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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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巧避锋芒

天边铺满晚霞,林雪青在院子里抱着阿慕望着西天,感叹道:“真是好时节啊,天气不冷不热,天边的云彩好看,园子里的花树也缤纷。”

阿慕搂着她的脖子,将脸颊贴上去:“阿娘也好看。”

有玉雪可爱的娇女在怀,林雪青心里似吃了蜜一般:“我们阿慕最好看,你的哥哥们啊,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阿娘——”兴冲冲跑进院子里的李擎被迎头痛击,一脸怨念委屈。

阿慕看到阿兄瞬间变脸的模样,乐得咯咯笑。

林雪青也没想到正好被这小子撞见,一时也有些讪讪。

“亏我还整天都将您说的‘照看阿鹭’挂在心上,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回来同您讲,看来是儿子一厢情愿。在阿娘眼里啊,我连阿慕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这便是命,儿命苦哇……”

看到他做出的一副自怨自艾的哀苦模样,阿慕也笑不出来了,挣扎着下地,张着两只手要去抱她阿兄。

林雪青看着这小子的促狭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浑小子也敢来打趣我了?等你阿耶回了,看我不原模原样说给他听,试试到底是你的皮韧,还是他的鞭子韧!”

李擎一把抱起阿慕,赶紧换上讨好的模样凑到林雪青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娘,我这不是逗您一乐嘛!走,咱们进屋,我给你说说今日阿鹭是怎么让那秀仪县主吃了个闷亏。”

长公主府,熹平长公主见儿子乐陶陶地走进来,挥挥手让两个文学侍从下去,把诗稿递给身后的何王氏,缓缓站起来:“是学堂里有趣事,还是路上看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晏如陶坐下后,杏蕊接过婢女手中的银盆,屈膝跪在桌前,他侧过身来净手,嘴角始终弯着:“林家大女郎今日入学堂,吃罢午饭我和阿岭在镜湖散步,她和淳筠她们留在八角亭说话。结果等我们散了两圈,老远看见亭子那围了一大群人,红啊、粉啊一看就是小女郎们,我和阿岭就赶忙过去。”

他用软帕擦完手,去拿桌上的桃花糕,还没喂进嘴里,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何王氏道:“我中午吃了酱鱼鲊,晚膳上些清淡的。”

何王氏应下,转身去交代堂外的婢女向厨房传话,熹平长公主又叫人端来两杯香饮子,笑道:“糕点还没吃进肚里,就想着晚膳,看来今日的骑术课你很是认真啊!”

“可不嘛,晌午的事叫人舒心开怀,下午跑起马来,我和阿岭两人都使出浑身气力,肚里早就空空了。”

“慢慢吃。可是那林家女郎新入学堂,冒犯了谁?”

“我眼看着那么多人,想着阿娘你交代我的事,连忙飞奔回亭子,跑得我是气喘如牛。”李擎在屋里走来走去,比手画脚地还原当时的情形,阿慕坐在林雪青腿上,听得眼睛也是瞪得铜铃一般。

“我一看,八角亭里只有一个女郎坐着,阿鹭、唐家姊妹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小女郎都站在亭子内外。书院里小女郎们那么多,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坐着的那个只看到侧影,最是衫裙华丽。阿适这时也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同我讲‘是……秀……秀仪县主……’”

他扶着柱子,模仿着晏如陶当时扶着他肩膀的样子。

“我一听,还真被我猜中了。一早我就担心和阿鹭同班的秀仪县主找她麻烦,所以中午才拉着阿适一块儿吃饭。”

看林雪青蹙着眉点点头,李擎心里更是得意:“果然,阿适一露面,秀仪县主脸色就放缓了,好声好气同阿适打了个招呼。她八成以为我们是路过的,寒暄几句就接着数落起阿鹭,说的话可真不好听。”

看到阿娘的眉毛已经挑起来,他连忙接着说:“她说阿鹭他们提前回京,未与父兄共守城,不与巍州百姓共生死,是苟且偷生、临阵脱逃。万一将疫病引到邻近各州,甚至京城,便是祸水灾星,毫不顾全大局。”

林雪青一拍桌子欲站起怒喝,却不想将阿慕吓了一跳,她连忙摸摸阿慕的头,克制怒火后说道:“阿鹭才多大,回不回京这事她做得了主?那能回来必然是陛下恩准的,她一个县主,会不知道这些?必是有人授意她来挑唆,阿鹭又是个急脾气,听到这话定是要与她辩起来的。”

“可不嘛,我当时看到阿鹭的脸色,腿都发软。生怕她怒起来一拳打在县主脸上,我是知道她本事的。”李擎一脸后怕,“阿适也够仗义,让秀仪县主移步到湖边说两句话,想要私下里解决这事。”

“你同秀仪说了什么?”熹平长公主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她阿姊宜安嫁了唐家,唐家二房两个女郎虽是庶出,也算是她外甥女。她连亲戚的面都不顾,主意是拿得够稳的,你劝动她了?”

晏如陶托着腮,笑着摇摇头:“自然没有。她对我倒还算客气,只说是见不惯不平之事。林家女郎课上讲起北境之事头头是道,一副家里在巍州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实际上不过是个胆怯无能、不忠不勇的黄毛丫头。”

长公主摩挲着青瓷杯的边缘,讥讽道:“倒挺会唬人。”

“正是,若我没听阿岭说起过林家的事,保不准真被她唬过去了。可她这般讲,我只能说:‘听闻林家幼女体弱多病,留在巍州城帮不上忙,反倒有危险。再说,林家大娘其时不过八九岁,自然是遵从安排,什么无能、忠勇,又从何说起?’”

他饮下最后半盏香饮子,接着说:“谁知她闻言眼睛一亮,扭头就回了亭子里,对林家女郎道:‘也是,你们不过是幼稚孩童,能在巍州封城之际回京,定是你父亲与京中亲眷们的主意。哼,朝中还说林使君忠勇无双、治疫有功,也不过是徇私枉法、罔顾全局之辈!’阿娘,你听听,她曲解我的话去质问林家女郎,罪名还扣到林使君身上。”

晏如陶愤愤说完,举起杯盏还想再要一杯香饮子,熹平长公主对何王氏招招手:“上晚膳。再给他倒一杯,跑马定是渴极了。”

他舔舔唇,继续说:“我生怕林家女郎被气急了,正中其怀。您不知道,秀仪说到林使君时,林女郎的眉毛一挑、眼睛一眯,虽未直视我,我都觉有刀光剑影飞来。”

看到他比画了两下,本来心头沉沉的长公主又露了笑颜:“你怕她,也是有根源的。”

晏如陶气得脸颊鼓鼓,却又反驳不了,只能轻哼一声,可故事还得接着讲:“我当时还在想,从我到这八角亭,林女郎至今一言未发,倒真是个沉得住气的闺秀。正纳闷着,她忽然笑了。”

熹平长公主怔住,这小女郎的表现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看儿子那一副好戏登场的说书模样,便开口捧场:“这是何故?”

“当时啊,我看到她笑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很疑惑,阿岭在一旁扯着我袖子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阿鹭是不是要出手了’,真真好笑。秀仪被她这笑惹怒了,一拍桌子怒斥她‘寡廉鲜耻’。”

晏如陶模仿着当时秀仪县主的样子,忽地又俯下身凑到长公主身边:“那林女郎笑意不减,慢悠悠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家君返京不过十余日,卸任巍州刺史后暂未新任他职,官家还未定夺,县主是想替官家拿主意?”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但我看秀仪似听懂了,面色很是难看,指着林女郎怒斥‘大胆狂悖’。”

长公主垂眼思索片刻,说道:“她不愿与秀仪纠缠,一语道破其来意,若秀仪知进退,也该收敛了。”

晏如陶摇摇头:“秀仪怎会甘罢休?声声怒叱她肆意污蔑,冒犯主上。”

“她不疾不徐,说了第二句:‘朝中就家君任职一事议论数日未有结果,县主今日不过是想添上一把火,怎的又像不知情?噢——县主不明朝堂之事,也是情理之中,那究竟是替谁来说这番话……小女就不敢揣测了。’”

“这话已挑得够明了,当时众人听懂了却又想装着未听懂,脸上表情别提多奇怪了!”

长公主瞧着儿子捧腹的样子,也是掩口一笑:“秀仪想欺她年纪小又初来乍到,被疾言厉色针对一番,最好说错话或是闹大了,给林济琅的脏水再加上几分。怎奈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娇女郎,进退有度,没有着了秀仪的道。”

“正是!她两句话把秀仪的架势拆得所剩无几。说到底还是给了面子,没直接点出襄王和沈家来。秀仪走的时候怒气冲冲,想放狠话又看着林女郎一张笑脸气得牙关紧咬,甚是有趣!”

长公主见菜已摆好,拍拍他的手:“瞧你乐的,你是觉着有趣,人家女郎是在刀尖火舌上走了一圈,今后在书院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的话还有一半没说出来:有这么一个“虎女”,看得出林济琅的为人处世之道,他被推出来做“新贵”的领头人,也不仅仅是靠在巍州立功的运气。不过世家竟拿不到十岁的小女郎做文章,看来也着实令人气恼。这回怕是压不住林济琅冒头。

晏如陶听阿娘这么说,眼睛转了两圈就来挽她的胳膊:“阿娘,秀仪今日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也太骄纵了!明日你不是要进宫嘛,今日这事……”

长公主心里有自己的计较,瞥了一眼他自作聪明的样子:“少作无赖模样,安心吃你的饭。”

而林雪青听完儿子的演绎,拊掌大笑:“灵屏,去把库里的江州曲酒拿一坛出来!”

“阿奴好兴致,怎么今日想着饮酒?”李宣威还没进屋就听到她的笑声,一看儿女围坐在她身边,跟着一块儿乐。

林雪青起身,抓着他的袖子笑得站都站不稳:“有些人按捺不住,看在朝上压不住我阿兄,便去对付阿鹭。可惜啊可惜,算计错了人,我们林家没一个好欺负的!阿鹭不仅拳脚了得,脑子也灵光,两句话就破了局。我明日要回一趟林家,再带两坛曲酒送予我阿兄,一同痛快痛快!”

李宣威听得云里雾里,看向跃跃欲试的长子。

“阿耶,我再给你讲一遍!”

李宣威听罢冷笑连连:“你阿舅苦心治疫,九死一生才回了京,分明是守边卫民的大功,可这群士族迫不及待要向他身上泼污水。他们眼中唯有争权夺利,哪管百姓!”

而林家,听阿鹭平铺直叙、不带感情地描述完事情经过的林济琅夫妇,心情很是复杂。

怒自然是有的,阿鹭入学头一日就被如此针对,借稚女来打压父亲,实在卑鄙!

但阿鹭居然能如此巧妙应对,又算是个意外之喜。阿鹭从学堂回来说有事同他们商议时,贺宁一颗心都坠下来了,以为闯了什么大祸。

待阿鹭讲完,贺宁一时没缓过神来,这还是那个鲁莽的女儿吗?

贺宁总还记着她幼时闯了祸一脸倔强不服气的模样。但一细想,也过了三四年,如今阿鹭都快和自己一样高,况且中间又经了多少大事……

贺宁一把搂过阿鹭到怀里,手摸着她骨架初显的肩背:“我们阿鹭长大了,真是冷静机敏。”

林济琅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俩,心中也感慨万千:官家拿定了主意,可世家们偏要拦上一拦。自己被架在火上烤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去年在巍州收到官家回信就想到有这么一天,可这群人竟还想把火星子溅到阿鹭身上。

他站起身,振了振袖子,目光锐利:“阿鹭不过是前几日从我和阿鸿这里,东问一句、西听一嘴,都能猜个囫囵,可见悟性不浅。走,我们去书房,我把这两年的事情掰开揉碎了和你讲个明白!”

阿鹭眼睛一亮,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了!气到那个县主不算什么,她不过是个传声筒,声色俱厉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否则也不会被自己两句话一吓就乱了阵脚、溜之大吉。

贺宁将这斗志昂扬的父女俩一手拽着一个:“先给我吃饭!吃完了没人拦着你们俩秉烛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