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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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马其顿的腓力

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与他的父亲腓力二世(Philip II)及祖国马其顿密不可分。腓力自己本人也是一个最为了不起的主宰人物;而马其顿,正如当代人所评论的那样,1“是欧洲大陆出现的第一个拥有真正的集中的政治、军事及行政体制的地域大国”。除非我们理解了上述内容,否则对我们来说,亚历山大的一生只不过是一颗彗星,这颗彗星曾以无比恢弘的气势划过天际:令人惊叹,但难以理解。亚历山大完全是个天才;但是,天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环境的产物。很大程度上是腓力和马其顿塑造了亚历山大,因此我们必须从他们讲起。

公元前356年9月初的一天,2一位信使从马其顿的新都佩拉疾驰而出,身上携带着给国王的急件。他奔向东南方向,穿越大平原,渡过雅尼扎湖(那时,人们称其为“波耳波罗斯湖”或“泥湖”。这对超爱一语双关的希腊人来说无疑是个天赐的妙词:borboros-barbaros,简言之就是粗野和原始);在遥远的天际,奥萨山和奥林波斯山闪耀着白光。薛西斯(Xerxes)也曾目睹这样的景象;当年他一马当先,统率侵略大军,在荷马所说的“水流广漠的阿克西奥斯河”畔安营扎寨。信使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波提狄亚。这是卡尔基狄刻半岛上的一座城市,马其顿军队正驻扎在这里。自公元前359年以来,腓力就一直统治着马其顿这个统一但不甚稳定的国家。3腓力是阿敏塔斯(Amyntas)的儿子,为人严苛,对手下人的延误或拖拉从不手软。然而现在,在刚刚迫使波提狄亚投降后,他的情绪和善很多,还有可能喝了很多酒。因为,在过去一个世纪里,波提狄亚都是包括雅典在内的希腊诸强的争夺对象,是马其顿稳步扩张的领土中最有价值的新收获。

如果信使从未见过腓力本人,那他恐怕很难在贵族同侪和参谋人员当中认出腓力。腓力穿戴着紫色披风和宽边帽子,这同样也是马其顿贵族日常穿戴。他不爱佩戴任何王室徽记,也不喜欢任何尊称,总是让人直呼其名,而且实际上他从未在任何官方文件中将自己称作“国王”。4我们常常可以用迈锡尼来类比马其顿,这里也是如此:5腓力与那些不安分的贵族处于同一等级,他是他们的最高领主,以瓦纳克斯(wanax,“王”)的身份维持着脆弱的权威。或许他也觉得他的地位,尤其是在佩拉派系林立的封建宫廷中的地位,不宜规定得太过严格。他的争位者一直在散播谣言,说他和他的两个兄弟都是篡位者——那两位兄弟是他之前的国王,都死于非命。6有关私生子的指控是马其顿权力游戏中的一件常见武器。

腓力现在27岁了,他强壮、好色、胡子浓密,经常沉溺于酒色,有时突发幻想,还会狎嬖娈童。腓力平时就性情快活,在阅读了信使带来的急讯后,他更有理由高兴起来。他最可靠的将军帕美尼翁(Parmenio)赢得了与伊利里亚和派奥尼亚联军的决战;他们是马其顿征程上最强大的部落,占据着大约与现代阿尔巴尼亚和塞尔维亚相当的领土。在刚刚结束的奥林匹亚赛会上,他的赛马参赛者赢得了第一名。而最令他高兴的是,7月20日7他的妻子密尔塔勒(Myrtale),也就是我们通常更为熟知的奥林匹娅斯(Olympias),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就叫亚历山大(这名字之前阿吉德王朝的两位君主已经使用过了)。

在读完急讯后,据说腓力曾乞求命运女神给他一些小伤害,以抵消如此势不可挡的恩惠。8也许他回想起了萨摩斯僭主波吕克拉特斯(Polycrates)的教训:波吕克拉特斯收到一封来自埃及法老阿玛西斯(Amasis)的信,信中表达了对他过分好运的忧虑。阿玛西斯说:“我从未听说有人可以好运连连,最终还能免于灭顶之灾。”阿玛西斯建议波吕克拉特斯扔掉他最为珍视的东西。波吕克拉特斯便将一个绿宝石戒指投入大海,但过了一周他在一条鱼的腹中又拾回了戒指。9于是阿玛西斯迅速终止了他们的联盟。而波吕克拉特斯的结局则是被一名波斯总督施以刺刑。因而,在那份重大急讯所列的三件事情中,我们知道腓力仅仅公开庆祝了他在奥林匹亚的胜利,这虽说不算性格反常,但仍然有些奇怪。马其顿王家铸币厂发行了一款新银币:银币正面是宙斯的头像,反面则是一匹硕大而精神饱满的骏马,相比之下它的裸体骑师身量较小,头上戴着胜利花环,手中挥舞着棕榈枝条。10

那么对他而言,是什么赋予了这三个特殊事件如此重大、几乎是象征的意义呢?为了理解国王的反应,有必要暂且回顾一下,看看他登基之前马其顿的成败历史及其古老习俗。

首先并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在地理和种族上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地区:低地和高地。11这一点可以拿苏格兰的情况来做一个直观而贴切的对比。下马其顿地区由平坦而富饶的环塞尔迈湾平原构成。这个平原流淌着两条大河,阿克西奥斯河(瓦耳达河)与哈利亚克蒙河(维斯特里扎河);同时,平原三面山峦起伏,除了东面,那里流淌着第三条河流斯特里蒙河(斯特鲁马河),是它的第一条自然边界。下马其顿地区是王国古老的中心区,相传是牧牛地主们建立的,他们一望便知这是极好的牧场。马其顿地区如今则受阿吉德王朝统治,腓力就是王朝一员。大约公元前700年,这个高贵的部族为了寻找耕地,从品都斯山脉的奥瑞斯提斯向东迁徙而来。他们最初占据了奥林波斯山以北的滨海平原皮埃里亚,随后进一步征服了塞尔迈湾以西的冲积平原波提埃亚,亦即荷马所说的厄马提亚。在扩张的过程中,他们也占领了堡垒城镇伊德沙,该城风景如画,屹立于西北边界。这个地区果园漫山遍野,葡萄园星罗棋布,它如此富饶,因此被人们称为“弥达斯花园”。伊德沙还有不容忽视的战略价值,它位处关隘,控扼着通往伊利里亚和西方的横贯巴尔干的干道,亦即后来罗马的厄格那提亚大道。12在伊德沙附近,阿吉德王朝建立了他们的第一个首都——埃盖。甚至在政府所在地已经下移到平原上的佩拉后,埃盖仍然是马其顿国王的神圣陵寝所在地,所有重要的王室礼仪都在那里举行。13

上马其顿地区和派奥尼亚则组成了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这是一片高原和草场,如同一块马蹄铁,从南到东北包围着平原;而它自身枕崇山,靠峻岭,唯独在东面例外,即斯特里蒙河那边。若要翻越这些大山,只能通过少数几个山口;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奥林波斯山的滕比山谷和厄格那提亚大道途经的关隘。因此,马其顿作为一个整体,一直孤立于巴尔干半岛的其他地区。就像斯巴达一样,它保留着许多在其他地区已经废止了的制度,诸如王权和贵族封建制度。高地主要处在中心平原的西面和西南,最初分为三个独立自治的王国:南部的厄利密奥提斯,西部和西北部的奥瑞斯提斯和林刻斯提斯,后者傍着吕克尼提斯湖。林刻斯提斯的北面与派奥尼亚接壤,同时这三个地区还共同挨着伊利里亚和伊庇鲁斯。事实上,从各方面来说,它们的居民更近似于伊利里亚人、派奥尼亚人以及色雷斯人,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低地同胞。下马其顿人崇拜希腊诸神;他们的王室自称是赫拉克勒斯的子孙。而高地居民却更热衷于色雷斯的神灵——萨巴吉奥斯(Sabazius)、克罗多涅斯(Clodones)和密马罗涅斯(Mimallones);他们狂野欢纵的崇拜活动非常类似于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在《酒神的伴侣》(Bacchae)中所描绘的情景。实际上,他们算是有部分伊利里亚血统,而且较之平原上的马其顿人,色雷斯人和伊庇鲁斯人才是他们更常通婚的对象。

最初,这三个地区都曾是相互独立的王国,各自有着野心勃勃、世系显赫的王族。他们一直努力保持——或者说不断申明——他们的独立地位;这自然会促使他们与伊庇鲁斯人、派奥尼亚人或者伊利里亚人联合起来。同样地,下马其顿的统治者们也决心要兼并这些“域外王国”,无论通过征服、政治劝诱,还是王室联姻。14林刻斯提斯受巴齐亚德王朝的子孙统治,他们于公元前657年被逐出科林斯,随后来到了马其顿。15在特雷贝尼什特,人们发掘出大量的黄金面具和墓葬器具,其年代约在公元前650—前600年之间;16这些人犹如塞浦路斯的国王们,是有权有势的君主,因袭着真正的荷马传统。挨着奥瑞斯提斯和厄利密奥提斯边境的伊庇鲁斯由莫罗西亚王朝统治,他们自称是阿基琉斯(Achilles)的后裔,传承自他的孙子皮洛士(Pyrrhus)——此事对年幼的亚历山大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因为他的母亲奥林匹娅斯正是出身于莫罗西亚一系。

如我们所见,阿吉德王朝将自身的血统追溯至赫拉克勒斯,又因为赫拉克勒斯是宙斯的儿子,于是他们像所有的迈锡尼君主那样,将自己标榜为“宙斯之裔”,所以宙斯和赫拉克勒斯便经常出现在腓力的铸币上。但很显然,还有其他的部族对统一的马其顿的王位的诉求也有一定的可信性。从阿吉德王朝的视角来看,除了将上马其顿纳入某种程度的中央控制之下,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是看起来矛盾的是(虽然原因本身很显然),这个目标越是近乎实现,某位走投无路的域外王国君主为了保住王位不惜一切代价发动宫廷政变的危险就越大。

至少到公元前5世纪时,阿吉德王朝就一直宣称拥有对上马其顿的“传统”宗主权,这种“传统”同样是建立在类荷马式的世系之上。他们的领主地位非常类似于阿伽门农凌越于诸王之上的地位:每个地区献予阿吉德王朝的忠诚,和任何君主个人所能要求得到的忠诚一样多。这些域外王国即便没有积极支持,至少也十分倾向于默许伊利里亚人和派奥尼亚人的入侵。除此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发生在阿吉德宫廷中,常常以流血的杀戮和篡权告终;同时我们开始明白,为什么在腓力之前马其顿在希腊历史上扮演了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这个国家极为原始,保留着许多连斯巴达人见了都会惊愕不已的风俗和制度。例如,为了对军队进行正式净化,祭司会将一条狗劈成两半,然后部队就在这劈开的两半之间行进。此外还有各种各样仪式性的战争舞蹈,本质上是对战争的模仿,但对现代读者来说,它们却无疑有着一种祖鲁人的风情。

对于这块半荷马式的飞地,城邦中的希腊人持一种温和而复杂的轻蔑态度。大体上,他们视马其顿人为半野蛮人,说话笨拙,方言粗野,在政治制度上倒行逆施,是无足轻重的战士,积习难改的背信之人,这些人身着熊皮,豪饮浊酒,暗杀与乱伦恒常发生。雅典人则抱着一种更加乐善的心态,他们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看待阿吉德宫廷将自身希腊化的企图,如同某位名门贵族款待殖民地的制糖大亨。没有人曾忘记,那位以“爱希腊”闻名的亚历山大一世(Alexander I)曾十分讽刺地被奥林匹亚赛会拒于门外,直到他编造了一份将阿吉德王室与古代阿尔戈斯国王联系起来的谱系。17

在希波战争和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马其顿的事迹也很难提升她在热爱城邦的希腊人中的身份地位。亚历山大一世曾全心全意地与波斯人合作,将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位波斯总督,并且在薛西斯的军队中充当随军联络人——不过当希腊人似乎有望获胜时,他也会小心翼翼地两面下注。18在普拉塔亚战役后,他攻击了正在撤退的波斯人,在斯特里蒙河下游的九道(Ennea Hodoi)歼灭了他们中的一大部分。随后他用战利品在德尔菲竖立了一尊金质的个人塑像,以强调他站在正义一方,为对抗蛮族人而战斗(哪怕是在最后一刻)。19如果说这还不够的话,他还利用波斯人撤退之机,在西边臣服了品都斯山中的部落,在东面制伏了色雷斯的比斯托奈和克瑞斯托尼亚,这样几乎把他王国的领土扩大了四倍。从斯特里蒙河下游的银矿中,他现在每天能征得高达一塔兰特银的收入。他开始以自己的名义铸造货币,是第一个这么做的马其顿君主。这些皆是斐然可观的业绩,但都不是那种能在希腊城邦中为他赢得声望的成就。而他的继任者们则甚至给人一种更加蝇营狗苟的形象。他的儿子佩狄卡斯二世(Perdiccas II)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在雅典和斯巴达之间反复摇摆,屡换阵营,为此有个现代学者精心制作了一个表格,以表明在任一节点时他到底站在哪一边。20雅典的民主派必定会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能干什么呢?更不要提那令人不堪启齿的阿凯劳斯(Archelaus),他是佩狄卡斯的私生子,靠谋杀他的叔父、侄子和异母兄弟而获得王位,进而又娶了他父亲的遗孀,最后因自己耸人听闻的同性恋计谋而被害死。21

然而,正是佩狄卡斯和阿凯劳斯的统治为我们揭示了马其顿的真正潜力。佩狄卡斯之所以能反复变换阵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大量掌握着一种双方都迫切需要的基本原材料:造船和桨橹所需的上等的马其顿冷杉。上马其顿地区是大陆性气候而非地中海气候,古时候它的山上覆盖着浓密的原始森林,如今尚有遗迹可寻。佩狄卡斯曾竭力地与雅典建立同盟协定和友好关系(Thuc. 1.57.2),虽然对这种协定,双方都以背信而非守誓为荣。如果说马其顿国王表现得出尔反尔,那么这与雅典一方的侵扰不无关系。公元前437年雅典人建立了安菲波利斯,三年后又占领了墨托涅,于是他们可以直接对马其顿施加压力;在公元前413年之前,雅典人一直禁止佩狄卡斯在没有雅典特别许可的情况下出口木材(他们维持了垄断)。22然而从长远来看,佩狄卡斯才是交易的最大受益者,他以冷酷的玩世态度挑拨斯巴达与雅典相互对抗,同时出售木材给双方,缔结和撕毁专卖协议有如儿戏。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他也极力避免使马其顿过分卷入其中,以免耗尽自己的人力资源,正是这种损失严重削弱了当时战斗双方。所以,当腓力说出下面这话时,想必他脑海中就闪现着佩狄卡斯的榜样:“欺少年以骰子,诈成人以誓约。”23

很难看出佩狄卡斯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在他统治期间,马其顿依然四分五裂、虚弱不堪,连像样的抵抗都谈不上,更不必说任何形式的扩张了。至少他设法保护了国家的自然资源——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相当大的成绩。但是,第一次以现实主义的洞察力明确提出根本问题的却是阿凯劳斯,如果马其顿想在希腊事务上成为任何意义上的强权,这些问题必须得到解决,而阿凯劳斯本人就致力于此。当然,亚历山大一世已经指出了方向,而且不仅仅是在领土扩张方面。他费力地使马其顿被接纳为希腊家庭的一员(主要是通过在阿吉德王朝和阿尔戈斯之间建立起一种虚构的联系),鼓励希腊人到马其顿的土地上定居,这项政策也为佩狄卡斯和阿凯劳斯所遵循。尤为特别的是,他为品达(Pindar)和巴库利得斯(Bacchylides)这样杰出的艺术家提供了极为诱人的赞助。24他的总策略非常清晰:拓展疆界,同时改善马其顿在国外的文化形象。

当阿凯劳斯于公元前413/412年登基时,雅典已不再构成直接的威胁:西西里远征的失败导致了这一局面。现在当她的执政者与马其顿国王接洽时,他们是作为请求者而来,极需船用木材:一个授予了阿凯劳斯“指定代表和赞助人”的荣誉称号的法令和诡诈的雅典政治家安多基得斯(Andocides)所提供的证据都表明(在公元前407/406年)他们达到了预期的目的。25但是,保卫国家抵抗野心勃勃的邻国的不断侵犯依旧至关重要。这意味着既要加强军队,又要实现上下马其顿的永久统一。亚历山大一世已经把古老的“侍友”(hetairoi风俗建制化了;他把服侍国王的地主贵族转变成了正式的骑兵队伍,组成著名的侍友骑兵。很可能也是他首先创立了同等的步兵团体,即“步战侍友”(pezetairoi),他把新征服地区的大量土地赐予各个等级的侍友,以此确保新拓边境的稳定。同时正如埃德森(Edson)所指出的,26“通过这些赏赐,他提升了王室的威信,加强了马其顿人对他以及阿吉德家族的忠诚”。阿凯劳斯似乎已经改善了军队、马匹和其他军事装备的给养。他还建立了一个由道路与设防站点构成的网络,其中有着双重目的:既可以促进交通,又能够让他牢牢控制住桀傲不驯的封臣们。27不管以武力还是外交手腕,他与诸域外王国确立了一个非常稳定的协定,故而在他的统治末期(公元前400/399年),他便准备通过侵害塞萨利和卡尔基狄刻同盟来夺取一小片“生存空间”。

阿凯劳斯很清楚,要想让更先进的希腊城邦开始平等对待马其顿,更深程度的希腊化是至关重要的,虽然这实际上只是一种自觉的文化宣传计划。在皮埃里亚的狄翁,他设立了一个特别的马其顿节日,敬献给九位缪斯女神,并大胆冠名为“奥林匹亚的”。和其同名节日一样,它提供了体育和音乐的竞赛。像古代的许多僭主一样,他自命为一名文学、科学及艺术的开明赞助者。著名画家宙克西斯(Zeuxis)便受委托去装饰他的宫殿。其他定居于马其顿的卓越人物还有悲剧诗人阿伽通(Agathon)和如今已是八旬老人的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这等天才之终曲可谓动人心脾,能赢得如此回报的赞助恐怕凤毛麟角。阿凯劳斯宫廷的奢华与浪费臭名昭著,但很少有人能拒绝得了那里的邀请。(事实上,如果阿里斯托芬对阿伽通柔弱习性的刻画稍微切近真相,那么他在阿凯劳斯的陪伴下想必会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便是苏格拉底,他表示他不愿接受他回报不了的恩惠,这很符合他的性格。28

但是在阿凯劳斯被刺杀后,他苦心经营的整个大厦一夜之间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马其顿前所未见的40年的混乱和阴谋暗算。从王朝角度来说,阿凯劳斯对王位的声称最多也只能说很弱,何况他的继任者还只是个孩子。域外王国的君主们看到了机会,于是见机而起。对此他们无可非难。对他们来说,阿凯劳斯所给的前景毫无吸引力。只要有机会,他们决不甘心沦为地方性的依附贵族;再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极度厌恶前国王的希腊化政策。作为战士,他们腰缠绳索直到在战斗中杀死敌人;除非独自用矛刺杀一头野猪他们决不坐下与同伴割肉共餐;他们如维京人一样用牛角喝水饮酒——这样的人自然不是文化新兴的可用之材。29

因此我们不免要怀疑,除了他的近臣,阿凯劳斯对艺术的支持是否曾在其他人的心中激起过一丝涟漪。绝大多数的马其顿贵族更醉心于更具男子气概的娱乐,诸如打猎、欢宴、临时起意的通奸等等。他们同样十分热衷与年轻男孩、必要时相互之间的鸡奸;但是他们从来不想让这种事情受到精神升华这种颓废的柏拉图观念的污染。30在亚历山大的总部里,粗野的马其顿军官和希腊文职智士并存共事,一定会产生难以估量的紧张气氛和敌对情绪(下见第163页、第372页及以下)。但即使这样,阿凯劳斯没有能确立一个长久有效的解决方案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贵族们的违逆。国家收入——或者说国家收入的匮乏——也必须予以考虑。木材出口和采矿权带来了不错的收益,但并不足以弥补军备、对来访名人的过度慷慨和全国范围的道路建设开支。不管怎样,阿凯劳斯似乎已经开始把王室土地转让出去,以换取临时的财政援助——后来亚历山大在发动远征前恢复过这种做法(下见第155—156页)。域外王国的贵族们对这样的机会尤为垂涎:与下马其顿的“御赐采邑”相比,阿凯劳斯不管提任何要求都是在贱价售卖。

在这种情况下,林刻斯提斯的君主埃洛波斯(Aeropus)担任阿凯劳斯的小儿子奥瑞斯特斯(Orestes)的“监护人”就不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事。到公元前396年为止,他们一直是联合执政。随后,在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后,埃洛波斯除掉了奥瑞斯特斯独自进行统治。两年后他去世了,既然当时他的孙子已经成年,所以他竟然可能是自然死亡的。他的儿子保萨尼阿斯(Pausanias)继承了他的位子,但很快就被阿吉德的合法继承人亚历山大一世的孙子阿敏塔斯刺杀了。公元前394年,阿敏塔斯已年过五旬而将近六十了;大约30年前,他就曾与他狡猾的老叔父佩狄卡斯争过王位,但是没有成功。即使现在,他还是觉得继承王位是一项艰巨的事业。既然一度取得过马其顿的王权,林刻斯提斯王朝不经一番斗争是不会将其拱手相让的。在保萨尼阿斯之子的领导下,林刻斯提斯的贵族们召集伊利里亚人的军队来帮助他们,再一次将阿敏塔斯逐出了马其顿。但是公元前392年,在塞萨利人的支持下,他卷土重来——这一次便不再得而复失了。31他的统治一直延续到公元前370年,虽说摇摇欲坠,但奇妙的是他竟挺了这么长时间。他晚年生了三个合法的儿子,这是非常必要的预防措施,因为他已经有三个私生子在打王位的主意了。在这几个老来子中最小的是腓力,即亚历山大的父亲,他生于公元前383/382年,那时阿敏塔斯都已经六十五岁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三个孩子都不合法的谣言了。

对老国王来说,生存的代价就是持久而公开的屈辱。起初,他设法通过偿付丰厚的岁币来阻拦伊利里亚人入侵。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与域外王国的反叛贵族勾结,那些人一心想要发动宫廷政变,好让林刻斯提斯家族得以回到王位上。事实上自公元前384年以来,伊利里亚就事实上统治着林刻斯提斯自身的西部边陲;这是一块战略要地,处在吕克尼提斯湖(奥赫里德湖)和切尔纳河之间。阿敏塔斯还能倚赖剩下的域外王国厄利密奥提斯的帮助,因为它的首领德尔达斯(Derdas)是他的私人朋友。但是他不敢冒然发动一场全面内战。边界不清的马其顿东部地区他掌握得也并不牢固。公元前394/393年,在被武力驱逐之前,他已经把一片很有价值的边陲之地割让给了卡尔基狄刻半岛上实力最强的海军城邦奥林托斯,可能作为回报他换来了一定的军事援助,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即使有援助,那也来得太迟了些。在他最终夺回王位之后,他便索还这块地,理由是他只是将它委托给奥林托斯人直到他复辟。后者直接无视了他的声明,反过来还进一步蚕食了马其顿的土地。

最明显暴露马其顿此时之虚弱的,是阿敏塔斯在雅典和斯巴达等强权那里所受到的冷遇:他们的做法很不明智,因为来自北方的特里巴利和其他野蛮部落既能侵扰马其顿,也能损害希腊人的利益。对雅典来说,马其顿只不过是一个有用的缓冲国,便于她处理与卡尔基狄刻和色雷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同时又是她的一个爪牙,帮助她牢牢控制住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黑海粮运航线。当斯巴达决定要派一支远征军前去对抗奥林托斯时,他们并不是出于对阿敏塔斯的关心,而是因为(以奥林托斯为首的)卡尔基狄刻同盟的发展构成了色雷斯卫地区的一大威胁。公元前379年,奥林托斯投降了,卡尔基狄刻同盟暂时被解散了,而斯巴达人回国之后无疑自以为做了一项很有政治眼光的工作。实际上,他们的行动大概是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致命的战略误判之一。40年后他们以及包括雅典和忒拜在内的所有其他城邦才幡然醒悟:他们致命地削弱了一个强权集团,这个集团本来有可能在马其顿真正开始迅速崛起之前就将其扼制住。认识总是来得太迟。

但就算是德尔菲的预言,在公元前379年也猜不到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众人皆云,阿敏塔斯是个笑话,如同他的大多数先辈一样,他们被视为见风使舵之人、背信弃义之徒、酒鬼、谋杀者、优柔寡断的守财奴,懦弱而无能的暴君——阿吉德王朝还没有赢得希腊公共舆论的尊重,而阿敏塔斯在这方面并没能做出什么有所裨益之事。他不加区别地招揽同盟者,在不同时期经常涵盖各色人等,从忒拜人到著名佣兵头目斐赖的伊阿宋(Jason of Pherae)。为了取悦雅典(和保护自己脆弱的权威),他甚至收养了一个雅典将军伊菲克拉特斯(Iphicrates)为子。很明显,他以及马其顿都可以被忽视。

此外,惯常的宫廷阴谋依旧盛行。国王的妻子欧律狄刻(Eurydice)曾养过一个情夫,他名叫托勒密,是一个来自阿罗洛斯的马其顿贵族。欧律狄刻为人沉着冷静,大概就是为了能有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把托勒密留在家中,她把他指婚给了自己的女儿。没过多久,由于她一时大意,阿敏塔斯竟将她和他女婿捉奸在床。愚蠢的是,他一如既往,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他深切地爱着自己的女儿,极力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她悲痛的丑闻。32然而,托勒密对这种容忍一点儿感激也无。如同大部分马其顿贵族,他野心有多大,人就有多无耻。对他来说王权所能给予的欢乐令人心醉神迷,享有王后的身体只是获得王权的前兆罢了。跟他相比,里奇奥和达恩利只不过是感情用事的;不过可以猜想,欧律狄刻大概也能够教给玛丽一些手段。

这有趣的一对现在决心杀掉阿敏塔斯,然后由托勒密代之做马其顿的国王:这是一次实打实的篡位,而不是为了某个域外王国利益的小算计,因为阿罗洛斯位于波提埃亚,是下马其顿地区的一部分。(认为托勒密实际上是阿敏塔斯之子33的传统说法,显然是替他辩护的王室宣传。)然而在此,他们忽视了欧律狄刻的女儿,她有着格丽泽尔达(Grizelda)一样孝顺的性格,显然是不会接受弑父行为的,因此她及时告知了她父亲眼下的危险。不过或许是由于惊骇,阿敏塔斯竟猝然晏驾,从而消解了宫廷局势可能引起的任何社会震动。毕竟他已经将近80岁了。

如果托勒密以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占有这个应时而空的王位,那么他要失望了。国王最年长的合法儿子亚历山大二世立即登上了王位。可是他太不明智了,竟卷入了塞萨利的争位者之间的战争,于是在他在外期间,托勒密便积极篡夺他的王位。他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以至于此事被交付了仲裁。杰出的忒拜政治家佩罗皮达斯(Pelopidas )做出裁定支持亚历山大,而托勒密则知趣地退出了,至少直到佩罗皮达斯妥当地离开马其顿。随后,一向狡诈的他在一次马其顿式民间舞蹈演出中刺杀了这位年轻的国王,娶了欧律狄刻(至于她女儿的结局史无明文),并当上了亚历山大的弟弟佩狄卡斯的摄政,因为佩狄卡斯是王位的顺位继承人,但尚未成年。他知道这样的行为容易让国外政治讥刺者拿到把柄,于是他开始和忒拜人商议结盟,后者刚刚在琉克特拉会战(公元前371年)中打破了斯巴达军事霸权的神话,并迅速崛起为希腊最强大的国家。

为表真诚,他还派去了一队高门显贵作为人质:也许他很乐意把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放心地送出去,特别是阿敏塔斯仅存的另一合法儿子年轻的腓力,当时他才15岁。34托勒密没法预料到这一举动的后果。因为腓力在忒拜是和潘美涅斯(Pammenes)待在一起的,这人不仅本身就是一位出色的将军,而且是厄帕密农达斯(Epaminondas)的密友,后者便是琉克特拉会战的胜利者,可能是亚历山大之前希腊最出色的战略家。腓力(以及他之后亚历山大的)整个军事生涯受到了忒拜将军所授训练的不可估量的影响。他学到了许多东西,如操练和战术上的专业训练、骑兵和步兵的密切合作以及周密策划与快速进攻相结合,并且认识到它们的重要性。通过观摩忒拜的一流步战军团圣队(Sacred Band)的演习,他深切地认识到了一支常备精锐军团的潜力,以至三十年后他和他强悍的儿子都竭尽全力地要将这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彻底歼灭。最重要的是,他学到了一条基本原则,即:“赢得一场决战最快且最合算的方式,是击败敌军最强而非最弱之处。”35

腓力在权力方面所受的训练也许不合正统,但却非常有用。作为马其顿王室的一员,他的经历给了他一种含乎情理的冷峻的人性观:在这个世上,谋杀、通奸和篡位都是司空见惯的,一个人的母亲做这些和其他人一样容易。在后来的人生中,腓力将此视为不言自明的真理:所有外交都是基于自利,每个人自有其价值,而实际情况也往往如其所料。在忒拜,他也看到了一个民主城邦难以克服的诸多弱点——长年累月的派系斗争、强大行政力量的缺失、快速决策的无能、公民大会投票时不可预知的怪异反常、使严肃的长期规划变得不可能的年度选举、业余的临时征兵(尽管在这方面忒拜要比雅典好得多)。他第一次感觉到,马其顿深受其他希腊人鄙夷的过时制度有可能变成对付这些对手的力量源泉。纵其一生,他通过利用人性的贪婪和民主的无能——常常是同时利用——取得了他最大的进展。

在一定条件下我们可以说,马其顿国王拥有对其人民的最高权威。就字面来说,他可以以波旁王朝的名言自夸:“朕即国家”。一直以来有这样一个传统,国王不能以叛国的罪名(例如有意针对国王本人的行刺或者篡权)处决一个自由公民,而必须以原告的身份出席马其顿公民大会。36但是历史上君主完全无视公民大会而处死马其顿显贵的情况屡见不鲜,故而这一规则纵使曾经存在过,也似乎早已被束之高阁了。确实,马其顿公民大会确认了每一任国王的继位(如果能赢得公众认可的话,篡位者也能获得公民大会的承认),并且至少理论上能够通过投票罢免国王;他们还听取关于死刑的指控。然而,除了这一点和遵循“传统法律”的要求,国王的权力是绝对的。他“拥有所有土地,手握战争最高指挥权,是法官、祭司和财政首长,能够在出国时授权监国”。37他的地位很像迈锡尼的瓦纳克斯,统治着一个部落式的社会。

马其顿贵族在古代相当于封建领主;原则上他们从国王那里获得永久继承的土地,相应地,他们连同家臣一道需要为国王提供私人服务。国王正是从这些部落贵族中挑选他的“侍友”,这些人平时参与议政,战时则随军参谋。(荷马史诗中阿基琉斯和米尔弥冬人又是一个十分贴切的相似例子。)他们还会充当近身护卫官(somatophylakes),人数大约是八人,38时刻跟在国王左右,而不仅仅是在战斗中。他们穿着和国王一样的衣服,并且以平等的身份与国王交谈,双方都不拘礼节,直率而随性。马其顿专制统治自有其平易近人的一面。

就像另一个封建性质的驯马城邦塞萨利一样,马其顿也有一支精良的重装骑兵。我们发现,公元前429年这些骑兵在对抗色雷斯人时有着优异的表现。一支来自厄利密奥提斯的骑兵分队在公元前382/381年的奥林托斯战役中尤为出色。这支马其顿骑兵的核心就是由侍友们亲自担任的,他们最初的职责是充当王室骑卫队。他们头戴盔帽,身着胸甲;修昔底德把他们描绘为“优秀骑手”,说“他们无人可挡”。但是,正如有学者最近提醒我们的那样,把他们想象成中世纪的骑士或者拿破仑的龙骑兵是一种错误。他们的马体格很小而且未钉蹄铁,甚至比健壮的矮种马还小,虽然他们已经开始利用在希波战争中掳获的纯种马来繁育体型大型的马匹。正如我们在西顿石棺中看到的,他们既不用马鞍,也没有马蹬;这意味着中世纪的长枪冲锋战法是他们所不曾知晓的。相反,他们携带一支短尖枪,即绪斯顿骑枪(xyston),大约六英尺长;在短兵相接时,他们很擅长用此枪刺中敌人的面部。39

然而至于马其顿步兵,至少在腓力改革之前是无比弱小的。这几乎是所有贵族封建国家的通病,波斯这样,马其顿也不例外。(阿契美尼德帝国败于亚历山大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和他父亲解决了步兵问题而波斯大王未能做到。)最初,这支军队是由纯粹的部落征兵组成的,一群农民和牧人杂七杂八地跟在骑兵之后。虽然阿凯劳斯曾努力过要训练和组织他们,在公元前5世纪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一直微不足道。但经济的发展使马其顿慢慢地产生了一个自耕农中产阶层;而放眼希腊,中产阶层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重装步兵军团——不管这种军团有多么不够胜任——出现的同义词。

我们知道,亚历山大一世40正式组建了一支常备的“步战侍友”部队,这或许是专门用来制衡那些特别跋扈不安分的贵族的。这一称呼暗含的不仅是一种组织,而且是社会的接纳,这一点也许同样重要。这些“步战侍友”变成了马其顿军事体制中的一种永久编制;但只有腓力才看到了他们的真正潜力,并且把他们锻造成了当时世界所曾见过的最可怕的战斗部队——传奇的马其顿方阵。它的成员如同罗马军团一样进行严格训练和操演;他们的主要武器是萨里萨长枪(sarissa),这种长枪大约13—14英尺长,从枪杆到枪尖由粗骤细,非常类似于中世纪的瑞士长枪。要想有效地操控这样的武器,就必须有阅兵式般的队列和纪律;而一旦习得了这种纪律,方阵在战斗中就能享有巨大的初始优势。因为正常的步兵推刺长矛只有萨里萨长枪的一半长度,所以马其顿人总是可以在敌人和他们缠斗起来之前发起第一击。41

在忒拜,年轻的腓力一边等待国内发生变故,一边学习军事策略并接受毕达戈拉斯派导师教育。(恐怕没有什么比让腓力信奉一种倡导素食主义、和平主义与彻底禁欲的哲学更难的了。)托勒密的统治一直受到相当严重的反对,但其主要反对者又是林刻斯提斯家族,他们现在支持另一位保萨尼阿斯,他大概是上一个争位者的侄子,他们差点儿就争得了王位。欧律狄刻声泪俱下地向她丈夫先前所收养的雅典将军伊菲克拉特斯求助。雅典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可以干涉他国政治的机会,因此伊菲克拉特斯(在其政府的默许下)驱逐了保萨尼阿斯,同时出于应尽的孝道,他没有提及欧律狄刻在婚姻上的罪愆。

没有人注意年轻的佩狄卡斯,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和阿凯劳斯一样,佩狄卡斯可能沉迷于文学和哲学,但他绝非因此就是一个可被玩弄之人。他等了三年,直到达到法定成年的年龄,此时没有理由给他再指派一个摄政大臣,然后他就处死了托勒密(公元前365/364年)。至于他母亲对此有何说法,或者他在除掉她情人后如何处置她,我们的史料没有记载,而且我们再也没有听说她的任何消息。现在佩狄卡斯开始亲政了,而作为国王,他最初的举措之一便是安排腓力从忒拜释放,或者说逃跑回来。他的导师和幕后参谋是一个名叫欧弗莱奥斯(Euphraeus)的哲学家,他在柏拉图的推荐下来到马其顿。据说他出身平凡,说话十分恶毒伤人,而且卡律斯提奥斯(Carystius)告诉我们:“他在为国王挑选助手时学究气十足,某人要是不通几何或哲学,他就不可能参预政事。”42但是他给了佩狄卡斯一个极好的建议,即任命腓力担任一个地区总督,并在那里征兵和训练军队。

腓力立即着手将从厄帕密农达斯那里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纪律和组织得到了彻底的革新。由征兵而来的马其顿步兵很快投入到战术演习和复杂的密集队形操练之中。腓力让他们进行35英里全副武装的徒步行军,然后(在他们疲惫欲死而无力抗议时)发表鼓舞士气的演讲。贵族骑兵和农民步兵需要进行长期的联合训练,此事引起了一些争议,至少一开始有些人感到十分不安。当然腓力自己表现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样子。有个军官曾试图在军营里洗澡,于是被剥夺了指挥权;有个出身高贵的少年为了喝水而打乱队形,结果遭到了公开鞭打。43迄今,只有雇佣兵曾达到这种层次的效率。现在,腓力缓慢而稳当地开始训练一支由专业战士组成的精干队伍,与此同时他们依旧是马其顿无偿的国家征召兵。这是一项重大的革新。

佩狄卡斯继承了他父亲政治上的灵活多变,同时比他父亲更有干劲。在此期间,他和雅典订立了新的盟约。他可能正在打造一支军队,但他在造船和海军技艺方面仍十分欠缺,而这两方面正是雅典的长处。有一个雅典人是他必须与之打交道的,此人名叫提摩修斯(Timotheus),是一个友好的佣兵队长,还是伊菲克拉特斯的朋友。在一段时间内,这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提摩修斯在色雷斯的凯尔索涅索斯——即现在的加利波利半岛——作战(和往常一样,雅典对她通过达达尼尔海峡的粮食航线十分忧虑),并在马其顿的协助下占领了几个关键的卡尔基狄刻城镇,其中包括波提狄亚。但提摩修斯毕竟是雅典人,得执行雅典的政策。现在他冷酷地夺取了佩狄卡斯南部两个最好的港口墨托涅和皮德纳,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向重要的边境城市安菲波利斯,它在斯特里蒙河边,马其顿在那里有驻军。现在路人皆知,雅典的真正目标是恢复她所失去的公元前5世纪时的海上帝国。佩狄卡斯迅速派遣他所能调拨的军队前去防卫该城。到公元前362年,两国之间的盟约已经化作烟尘。一年后,雅典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竟反过来与塞萨利缔结了“永久同盟”,而更加危险的是,雅典开始向域外王国的贵族们施以援手。44

有些人谴责腓力后来的侵略政策(特别是针对雅典的,因为现代学者几乎很少有对卡尔基狄刻半岛感兴趣的),但他们有时忘了雅典在希腊东北部同样贪得无厌、劣迹斑斑。德摩斯提尼(Demosthenes)所说之事不可尽信。45雅典人自有一种令人称羡的接受自己的政治宣传的能力:埃斯基涅斯(Aeschines)不仅谴责佩狄卡斯没能帮助雅典夺取安菲波利斯,而且竟能让雅典赢得虽遭不公却依旧保持友好的名声。46从政治上说,腓力和雅典人之间的唯一不同在于他们的成功大小有别。事实证明,比起他所必须与之打交道的任何雅典人来,腓力是一个更卓越的将军、更敏锐的外交家,有着更鲜明的个性;但若论政治品德,二者可谓半斤八两。

到公元前359年,佩狄卡斯觉得马其顿已经强大到足以和伊利里亚做一个了断了。他西部边陲的局势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境地。林刻斯提斯或多或少脱离了马其顿的控制;尽管佩狄卡斯每年都屈辱地奉上岁币,但他仍然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某个时候被一场伊利里亚支持的政变赶下台。他召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将腓力留在后方监国,然后便向西进军。几天后,一个风尘仆仆、惊慌失措的信使带回了悲惨的消息:在和伊利里亚人的大战中,佩狄卡斯战败被杀,大约4000名马其顿人与他一同战死沙场。47马其顿的腓力终于继承了王位,但很难想象,他的统治竟是在一片不祥中开始的。

那时的政治专家,无论是雅典的还是其他地方的,很少有人会觉得新国王可以撑上六个月,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西部边境已是门户洞开,而且腓力新练的部队相当一大部分已经战死。伊利里亚人在他们国王巴底利斯(Bardylis)的率领下,正准备大规模入侵。派奥尼亚人早已开始集结,从北方南下劫掠马其顿的领土。国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佩狄卡斯一死,至少有五个潜在的争位者(不算腓力本人)意图争夺王位:他们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团体。林刻斯提斯的保萨尼阿斯我们已经遇到过了,这是他的第二次尝试,他争取到了色雷斯的支持。阿尔盖奥斯(Argaeus)则是雅典所钟意的。在公元前4世纪90年代,他曾短暂攫取过权力,现在他正在墨托涅纠集一支可观的军队。为回馈雅典人的支持,他答应一旦事成,就割让安菲波利斯给他们。最后还有腓力的三个异母兄弟,都是非婚生的——阿凯劳斯、阿里戴奥斯(Arrhidaeus)和墨涅拉奥斯(Menelaus)。可以猜想,他们都希望能够赢得马其顿人民的直接支持;昔日有关腓力身世的流言又开始四处传布了。

以福煦元帅(Marshal Foch)的作风,腓力冷静地评估了当前的绝境,随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首先,他逮捕并处决了阿凯劳斯,另两个兄弟成功逃脱了,他们逃离了国家,到奥林托斯去寻求庇护。接着,腓力收买了色雷斯国王,使他不但撤回了对保萨尼阿斯的支持,而且还派人刺杀争位者,可谓一举两得。随后他派遣一个使节前往派奥尼亚,据狄奥多罗斯(Diodorus)记载,“对一些人贿以重礼、对另一些人许以慷慨,此后他与他们达成了维持当前和平的协定”。48所有这些都是在几周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现在腓力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仅剩的争位者阿尔盖奥斯了,此人在墨托涅除了雇佣兵外,还有在雅典将军领导下的雅典重装步兵,人数不少于3000人。腓力立即将他的驻军调出安菲波利斯,宣布其为自由城邦,同时跟雅典作了一笔秘密交易,他把安菲波利斯交还雅典,作为回报他将换来皮德纳。阿尔盖奥斯感到有些困惑,他发现在向旧首都埃盖进军的路上,竟只有他的雇佣兵跟随着他。尽管情况不妙,但他仍尽最大的努力,号召公民前来“欢迎他的回归,作他践祚的首义之臣”。公民们对他漠然不顾,他们如今早就明白了腓力的实力。阿尔盖奥斯无可奈何,只得转身溜回墨托涅。腓力以看热闹般的态度看着这场小小的闹剧,随后他中途截住阿尔盖奥斯,并迫使他屈辱地投降。雇佣兵中所有的雅典人都被仔细地甄别了出来,拿到报酬后便被送回雅典。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的任何时候,腓力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雅典的公开敌对。49

伊利里亚人看到马其顿的新统治者远比他的先辈们难对付得多,于是暂缓入侵。这样,在夏秋之际遏止或消除了所有反对之后,腓力把公元前359/358年的整个冬天都用来推行他的军事速成训练。早春时候传来消息说派奥尼亚的国王去世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蛮族君主的继任者登基之前,腓力横扫其南部各个山口,在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中打败了派奥尼亚人,迫使他们承认马其顿的领主地位。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腓力深知,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仅有一次机会可以一劳永逸地粉碎伊利里亚人的威胁。但是,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他动员了王国中所有的壮年兵;当他向西朝林刻斯提斯进军时,他身后有600名骑兵和不下10000名的步兵。出于惊恐,巴底利斯提出了一些谈判的条件,但其前提是得维持现状,他不愿放弃他所占有的任何领土。腓力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过拒绝时很可能还是有所顾虑的,这些打败了佩狄卡斯的伊利里亚人毫无怜悯之心,且不让赎回战俘,即便遇上佩狄卡斯的兄弟,他们恐怕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政策。50两支军队最终在摩那斯提尔附近、欧克里达湖边的平原上相遇了。51

这场决战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们第一次看到腓力运用厄帕密农达斯所教授的战术,而后亚历山大也采用这种战术。伊利里亚人和马其顿人在人数上相差无几,关键之处在于更高超的战术和训练。伊利里亚人看到自己有被马其顿骑兵从侧翼包围的危险,便组成了一个空心方形战阵。腓力本人统率着步兵,他命令中军和左翼稳住阵线,从而展开他的斜梯阵形,亦即厄帕密农达斯所专长的战术。如其所料,伊利里亚人拉长右翼,然后回转过来以投入战斗。腓力一直在等,等到方形战阵左侧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致命缺口,这时他派出他的右翼骑兵冲击对方的侧翼和后方。他们如一个巨大的楔子般插入缺口,而马其顿方阵亦随后跟进。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场漫长而殊死的战斗。然而最终方形战阵破开,7000名伊利里亚人被歼,这是巴底利斯全军的四分之三,剩余的残兵败将逃到了山中的安全地带。在此,我们只需稍加调整便可得到腓力或亚历山大在喀罗尼亚、格拉尼科斯河和伊索斯取得胜利时所用的战术——斜线前进,中军和左翼有意向后退,由此形成一种扇形转动,以便骑兵从右侧发起致命一击。这样煞费苦心的部署只为使敌阵露出一个缺口——厄帕密农达斯的军事原则就是总兵力要精打细算,同时在决胜之处要占绝对优势。52

现在,终于轮到腓力来提出条件了,他多少有点享受这一时刻。巴底利斯非常不愿意,但他知道他已经输了,只得放弃他所侵占的马其顿的西部领土。对腓力西部边陲的直接威胁现在已经清除了,域外王国反叛的危险也随之消解。下一次对抗伊利里亚人的战役发生在公元前356年,我们知道,那时腓力派去指挥战役的乃是帕美尼翁。53在此后的执政期间,尤其是公元前355—前351年和公元前346—前342年间,信心不断增长的腓力在伊利里亚人的边境上持续征战,驱逐了潜在的敌对部族,巩固了自己的边境,并最终将许多伊利里亚部落纳入他的直接统治之下。54无疑,对腓力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完胜巴底利斯立即提高了他的声望,从而使他赢得了全面的认可。他为他兄弟的战败和死亡报了仇,他发觉自己成了某种民族英雄。如今没有什么能挑战他的地位了。实际上,他很快就成了最受欢迎的马其顿君主之一,这既是对其战场指挥技艺,也是对其雄伟人格魅力的证明。对一个23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绝非仅是小有所成。

在腓力从巴底利斯那里得到的让步中,有一条是腓力与巴底利斯之女奥达塔(Audata)的婚约。与发展程度更高的希腊城邦不同,马其顿、色雷斯和伊利里亚这样的封建社会的运行机制是一种基于血缘关系和互利互惠的部落体系。对他们来说,作为政治自保的手段,王室婚姻的作用仅次于政治谋杀。某人若是与另一些人建立起正式的亲属关系,那么这些人便不大可能会图谋反对此人,而且在危急时刻,首领的女儿往往会被用作一个高级人质。腓力自然不会无视这种外交利器,在他相对不长的一生中,他至少娶了五个妻子。

自普鲁塔克(Plutarch)以来,多数学者严重混淆了腓力对性、女人和婚姻的一般态度。中产阶级浪漫化的责任感(普鲁塔克在婚姻家庭理想上几乎和考文垂·帕特莫一样无聊)使他们对公元前4世纪的马其顿风俗太过大惊小怪,这点在性和饮酒习惯的问题上同样适用。马其顿社会不知何为浪漫婚姻,他们仅仅在意妻子的忠贞,以免在王室的巢穴中出现任何王室血统之外的人。像所有部落首领一样,腓力娶妻为的是生育儿子、确保王位继承、管理家事和拉拢盟友。因此,他的婚姻必须与他不可胜数的情人截然分开,毕竟这些情人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婚姻关系(尽管这些也可能是特定情况下的准外交手段)。现代观念认为,男人自应将性行为限于婚内,理当与妻子培养好感情,而在马其顿人看来这既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古怪。所以如果她们的丈夫收纳情妇或狎嬖娈童,马其顿妇女并不会就此心生醋意。我们将会看到,真正激起奥林匹娅斯愤怒的,乃是她本人的王后地位或其长子的储君地位遭受的威胁。

在古代有一个流传许久的笑柄,即腓力“凡征战,必再娶”。55这应当说是他政治机敏的明证,而不是说他好色。与情妇结婚,这种驱使克里平医生进行谋杀的观念,只是一种布尔乔亚式的想法,差不多是20世纪才出现的。事实上,腓力对婚姻的态度跟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十分相近:作为外交手段,联姻要比战争划算得多。有人说得很对:“他复杂的婚姻史乃是其政治扩张进程的反映。”56

然而,腓力与伊利里亚公主的联姻只能给他带来暂时的外部安全,对于稳固他在国内的地位则无半点益处。公元前357年春,奥达塔去世了,可能死于临盆;她为腓力产下了一名女婴——库楠妮(Cynane,又名库娜[Cynna])——而不是腓力一定梦寐以求的嗣子。可以想见,他此时又找了一位妻子,她来自一个离马其顿更近的高贵部落,属于域外王国中向来最忠诚的厄利密奥提斯。翡拉(Phila)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公主,她是德尔达斯的女儿,而且机缘巧合地还是亚历山大的帝国财政官哈尔帕罗斯(Harpalus)的姑母。表面上,这乃天作之合。但是,腓力早期在婚姻上所做的投机似乎都逃脱不了厄运。翡拉在结婚后不久也去世了。公元前357年盛夏,腓力又在寻找合适的妻子了。

与此同时,他还忙于其他事务。公元前358/357年冬,斐赖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Pherae)遭到刺杀,他的近亲进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于是塞萨利的一些反对派贵族——阿琉阿代(Aleuadae)家族——便邀请腓力来驱逐他们(刺杀一事是由亚历山大的妻子与其兄弟一同策划的)。腓力一向伺机介入邻国政治,自然是求之不得。塞萨利人十分感激,而腓力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超凡魅力。(他所做到的自然要比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多得多,后者仅仅是给策划者发去一份倡导温和政治的公开信。)也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情妇,她是个舞女,名叫菲林娜(Philinna),来自阿琉阿代家族的家乡拉里萨;正如萨提洛斯(Satyrus)所说,腓力此举“意在在诸多对塞萨利有继承权的声称中,加上自己的一份。”马其顿王室的继位合法性只论父系血脉,因此无论私生子的身份还是弱智,二者都不是菲林娜之子阿里戴奥斯继位的障碍。57

然而,没有什么能比腓力对安菲波利斯一事的处理更能体现他的外交斗争手腕了。当他将这个关键港口出卖给雅典时,他一点也没把这个诺言放在心上。一如既往,他只不过是在争取时间。安菲波利斯坐落在斯特里蒙河边,位于色雷斯和马其顿交界处,有着巨大的商业和战略意义。它为运送马其顿木材提供了港口;更重要的是,它还通往潘盖奥斯山附近的富饶矿区。雅典将军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曾因丢掉安菲波利斯而遭到流放(他能写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间接地要归功于此),自那以后雅典一直试图夺回该城,可惜未曾成功。

公元前357年春,腓力挑起了与安菲波利斯政府的纷争(要在涉及希腊人的地方制造开战借口绝非难事),随后便围攻该城。后者立即向雅典求援。但雅典人自己正闹饥荒,忙于就来自色雷斯和黑海的粮食供给而讨价还价,无暇顾及斯特蒙河的战争。58而且,雅典人仍然特别天真地——有时这种特别的天真会让政治腐败者深受其害——相信腓力的目的是为了履行他们之间的秘密协定。那么当袭击本身就是为了雅典的利益而发动时,他们为什么要前往安菲波利斯和马其顿人战斗呢?他们还认为,一旦安菲波利斯落入他们手中,腓力就休想得到皮德纳。看起来,他们似乎从未想过腓力会在他们身上耍几乎同样的把戏。

那年秋天,安菲波利斯陷落了。腓力非但没有将他的新战利品作为大礼送给雅典,反而确立了它的独立地位——如此一来便赢得了一个心存感激的盟友,在希腊东北部城邦中赢得了真诚相待的声望。这种阴险的诡计果然惹怒了雅典人,他们自己也想要东北部的盟友,于是他们便对马其顿宣战。59但是因为粮食短缺,加之自己在爱琴海的一个盟友的反叛,雅典人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这正是腓力当初就算计好了的。一不做二不休,腓力现在继续向皮德纳进军,重新占领了该城。这一次,全无戒心的雅典政客被腓力玩弄于股掌之间。奥林托斯人多少对腓力的行动有所警惕,当他们请求成为雅典的盟友时,却遭到了委婉的拒绝。雅典人以为,不管怎样腓力终究会履行他的诺言。而奥林托斯人,作为彻头彻尾的务实之人(正如他们的财富所表明的),他们就此回国,并且代表卡尔基狄刻同盟反过来与腓力达成了协定。这份协约的条款之一规定,为了奥林托斯的利益腓力应当重新占领波提狄亚——狄奥多罗斯说,“这是奥林托斯人一直渴望拥有的城市”。60这一次腓力没有食言,因为在色雷斯卫地区他需要掌握自主权。不过在征服了波提狄亚后,他小心谨慎地把雅典驻军送回了国。留一条退路总归没有坏处。

腓力的第三任、同时也是最为出名的妻子又是一个外国人,来自伊庇鲁斯的莫罗西亚王族。伊利里亚暂时不用担心了,而与其南部邻邦兼对手结盟,则可以换来明显的优势。伊庇鲁斯的当政国王阿律巴斯(Arybbas)有两个侄女。大的名叫特洛娅斯(Troas),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娶来作媳妇,但她的妹妹密尔塔勒(也就是我们平常知道的奥林匹娅斯)还未婚嫁。阿律巴斯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甚至有点急不可耐。普鲁塔克断言,腓力和奥林匹娅斯在四五年前就已经见过面了,那时候他们一起在萨摩色雷斯加入秘教,当时两人一见钟情。故事本身可能是真的,虽说在这类事情上普鲁塔克的婚姻理想主义不免让人有所怀疑,再说奥林匹娅斯在普鲁塔克所说的入教的时候也才勉强进入青春期。不管怎样,腓力自己对后续事宜并不急切热心。腓力拥有两任妻子以及至少一位情人,很难让人想像他会是一个为伊憔悴的痴情汉。

无论如何,在公元前357年的秋天,腓力迎娶了他的伊庇鲁斯公主,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竟娶了一个超出他掌控范围的女人。虽然奥林匹娅斯还不到18岁,但她的个性已经相当强势,如果不说很古怪的话。尤其是她十分狂热地投入到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狂欢仪式中去,她的酒神伴侣式的癫狂也很难说有助于平静的家庭生活。而她更加奇异的爱好之一则是养一群驯服的巨蛇当宠物(除非这确如人们猜想的那样,有其仪式上的渊源)。将这些动物用于宗教场合没有人会反对,但它们时不时地出现在奥林匹娅斯的床上,这一定是处心积虑想要吓倒最坚毅的新郎。此外,古代史家们虽然坦承奥林匹娅斯很漂亮,但又在不同地方将她描绘为阴沉、善妒、残暴、傲慢、任性以及爱管闲事。除此种种,我们还可以再加上强烈的政治野心和十足的嗜杀脾气。她决心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王后。这使她难讨马其顿贵族的喜欢,之后还会把腓力卷入其政治生涯的最大危机之中。但是当前他主要关心的是生育一个继承人,而且很快就让奥林匹娅斯怀孕了。61

目前为止,作为战略家兼外交家,腓力几乎不曾走错一步。然而,在他的扩张计划中还缺少一个关键元素,即庞大而稳定的收入来源。和他的儿子一样,腓力天生就不是经济专家。当遇到财政问题时,两人都有种海盗的心态。对他们来说,资产仅仅意味着金库里有充足的金银可以应对紧急的危机:财政部的作用就是金库。而且他们只知道两种获得贵金属的方式:从地下挖出来,或者从比他们更弱者那里偷来。无论腓力还是亚历山大,两人都丝毫不懂何谓贸易平衡,这种欠缺给他们希腊化时期的后继者们留下了不少严峻的经济难题。

最近且最佳的金银产地是潘盖奥斯山的周边地区,位于斯特里蒙河东边。严格说来,这个地方处在色雷斯的领土范围内,而腓力至少目前还不想被打上侵略者的标签。然而,克瑞尼德斯要塞给他提供了他恰好需要的借口。这个位于潘盖奥斯山东北方向的城镇是塔索斯的殖民地,它的居民(或许是为了回应腓力明显的暗示)向腓力求助以对抗色雷斯的侵略。腓力在公元前356年春占领了克瑞尼德斯,将其更名为腓力比,同时派遣一大群人前去定居,并且让工匠们开始采矿。贵金属,尤其是黄金很快就开始流入马其顿的金库中。现在腓力的年收入增长了1000塔兰特,或者说300000个金币——相当于公元前5世纪雅典从她整个庞大的海上帝国那里榨取的总量。他立即着手大规模铸造货币,发行金币(他称之为“腓力斯”[Philips],大概是有意模仿对应的波斯金币“达里克”[Daric]),和银币“西格劳斯”(sigloi),又叫谢克尔(shekel)。这些盈余马上就为腓力的准职业化军队和用于外国政要的巨额行贿所消耗殆尽,后者恐怕还是一个更大的无底洞。后来他本人曾自诩“是黄金而非军队才是他拓展王国最常用的手段”,而他的庞大开支则成了希腊世界的一句谚语。62

因此,公元前356年夏末,马其顿的腓力坐着细读来自佩拉的急讯,吁请命运女神给他来点小挫折,好抵销一下如此络绎不绝的成功。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他把马其顿从一个落后而原始的王国转变成了希腊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边境的威胁如果说尚未解除,那至少也已经大大减小了。国家有了一个稳定且真正充足的国有收入,更不用说还诞生了合法的嗣子。一支强大的新军正在训练当中,而各域外王国也开始不情愿地接受阿吉德王朝的领主权。末了,腓力希望他在奥林匹亚的胜利,能成为他被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认可的序曲。

腓力和雅典的关系总是多少有点矛盾。他鄙夷她喋喋不休且贪财受贿的民众领袖,鄙夷他们空洞的修辞和卑劣而浅陋的伎俩。他觉得那摇摇欲坠的民主体制从头到尾都相当荒谬。他曾说:“雅典人每年都设法发掘出十个将军,而我这一辈子也才发现一个——帕美尼翁。”63不过他并没有低估他的对手。他知道,贪财常常跟纯真的爱国主义相依相待,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就是鲜明的例子,而且即使是民主政治有时也能迅速而果断地采取行动。出于非常现实的动机,他尽力避免发生正面冲突,特别是跟强大的雅典舰队发生冲突,因为马其顿从来都不是一个海军国家。但是,他照样也会钦佩雅典近乎传奇的过去。这个城邦曾在马拉松和萨拉米斯打碎波斯大王的雄心,还培育了埃斯库罗斯、伯里克利和柏拉图,它神秘而迷人的魅力难免会在他心中留下印记。所以,他的轻蔑总是夹杂着一种朴素的殖民地式的钦佩。

现在,他终于准备着手进行惊人的扩张和征服事业,直到不幸早逝。他已经为他眼前的任务作了良好的训练。他洞悉他人或其他城邦的最弱之处,从未走眼。通过挑唆他人对抗,他可以把敌对派别变成自己的盟友。腓力向来对季节性作战和公民兵制的理念嗤之以鼻。在腓力看来,战争没有休战季节,胜利只属于最刻苦训练的一方。他本人不间断且近乎独裁地控制着马其顿的种种事务,无论是内政还是军事。就如德摩斯提尼所意识到的,当规划和执行长期事业的时候,较之任何实行选举的民主政治,这种体制赋予了腓力极大的优势。他父母的教训,包括整个马其顿贵族阴谋的套路,让腓力生来就对所有人类自命的美德或理想充满不屑。(他曾说,没有一个城市真的固若金汤,只要它的后门足以让驴子载金而入。)国家长期以来屈辱而无能的历史已经为他指明了终极目标,他非实现不可。任何人或任何国家的轻视都会被清除,所有对马其顿野蛮、怯懦或无能的讥讽和影射都将得到彻底的清算。

与此同时,斯巴达作为一个霸权大国的惊人历史(公元前404—前371年)教给了腓力极为重要的一课。从长远来看,赤裸裸的强权政治所造成的问题远比它解决的问题多得多。64抚慰往往更为有利,哪怕只是给对方保留表面的自尊,不用让渡任何利益。侵略的炮弹必须裹上恪守原则和真诚相待的糖衣。在此,我们还会看到腓力的另一政策,该政策后来被他闻名世界的儿子继承,并发挥到了极致。狡诈而喜好撒谎和推诿的雅典民众领袖将会发现,他们遇到了一个比他们更能言善辩、更蛊惑人心的诓骗大师。对于那些空谈爱国与自由的热血之徒,会发现由实战而非修辞训练的军队的面前,这两者都算不上什么。最终是高效的独裁战胜了无能和腐败的理想主义,是冷血的行家里手战胜了聪颖却又混乱的业余票友,后者彼此之间从来不会团结一致。

对希腊而言,这也是真正的自由的终结。因为自由就其最基本的含义来说,意味着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无论是好是坏;意味着有权愚蠢、复仇、不诚或内讧,只要这些是出于多数人的意志。自由的人们总是宁愿在公开投票中把事情搞砸,而不愿在独裁者的胁迫中变得高效和成功,无论其何等有远见或仁慈。这个终极真理恰恰是腓力常常视而不见的,一如其后的亚历山大。对他们而言,功业才是第一位的;胜利即合理。意识形态上的敌对,他们既不理解也无法解决:腓力对此是持一种戏谑的玩世态度,而亚历山大则简单粗暴地置之不理。城邦制度已经走到了尽头,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弥达斯(Midas)是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国王,非常富有,与之相关最有名的神话就是“点金术”的故事。不过,也有版本说弥达斯及弗里吉亚人原本住在欧洲,后来才迁徙到小亚细亚。这里的“弥达斯花园”当指希罗多德所说的马其顿的一个长满野生玫瑰的弥达斯花园(Hdt 8.138)。——译者注。除非特别标出,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或编者注。

 塔兰特(talent),古代货币及重量单位,各地标准不一,阿提卡的约为26千克重。

 古希腊历法与现行公历大不一样,各城邦历法不同,但新年大致都从现行公历的7月份开始。如果我们不知道某事件的具体月份,就无法确定其对应的公历年份,因此学界通常会同时标出前后两个年份。公元前413/412年就相当于从公元前413年7月至公元前412年6月。

 又译作“伙伴”(即hetairoi的基本含义),《古希腊语汉语词典》则译作“侍卫”。

 里奇奥(Rizzio,约1533—1566)是苏格兰女王玛丽(Mary,1542—1587)的侍臣,达恩利(Darnley,1545—1567)则是玛丽的丈夫。达恩利怀疑里奇奥与玛丽通奸,便将里奇奥杀死。

 格丽泽尔达是薄伽丘《十日谈》中的人物,反复经受了其父对其服从与孝顺的考验,成为服从的代名词。后来彼得拉克,乔叟等人都写过相关的传奇。

 考文垂·帕特莫(Coventry Patmore,1823—1896),英国诗人,以诗歌《家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知名,该诗歌表达了诗人心中理想的幸福婚姻。

 克里平医生(Dr Crippen,1862—1910),美国医生,为与情妇结婚而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年度选举产生的将军委员会(strategoi),实际上是一种内政和军事内阁。——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