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宴会边缘
偶尔,戴蒙·布莱克会庆幸自己曾经做过某人的骑士侍从,这种不上不下的贵族身份,令他不得不学习一点察言观色的本领。
迎客大厅内热气腾腾,面包和烤肉的香味洋溢整个空间,当然,浓郁的麦芽酒和葡萄酒香也没缺席。
戴蒙位居长桌末席,跟凯旋归来的年轻骑士们坐在一起,他假装品味杯中佳酿,入口跟白水无异,神父们对吸血鬼的描述是能够行走的尸体,倒真一点没错。
年轻骑士们向女侍和其他人吹嘘着此次战争的经历,随达梅里亚之子冒险团而来的乐手拨弄琴弦,高唱歌谣,卖弄杂耍的侏儒围绕餐桌上蹿下跳,时不时做出两个滑稽的动作,引得哄堂大笑。
贵宾们所在的位置跟他隔着整个大厅,他简单看了看,立刻察觉到不对味来,路西泽和艾蕾的座位被很微妙的安排到边缘且独坐一席,没跟两家其它贵胄一块。
艾蕾饮酒后的双颊染上微微红晕,今夜她穿着件低领的银月华长裙,几缕银色的发丝垂落双肩,为少女清纯的气质徒增几分魅惑。路西泽的神情举止倒显得很拘束,他敢打赌这个卡斯特家的小辈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双方领袖,罗兰和罗吉尔落坐在两家旗帜正下方的高台,席位不分高低,他们有时欢笑、饮酒作乐,有时深沉,彼此窃窃私语,但在杯盏交错碰撞和酩酊醉汉杂乱交谈的喧嚣下,饶是以血族的敏锐听力,他也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晚宴已至高潮,还是没见莉莉安娜人在何处。
戴蒙离开餐桌,朝大厅外走去。
“戴蒙,你要去哪?”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但没理会,他在这座城市没有朋友,也不想去结交。
大厅外是空荡的庭院,剪去了灌木的黑色园林,内城城垛上一名名拉紧斗篷的守卫,头顶星空璀璨,食物的香气和乐舞的声音从戴蒙背后大敞的厅门流淌出来。
他忽然听见一阵悉索的动静,紧急着传出细微的咀嚼声,于是循声找去。
庭院的角落,一头纯白的小狼正猛嚼着半只烤鸡,听到有人走近,小狼立刻昂起头,喉咙发出低吼。
戴蒙沉默地注视它,血红色的双眸下,小狼胆怯了,它撕下一块烤鸡的骨头,逃向坐在不远处长椅的主人腿边。
葛瑞格利摸了摸小狼脖颈蓬松的白毛,向戴蒙投来一个深沉的眼神。
刹时间,戴蒙感觉四周的温度迅速低下去,仿佛血液都要冻结了,不待他反应,葛瑞格利便收回视线,带小狼朝远处走去,他们的身形隐没入黑暗。
“魔法?不对,没有魔素流动……这到底是?”戴蒙感受着掌心的冰晶,方才宴会上残留的酒液在瞬间凝结了。
要去警告卡斯特吗?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戴蒙打消掉了。既然是他们自己找来的麻烦,理应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兽人……戴蒙想起在银池西岸树林里,割开那些兽人少年身体时的感觉,还有葛瑞格利那时跟现在完全不同的眼神。
算了,别去思考,要做的事不会改变。在这个孤独的夜晚,他又想到了老师,想象自己可以像黑塔·席格一样仅凭仇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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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藏书室门前,戴蒙不知道自己是想从先人的智慧中寻求慰藉,还是单纯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待着。
他推开藏书室的门,却发现在这种难得的宴会欢庆时候,竟然还有人在这片书海待着,女孩的红色长发火一般耀眼。
“欢迎回来。”莉莉安娜对他展露出笑颜。
“抱歉,打扰到你了。”
“没有的事,进来坐吧,”莉莉安娜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就当陪陪我。”
戴蒙犹豫了一下,走进藏书室,他的确不想跟任何人有接触,可真奇怪,在瑟铭时也是,现在也是,面对莉莉安娜的请求,他总难以拒绝。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此刻心底,也正好想找个人倾述。
“我回城的时候没看到你,宴会上也没有你。”
“这些场合属于艾蕾,不适合我。”
“我以为你们两情相悦。”
“对路西泽来说,艾蕾也许比我要好。”
“你想得太多了。”
“也许吧,”莉莉安娜挤出一丝笑意,“那你呢?为什么心事也这么重?”
戴蒙沉默了一会,反问道:“这是神人的力量吗?”
“哪怕神人也不能读懂人心,”莉莉安娜轻声说,“女人的自觉,再加一些经验,你看起来很悲伤,跟那些在战争里失去了亲人的边区复仇者表情很像,这些年我见得太多。”
我在悲伤吗?原来如此……他以为心这种东西早离他远去,同体温和睡眠一起,原来他还能感受到情绪。
他忽的想要站起来逃开,可那双明耀的红色眼睛,令他移不开眼神。
告诉她吧,戴蒙心里微微一动,觉得此刻像在梦中。
“我刚回塔兰盾,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庇护地的信,”戴蒙低声说,“信里说老师刚回到庇护地就病倒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封信发出的时候,老师已连续三天昏迷不醒,也许他现在已经过世了,只是我还没收到消息。”
“这个结果我其实早就知道,卡斯托纳斯一别,我今生大概都再见不到他,凡人终有一死,老师会死我很难过,但我觉得我不只是为老师的死而难过……我难过的是老师的愿望,他一直想要恢复银龙王国旧日的荣光,这个愿望还没实现,甚至连实现的苗头都看不见,老师就要死了。”
“而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没法为他做。”
这些话刚说出口戴蒙就后悔了,为什么他要给这个女孩说这些,他们又不是什么关系,现在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他感觉很尴尬,也许打一开始他就不该踏进藏书室的门。
然后他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温暖,一股这具尸体一样的身体不可能产生的温暖,通过另一双手传递过来。
戴蒙怔怔地看去,莉莉安娜抓住了他的手,她眼中的泪水宝石般晶莹。
“你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这又是什么混账话,”莉莉安娜擦了擦眼睛,啜泣着,“听到了悲伤的事情,因此感到难过不是理所当然吗?”
血腥王庭大君戴蒙·布莱克在往后的数百年时间里,曾经无数次回味过这句话,揣摩着说出这番话的人心里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与期望,也是因为这句话,令他在无数次冷漠与正义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以为只有朋友之间才会这么说。”戴蒙低低地说。
“我们是朋友啊!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你还觉得我们只是陌生人吗?”
朋友,听到这个词他想不起别人,父亲的脸先浮现出来。你是布莱克家族的耻辱,父亲说这句话时几乎要杀死他。
戴蒙的心颤抖起来,猛地甩开莉莉安娜的手:“不了,我这种肮胀的东西,冕下还是少接触比较好。”
他逃出门,化作一滩影子匍匐在地上,他相信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他了,然后他就这样一路跑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等戴蒙再次回到图书室门前,听到路西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时,他庆幸自己早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