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动机理论的前言
本章呈现了16个有关动机的命题,这些命题应该被包含进任何一种动机理论。有些命题如此真实,乃至平常。我觉得,需要重新强调这些。而另一些则因有更多的争议而显得不那么能接受。
一、作为完整之人的个体
我们的第一个命题在于,个体应该是整合、组织起来的整体。心理学家们常常都能虔诚地接受这项理论主张,但他们又往往在实际的实验中安然忽略这一点。我们必须意识到,它既是理论性的现实,也是实验性的现实,合理的实验和动机理论才能成为可能。在动机理论中,这一命题意味着很多具体的内容。比如说,这意味着,动机作用于的是整个个体,而非它的一部分。在一种较好的理论中,并不存在一个作为整体的胃部或嘴部的需要或者生殖需要。唯一存在的,只有个体的需要。是“约翰·史密斯”需要食物,而非他的胃部。此外,满足也是针对于整个个体,而非他的一部分。食物满足约翰·史密斯的饥饿感,而非他胃部的饥饿感。
把约翰·史密斯的饥饿感仅仅视为其肠胃管道的功能,这使得实验者们忽视了一个事实,即当个体饥饿时,他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肠胃功能,也改变了很多,甚至是大多数其他他能改变的功能。他的感知觉改变了(他会比平常更容易地感知到食物)。他的记忆改变了(他会比平常更容易回忆起一顿美餐)。他的情绪改变了(他比平常更加紧张和焦虑)。他思考的内容改变了(他更想获得食物,而非解决代数问题)。这种举例可以延伸到他的几乎每一种生理或精神的能力、机能、功能。换言之,当约翰·史密斯饥饿时,他是整体都饿了;他已经整个不同于他平常的时期了。
二、饥饿感作为一种范式
选择饥饿感作为一种动机状态的范式,这在理论上和实践中都是不明智、不合理的。我们通过更细致的分析会发现,饥饿驱力是一种更为特殊的动机,而非一般性动机。这一动机比其他动机更为孤立(格式塔和戈德斯坦学派心理学家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它比其他动机更罕见。而且,它区别于其他动机的一点在于,它有着已知的躯体根基,这一点对于动机状态是很不平常的。那么,更为平常的即刻动机是哪些呢?在平常的一天通过内省,我们便能轻易发现这些动机。我们意识中一闪而过的,常常都是那些对于衣物、汽车、友谊、伙伴、赞扬、名誉等类似内容的欲望。实际上,这些欲望都体现为一种次级的、文化的驱力,而且被视为与那种真正“值得重视”的原始驱力,如生理需要,处在不同的领域。实际上,这些驱力对我们而言更重要,更常见。因此,选择这些欲望作为动机范式,似乎比选择饥饿驱力要更为明智。
一个通用的假设是,所有的驱力都遵循生理驱力设定的模式。但我们可以合理地预测,这绝不正确。许多驱力是无法被孤立出来的,它们也没有躯体定位,也不能被视为有机体内某个时刻发生的唯一事情。典型的驱力、需要、欲望不能,也决不能联系到某种孤立的、特定位置的躯体部位上。典型的欲望很明显是整个人的一种需要。选择这类驱力作为研究范式要好很多,即对金钱的欲望,而非饥饿驱力,或者某种部分目的驱力,或者选择一个更为基本的需要,比如对爱的欲望。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证据,有一点可能的确如此,我们对饥饿驱力的了解再怎么多,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对爱的需要。的确,一种更有力的说法是,通过完整地认识对爱的需要,而非对饥饿驱力进行透彻研究,我们便可以知晓一般的人类动机(包括饥饿驱力)。
这一点让我想起,格式塔心理学家对这种简化概念所做的批判性分析。比起对爱的驱力,饥饿驱力似乎更为简单,但长期来看,它其实并不简单。通过挑选一些相对独立于整个有机体的单独例子和活动,我们便可以呈现出这种简单性。一个重要的活动与个人身上几乎所有的其他事情都有动力关系。那么,为什么我们要选择在这个意义上并不普遍的活动呢?我们选择这种活动,并尤其关注它,仅仅是因为我们惯常的实验技术(不一定正确),即分离、还原、让其从其他活动中分离出来,更容易处理它?倘若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选择,要么处理在实验上很简单,但比较琐碎而没有意义的问题,要么处理在实验上很难解决,但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显然,我们必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三、手段和目的
倘若我们仔细检视日常生活中的平常欲望,那么我们会发现,这些欲望至少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它们通常是手段,而非目的。我们想要钱,是为了买辆车。反过来,我们想要辆车,是因为邻居们都有一辆,我们不想感觉低他们一等,如此我们可以维护自尊心,可以被他人爱戴和尊重。通常当一种意识欲望受到分析时,我们会发现自己可以深入到其背后,也就是说,可以深入到个体更为基本的目标。换言之,我们在此遇到的情况,很类似于心理治疗中症状的角色。症状很重要,它并非本身重要,而是它最终的意味很重要,也就是说,它最终的目标或者带来的影响。对症状本身的研究并不重要,但是对症状动力学意义的研究十分重要,因为这种研究颇为丰富,比如这是心理治疗的前提。每天在我们意识中闪过数十次的特殊欲望,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它们所导致的结果,它们在更深入分析之后所展现的意味。
这种更深入的分析的特征在于,它最终会总结出某种我们无法触及的目标或需要,即某种似乎已经到头,而无须进一步确证和论证的需要满足。这些需要在普通人身上有着特定的性质,通常无法直接看到这些性质,但常常是多种特定意识的欲望的一种概念衍生。换言之,对于动机的研究,部分就是对于人类的终极目的或欲望或需要的研究。
这些事实暗示着,合理的动机理论的另一个必要性。由于我们通常无法直接在意识上看到这些动机,因此我们只能将意识动机问题视为一个整体去研究。仅仅对意识动机进行仔细研究,常常会遗漏许多同我们在意识中看到的事物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内容。精神分析已经论证过,意识欲望和掩藏之下的最终无意识目的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是直接的。诚然,这种关系可能实际上是相反的,即反向形成(reaction formations)。于是,我们可以断言,合理的动机理论绝不能忽视无意识生活。
四、欲望和文化
现在,充分的人类学证据表明,全人类最基本或最终极的欲望,并非像人类每天的意识欲望那样丰富繁多。其主要原因在于,两种不同的文化可以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定欲望满足的方式,我们可以以自尊为例。在一个社会中,我们可以通过成为一个好猎手来获取自尊,在另一个社会中,则是要成为一个好医生或勇敢的武士,或者成为一个冷酷理智的人,等等。于是,事实可能是这样的,当我们从终极的角度考虑,那么一个个体想成为好猎手的欲望,和一个人想成为好医生的欲望,有着同样的动力、同样的基本目标。那么我们可以说,在心理学家看来,很有效的做法是,将这两种表面不同的意识欲望,组合到同一个范畴中,而非纯粹根据行为将其分入不同的范畴。显然,目的本身,比实现这些目的的方法要更为普世,因为这些方法在特定文化下有着各自的差异。人类比我们初看之下更为相似。
五、多种动机
我们已经从心理治疗的研究中认识到,一种有意识的欲望或一个有动机的行为还有另一个特性,这个特性和我们刚刚讨论的那一点相关,即这个欲望或动机可能成为一个渠道,另一些目的可以借此来得到表达。我们有多种方式可以展现出这一点。比如说,众所周知,性行为和有意识的性欲望中潜藏的无意识目的可能极为复杂。在某个人身上,性欲望可能实际意味着,确证自己的男性气概。而在另一个人身上,则基本上代表着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欲望,或是一种追求亲密感、友善感、安全感、爱情或以上综合的欲望。在意识层面,这些个体身上的性欲望可能有着同样的内容,而且他们可能误以为自己只是追求性欲的满足。但是我们已经认识到,这是不对的,并且,探索性欲望和行为从根本上代表着什么,而非个体在意识上认为它们代表着什么,这对于理解这些个体是很有用的(不论是对于预备性行为,还是完成性行为,这一点都适用)。
另一个可以支撑这一论点的证据是,我们发现,一个单一的心理病理症状可以同时代表着几种不同,甚至相对的欲望。手臂的癔症性瘫痪,可能同时代表着复仇、怜悯、爱、尊重的愿望。依据行为风格,是采取第一个例子中的意识欲望,还是采取第二个例子中的表面症状,意味着我们武断地抛弃了一种可能性,即完整地理解个体的行为和动机状态。一个行为或一个有意识的愿望,仅仅只出于一个动机,我们认为,这种情况是不常见、不普遍的。
六、动机状态
在某种意义上,几乎任何一个有机体的事件状态本身都是一种动机状态。倘若我们说,一个人感觉被拒绝了,那么我们的意思是什么?一种静态心理学可能会在这句话后面加个句号。但是一种动力心理学则暗含着,这句话背后意味着更多东西。比方说,这句话也意味着一种紧张、压力、不悦。此外,除了与有机体余下部分的一种当下关系,这种事件状态必定还会自然带来一些其他的状态,比如想要获得情感的冲动性欲望、各种类型的防御姿态、越来越强调敌意等。
于是,很明显,倘若我们要去解释,这句话中暗含的事件状态,即“这个人感觉被拒绝了”,那么我们必须加上许多句话,来解释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感觉他被拒绝了。换言之,被拒绝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动机状态。目前的动机这一概念通常,或者至少似乎来自一个假设,即一种动机状态是一种特殊的、特定的状态,其与有机体中其他事情是分开的。相反,合理的动机理论则应该假设,动机是持续的、不停的、波动的、复杂的。而且这几乎是任何一种有机体事件状态的一种普遍特征。
七、动机的关系
人是一种有所求的动物,除了短暂片刻,人很难达到一种完全满足的状态。当一个欲望得到了满足,另一个就会跳出来取而代之。当这个得到了满足,又会有一个进入前景,永无休止。人类的一个特点就是,终其一生其实都在追求某些东西。于是,我们便有必要去研究所有动机之间的关系,而且倘若我们要对我们追求的内容获得全面的理解,那么我们就必须放弃欲望孤立成单元的观点。驱力或欲望的出现,其带来的行动以及获得目标客体后的满足,这一切都给了我们仅仅是一种人为的、单一的、孤立的例子,这个例子则来自完整的复杂动机单元。这种动机的出现其实取决于,整个有机体的所有余下动机的满足或不满足状态,即其取决于,这些余下的优势欲望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对满足的状态。渴求本身暗含着其他渴求已经得到满足的意味。倘若我们长时间饥肠辘辘,或者倘若我们一直口干舌燥,或者倘若我们不断受到一种急迫的灾难的威胁,或者倘若所有人都憎恶我们,那么我们不可能还会渴望着编一首音乐、创造一个数学体系、装潢我们的房间、精心打扮自己。
动机理论的构建者对于这些事实从未给予恰当的尊重:第一,人类只能以一种相对或逐步递进的方式;第二,需要似乎按照某种优势等级次序来排列。
八、驱力列表
我们必须彻底放弃把驱力或需要一一列出来的尝试。出于某些原因,这类列表在理论上是不合理的。第一,这些列表代表着所列出的各种驱力都是平等的,其出现的概率和强度是一致的。这并不正确,因为任何一种欲望进入到意识中的概率,都取决于其他优势欲望的满足或未满足。各种驱力出现的可能性有着显著差异。
第二,这类列表意味着,这些驱力彼此都是孤立的。当然,其实它们在任何方面都不是孤立的。
第三,由于这类驱力列表通常有着行为基础,因此它完全忽视了我们对驱力的动力本质所认识的一切。如驱力在意识和无意识层面可能是不同的;某种特定的欲望其实可能是其他多种欲望借以表达的载体;等等。
这类列表很荒谬,因为驱力并不是按照一种孤立而分散的数字运算之和的形式排列的。相反,它们是按照一种特定等级的方式排列的。这意味着,我们为了分析而选择要列出的驱力的数量,完全取决于特定性的程度。真正的形象并不是许多木棒一根根排列下来,而是一套盒子,其中1个包含着另外3个,这3个又各自包含着另外10个,这10个又包含着另外50个,以此类推。另一种类比描述是,对一块组织剖面进行不同等级的放大。因此,我们可以说,有一种要满足或平衡的需要;或者更特定地说,这是一种吃的需要;或者更为特定地说,这是一种填满胃部的需要;或者更为特定地说,这是一种追求蛋白质的欲望;或者更为准确地说,这是一种追求特定蛋白质的欲望,以此类推。我们现在已知的很多需要列表,都不加区分地把各种不同放大等级的需要放在了一起。由于这种混淆,所以我们不难理解,某些列表应该包含3种或4种需要,而另一些则包含数百种需要。只要我们想,我们可以创造一种包含从1到100万之间任意数量驱力的列表,这完全取决于分析的特定性。此外,我们应该认识到,倘若我们试图讨论最基本的欲望,那么它们完全应该被理解为一系列欲望,这些欲望属于一些基本的范畴或集合。换言之,这样一种基本目标的列举,应该是一种抽象的分类,而非目录式的列表。
此外,至今已经发表的所有驱力列表,似乎都意味着,各种驱力之间相互的排斥性。但是,这种相互排斥性并不存在。需要之间通常存在一种重叠,因此我们几乎不可能把各种驱力完全清晰地分割开来。我们还应该在对驱力理论的各种批判中指出,驱力这个概念本身可能来自对于生理需要的过分关注。对于这些驱力,我们很容易区分出诱因、动机行为、目标客体。但是,当我们谈及对爱的欲望时,要将驱力与其目标客体进行区分便不那么容易。在这里,欲望、目标、行动似乎都是一回事。
九、动机生活的分类
现有的证据已十分有分量,这些证据在我看来似乎表明,任何动机生活分类的构建所依据的合理而基本的基础,在于基本的目标或需要,而非它们基于某种一般意义上的诱因之驱力的列表(即“吸引性”因素,而非“推动性”因素)。动力学取向总是给心理学理论带来各种变化,但只有这种基本目标才能在这种变动中保持不变。无需更多证据,仅仅对我们已经谈到的内容进行思考,便可以支持这一论点。当然,动机性行为并非分类的好基础,因为我们已经发现,这种行为可以表达很多内容。出于同样的原因,特定的目标客体也不是分类的好基础。人类有获取食物的欲望,于是他以某种方式行动,以获得食物,然后咀嚼吞咽之,这其实是在寻求安全感而非食物。一个经历过整个性欲望、追求行为、释放性爱过程的个体,实际上是在寻求自尊,而非性满足。在意识中由于内省而出现的驱力、动机行为,甚至明确出现的目标客体或被寻求的目标,这些都不是对人类动机生活进行动态分类的坚实基础。倘若仅靠逻辑排除的过程,我们最后只会发现,只有主要是无意识的基础目标或需要,才能成为动机理论分类的合理基础1。
十、动机和动物材料
致力于动机领域的学院派心理学家们,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动物实验。诚然,白鼠不是人类,但是不幸的是,我们必须反复重复这一点,因为,动物实验材料成了我们对人类本性2进行理论构建所依赖的基础,这一现象太过常见了。动物材料当然用处颇丰,但对它们的使用必须非常谨慎和明智。
我的论点是,动机理论必须是以人为中心,而非以动物为中心的,某些和这一论点匹配的进一步思考如下。首先,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本能这一概念,我们可以将之粗略地定义为一个动机单元,在其中,驱力、动机行为、目标客体、目标效果都是明显由遗传决定的。当我们从种系的角度逐层向上看时,如此定义的本能有着一种逐渐消失的趋势。比方说,对于白鼠,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根据我们的定义,它们身上存在饥饿本能、性本能、母性本能。在猴子身上,性本能必定就消失了,而饥饿本能在很多方面都会有明显的变化,只有母性本能无疑还是存在的。而在人类身上,根据我们的定义,这三种本能都会消失,取代它们位置的是遗传反射、遗传驱力、自发学习、动机行为和目标客体选择(参见第6章)中的文化学习。因此,倘若我们审视人类的性生活,我们会发现,纯粹的驱力是由遗传决定的,但是客体的选择以及行为的选择,必定是在生命历程中习得的或后天获得的。
只要我们从种系角度逐层向上看,那么口味变得越来越重要,而饥饿越来越不重要。换言之,相较于猴子,小白鼠对食物的选择变化更少,而相较于人类,猴子的选择也更少。
最后,只要我们从种系角度逐层向上看,那么本能越来越不重要,而文化作为一种适应性工具,则越来越重要。倘若我们不得不利用动物材料,那么我们要认识到这些事实,比如说,对于动机实验,我们应该选择猴子而非白鼠,这仅仅是因为,我们人类更像猴子,而非像白鼠。正如哈洛(Harlow)和其他灵长类动物学家们所展示的那样。
十一、环境
至此,我只谈到了有机体本身的性质。现在,有必要来稍微谈一谈有机体所处的情境或环境。我们当然要立马承认,除非与环境和他人有关,否则人类的动机很难实现。任何动机理论当然都必须考虑这一事实,即环境以及有机体自身当中文化的决定性作用。
一旦我们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剩下的就是要警示理论家,不要太过重视外部情况、文化、环境、情境。毕竟,我们研究的中心客体是有机体或性格结构。在情境理论中,很容易走向的一个极端就是,让有机体仅仅成为情境的一个附加物,而情境只是它的一种障碍或是想要获得的客体。我们必须记住,个体部分地创造了自己的障碍以及价值,这些障碍或价值部分地必然是由情境中特定的有机体定义的。我不曾知道任何方法,可以普遍地定义或描述出某个领域,而这种描述又可以独立于在其中起作用的特定有机体。当然,我们必须指出,当一个儿童试图获得某个对他有价值的客体,但又受到某种障碍的限制,那么他一方面设定了这个客体的价值,另一方面又赋予了障碍以功能。从心理学上说,障碍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有对于某个想要得到自己所想之物的人而言,障碍才是存在的。
在我的印象中,当一种极端的或排他的情境理论基于某些不合理的动机理论时,便能发挥到极致。比如说,纯粹的行为理论就需要依靠情境理论来获得合理性。基于现有驱力,而非基于目标或需要的动机理论,需要一种稳固而强大的情境理论。然而,如果一个理论强调基本需要是恒定的,那么这个理论会发现,这些需要只是相对恒定的,而且较为独立于有机体所处的情境。因为,需要不仅仅可以以最为有效可行的方式,带着极大的变动性,来组织起自身的行动,它也可以组织起,甚至创造外部现实。换言之,倘若我们接受考夫卡(Koffka)对于地理环境和心理环境的区分,那么要理解一种地理环境如何变成心理环境的最好方式,就是理解心理环境的组织原则,在于特定环境下的有机体当下的目标。
合理的动机理论必须考虑情境,但是也绝不能成为一种纯粹的情境理论。想要它成为如此,除非我们刻意放弃我们渴求的一种理解,即理解有机体持续的本性(这是为了理解他所生活的世界)。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我们要强调,我们如今关注的并非行为理论,而是动机理论。行为是由多类因素所决定的,动机只是其中之一,环境力量也是其中之一。对于动机的研究,不能忽视或否认对环境因素的研究,而是要对其进行补充。二者在一个更大的结构中都有必要的位置。
十二、整合
任何动机理论都必须不仅仅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有机体通常作为一个整合的整体行动,还要考虑另一个事实,即有时候有机体并非如此。有一些孤立的条件和习惯值得考虑,即各种局部的反映,以及我们所了解的一种分裂和欠整合的现象。有机体甚至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以一种非单一化的方式做出反应,比如我们可以同时做好几件事。
很显然,当有机体成功地面对某种巨大的欢愉或创造性时刻,或者面对重大的问题或紧急情况时,他的整合程度是最高的。但是,当威胁过于强大,或者当有机体过于虚弱或无助,而无法处理这种威胁时,他就会倾向于失去整合。这种明显的缺乏整合,有时候可能只是我们自身无知的反映,但是我们如今也很清楚,那些孤立、局部、缺乏整合的回应,在某些情况下完全是可能的。此外,越来越清楚的一点是,我们并不一定要把这种现象视为虚弱、糟糕、病态的。反而,我们通常应该将之视为有机体最重要的一种能力的体现,即以一种部分的、特定的、局部的方式处理一些不重要的或太熟悉的、太容易的问题。于是,有机体的主要能力,便可以留给那些他所面对的更为重要、更有挑战性的问题。
十三、非动机行为
尽管心理学家几乎普遍都反对,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即并非所有的行为或反应都由动机驱动,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寻求满足(即寻求所欠缺的、所渴求的)的需要。成熟、表达、成长、自我实现这些现象都是违背了普遍的动机法则,它们最好被视为一种表达,而非应对。我们会在后文,尤其是第10章和第14章对此进行详细讨论。
此外,诺曼·迈尔(Norman Maier)有效地将我们的关注点集中在一种区分上,弗洛伊德学派常常暗示了这一区分,但未能正确地澄清这一点。许多神经症症状或倾向,都是基本需要满足扭曲后的冲动,这些冲动或是受到阻挠,或是有着错误的指向,或是与其他需要产生了混淆,或是固着到错误的方式上。然而,还有一些症状不再是扭曲的满足,而仅仅是一种保护或防御。它们没有目的,而只是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伤害、威胁、挫折。其中的差别就好像,一个斗士总是想赢,而一旦没有赢的希望,则试图尽可能输得不那么难看。
由于放弃和无望总是明显联系着治疗的预后、对学习的期待,甚至是长寿之道,因此,任何明确的动机理论都必须讨论迈尔的这种区分,以及科里(Klee)对此的解释。
十四、实现的可能
杜威(Dewey)和桑代克(Thorndike)非常强调动机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大多数心理学家都忽视了这个方面,即可能性。总体而言,我们意识上希望那些可以设想的目标可以实际实现。换言之,对于愿望,我们远比精神分析学家所假设的更现实,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无意识愿望上了。
随着一个人收入的增加,他开始觉得自己积极地渴望、渴求那些几年前他从未梦想过的东西。一般的美国人渴望汽车、冰箱、电视,因为这些都是有可能实现的目标;他们不会渴求游艇或飞机,因为这些其实并不在一般美国人能实现的目标范围内。很有可能他们并不渴望这些东西,而且在无意识上也没有这样的渴望。
关注实现的可能性这一因素,对于理解我们文化中不同等级、阶层之间动机的差异,以及我们和更贫穷的国家和文化之间动机的差异是至关重要的。
十五、现实的影响
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是,现实对无意识冲动的影响。在弗洛伊德看来,本我中的某个冲动是一个单独的实体,它与这个世界其他的东西没有内在关联,甚至与本我中的其他冲动也没有关联。
我们可以形象地来近似描述本我,可以称之为一片混乱、一口充满了沸腾兴奋的锅……这些本能充满了能量,但是它们毫无组织、毫无整合的意向,只有一种让本能需要得到满足的冲动,其遵循着快乐原则。逻辑法则(矛盾律)在本我中并不起作用。相互矛盾的冲动同时存在,二者并未互相抵消,也没有分离。它们最多以妥协的方式联合起来,这还是迫于为了宣泄能量的强大经济原则的压力。在本我中,没有什么称得上否认的东西,而且我们惊奇地发现,本我有悖于哲学家的主张,即空间和时间乃是心灵活动的必要形式……
自然,本我无价值、无善无恶、无道德。与快乐原则紧密相连的经济学因素,或者你们所谓的量性因素,主导着本我的整个过程。在我看来,寻求能量卸载的本能宣泄,就是本我所包含的全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新精神分析引论》)
只要这些冲动由于现实条件而受到控制、修正、阻止,那么它们便会成为自我,而非本我的一部分。
把自我视为本我的一部分,这么认为并不会错,由于接近外部世界,并且受到后者的影响。本我的一部分受到修正,成为自我,自我旨在接受刺激,并且保护有机体不受刺激的影响,它就如同包括着微小生命物质的外皮层。自我的定义性特征就在于与外部世界的这种关系。自我的任务在于,在本我面前代表外部世界,并且保护本我;因为本我盲目地追求完全满足其本能,不顾任何外界的强大力量,必然会遭受毁灭。为了实现这一功能,自我必须观察外部世界,并且在知觉残留的记忆痕迹中保存一幅真实的外部世界图像。而且它通过现实检验的方式,不得不在这幅外部世界图像中消除一些元素,即来源于内在兴奋的元素。对于本我的行为,自我控制了通向运动端(motility)的途径,并且在欲望和行动之间插入了思想这一延迟因素,于是在这种延迟中,自我可以利用储存在记忆中的经验残余。如此一来,自我便废除了在本我中起决定作用的快乐原则,并代之以现实原则,后者保证了更大的安全性,更大的成功概率。(同上)
然而,约翰·杜威的观点是,成人身上所有的冲动,至少是明显的冲动都会受现实的影响而整合在一起。总之,这等于是说,根本没有本我冲动这回事,或者言外之意就是,即便有这种冲动,它们本身也是病理的,而非健康的。
尽管没有实证上的解决方案,但是我仍然要提到这里的矛盾,因为这个矛盾至关重要,且彼此针锋相对。
很明显,问题不在于是否存在弗洛伊德所描述的那种本我冲动。精神分析学家都会证明,忽视现实、常识、逻辑甚至个人利益的幻想冲动的确存在。而问题在于,这种冲动是病态或退行的体现,还是健康人身上内在核心的展现?婴儿式的幻想是在生命历程中的哪一刻,开始受到现实感知的修正?这种修正是否对于所有人,包括神经症和健康人都是一样的?一个机能正常的人类,是否可以完全避免这种隐藏的核心冲动的影响?或者说,倘若这种完全源于内部的冲动被证明的确存在于我们所有人身上,那么我们必须要问,它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什么条件下出现?它们必定是弗洛伊德所假设的那样,只会带来麻烦吗?它们必定与现实相悖吗?
十六、对健康动机的认识
我们对动机的大多数认识都并非来自心理学家,而是治疗病人的心理治疗师。这些病人就是误解的极大来源,当然也是有用材料的来源,因为很明显, 他们只是人群中的一个少数样本。即便是在原则上,神经症患者的动机生活也不能作为健康动机的模板。健康并不仅仅是指没有疾病,或是与疾病相反。任何值得关注的动机理论都必须既处理健康、强大的人身上那些最高级的能力,也处理那些残缺心灵当中的防御手段。人类历史上那些最伟大、最杰出的人物最主要的关注点,也必须得到考虑和解释。
这种理解,我们绝不可能仅仅从病态人物身上获得。我们也必须把注意力转向健康人。动机理论家们在研究方向上必须更为积极。
1 对这些论点的更完整讨论,请参考默里(Murray)的《人格探索》和其他人的著作。
2 比方说,P. T. 杨武断地从动机理论中排除了目标或目的这类概念,因为我们没办法询问一只老鼠有什么目标。难道我们没有必要指出,我们可以询问一个人的目标?不是说由于我们无法向老鼠询问,所以要拒绝目标或目的这类概念,而是说由于我们无法向它询问,所以更合理的是拒绝老鼠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