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外来户
洋大人?挑夫们面面相觑,这时才听见驿道后传来一阵轿杠的颤悠之声。
两个洋人坐在轿子上,他们身后也有一支货担队。挑夫们频频鞠躬,屏神息气。轿杠颤悠悠的声音里,夹带着他们鼻翼问发出敬畏的咝咝声响。
两个洋人,一个蓄着胡子,一个唇腮溜光。他俩手里拿着猎枪,身穿咖啡色大方格猎装,腰上束着宽皮带,皮带上插着一排晶晶发亮的铜壳子弹。他们脚上穿着一种非常古怪的鞋子。那鞋象靴子,但又不是靴子,从脚面开始一直到膝下都是鞋;带扣,好象爬着一排蜈蚣。这两个洋人还挺友好,脸上堆着微笑,倚在轿座上频频向人招手,嘴里发出“哈罗哈罗”的招呼声。“哈罗”是什么意思?
挑夫们呆呆的?有人悄声问随在轿座后的同行,说:“兄弟,洋大人进山干吗咯……”
洋人的挑夫从沉重的扁担下抬起头来,不屑地回答:“打猎!”
“打猎?”
挑夫们显然无法理解,显得异常困惑。这两个洋人都是美国人,那个蓄胡子的叫卡德威尔,职业狩猎家。那个唇腮溜光的叫杰姆,卡德威尔的标本技师。他本人又以研究两栖动物小有名声。替他们引路的则是挂墩福音堂那位采买。
轿座悠悠而过,挑夫们发现洋人的轿子往前稍走一程就上山了,驿道旁那条岔进密林里的小路是通往挂墩去的。他们恍然大悟了。
“哎,洋人这是去挂墩!”
“哦!挂墩福音堂有位洋和尚,他们兴许是朋友!”
朗朗秋日照耀着挂墩。袅袅的炊烟懒洋洋地升挂在瓦楞上。瓦楞下那些细碎的话语,,也象那懒洋洋的炊烟轻悄而断续。除去猎犬偶尔发出几阵叫声之外,山村没有别的动静了。
深秋围猎还未开始,枪手们并不急于磨刀霍霍。有什么可急的,当秋风把枯黄的落叶送进村里,他们才开始举行秋猎的祭典。一切受自然支配,现时的山兽肌体里尚未贮足脂肪,它们的皮板上也未长出足够的毛绒。只有在秋霜最浓的那几天,山林中才会响起高亢的牛角号和冷冷的排枪声。
宝庆懒洋洋倚在铺着兽皮的竹椅上晒太阳。他嘴里叼着一根竹鞭做的烟杆。烟早已熄灭,宝庆呆呆注视着灌枝上那只蜻蜓。那只蜻蜒也是一动不动。
水磨哗啦哗啦响着。蜜蜂和苍蝇嗡嗡的絮语,隐隐约约。深秋里的山花最后一次吐艳,蜜蜂为过冬繁忙采蜜。苍蝇更忙碌,寒霜一旦降落,它们就无法品尝生活的欢乐了。因此,宝庆身后晾挂着的那张血肉模糊的兽皮上飞舞着成群的苍蝇。几只猪在屋旁慢悠悠地拱着泥土,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连同苍蝇的嗡嗡之声,使人昏昏欲睡。
彩彩在一旁轻轻翻筛豆子,豆子翻滚出沙沙的声音,听久了,人也会昏昏入睡。
果然,那宝庆眼皮一耷,睡着了。那烟杆“叭”地落在身上。那只蜻蜒翅膀蓦地一沉,好象也睡了。一片云彩遮住太阳,山村沉浸在阴影中,好象也睡了。
突然,平地一声响雷,村街上响起一片犬吠,其声迅急。
一群狗在村巷上奔脯。发情的公狗追逐一只母狗。泉顺跟着狗群奔跑。他抓住逃窜的母狗,可惜遣上来的公狗太多了,一阵冲挤,他被狗群擅倒了,母狗也跑了。泉顺爬起急得跺脚,嚷道:“快抓住狗母,不然。没戏看了!”
宝庆醒了,兴致勃勃地一跃而起。
彩彩忙把筛箩放下,笑嘻嘻地站起来。
人们纷纷出门,狗在他们面前坦然地欢爱。那些姑娘和小媳妇自然有些忸忸怩怩,他们你望着我,呵呵一笑,我望着你,悄悄一眨眼,顷刻间,哧哧的笑声和喋喋不休的戏谑之语,便在瓦愣下沸沸扬扬,手们遗笑的话声未免太粗野了些,可妇女们庄严的驳斥声也未免过于坦率了。于是双方都有些蠢蠢欲动。枪手们在一个呼哨声中,一拥而上。那几个嘴碎的大脚婆捂着扯开的衣襟,发出兴奋的尖叫。妇女们团结起来,反攻了。
“哪个没羞没臊的家伙,敢站出来老脚婆就敢扒下你的裤子。”
“是泉顺,是泉顺……”
泉顺退缩着,被众人推出顶罪。泉顺虽说开初躲躲闪闪,看来他还是不负众望。他踉踉跄跄被“请”出后,颇不解地皱着眉头道:“哎,老公摸了一下自己的婆娘又怎得了?”
“谁是你婆娘?你又是谁老公?一
“上去,揪他那条老蚯蚓!”
“哎,你们敢?”泉顺颇有气势地把手横在腰间,“老、老哄而散。泉顺从地上爬起,一手抓住掉下的裤子,一手捂住小腹。他的鼻子歪了,眉毛斜了,眼睛看不见了,嘴巴却张得老大,发出极其痛苦的惨叫。他那两只裤腿里簌簌滑落下一把把泥沙和一把把青草。
人们都笑了。枪手嚷开了。
“大丈夫的威风还要不要了!”
“要!”
“泉顺这仇要不要替他报了!”
“要!”
“唿啦”一声,枪手们反击了。妇女们并不逃窜,石板路上立刻翻滚起一片人影。直到他们闹够了,才肯悻悻爬起。那时候,枪手们必然要搓着被指甲划破的脸庞,妇女们肯定要揉起被捏红的乳房。双方兴奋得胀红了脸庞,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消退。
山村的风习固然淳朴,但狗到底比人直率,它们欢爱时并不避人。狗不讲人伦,没有道德观念。一代代猎犬依赖自己的强悍和雄健传宗接代,这至少要比它们主人那种指腹为婚,近亲缔缘的陈习陋俗显得高明。
现在,这群被主人挤出村街的猎狗,把母狗逼到笋棚的角落,公狗之间开始争斗了。这比争食时凶猛,比狩猎时还激动。猎狗们全都浑身颤抖着,耸起毛发,瞪大眼睛,龇出尖尖的利齿,相互注视着朝夕相处的伙伴,发出互不相让的呜呜低吠。它们谁也没有表示出起码的涵养和友谊。它们打起来了。你扑我咬,你冲我撞,吼声震天。笋棚因狗群激烈的冲击簌簌飘下片片竹叶。那只母狗呢?正安详地舔着身上的皮毛,等待凯旋的勇士。
狗群渐渐停止争执,一只瘸脚的,毛色黄中呈着道道斑纹的的老狗,从狗群中踱出。它身上留着搏斗时利爪撕划的伤痕它嘴里沾着同伴的血迹。它以胜利者的姿势走出来了,用汪的吼声斥责同伴。
这狗名叫“三脚”。这只曾经当过犬群头领的老狗,显然感到自己被冷落了,那汪汪的叫声,带着强烈的抱怨。它当年有过赫赫的威风。狩猫时曾率领过众狗浩浩荡荡地追杀山兽,并以敏锐的嗅觉和天才的判断,赢得主人的宠爱和同伴的敬重。在终身致残的那次最险恶的搏斗中,它一只脚被虎咬断了,却仍死死咬住虎尾巴,为主人赢得了宝贵的开枪的瞬间。
它记得当时主人如何激动地把它从血泊中抱起;如何痛苦地洒下泪水。它也清楚当时同伴们如何敬佩地向它发出呜呜的声音。它赢得了。三一虎。的美号。谁料这个乡风剽悍的山村,价值更迭得那么迅速,当它刚向母狗走去,一向惟命是从的那些伙伴竟一下子全扑上来,连撕带咬,致使它全力拼搏才捍卫住自己的尊严。过去谁敢?不过,“三脚虎”的吼声并没有喝住同伴。一只大白狗呼呼地走出狗群,示威般地发出低沉的声音。大白狗神态坚定,不容商议。它低着头,瞪起大眼,吐着红红的舌头,尖尖的和齿格格地摩擦着,显示自己强悍的力量。
这只大白狗名叫“一线天”。不久前在射杀野猪的一次战斗中,它腹部被野猎獠牙挑破,腰腹上至今还留着一道一尺来长的疤痕。那道黑色的伤疤,衬着白色的皮毛,十分耀眼。它因此换来“一线天”的诨号。“一线天”和“三脚虎”曾经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战友。狩猎时,“三脚虎”总是冲在前,“一线天”,则是
伴在侧。“三脚虎”素以正面强攻闻名,“一线天”,却以迂回包抄知著。“三脚虎”牵制对手注意力,“一线天”冷不丁咬住对手的尾巴,或者猛扑向对手的脖子,每每这个时候,其他狗才嚎叫。
不过,这天看来它们谈得很不融洽。那阵讨价还价的汪汪声愈来愈高,愈来愈凶。它们的友谊破裂了。“三脚虎”腹一躬,迎面扑向。一线天”。“一线天”机敏得很,顺势一闪,躲开攻击,然后一个猛扑,反而咬住“三脚虎”的脖子。它们滚打开了。狗群齐声发出狂吠,象助威,象喝彩,也象起哄。
只有一只黄狗没叫。它默默地站在一旁,用一只眼睛冷冷打量这场面。它只有一只眼睛,叫“独眼龙”。它的另一只眼睛早在几年前就瞎了。那是豪猪干的。当时它还是只涉世未深的小狗,怪它胆大包天也好,怨它急功好利也行,总之,它朝那只蜷缩成团、耸起一身尖刺的豪猪猛扑过去,一只眼睛让豪猪刺扎瞎了。作为一只伤残了的不常出征的小狗,受尽同伴的凌辱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几年后它突然显示出超凡的才华,视觉上的残缺,却由它嗅觉上出众的敏锐弥补了。它的嗅觉比当年威风显赫的。三脚虎”还要灵敏,能闻到别的猎狗闻不到的气味。它能用不同的声音告诉主人不同的山兽。
它可以用摇头、耸肩、摆尾,表示山兽潜伏的位置。而且,它的体格也愈长愈壮。近几次进山狩猎,无论遇虎,还是遇熊,它总是敢拼敢斗。枪手们渐渐注意这只默默无闻的小黄狗了。狩猎时它走得比“三脚虎”靠前,枪手们需要它在前引路。喂食时它要比同伴们多得
主人一份照顾,枪手们需要它有充沛的体力。枪手们大有推它上王位的慈思。然而,狗与狗之间王位的调整,枪手是无法耳提面命的,它们有它们自己的方式,有它们自己的标准。就象枪手们
推举自己的首领,是依照枪法、胆略、经验和威望来裁决一样,它们是根据一场暴力冲突的成败裁定自己的领袖。而它们的主人推举自己的首领,除却必备的生产技术之外,还难免掺杂着人缘、信义、品质等人际因素。狗则干脆多了,谁勇敢善斗。谁就是王。
“三脚虎”和“一线天”撕扭成团。它们在众狗喧叫声中,咆哮着,冲撞着。它们时而直立起前身用前肢猛烈撕抓,时而各退出一段距离,然后头一低相互撞击着。毕竟岁月不饶人,“三脚虎”一番激战之后,开始有些喘了,而且它还瘸了一条腿,打斗中难免吃亏。看来它有点儿醒悟,这不是一般友情破裂的争风吃醋,而是危及王位的一场决斗。因为,“一线天”全然抛开母狗不管,与它愈战愈勇。“三脚虎”已经明白了“一线天”险恶的做法,咬脖子、抓眼睛,朝它胯部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冲撞,大有置它于死地而后快之意。“三脚虎”起初还猛烈地予以反击,以牙还牙,后来就只有招架的工夫,无还手之力。现在它开始
后缩了,仿佛连招架的工夫都没有了。
终于,“三脚虎”发出一个羞愧而绝望的声音,夹起尾巴颠颠而去。
狗群一阵骚动,欲朝母狗拥去。“一线天”发出一个威严的吼声,狗群全部站住了。它们仿佛听见的不是对手的咆哮,而是狗王的指令。它们多少有些新奇,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时候,连。一线天”都有些吃惊,它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时代到来了!它激动的向母狗发出献媚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