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科学中的问题中心和方法中心
近十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关注被投放到了“官方”科学的短板和罪过之上。然而,除了林德(Lynd)那精妙的分析之外,对于这种失败来源的讨论一直都被忽视了。本章试图展示,正统科学,尤其是心理学的诸多缺陷,其实是一种以方法或技术中心取向来定义科学的结果。
所谓的方法中心,我指的是,一种认为科学的本质在于其工具、技术、过程、设备、方法,而非其问题、难题、功能、目标的趋势。方法中心最为本质的形式,就是把科学家和工程师、医生、牙医、实验技术人员、玻璃工人、尿液分析员、技术工等混为一谈。方法中心在其最高级的智力层次上,常常将科学和科学方法混为一谈。
一、对于技术的过分强调
对于优雅、精致、技术、设备的过分强调,常常带来的后果就是,贬低了一般意义重大、至关重要、影响深远的问题和创造性。大多数攻读心理学博士的人都明白,这在实践中意味着什么。一个实验无论多么琐碎,只要在方法上令人满意,那便不会受到批判。而一个大胆、突破的问题,由于它可能是“失败的”,那么可能在还没开始之前就被批判致死了。的确,科学文献中的批判通常仅仅意味着对方法、技术、逻辑等的批判。在我熟悉的文献中,我不记得有任何一篇文章,会批判另一篇文章不重要、太琐碎、没多少意义1。
也就是说,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倾向就是,学位论文的问题本身不重要,只要论文完成得好即可。简而言之,论文无须对人类认识做出贡献。博士生们只需要知道自己领域内的技术,并且在其中积累足够的材料即可。好的研究概念也很重要,这一点很少被强调。结果便是,那些明显完全没有创造力的人,成了“科学家”。
在高中或大学的科学教学中,即较低的层次上,类似的结果也很常见。学生受到鼓励,把科学等同于直接操作那些设备,按照手册严格执行程序,总之就是跟随别人的领导,重复别人已经发现的成果。他们从来没有被教导过,科学家不同于技术工,也不同于科学书籍的读者。
这些论点很容易受人误解,我并不是在低估方法,我只是想指出,即便在科学中,技术也很容易跟目的混淆起来。只有科学的目的和目标,才能让其方法具有崇高而确证的价值。当然,职业科学家们必须关注其技术,但这仅仅是因为,技术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其目的,即回答那些重要的问题。一旦科学家忘记了这一点,他就会成为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整天擦拭眼镜,但从来不戴眼镜、不用眼镜的人。
方法中心,倾向于把那些技术工、“设备操作员”,而非“问题提出者”、问题解决者推到科学统帅的地位。虽然我不想创造一种极端而不现实的二元分裂,但是我也可以指出,那些只知道怎么做的人,和知道做什么的人之间是有区别的。前者总是占大多数,他们必然成为科学中的一个“术士阶级”(priests),成为方法、程序或者说仪轨、仪式方面的权威。而这类人在过去一直令人生厌,现在科学成了一个国家和国际政策的问题,这类人就变得尤为危险。这种趋势有着双倍的危险,因为初学者们理解操作工,比理解创造者和理论家,要容易得多。
方法中心倾向于不加区分地过分重视数量关系,将其视为最终目的。这一点是对的,因为方法中心科学更强调如何论证,而非论证了什么。优雅与精确于是和中肯与意涵丰富对立了起来。
方法中心科学家,常常不自觉地倾向于让他们的问题适应于其技术,而非相反。他们一开始的问题就是,我能用我拥有的技术和设备去攻克什么问题,而非应该经常提出的问题:什么是最为重要,最为关键,我可以花时间去解决的问题?若非如此,我们如何解释这样一些现象:大多数平庸的科学家都会竭尽一生待在一个狭小的领域,这些领域的边界不是由一个有关世界的基本问题定义的,而是由一些技术设备的限制来定义的2。在心理学中,只有少数人会发现“动物心理学家”或“统计心理学家”这类概念当中的可笑之处。这些心理学家只要能够相应地利用这些动物或材料,那么就不需要再操心任何问题了。最终,这让我们想起了那个著名的酒鬼故事,酒鬼在找他的钱包,他不是在丢的地方找,而是在路灯下面找,“因为那里光线比较好”。或者又让我们想起那个医生的故事,医生给所有病人开同样的药,因为他只知道治疗一种疾病。
方法中心有一种强烈的倾向,即创造一种等级的科学,在这种有害的等级中,物理学被视为比生物学更“科学”,生物学比心理学更“科学”,心理学比社会学更“科学”。这种等级设想,只能在技术的优雅性、成功性、准确性上才能成为可能。但从问题中心科学的角度来看,这种等级是绝不建议的。因为,谁会认为关于失业、种族偏见、爱的问题,在本质上比星体、钠、肾功能的问题更不重要?
方法中心倾向于刻板地将科学划分成各个门类,在这些门类之间建起高墙,将其分为单独的区域。当雅克·洛布(Jacques Leob)被人问起他是一位神经学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还是哲学家时,他只是回答道,“我只解决问题”。当然,这就应该是一个更为常见的答案。而倘若有更多像洛布这样的人,那么这对科学是很有好处的。但是,这些良好的特质却受到了哲学的明确反对,以至于科学家成了技术工,成了专家,而非探索真理的冒险者,科学家更多地代表知道,而非困惑。
倘若科学家将自己视为问题的提出者和解决者,而非特殊的技术工,那么就会有一股潮流,让我们关注最前沿的科学动向,关注我们最少、最应该了解的一些心理和社会问题。为什么这些学科领域鲜有人往呢?为什么研究物理学或化学的科学家,比研究心理学问题的科学家多数十倍?让一千个聪慧头脑去制造更好的炸弹(或更好的青霉素),还是让他们去解决民族或心理治疗或剥削的问题,哪一种对人类更有益处呢?
科学中的方法中心论,在科学家和其他真理寻求者之间,在其寻求和理解真理的多种方法上创造了巨大的鸿沟。倘若我们将科学定义为一种对真理、洞见的寻求和理解,以及对重要问题的关注,那么我们必定很难在一方面是科学家,另一方面是诗人、艺术、哲学家之间做出区分3。二者可能关心的是同样的问题。当然,我们还是要做出一种语义上的真正区分,还有一点必须承认,即这种区分主要基于防止错误的方法和技术层面。然而,倘若科学家和诗人、哲人之间的沟壑不如如今这样难以逾越,那么这当然是更好的。方法中心只是将他们归为不同领域,但问题中心将他们视为彼此相助的合作者。大多数伟大科学家的自传都显示出,后者比前者更接近真理。那些最伟大的科学家中,许多人本身就是艺术家或哲学家,他们从哲学家那里收获良多,并不亚于他们从科学同行那里的收获。
二、方法中心和科学正统
方法中心必定带来一种科学正统,后者随后又创造出了一种异端。科学上的问题和疑难都很少被表述、分类、归入一种文档系统。过去的问题不再是问题,而是答案。未来的问题还没有形成。但是,表述和分类过去的方法技术则是可行的。于是,这些表述便成了“科学方法的法则”。它们被奉为圭皋,身上笼罩着传统、忠诚、历史,于是它们也成了对如今的束缚(而非仅仅具有建议性或帮助性)。在那些缺乏创造力、胆怯、保守的人手中,这些“法则”基本上成了一种要求,要求我们按照先辈解决问题的方式来解决当下的问题。
这种态度对于心理学和社会科学尤为危险。要成为真正的科学,这条律令通常意味着:使用物理学和生命科学的技术。因此,在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当中,我们倾向于模仿那些古老的技术,而非创造、创新出新的技术,发展的程度、科学家的问题、他们的材料必定不同于物理科学,因此这些新技术是必要的。科学中的传统可以是一种危险的“天赐”,忠诚是一种绝对的威胁。
科学正统的一个主要危险就在于,它倾向于封锁新技术的发展。倘若科学技术的法则已经得到了表述,那么剩下的就是应用它们。新方法、研究的新办法必然受到质疑,通常会面对敌意,比如精神分析、格式塔心理学、罗夏测验。遇到这种敌意,或许部分可以归因于一个事实,即新心理学和社会科学所需要的一种整体性、综合性的逻辑、统计、数学尚未被创造出来。
一般而言,科学的进步是合作的产物。否则,有限的个体怎么可能做出重要甚至重大的发现呢?倘若没有了合作,进步就会陷入停滞,直到某个不需要帮助的伟人出现。正统意味着,拒绝帮助异端。由于只有少数人是天才,因此这意味着连续的、顺利的进步只可能发生在正统科学上。我们可以期待,异端思想长期都受到令人厌倦的忽视和反对,直到某天突然冲破障碍(只要它们是正确的),然后转而成了正统。
方法中心所引起的正统论,其另一种可能更为重要的危害是,它倾向于越来越限制科学的权限。正统论不仅仅阻碍了新技术的发展,也倾向于阻碍与此相关的诸多问题。归根结底,读者完全可以认为,这类问题无法由当下可行的技术回答,例如一些有关主观性的问题、有关价值的问题、有关信仰的问题。这种愚蠢的归因,带来了一种毫无必要的投降、术语上的矛盾以及“非科学的问题”,好似这些问题我们不敢问也不敢回答。当然,任何读过也理解科学史的人,都不敢谈论那些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他只会谈论还未解决的问题。根据后一种说法,我们便有了行动的动机,进一步发挥我们的才智和创造性。根据当下科学正统的说法,即“我们能用科学方法做什么(根据我们的所知)”,我们应该走向反面,即自愿接受自我限制,退出人类感兴趣的广泛领域。这种趋势可以走向令人震惊的危险极端。在最近国会准备建立国家研究基金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物理学家希望可以独得一些心理学和社会科学所无法享受的利益,原因是后者不够“科学”。这种论述能有什么依据呢?只可能依据于,技术精妙而成功,独受尊重,但科学提出问题之本质,以及这种本质根植于人类价值和动机之中的事实,则受到了全然忽视。作为一名心理学家,我要如何向我的物理学家朋友解释这类嘲讽呢?我也应该使用他们的技术吗?但是这些技术对于我的问题毫无用处。这些问题不应该得到解决吗?科学家应该从这片完整的领域中撤退,将之还给神学家吗?或者这或许是一种自嘲?这难道不意味着,心理学家很蠢,物理学家聪明?但是这种本身毫无理由的论点,有什么依据呢?依据于印象?那么我就要说我的印象了,在科学团体中,傻子的数量可不比其他群体少。那么哪种印象更有依据呢?
我担心,我只能找到一种可能的解释,这种解释暗自把技术放在了首要,甚至是唯一的地位上。
方法中心的正统论鼓励科学家保持“四平八稳”,而非激进冒险。这使得科学家的正常工作,似乎是在铺好的道路上寸步而行,而非在未知领域开辟新道路。这导致了一种保守性,而非激进地探索未知。这使得科学家成了维稳者,而非先驱4。
而科学家真正的位置至少是在未知的、混沌的、朦胧的、未被阐明的、神秘的领域。一种问题导向的科学,会让科学家常常在必要时处在这种领域中。而科学中强调方法的取向,则不鼓励科学家进入这一领域。
对方法和技术的过分强调,使得科学家认为:(1)他们实际上的更为客观,更少主观;(2)他们自己不需要关心价值。方法在伦理上是中立的,问题和疑难则未必,因为它们迟早会陷入有关价值的难解争论。避免价值问题的一个方式就是强调科学的技术,而非科学的目的。的确,科学中方法中心取向的一个主要根基,就在于尽可能地竭力追求客观性(无价值)。
但是,我们在第1章中已经见到,科学曾经不是,现在不是,也不可能完全是客观的,或者说,独立于人类价值的。进一步而言,它是否应该努力争取变得客观(即一种完全的客观,而非人类尽可能达到的客观),这也是十分值得争论的。本章中提到的所有错误,都证明了忽略人性缺陷所带来的危险。神经症不仅因为他那徒劳的尝试而付出了主观上的代价,而且讽刺的是,他也逐渐成了一个越来越贫乏的思想者。
由于这种幻想独立于价值,价值的标准变得越来越模糊。倘若方法中心观走向了极端(很少如此),倘若这种观念能贯穿始终(他们并不敢如此,因为害怕某些明显愚蠢的结果),那么重要的实验和不重要的实验之间,就不可能做出区分。而只存在技术上可行的实验,和技术上不可行的实验5。仅仅使用方法标准,大多数琐碎的研究就会要求受到跟最具成果的研究同样的重视。当然,这种极端情况不会实际发生,这只是因为我们除了方法上的标准之外,还要求其他的一些尺度和标准。然而,尽管这种错误很少以明显的形式出现,但它常常能以不那么明显的形式被看到。科学杂志上满是这种例子,这些例子展示出,不值得做的事情,也不值得做好。
倘若科学不过是一套规则和程序,那么科学和围棋、炼金术、“防护学”(umbrellaology)或牙医行业又有什么区别呢?
1 “但是,甚至是学者也喜欢在小问题上大做文章。他们称之为原创性研究。重要的是,他们所发现的事实,不为前人所知,而不是这些发现真的值得被认识。而这些事实迟早会被其他专家所用到。所有大学里的这些专家其实都是怀着蚂蚁筑巢式的耐心为彼此写作,期待着某些神秘的结果。”(范多伦,《三个世界》)
“或者,他们整天拿着钓竿坐在泥沼里,觉得自己很深刻,但是那里什么鱼都没有,我甚至不屑于称他们在做表面功夫。”(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一个坐在那里看着运动员们的“运动家”。
2 “我们倾向于去做我们知道如何做的事情,而非努力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安申(Anshen),《科学与人》(Science and Man)]
3 “你必须热爱问题本身。”——里尔克
“我们已经认识到了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答案:我们不知道的正是问题。”——A. 麦克利什(A. MacLcish),《A. 麦克利什的哈姆雷特》(The Hamlet of A. MacLeish)
4 “天才就是先头部队,他们闪击进无人地带,必然留下未受防护的侧翼。”[考斯特(Koestler),《瑜伽士和政委》(The Yogi and the Commissar)]
5 “科学家被称为‘伟大’并不是因为他解决了某个问题,而是因为他提出了某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带来了真正的进步。”[坎特里尔(Cantril),《对人之特性的一次质询》(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n)]
“对一个问题的论述,比对它的解决更为重要,后者只是一个数学或实验技术上的问题。要提出新的问题、新的可能性,要从一个新视角来看到老问题,这都需要创造性的想象,都标志着科学上的真正进步。”[爱因斯坦,《物理学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Phys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