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鲤

自从回了家，萧田野为了更好的学习，住到相隔不远的厂里八号街坊，外祖母家的地下室。洛阳人把这种有小窗户，能看到地面的叫半地下室。他在知识的海洋里像是老僧入定，也就吃饭才回一趟家。

萧长河上班必定经过那个半地下室。最近车间里工作忙，总是到忙到后半夜，那扇小窗灯仍亮着。

一早回家吃饭时，大门紧锁，萧田野意识到家里无人，便到卧室取书。正找着，好像是萧长河和母亲刘梅踏进家门。他不想和父亲打照面，就窝在卧室看起书。

萧母说了句孩子今天怎么还没吃饭，昨晚又不知道学到几点。萧长河说了句：“我半夜下班，看他那地下室的灯还亮着。你让他也多休息，磨刀不误砍柴工。再说了，不管啥都得是平常下功夫，这会‘抱佛脚’，佛能听见？”

母亲刘梅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说‘抱佛脚’，我倒是想起一个事儿来。我们同事家孩子今年也高考。他们说帮孩子‘寻鲤’。说是考试前在龙门石窟，有一条鲤鱼，它会在不同的石窟壁画中穿梭，凡是机缘巧合，能够看到它，拜一拜。在考试中就会有如神助！”

‘嘁’的一声从萧长河的唇齿间滚落，“封建迷信！”然后径直下了楼。刘梅嘟囔着：“我去叫孩子，让他来吃早饭。”萧长河在楼道里喊了句：“别叫了，让他多睡会。我去下象棋去，中午我做饭。”萧田野听到父亲‘登登登’，特有的下楼声音越来越远。

随即萧田野就听到母亲出门的声音，父母的对话悉数听在耳朵里。心想着一定要考个好成绩，让父亲收回决定。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时，萧田野刚咽下一口葱油大饼。门被打开，薛鹏穿着厂里深蓝色工作服笑嘻嘻站在门口，工装上黑色机油污渍像是某一国的地图。薛鹏高兴的说：“萧哥，厂里包了个小巴车去龙门石窟。可以免费坐着去。你也去呗，正好换换脑子。”

萧田野不愿意凑热闹，打发走薛鹏，从一堆书下面，小心翼翼翻出一本旧的《读者》。新书贵，这过了期的旧书像是白菜，按斤卖。读完了，还可以攒起来卖废纸。不过这旧书也没花钱，萧田野是从祖母的地下室搜寻出的。第一次随便拿了本，竟然看到了1981年的创刊号，记忆很清楚第一篇文章是张贤亮的《灵与肉》。对于许灵均父亲时隔三十年，回到国内，要去接许灵均出国时，两人准备见面的场景。许灵均的一家人因为去了一趟县城，就成了划时代的壮举，妻子还要给父亲带上几个茶叶蛋。当许灵均等待父亲，在他的豪宅餐桌上，看到几个诧异咧开嘴，畏缩挤在一起的茶叶蛋，苦笑一下。萧田野觉得许灵均的世界和他父亲的世界明明都是一个，但是却有个隔阂，让人莫名需要闯过一扇厚重的门，才能穿过他贫瘠，充满黄土和青草味儿的世界，抵达他父亲那个灯红酒绿，丰盈的世界。萧田野不是那种感性之人，却让他感受到文字，竟然能人有种石头压在胸口的压力感。叹服张贤亮的笔下生花，却觉得感性不宜多，多了会削弱阳刚之气。

但是《读者》给他却还有别的惊喜。就在昨天，他随手翻开另一本，有一栏的题目是“寻找笔友”，上面刊登了很多笔名和地址，整整齐齐，有点像厂门口待销售的拖拉机。正要翻页，一行骨力强劲的行书悬挂在书页最上方，上书曰“笔名‘巴赫’，寻觅笔友，地址xxx.”。这一行字，萧田野敢断定是个中年男人。笔迹干脆利落，留言没有赘述，笔名很洋气，但是书写却有书法大家褚遂良的笔法。写字的人应该还是位学识渊博、学养极好、爱好音乐的中年男人。在萧田野心里，好似出现了一位智者形象。

正巧那时候，苦恼于父亲的固执己见，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了一封“诉苦”信，想要看看这位“智者”怎么看待他的苦恼。展开纸笔，抬笔写道：“巴赫先生，您好。见字如晤。......”因为要省出这封信的经费，两天都只吃了一顿饭。

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萧田野虽然很有把握，却仍是不敢松懈，信小心翼翼的寄出去，便抛之脑后。

他晚上还在地下室学习，薛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没睡呢吧？我看灯还亮着，开门。”

萧田野极不愿意打开门，正要‘送客’。

谁知薛鹏边推门进，边说道：“你猜我今天在龙门看见谁了？”

用眼过度，红着眼睛的萧田野，懒得理好友，倒是知道他最近迷上书店的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等，打趣道：“遇到丘处机？”

只见薛鹏‘呵呵’一笑，挠挠头说：“能遇到就好了。我也想看看小龙女究竟有多美？嗨，扯到那了？我看到你爸和你妈两个人在那东山石窟。他们一接着一个看的可仔细了。没听说他们有研究佛像的爱好呀。我一打听，你猜怎么着？”

早晨父母的对话好像突然出现在萧田野耳边。

薛鹏看见萧田野一点也不好奇，就竹筒倒豆子，索性一股脑全说了，“原来他俩是为你祈福去了。我在旁边听你爸跟你妈说‘我看孩子那么拼命学，是不是我的决定错了呢？’你爸这是要改主意啦？”

即便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萧田野嘴上却说：“到时候考得不好，他肯定还得让我进厂。”

薛鹏又闲扯，扯到听说改良的转炉炼钢要在高考那天开炉。

半个月时间在萧田野争分夺秒中，匆匆而逝。

高考当天，萧田野早早的起床。萧长河已经等在花坛边的樱桃树下。樱桃树是萧长河一家刚搬来时种在院里花坛，如今已经俨然一颗青年小树，六月上面已经挂上数不清碧玺宝石一样的果子。旁边还有其他邻居种的无花果树和芭蕉等。往年这个时候，尤其是雨后，水珠从树上滚落，“啪嗒”掉在翡翠绿的芭蕉叶上，让人不禁想起古人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美景再现，引得路人总要停留片刻。那时候萧田野已经记事，他知道是母亲极爱吃樱桃。最近也到了收获樱桃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带着他和兄弟姐妹，把满树的樱桃摘下。树上总要留下一些，留给馋嘴的黄鹂鸟和喜鹊。

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时，他从往事回到现实：“来，上来吧。我送你去考试。”萧田野并没有推脱，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

一路无言。应该说两个人在那次争吵后，就没说过话。

萧田野走进校门，听到父亲的声音：“考完，我来接你。”但是他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