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少年
这几天人浑浑噩噩,精力不济。
精力不济,慵懒复萎靡。一觉闲眠,努力加餐饭,精力不济时翻翻经史读读碑帖补充补充元气。
精力不济时,觉得唐楷过于威严,晋帖太飘逸,魏碑略嫌沉稳,读来不熨心,只得寻几本汉隶在手边,平日我不大看汉隶的。这回看的是《曹全碑》,一笔一画,能看出大匠之心巧夺天工,令人舒服。想象书家落笔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稳妥自如。
《曹全碑》全称《汉郃阳令曹全碑》,为王敞记述曹全家世生平的铭文。由曹全门下故吏集资刻石,刻有群僚姓名及捐资数目。
宋人敖陶孙曾说曹子建是三河少年,也有人誉《曹全碑》如三河少年。三河为汉时的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位置在今日洛阳一带。三河少年,富贵公子王孙,风流自赏。
读罢两遍《曹全碑》,少年人元气足,看得我精神饱满了一些,脱了浑浑噩噩与颓唐的巢白。见过一书画家将窠臼念成巢白,我一愣,恍惚了片刻,方明所以。人以为我没听懂,又着重说了一句巢白。白字余音缭绕,扬上去伏下来,尾音顿挫像滑雪,像童年时候压跷跷板。巢白比窠臼好,我不认为是画家无知。倘或他将窠臼念成巢臼,我会更佩服的。窠臼的窠是指鸟巢,窠臼的臼是指舂米的石器。以前生活在乡村,经常看见鸟巢,也经常看见舂米的石器。
为艺之道,窠臼并非温柔窝,宋诗云: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奈何书艺偏偏是跳进窠臼的事业,所谓入帖入碑。好不容易入了碑帖,又落入碑帖窠臼。书艺必得先入窠臼舂一舂,稻壳去掉,白米跳出。白米跳出来还不行,还得将白米煮成熟饭,熟饭变成隔夜饭,隔夜饭变成菜饭、泡饭、汤饭、蛋炒饭、手抓饭。
在新疆吃过手抓饭,以牛羊肉、胡萝卜、洋葱、清油、羊油,小火焖熟,油亮生辉。冬天在洞庭湖边吃过菜饭,霜打后的青菜,加腌肋条肉、猪油,在土灶头上做成,也是饭食之佳品。在扬州吃过葱油蛋炒饭,有虾仁、瘦肉丁、火腿等,味道鲜美。
碑帖的好,好在让人不觉得它是书法。后世杨维桢、傅山、郑板桥、金农当然也不错,但失之清正,在奇与怪的路子上走得太远,不是中国书法大道。中国书法大道是什么?还是传世的秦篆汉简晋帖魏碑唐风,宋四家轻舟已发,明四家过了万重山,遑论扬州八怪。扬州八怪后越发无以为继,无以为继的原因还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并非天资所限,而是时代使然。
《曹全碑》有清气,像闺门旦。京剧里有闺门旦,早期扮演小家碧玉,后来借鉴昆曲开始扮演大家闺秀。恰恰有人说《曹全碑》不仅仅像三河少年,也像兰贵玉女,少年玉女,佳偶天成,可谓此碑之阴阳。
《曹全碑》现存西安碑林,多年前和友人共游,大快事也。阳光灿烂的往事啊,再也回不去了。从前还在眼前,流水走得太远,明月遥遥也照不见,只剩几声叮咚的水响。
二〇一五年一月十五日,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