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梦似真
“咳,阿适!”
着一身碧衫的晏如陶趴在桌上,头枕双臂,睡得正沉。如若细看,便会发现他小腿紧绷,双足稍稍踮起,肩背绷得僵硬。
见夫子快走到跟前了,李擎不好再叫他,忙提笔练起字来。
夫子摇摇头,正要开口斥责,身后却有人出声:“夫子,这个字我总是写不好。”柔柔软软的声音,是唐家的二娘子唐愉。
夫子便转身去教她。仔细一看,字个个写得有模有样,还有些锋利的意味在其中。
唯有新写的几个“嘉”字,不够匀称,还显得有些仓促,知她是有意拦着自己,不禁失笑:“静下心写吧!”
唐愉被识破也不羞惭,冲夫子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练起来。
另一边的晏如陶也被李擎趁机拍了一巴掌在背上,猛地惊醒。
他皱眉瞪向冲自己挤眼扯嘴的李擎,一扭头见夫子坐在堂上,目光如炬,正在直直看着自己。
他连忙坐正,动手研墨,心中却仍惊悸不止。
他梦到被人追杀,甩掉一批还有一批,他跑得口干舌燥,心急气短,总是一回头就见人追了上来。
青天白日的,怎会做这种梦?晏如陶的胸口隐隐作痛,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放课后,晏如陶仍有些魂不守舍。
李擎纳闷:“怎么,拍了你一巴掌,魂拍没了?”
晏如陶挥挥手,也不想分辩,犹自沉浸在方才的噩梦里。
李擎的弟弟李承跑了过来,冲他们抱拳作揖:“兄长好!阿姊好!”
“哪来的怪模怪样!”李擎上手揪起李承的耳朵。
“哎哟,阿兄轻些!”李承也不敢溜,只好求饶,“阿姊救救我,我有事同你说!”
唐愉笑道:“松开他吧,何事呀?”
李承一被松开耳朵,立刻恢复嬉嬉笑笑的模样:“阿忻被留堂了,叫我传话,说不必等他。”
李承与唐愉之弟唐忻同班,正在开蒙。
这勉勤书院是端华郡主嫁的邯郸辛家所设立,辛家不算是顶尖的世家,比不上河东聂家和京兆沈家的权势,可家中个个读书颇有天赋。
朝中近一半的文官都能与辛家扯上些师友同年的关系,光是勉勤书院就不知教出过多少世家子弟、皇亲贵戚。
书院中延请各地名师,将学生按开蒙、丙、乙、甲分为四个院子。每年年末一次考核,多数学子都得花个两三年才能进一等。
女郎们一般至多读到乙便回家待嫁,能读到甲班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些极有天赋的。
当然,也有个别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好些年,仍在丙徘徊不前的。
每个院子又有不同的班级,李承和唐忻在开蒙一班,晏如陶三人在丙二。
唐愉“嗯”了一声,同晏、李说:“今日家中有亲戚来,那我便先回了。”
“噢,是你二叔家的女郎们?”李擎想起来前几日听唐愉提起过。
唐愉点点头,她的二婶宜安郡主两个月前生下长子,可惜听说从月子里身体就不大好,无力管家。
二叔治下的泸州又遭了水灾,忙得不着家,恨不得住在衙门里。于是来信,说把家中两个女郎送来,托本家照料。
唐愉的祖父唐雍致仕多年,和祖母梁氏在南晖苑里养鱼弄花。家中做主的是唐愉的父亲唐岭,现任御史中丞。
“阿桃、阿杏,去拿衣裳来,再去打两盆水。瞧你这一身汗,先拿巾子擦擦。”林雪青将随身的巾子掏出来,往李宣威怀里一塞,继续哄摇车里的女儿阿慕。
李宣威将汗巾子随手往额头抹了抹,便向摇车凑了过来:“喔——喔——阿慕,想不想阿耶。嘻,笑一笑——”
小婴儿抬手想去抓巾子,两腿蹬来蹬去,口中咿咿呀呀不停。
阿桃替李宣威宽衣,他一边换下被汗浸湿的官袍,一边问道:“俩小子还没回来?”
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阿慕!阿慕!”
“喏,回来了。”林雪青笑道,“瞧你这冬天怕寒、夏天畏热,还不肯依我说的好生调养,定是你年轻打仗落的病根儿。”
李宣威笑着摆摆手,看向一起冲进屋子的李擎、李承。
二人先喊了一声:“阿耶!”
然后一头扎向摇车。
阿慕见到他们,不用逗便咯吱咯吱笑起来,露出小米粒似的牙齿。
李承踮起脚,伸手想去摸她洁白的乳牙,被李擎一巴掌拍掉:“没净手就想碰她,想挨打是不是?”
李承撇撇嘴,格外委屈:“你已经打了……”
“别闹,瞧你们跑得一脑门汗。阿岭,你还说他呢,他小时候被你摸了多少回新牙,真当我不知道呢?”林雪青佯怒。
李承眼睛瞪大去瞧阿兄,李擎心虚地摸摸鼻头,扭头去看阿慕。
“阿兄——”李承眯眼看着兄长,从鼻子里挤出一声。
李擎连忙说:“走走走,阿杏将水打好了,咱们去净手。”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挤到水盆边,一会儿又嬉笑了起来。
“我看过册子,险些给忘了,九月十六是唐忻的生辰,难得阿峻能同他玩在一处,咱们该备份礼。”
李宣威洗了把脸,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当回事。
林雪青也不再多言,她知道夫君与世家不太对付,尤其是聂家,平日里一提及就要沉下脸。
但在她看来,世家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李家虽说近些年得主上恩遇甚隆,可跟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世家相比,家底还是太浅了。
林氏看了眼打闹的兄弟俩,暗笑他们心眼虽实,运气却好,找的玩伴不是皇亲就是世家。
熹平长公主看到儿子托腮心不在焉的模样,放下象箸。
晴芳连忙递上巾帕,她也没拿起来擦拭嘴角,反而将那帕子轻轻一掷,正兜在阿适头上,吓得他怪叫一声。
“什么玩意儿——阿娘!”
长公主嘴角噙着笑:“瞧你这模样,夫子罚你十张大字都不见得你作这反应,和阿娘说说。”
晏如陶攥着帕子,垂眼道:“就是梦到被人追着砍……”
长公主一时语塞,不知该气儿子在学堂酣睡做梦,还是看在他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上先安抚他。
“阿娘,你还记得林家大女郎吗?”晏如陶皱着一张小脸仰起头。
“林济琅家?当然记得,你豁牙的模样想忘都难!”
长公主看到儿子被揶揄后气鼓鼓的脸,乐不可支。
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熹平大胆猜测:“梦里是林家大女郎在追砍你?”
她微微前倾身子,很是好奇。
晏如陶攒眉撇嘴歪着头:“我已记不清她模样了,只是有种感觉……一会儿觉得是她在后面追我,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在和我一道逃命,总归是心慌得很。”
熹平示意晴芳盛了一碗清炖鸽子汤,放在了晏如陶面前。
“喝了定定神——要我看啊,你就是从前被她吓住了,留下心病。他们家明年开春也该回来了,到时我替你吓吓他家大娘。”
晏如陶哭笑不得:“阿娘,不过一个小女郎,哪至于劳您出面……”
然后看到阿娘一脸“这小女郎五岁就能把你吓趴下”的嘲笑表情,只得默默端起碗把汤喝了。
夏末的晚风吹进房间,带着花朵荼䕷的气息,晏如陶辗转难眠,不停地回忆梦里的场景,一颗心总是悬着放不下,那奔跑力竭后的胸腔刺痛感始终萦绕不散。
而此时的林翡三人正蜷缩在山腰一处凹进去两人深、半人高的小洞里。
夜幕已来临,她紧紧搂着阿雀、阿鹤,方才的惊心动魄令她余悸未消。
当时,甩掉追兵的车夫听到马车内的哭声,回身撩起帘子,恶狠狠地威胁道:“给我乖乖听话,不然我先拿大的开刀。”
八岁的小女郎搂着两个稚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车夫想着他们也翻不起浪来,吓上一吓便放下了帘子。
马车颠簸着远离了打斗的地方,静得只能听见哭声。
车夫不知要将马车驾向何处,八成是匪窝,阿鹭想。
随着马车的颠簸,她一颗心忽上忽下,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她明白眼下无人相护,只能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
马车内哭声持续不断,车夫被吵得烦躁,不停留意左右的动静,还得分辨方向,对身后毫无察觉。
突然,他觉得喉咙一凉,一息之后才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他借着朦胧的月光低头一看,左侧的脖子已被割开,血肉外翻,一只小手正攥着匕首还要扎向他的右颈。
他惊怒交加,挣扎着攥住那只手,将身后之人掼下马车。
仓促之间,阿鹭只得松开匕首,迅速蜷起身子护住头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右上臂和肋骨痛得她冷汗直冒,喘息片刻后,她以左肘撑地,勉强跪着撑起身子,看见马车仍在向前奔驰,只是方向已开始偏离。
他掌不稳方向了。
她咬着牙,踉跄起身,摸索寻找掉在地上的匕首,时不时抬头看马车何时停下。
弯月被云层遮住,马车的轮廓也快隐没在黑夜中。她虽心忧阿雀、阿鹤,但也知若无利器,再遇上匪徒便束手无策,只得按捺住焦急速速找寻。
终于,她触到了冰凉的刃身,一把抓起匕首柄、提起一口气便向方才马车的方向狂奔。
她动手前,小声嘱咐阿雀、阿鹤一直啼哭。两个小人儿看着阿姊慢慢靠近帘子,缓缓掀开,猱狞上前,片刻之后便被扔下了车。
他们二人扑到车门前大喊“阿姊”,却只看到她滚落车下消失在夜色里。
而那车夫换右手勒住缰绳,本来捂住伤口的左手转过来一把将他们两人搡进车内,好像还想张口威胁,却说不出话,急忙捂住汩汩淌血的伤口转身继续疾驰。
他们缩在马车角落,阿鹤摸着脸颊旁被车夫碰到的地方,腥热黏腻。
他颤抖着呢喃:“他流了很多血。”
阿雀继续哭喊着“阿姊”,阿鹤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啼哭,小声说道:“阿姊伤了那人,他流了很多血,我们……也得想想办法。”
车夫死命捂住伤口,估计着再过三五里又有人马接应,想竭力支撑。
但血从指缝中不停渗出,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背靠着马车时不时调整方向。
阿鹤感觉到马车慢了一些,透过帘子的边缝窥见那人精神不济,便拿过阿姊留在车中的长棍,觑准时机,同阿雀合力将长棍捅向车夫的腰间。
虽然两个稚童力气有限,但车夫已失血过多,竟真被他们捅倒,歪着从左边倾下了马车。他的手还攥着缰绳,将马生生地拽得转了个大弯儿。
马嘶鸣一声逐渐停下,车厢歪斜,阿鹤也险些跌下马车,还好抓住了车厢门边。
待他稳住身形后,便对阿雀说:“跳下车!跑!”
他从右边跳下马车,回身看阿雀,伸出自己两只小手想要接应她。
阿雀心忧阿姊,也不见平日的柔弱,毫不犹豫地一跃,抓住阿鹤的手同他一起向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