲有什么话不肯直说的性格,凡事只放在心里头,久而久之,日常相处带着不言自明的抵抗,不剧烈,刚刚好能被感觉的程度。

余文真十岁的时候,父亲余世福和母亲沈国芳双双遭遇下岗的威胁。他俩都是在山芋、玉米和萝卜干的滋养下长大的一代,因为饥饿感贮存在记忆里,使他们不得安宁,无心读书,又或者不是自身的原因,是大趋势造成了他们容易受到惊吓的性格。父亲在造纸厂上班,安心靠双手供养家庭超出温饱线的水平。他常常羡慕脑子好使的人,他对于连续使用四字成语的人充满敬意——或者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人,对他来说,那是有文化有知识的象征。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张口闭口还是忍不住会“去他妈的”。余世福的厂子说要整改革新,本以为刷墙建档,结果是裁员瘦身,搞得人人自危;而沈国芳所在的新安百货大楼的生意也相当不好,虽没有明说裁员,却悄悄地解雇了一大批合同工,沈国芳脾气一向不好,得罪过负责人事的经理,这是她患得患失的主要原因。那一整年,余文真体会到了无声的恐惧。父母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商量对策,有时候声音格外大,有时候又特别小,话题无非就是请谁帮着说几句好话,或者就是猜测给谁送礼管用。巴掌大的房子里流窜着不安的空气。在等待命运裁决的一年中,伙食质量下降,弟弟因为感冒没有及时送医,引发肺炎,高烧四十度以上,幸好邻居们晓事理,一再给出忠告,才及时去了医院。医生说再去迟些烧坏脑子也未可知。说来可笑,当时并不缺钱,而是对失业造成的后果的悲观预测,导致他们恨不得把钱袋子缝死糊进墙缝里,整个夏天,连一双拖鞋都没有买。最终,贫困潦倒的窘迫并没有出现,父母的单位都安然渡过难关,但他们心有余悸,之后说起来,仍不免再三谢天谢地。这一年的遭遇之后,全家四个人都显而易见地爱惜金钱。第一个月拿工资,余文真意识到父母过度谨慎,开始无声地刻意回避去父母一贯进出的便宜小店购物,又攒了几个月,也学吴利去提高消费。那时城里四处冒出购物中心,商场和店铺到了三步一见、五步一遇的程度,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经过,躲都没处躲。揣着全部工资站到大洋百货闪着寒光的珠宝柜前的余文真佯装镇定,然而,她转悠了很久,没有一个人上来招呼她。营业员每天要看到多少人呐,余文真缺少消费能力都写在脸上呢。没有人看到她对物质的欲望塞满了每一个毛孔,准备倾巢而出的决心。最终她悻悻而归。

余文真的形象始终如一:头发极其浓密,小时候跌了一跤,额头磕到了石头上,缝过几针,所以喜欢用刘海遮拦住,后来那个疤痕淡到看不见了,可是眼睛习惯了隐匿在刘海下,加上她喜欢低头,这样一来,她的半张脸都模糊不清。二十五岁的余文真,形象含糊,还有些营养不良,可赖在少女行列,亦有老成世故之感,板住脸,俨然已婚人士,正操持一日三餐。

余文真大学毕业前夕第一次投简历,就被复韵集团月城分公司接纳了。此后她一直在该公司做文员。复韵集团蒸蒸日上,旗下有五家上市公司,分公司开到了海外。这工作说出去还算体面,薪水也不错,增加了她在男朋友跟前的分量。不过工作了三年,她明白自己就是大型设备上的一颗螺丝钉,能有什么前途呢,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前途。

彼时的余文真,一切按部就班,在自叹不如和盲目自信之间来回晃动。她这个年龄,如果有什么能够确定的,就是明白自己的魅力,对什么样的人有效,对什么样的人完全无效。二十五岁,略知世事艰难,有恋爱对象,但仍对爱情怀有向往。这么说吧,如果金鱼让她许三个愿望,她本能地想要美貌、珠宝和房子,但是冷静一想,若这机会真的到来,几乎所有人都会许下此等愿望,金鱼一定会觉得无限鄙视,那就来点儿不一样的吧。让他们看见我吧,看见我没有回到车上,回到城东郊外把我带走,亲爱的金鱼。

二十五岁的余文真,尚不知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不明白,时光渐渐向前,不是所谓的高考成绩和偶然得到的一份工作决定你一生的命运,相反,是那不经意的某个普通时刻,既听不到惊天动地的开场白,也不会有锣鼓喧天的预备铃,一切都会突然而至,让生命变得完全不合常理。

2008年的初春时光,余文真和男友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正如海伦·罗兰所说,一个姑娘最艰巨的任务,是证实男人的意图是严肃的。每个足龄姑娘都本能地领悟这个任务的艰巨,因此,相亲必不可少。余文真的男友是严肃认真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俩共同的熟人家里,她暗暗说服自己不要抱有希望,有趣的灵魂怎么会接受相亲。周雷是一个装潢公司的设计师,他一动,脸上厚厚的镜片发出沉闷的闪光,她认定他是无趣的书呆子,但是等他转过身去泡茶,他白色的T恤背面印着一大串英文:THE LOVE THAT LASTS THE LONGEST IS THE LOVE THAT IS NEVER RETURNED.“永久的爱就是没有回报的爱。”余文真刚刚在心里把它磕磕巴巴翻译成中文,周雷便转过脸对着她,镜片上的光线又闪动了一下,这会儿似乎与刚才截然不同了,之后他弯下腰,把那杯茶小心地放到余文真面前的茶几上,嘴角轻微地咧了一下。房子里有孩子们在打闹,他的声音很低,余文真似乎听到他调皮地说:“哟,你懂!”一瞬间,余文真心花怒放,觉得与这个男人心有灵犀,她端过茶杯啜了一口,觉得这杯红茶别有一番滋味。

周雷在本市一家规模很大的装潢公司上班。他帮客户设计各种大小户型的房子,以实用、省钱和物超所值为己任。他带她去过一个客户家,一套客厅三面落地玻璃的别墅,院子笼罩在翠绿的竹荫里,还有一块网球场大小的草坪。一堵玻璃围墙隔住了马路,可以看到马路一侧是市图书馆,另一侧是购物商场,但商场和图书馆都看不到这个房子。“简直隐秘到极致!”参观完,他耸耸肩膀,做了一个鬼脸,大有“终于见到世面了吧”的意思,丝毫不见嫉妒之心和攀比之意。说余文真目瞪口呆一点儿也不为过。她想,有如此平和心态,当初就算换个再胖十斤,或再矮五厘米的相亲对象,他会不会也欣然接受呢?

在房子户型、结构、朝向、玄关、设计等多方面,周雷算是见多识广,经验教训都很丰富,但到目前为止,他依然和父母住在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小区,那个小区余文真听说过,又老又破,挨着臭名远扬的垃圾处理站,因此他说起自己的家庭地址时,她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以为这里早就拆了,毕竟这样的“老破小”屈指可数了。她脸上的表情被他捕捉到,并且进一步放大理解了,他没好意思把她往家里带,所以余文真还没有正式以未来儿媳妇的身份见过他的父母,只约在茶餐厅吃过一顿饭,还有其他几位亲戚在场。

深入交往之后,余文真发现周雷相当有板有眼。他吃饭的时候认真吃饭,工作的时候认真工作,几乎不做突兀的事,没有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她抱怨他沉闷,沈国芳赶紧告诫说:“咱们也是普通人家,样样普通,没资格挑剔。”话直理不糙,及时堵住余文真的小怨怼。此后一生,大概率要庸庸碌碌地过了。她想。

直到她遇到了章东南。

章东南是广州总公司派下来的督导人员。他一方面传达上层各项方针政策,同时要把一线市场的动态悉数掌握。出于管理艺术,复韵公司的督导通常不固定分管地区,因此说白了,应对他的到来不需要过度殷勤,亦不能过于随意。他进办公室的时候,有人问候章总,他点头微笑致谢,又有人喊他章先生,他也回应。视察了几天,公司组织中层以上员工在四楼会议室开了个总结会。章督导对上上下下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就调研的管理工作提出稍许质疑,口气有一定程度的紧迫感,但末了,又给予了更大的肯定和期许。总而言之,他让人相信自己是个内行,看得懂门道,但又惜才开明。一句话,巡视结束,上上下下都很轻松、欢喜。

因此,余文真也发现了督查工作的微妙之处。说不重要,它是单位大小会议必提的事项,每顿饭都安排在食堂的包间里;说他重要,一把手没有陪伴身侧。余文真隐约明白,即便是上面来人,职位大小也是虚虚实实,难以界定。

章东南离行前,公司在狮王府安排了一个欢送晚宴。狮王府是月城的招牌饭店,余文真经常路过,从未进入过。忐忑踏进门,服务员引领,到达包间,宴会厅水晶吊灯闪烁,四壁裹在锦缎之中,一张二十人的大圆桌,圆桌上方吊着的水晶灯微微颤动。落座时,王副总安排余文真坐在章督导边上。为什么要求她到场,为什么安排她坐他边上,余文真统统不知其所以然,想着领导们把她列进去,一定有道理,于是顺从地走到指点的位置坐下来。离她远远的,还坐着一位女性,是平时也不怎么抛头露脸的人事部副处长,她年老,面色微黄,冲余文真温和地一笑,笑过后又变得木讷无言。王副总对余文真说,小余,你要把尊贵的客人陪好,让客人像在自己家一样。余文真几乎没有什么应酬经验,知道领导不过是说说而已,仍然紧张到手心沁出了汗。

章督导笔直地坐着,虽然背肥肚厚,却不显丢份,他跟人打招呼,碰茶水轻酌,举手投足都不疾不徐,张弛有度。坐在他边上的王副总倒也风度翩翩,气度上与他旗鼓相当,可是作为主人,必须要寻找话题,介绍来宾和菜品,话说得多了点儿,章督导的尊贵被凸显出来。

余文真正在胡思乱想,章督导却偏过头来,对她轻轻一笑说:随意一点儿,像在家一样。

余文真点点头,表示遵命,随后侧过头隐藏了一下自己红起来的脸。她脸红,是两次听到“家”这个字,令她不得不想到清凉寺巷那紧巴巴、刚刚能转得开身的过道饭厅,环视当下,倍感滑稽——她意识到自己缩手缩脚,不过这些人又不知道她的底细,于是挺了挺背,佯装镇定地看向桌子。桌子中间是一座漂亮的塑料园林。园林外侧是一片绿油油的塑料草地,草地边有一座塑料微型假山,挨着假山的白色凉亭内雾气氤氲,倘若再盯得久些,忽略掉四周正襟危坐的人,会当自己真坐在江南某个公园的一角。

有那么片刻,大家都略显拘谨,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只要有人举杯,余文真就会立刻双手端起酒杯,快速地抿一小口,几乎不怎么动筷。章东南的举止则优雅自然得多。他举筷,探头进食,纸巾擦嘴,闭唇轻嚼,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余文真头一次见到吃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人个头不算高,臂膀很壮实,眉毛浓密,眉峰很突出,而且离眼睛很近,都说这样的人脾气暴躁,但他的脸上竟洋溢着亲切的笑意,消散了相当多的严肃性。听别人说话时,他微微后仰,露出醒目的啤酒肚。他一口听不出乡音的标准普通话,说话时鼻音略重,但声线有力,语速不快不慢,节奏悠缓。有人问他老家在哪里,他说他就是本地人,听者一致表示不信,觉得这是一个善意的玩笑话。酒桌上的话题表面上天南地北地变换,其实是有技巧的,主人有心寻找客人感兴趣的话题,如同大海捞针,捞到一根,就抓住不放。章督导深谙其道,接过来,串起细细的线,拉长,拉长,快没有力道了,放下,探进下一个话题——想打开主人们的话匣子,让他们不那么累。他的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感染着其他人。有人邀请他下次继续光临。

“当然,我非常喜欢咱们月城。”他说。

坐在他右侧的领导谦逊地说:“我们这小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饭菜不可口,让领导受委屈了。”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更精妙更朴实更宁静。”

他一说完,听者如余文真却隐隐觉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因为月城人最不喜欢听的就是“朴实宁静”这些字眼,它们的潜台词其实就是——落后、落后、落后。

像是听到了余文真心里的嘀咕,章东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停留的时间略略有一点儿长,余文真立刻面色绯红,心脏在胸口猛烈地撞动。余文真后来反复回忆那个情景,那停留稍长的一眼像是时间停顿,又像是时间跳跃。她低下头,面前是白色的碟子,里面几无食物沾染的痕迹,她握起筷,想要去够转到眼前的菜,模糊中,仿佛那双温和又威严的眼睛,仍然在追踪她。太阳穴像被一束光渗透了,她不觉一阵悸动。见大伙儿都理解错了,章东南清清嗓子,更加真诚地说:“我们都被某种观念洗脑了。其实,小城市氛围也低调亲切不虚,是一种年岁聚集起来的特质,有人情味。但是现在,大城市对小城市的文化侵略正一发不可收,大城市的生活方式、产业结构和消费习惯,都成了一种辐射效应,在自觉不自觉地影响和破坏小城市文化。所谓知识输入、文化输入、经验输入,在我看来,修一样的路,造些一样高的大厦,表面上有相似性,内里根本不是一回事。大城市对小城市的破坏性影响,也可以说是侵犯现象,还是严重的——”

他说得正起劲,对面的一位男士已经得令起身举杯,他趁着章督导换气的间隙,趁机高喊了一句:“敬您一杯。”说完,举杯仰面一饮而尽,之后,亮了亮空杯,握拳致敬说,“章总,欢迎继续侵犯,请带领繁华和发达来侵犯我们吧!”说完,怕人不懂他的幽默,连做两个鬼脸。

刚刚敬完酒的年轻人旁边坐着宣传部员工小杨,小杨也举起酒杯:“敬章总,让强大来侵犯我们吧。”小杨的声音很柔软,他是一个柔软而害羞的男孩,因为害羞,他的声音稍稍有点儿结巴,捧在手上的酒杯也略略倾斜,几滴酒洒到了桌面上,他的慌张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家发出善意的哄笑,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于是大家纷纷起身举杯:

“让知识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摆脱无知的境地。”

那些还没敬酒的人,赶紧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以期这肆意畅饮的时光更绵长一些:

“让成功和富裕来侵犯我们吧。”

“让成熟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的生命充满智慧。”

“让完美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脱离狭隘和偏见。”

最后大家纷纷起立:“欢迎章总继续来侵犯我们,让我们尽快赶超你们。”

余文真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桌上的气氛瞬间火热,开怀的人们、欢快的词语、宴席中央的假山假景聚焦在一起,时空里弥漫着各色菜肴的刺鼻香味,像一个温暖的梦境,她猛然发现整个酒桌上的人都故作老成、一本正经,只有她手脚无处安放,暴露出没见过世面的傻里傻气。

“哈哈哈。”章东南脸上的神情是轻松的,几乎算是喜气洋洋、快快活活,他的笑声又亲切又随和。一个有修养的人快快活活的样子更有感染力,也可能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每个人都变得温润,就连单位一向尖嘴猴腮、面目严肃的后勤处长此刻也面色红润、两眼闪亮,看上去慈眉善目。

别的人喝了酒,会脸红脖子粗,章东南喝过酒脸色略有些发白,但是表情却有种微微的憨态,他的脸本来就略有些肉的,加上这憨态,看上去既亲切又真诚。

接过别人递来的香烟时,他特意朝余文真看了一眼。她懂了,那是表达歉意的方式:有女士在场,抽烟搞得乌烟瘴气万般不妥,但我又不好扫大多数人的兴,既然大家若无其事地已经点燃了,我就无法不点上,请原谅啊!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只一眼就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她也抿嘴回应,表示理解。

余文真注视他时,忽感他四周的人何其粗鄙。她想起沈国芳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之后,她不敢再接触他的目光,甚至有意不向他那边转过头,但始终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滑向她脸庞。

她猜章督导应该四十出头。趁大伙杯觥交错,短暂忽略他之际,他侧过脸来悄声问:

“你叫余文珍?年年有余的余?文化的文?珍宝的珍?”

“不是珍宝的珍,是天真的真。”

“这就对了。”

余文真的脸“唰”的一下又红了。她担心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她习惯被人忽视,偶有意外,倍加不适,屁股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

领导怕冷场,制造出新话题,问章督导下一站是哪里。

他说是远城。

“哦,是个大城市,好。”有人羡慕地赞叹说。对于月城人来说,月城意味着当下,而远城像个传奇。

“哪有那么好,”他兴致勃勃地说,“那里的人以身高马大、彪悍凶狠闻名,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好几起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都是凶手喝酒后炫耀才告破的。”

“他们那里有些古迹还不错。”人事处长说。

“那些陵园和庙宇有的至今七百多年了,这是它最大的魅力,其实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大开发时毁了,没保护好。”

他说完直摇头。坐在月城的酒店里,大家面色凝重、煞有介事地谈远城。余文真明显感觉重心发生了偏移,她不解其意,如坠云雾。

这顿饭吃得真够久,其间有人拿着相机拍照。章东南接过来,对着余文真“咔咔”两下,余文真没有准备,略惊慌了一下,恰逢服务员喊点心到了,她一喜,松了口气。所谓点心,也是用推车推出来的。每人两道。第一道是“西瓜塔”,红色的西瓜瓤做成塔,塔身有奶油奶酪和羊奶的混合物,塔尖覆盖苜蓿芽帽;第二道是“咸牛肉柱”,鳄梨块卷在薄薄的腌牛肉片里,乒乓球大小,软绵细滑,入口即化。大伙又聊了一会儿,酒席散场前,服务员便拿着洗好的照片进来了,原来一楼就有影印店。看到自己特写的时候,余文真惊呆了。章东南抓住的是那个瞬间:她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因为是温度适宜的仲春时节,她穿着V字领的衬衫,他举起相机的时候,她担心领口曝光,特意遮了一下,然后不放心地低头一扫。可是照片里的背景完全虚化,其他人也虚化了,只有她洁色的脸颊置于照片中心,她的下颌弧线很柔和,年轻的头发带着自然的光泽,头顶的光打在她脸颊,她的眼神如梦似幻,微露怯意,是一种没有见过世面的青涩,而她的双肩努力收紧,似乎正在全力抵御,以免被人一眼望穿。即使独自一人面对梳妆镜,她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自己如此动人:一种疏离,一种渴望,一种心在别处,甚至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微微的心不在焉,这张照片呈现了一种美好而陌生的形象。

许多人帮她拍过照,只有这个人,抓拍到最接近她理想面目的一瞬间。她的二十五岁,其实内心时不时有一种冲动:告别现在的生活,站在一个天高地阔的地方,不要屋檐低垂,朝朝暮暮都遇见老迈的叔婶爷奶……她还想要一个小小的花园、一本书、一个知心的男人,所有今天之前的日子都浓缩成一粒药片,被她放在随时携带的化妆盒里,不丢弃,也不展示。二十五岁,她最确切的梦想是雪藏此生所有经历过的平庸的一切。

回来的公交车上,余文真坐过了站,她掉头往家走。夜已经很深了,经过一个废弃的铁道口,她停了下来。手机响了一声,她的直觉是他。章东南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她的手机号,“谢谢你,”他写道,“我是章东南,今晚很特别。”

微暗的夜灯照着地面和前方,一切都朦朦胧胧,铁道口一间被弃用的小屋旁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小水流慢慢滑向低处,在夜光的反射下,水迹像一条小银河。一辆车开过去,车灯一闪,坍塌的墙,歪掉的野藤条,丢弃的破自行车轮,一切都清晰了;车子走掉,光暗下去,一切又朦胧了。夜色是多么温柔和不同寻常,令她内心也涌动出跟平常不一样的感动。土旧的老铁轨,不规整的街道,湿漉漉的脚边沾了露珠的野草,她知道过几天工人一顿操作猛如虎,这些草就得割头斩根,不知所终,可是,在夜半的寂静时刻,她突然留意到脚下如此活泼、有生机,一种陌生的喜悦之情向她袭来,令她一时不知所措。她不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重新发现了这个熟透了的生活当中的喜悦,同时也发现了掺杂在喜悦里的诗意。喜悦和诗意,这两者的叠加简直令她周体通透,浑身有力——简直可以搬起一辆自行车的力,简直可以跑上一千米不停顿的力。就像明知翅膀断了的鸟,有振翅的冲动了。她喜欢这焕然一新的体验,简直通向美和自由。她神采飞扬地一路走到家。到了巷子里,一切戛然而止,不能有动静了,巷子可不吃那一套,什么“欢迎光临”,什么“今晚很特别”,她想象老年人不屑地翻动眼皮,忍不住扑哧一笑,蹑手蹑脚地拿钥匙开门进屋,上床,一个钟头后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仰望着窗口那熟悉的微光,听着隔壁父亲如雷的鼾声,想着这突然降临到她生活中的新鲜感,一次次回味坐在章东南身侧的拘谨,内心竟生出站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的幻觉。

至少在那晚之前,因其安然无缺的平凡家庭和甘于平庸平淡的父母,没有生长出心计和复杂的欲望,更因其长久被忽略,她对中年男人的套路一无所知。

他必定会打乱她的生活,并成为她此后近十年时光的主导者。但,那个夜晚,她的脑子里没有任何不洁的东西,只是沉浸在陌生而愉悦的情绪当中,觉得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