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黄粱米粥
临近傍晚的时候,陆之询回到了十二瞬。
依旧是那个飘满粉色花瓣、无人而静谧的小巷子,十二瞬药铺孤零零地开在里面,仿佛永远都无人来访一般。
陆之询走近铺子,正巧看见阿纯蹲在铺子中央整理着一天来买的东西。她一边嚼着一大片猪肉脯,一边将各种吃食和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细细玩赏着。
白先生不在,料想他还躲在子虚园中和花花草草一同饮茶。
阿纯看见陆之询回来了,招呼道:“小牛鼻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今天准备煮小米粥,还想着要是你还不回来,肯定就是被什么精怪吃了,那我就懒得煮你的饭了。”
小道士的脸上难得充斥着严肃的表情,他问阿纯:“阿纯姑娘,小道现在没有心情玩笑,敢问白先生在哪里?小道要马上见到他。”
阿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手指朝那六折山水屏风一指:“在那儿啊……”
陆之询连道谢都来不及,大踏步地朝屏风走去,毫不犹豫地往里一栽,人就消失在了屏风中。阿纯看着他飞快地消失,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说完哪……”
接着,陆之询没进去多久,又一脸铁青、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他本来一尘不染的白衫变得很脏,还有些破旧,他支着屏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阿纯说道:“阿纯姑娘,白先生在哪儿?我怎么没有见到他?”
阿纯一副无奈的样子,她没好气地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这屏风叫‘乌有屏’,可通三界。你几次进入乌有屏时都由先生领着你,不用担心走错地儿,但你自己一介凡人独自进去就容易踏入异界。”
陆之询窘迫,就在这时,白先生摇着折扇从屏风中悠悠走出来,他斜睨了一眼狼狈的陆之询,然后收起扇子,笑道:“陆兄怎么去看个海市都能弄得这么……热烈?”然后吩咐阿纯道:“去给陆兄拿套新衣服来。”接着他将折扇轻轻敲了敲陆之询的肩头,悄声道:“陆兄不用多言,在下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这就去小重天谈吧。”
青衣少年转身,又走入了屏风内。
陆之询皱了皱眉,也跟着进去了。
屏风内的雅座一如从前,万字花纹的窗外还是一片黄昏的光晕,就连宝蓝色珐琅孔雀瓶内的白莲花都新鲜如初,没有一点衰萎的样子。
白瓷茶壶中的热茶从未变少过——白先生未曾朝茶壶中加水或加茶,他却能从那小小的茶壶中源源不断地倒出茶水来。
陆之询面前的茶杯慢慢被添上了琥珀色的茶水,他看着白先生优雅得体的沏茶动作——他无论干什么,脸上永远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狭长的凤目中却没有一丝感情。他眼中寒得像块冰。
“小道今日去观看了海市。”陆之询说道。
“哦?”白先生挑眉问道,“不知陆兄感觉如何?”
“非常不好,但是小道搞清楚了为什么蜃城群妖聚集,上空却是一片祥和紫气。”
“为什么?”
“因为在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欲望’了。每年海市出现,但凡贪心的人欲望破脑,脑中的元神皆被海市那头的‘东西’吸了过去,失去元神的人尽皆痴傻……我想,连那些下海的精怪们也是同样的下场。这城中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恶,上空自然是一片祥和。”
“这不是很好吗?”
小道士深吸了一口气,道:“可这样的祥气不正,已然破坏了人间的平衡。你明知这样却不制止,因为那采吸世人元神的魔物,就是深海下的蜃君。蜃君吸的元神越多,醍醐宝珠的价值也就越大。甚至,你还卖出了许多避水珠,目的就是要让那些精怪潜下水去,自动送上门让蜃君食用。”
少年望着小道士,笑而不语。他缓缓摇着折扇,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陆之询也盯着少年的双眸,继续一字一顿地说:“你在用万千世人的元神和精怪的命来养那什么醍醐宝珠,你在助纣为虐!”
白先生听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继而他收了折扇,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酌着,淡淡道:“现在说什么也为时已晚了吧。今日子夜,鬼门大开,到时蜃君会将醍醐宝珠吐出,待在下取了它,一切就会回归本源了。”
“那这一切又关我什么事?!”陆之询说着拍案而起,厉声问,“我并不想生什么大事端,你却拘我在这鬼药铺中,你既有本事饲养那万年海精,要我何用?!”
“陆兄少安勿躁。”白先生微微一笑,“在下绝不会害你。在下只知你是我取醍醐宝珠中的‘命轮’,少你不可,却不知为何一定要是你。待到子夜在下会带你潜下深海取珠。陆兄放心,在下定会护你安全。”说着他饮尽手中的茶,眼眸一抬,身后霎时白光一耀,那光非精怪身上的精纯妖气,也非仙人身上的缥缈仙气,陆之询只感觉双眼刺目灼热,不禁用手遮住了眼睛,而那光越来越盛,青衣少年置身在白光中,衣袖翻飞,乌发飘飘。
恍惚里陆之询只听到白先生依旧用他那温文尔雅的语气说:“还请陆兄不要妄动,若打断了这因果循环,在下也保不住你。”
他声音柔和,但在陆之询听来却无限刺耳,他闭上眼睛蒙上耳朵,想要暂时躲过这折磨。
然而就在下一秒,白光和声音陡然消失。
世界又恢复了安宁。
陆之询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置身在屏风旁,还保持着双手捂耳的姿势,阿纯咬着猪肉脯靠在柜台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怪异的动作:“小牛鼻子,你怎么了?”
陆之询回过神来,问:“前头白先生有叫小道去雅座一叙吗?”
阿纯点点头。
那便不是幻觉了。小道士想,想必自己是被白先生给推出小重天了,如今凭自己的本事也逃不出十二瞬,只得耐心等待子夜到来,陪白先生取了醍醐宝珠后才能离开了。
这时阿纯走过来,将一叠衣服丢在陆之询的怀中:“喏,这是我给你找的衣服。先生还没出来吗?”少女伸头朝屏风那儿看了看,她似乎很了解白先生的脾气,道:“算了,反正现在也叫不了他了,小牛鼻子,我煮了小黄米,等下你换好了衣服就来尝尝吧。”
陆之询答应了,虽然他对灵兽煮饭这件事情抱有深切的怀疑,但他更不想得罪这个力气奇大、脾气又不好的少女,只得换了衣服后依言去吃阿纯煮的黄米粥。
阿纯给他的衣服似乎是白先生的,穿起来甚是合身,粗麻的青色鹤氅披在肩上倒也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架势。
在十二瞬外的一株合欢树下,阿纯生了一口红泥炉子,上面放着描着小鱼图案的砂锅。少女穿着那天他们刚见面的石榴色襦裙,坐在小马扎上,正认真地往红泥炉子里添着炭,有“咕噜咕噜”的水声从砂锅里传来,看来那锅黄米粥里的水才刚刚烧开。
阿纯见陆之询换衣出来,瞄了几眼,颇为认真地评论道:“没想到人类穿着先生的衣服也挺好看!”
陆之询以怪异的眼光看着阿纯,硬生生地把那句“白先生不就一直是以人的形象穿着那些衣裳?”给吞在了肚子里。
阿纯拍了拍身边另一个小马扎,笑了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坐这儿吧,黄米粥还没熟呢,再等等。”
落日西斜,满地苍黄光晕、满目粉色飘花的白石小巷中,一只额心点雪、四爪踏火的灵兽和一个落魄的小道士相对无言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着黄米煮熟。
陆之询只感觉这番情景极为闲适,不禁俯在小几上昏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