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似幻的“珍珠”
——代译序
一
银幕上,一双手正在剥去洋葱的紫色外皮,洋葱露出了黄白色内层,镜头拉开,观众跟着摄影机站在了一间幽暗的民宅厨房的门外,一位包着白头巾的少女在案板前忙碌,只见她将紫甘蓝、洋葱、胡萝卜和韭菜一一在大盘上码齐,她端详着,盛满蔬菜的餐盘仿佛成了一块斑斓的调色板。
母亲下到厨房,带着女孩走了出去。我们这才得知,这位女子将接受来访的东家夫妇的检视,要去人家帮佣……
最终,这位少女的容貌落在男主人——17世纪荷兰画派大师维米尔(片中由英国著名演员科林·费尔斯饰演)的画布上,并成为艺术史上的杰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素朴的包头巾和粗布衣裙遮挡不住19岁的女主演斯嘉丽·约翰逊的美艳,1984年出生的她,因此片获金球奖和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角”的两次提名,成功地开启了自己的电影生涯。而这部影片也于次年(2004年)荣膺奥斯卡奖(3项)、金球奖(2项)和英国电影学院奖(10项)的多项提名。
影片剧本改编自英语作家特蕾西·薛瓦利埃的同名小说。
三百多年来,维米尔画作中的这位少女,始终是个谜。画中,她斜侧身姿,凝眸回首,注视着对面的画家和今天的我们,她微微张开双唇,嘴角似有若无地泻出少许笑意,艺术史将其与达·芬奇的名作相提并论,称作“北方的蒙娜丽莎”。
这个谜样的人物,她的身世出处,她如何进入画家的视野并最终定格在画框之内,无疑,是对小说家想象力的有力诱惑与召唤。
特蕾西·薛瓦利埃接受了这份挑战,小说于1999年在英国出版,一年后美国版问世,成为《纽约时报》的畅销书,单英文版印行就超过一百万册。此外,它还被翻译成英语之外的大多数欧洲语言;在亚洲,被翻译成土耳其语、格鲁吉亚语、波斯语、印度尼西亚语、泰国语、越南语、汉语和韩语。
一切灵感和故事,都来自维米尔的那幅画作。
二
“维米尔使用铅白描绘少女衣领、珍珠耳环和眼睛,也将铅白与其他颜料混合使用。最近的铅同位素分析确定,制作这种颜料的铅矿石来自英国。”
“背景中蓝色染料成分更为复杂。大多17世纪画作中的靛蓝证实来源于植物木兰(Indigofera tinctoria L.),通常从亚洲进口,16世纪下半叶也在西印度群岛种植。另一种靛蓝的可能来源是野青树(Indigofera suffruticosa L.),也称为危地马拉靛蓝。”
“还有一种来自地球另一边的着色剂为新世界胭脂虫:也称为墨西哥或美洲胭脂虫。……《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服装中发现美洲胭脂虫,但不确定其准确来源。”
“维米尔出色地使用昂贵的蓝色颜料:天然青金石。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他将其大量用于头巾和外套描绘。17世纪时,青金石来自阿富汗的一处山区。”
……
2018年,荷兰海牙的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启动了名为“聚光灯下的少女”的研究项目,用最先进的成像技术,对馆藏名作——约翰内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所使用的材料和技术进行新一轮的研究性检测。上述几处发现来自该项目的总结性报告。
这些发现,和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出版于2008年的《维米尔的帽子:十七世纪与全球化世界的黎明》(VERMEER'S HAT: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wn of the Global World)中的若干结论形成了印证:
到17世纪,欧洲人形成了一套不同以往的与世界别处地域的交往模式:“在此之前的人类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从事这么长距离的迁徙,而且离开故乡在异地待这么久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与操持陌生语言、陌生文化的人进行交易。”
即便如一生未离开家乡小城代尔夫特(Delft,本书译作台夫特)的约翰内斯·维米尔,也在他的画布上涂抹着来自未知名的异域的神奇颜料。终其一生,他为数不多(迄今被艺术史界认可的不过寥寥36幅)的画作无一驻留在其故里,而散布在欧美多个国家的美术馆和私人藏家手中。
“他们也需要认识到他们居住在永远骚动不安的现实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不断在移动,东西可能跨过半个地球,以便一处的买家能买到另一处制造者所制造的东西。这些要求迫使他们以全新而陌生的方式思考自己的人生。”
在这无数男女当中,是否有过那么一位,踟蹰于代尔夫特的街巷,甚或走入了维米尔的画布?
事实是,维米尔的画布上,有位女子历经330多年,迈入了一本她未曾说过的语言写成的书,一本跟她留驻的画幅同名的小说。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三
“写这部小说的想法来得很容易,”提起自己这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由来,特蕾西·薛瓦利埃说,那是一个早晨,躺在床上的她在琢磨接下来该写点什么,她正好瞥见墙上挂着的那张维米尔绘画的海报,“我想知道维米尔对她做了怎样的点化,让她出落成这番模样。”我们的女作者从19岁开始就对维米尔着迷,她计划要周游世界,把这位存世量寥寥的艺术大师的36幅画作看个遍,在这部小说问世后的第五年,她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
这模特到底是谁?维米尔为何要画她?她盯着画家/观众看时在想什么?她的大眼睛和神秘的若有若无的笑容出自天真抑或意在诱人?为何她会戴着那只似乎与其身份并不相符的珍珠耳环?
花了三天,薛瓦利埃将整个故事搞定,居然毫不费力。
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60年代。主人公葛里叶,荷兰代尔夫特城一位瓷砖画匠的16岁的女儿,她家和本城大多数人家一样信奉新教。父亲在一次炉窑爆炸中受伤失明,捉襟见肘的家境,使双亲不得不让葛里叶去城里天主教社区一户富庶人家帮佣,借以补贴家用。
葛里叶有着特殊的禀赋,小说开头,东家夫妇来到她家,见到厨房里切菜的葛里叶出于本能地将各色蔬果按自己的喜好摆放堆叠,她的小动作招来了东家男主人的瞩目,而他,就是约翰内斯·维米尔。对葛里叶而言,这对夫妇来自跟她家截然不同的另一阶层,她“在他们的声音中听见奢华的地毯、书本、珍珠与毛皮”。
无疑,占据财富的多寡,不仅划分了代尔夫特城中人们的阶层高下,也是薛瓦利埃构筑小说情节线索的要素:因家境困窘而帮佣,使得葛里叶得以前往画家维米尔家,并获得了打扫画室的机会;同时,也展开了她作为用人与雇主一家其他成员——多疑的维米尔夫人卡萨琳娜、他岳母——颇为精明的玛莉亚·辛、他的六个孩子(尤其是那个鬼精灵般的可妮莉亚)、厨娘坦妮基等人的相识与相处,她得每日里闪转腾挪于这一大家人之中。因帮佣的身份,葛里叶也结识了维米尔的友人、显微镜的发明者安东尼·范列文虎克(本书译作凡利瓦伊欧)、画家的赞助人凡路易文,菜市场肉摊摊主彼特父子,他们与葛里叶的交往构成了小说情节的另一端,这些人物多半在当年的代尔夫特和维米尔有过真实的交往,但除了留存至今的少量文书,极少有细节留存,小说的描述多半来自作者薛瓦利埃的令人赞赏的想象力,以及她对小说总体架构的设计。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一书的架构还源自葛里叶的女性身份。可以说,以此为视点,我们可将整部作品看作女性作为主人公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初离家门的葛里叶,在帮佣的岁月里得到历练,从身份卑微、暗恋画家的小姑娘,最终出落成一位心智成熟的女子。尤其,她的视觉禀赋在与维米尔相处并为其充当模特的过程中,真正获致了一份艺术地发现世界的眼光,尽管,在那个年代,女性成为画家的道路还为时尚远。
小说结尾,十年之后,已为人妇的葛里叶意外地被唤到维米尔家,不久前故世的画家留下了遗嘱将这对珍珠耳环赠予他过去的女佣与模特。收下耳环的葛里叶,最终将其换成二十枚银币,十五枚将交给丈夫彼特,偿清维米尔家赊欠的账目,也是她心中对丈夫积欠的债务,留下的五枚,伴随她与画家和耳环的这段往事,深埋在心底。
“女佣终于自由了!”葛里叶在小说最后一行里欢欣鼓舞。
四
作为历史小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因其表现17世纪荷兰画派大师维米尔而具备了视觉性的动机,或曰母题。
维米尔作为东家随妻子去面试雇用的女孩,他因葛里叶在厨房里摆放蔬菜的样式而被吸引,葛里叶的视觉禀赋,成为之后情节走向的驱动力。
“我总是把切好的蔬菜摆成圆形,不同的种类分别占一个部分,像切片的派。眼前共有五片派:紫甘蓝菜、洋葱、韭菜、红萝卜和芜菁。我会用刀锋把它们理齐,最后在中心摆上一片红萝卜。”清贫家庭寡淡的蔬菜汤食材,在这样的排列下显示了它特有的丰富性,也透出主人公的“艺术之眼”。
在成长小说类型中,“教导”是一个关键性内容。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也不乏这样的段落。在维米尔一幅新画开工之际,友人安东尼·范列文虎克搬来了一只木箱,让葛里叶惊奇不已,主人让她披着长袍窥视这只他叫做“暗箱”的家什。“我再把长袍拉过头顶,盖掉四周的光线,眼见闪烁着珠宝光泽的颜色再度浮现。比起原本在角落的样子,在玻璃上它们看起来甚至更为明亮而鲜艳。”
“暗箱帮助我用另一种方法观看,使我看到比原本更多。”维米尔的解释,也是“教导”,让女主人公开始意识到“用另一种方法观看”。
无独有偶,小说第二部分“1665年”中,葛里叶开始不明白维米尔为何在画布上先去涂抹那些跟对象并不相同的色彩(她称作“错误的颜色”),于是,画家让她观察窗外的云,再联想到她熟悉的案板上的蔬菜,葛里叶终于明白维米尔所说“大家都说云是白的,但你会发现里面几乎没有纯白色”。
“虽然我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多少云,但此时却仿佛第一次见到它们。”她心下暗自雀跃,生活中许多事物,从此都会让她有“第一次见到”的感受,尽管,并非每一次都令她欣悦。
在领略了主人家的富足与丰盛之后,周末回家的葛里叶尝到母亲的蔬菜汤“没有油脂的调味,炖蔬菜淡而无味,黑面包又干又硬。同样的,房间也不一样……每样东西都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我喜爱这里因为我对它非常熟悉,但此刻我才察觉原来它是如此的单调乏味”。
清晰的“影像”伴随了清醒的意识一同而至,让来自新教家庭、视感官享受为罪愆的葛里叶觉察到了自身的局限,小说的视觉性主题与艺术背后的精神性蕴涵于此会合。同时,作者也许也在暗示,17世纪是整个世界跨入现代的重要转折点,从此,感性成为现代人生活形态的基座。
小说里带来暗箱的安东尼·范列文虎克值得再次被提及,他仿佛探知了女主人公对画家的倾慕,因而告诫葛里叶,维米尔“脑中想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他的作品,不是你”,因此,“小心保持你自己”。而这“保持”,并非要葛里叶记住自己的用人身份,而是“他画中的女人——他引诱她们进入他的世界。你会迷失在那里”。
欲望的潮水漫过了艺术的堤岸,拍击着现实的人生,它能被一架画框拘限住吗?
由此,我们来到小说最终的那个意象——“珍珠耳环”,这同时也牵涉到艺术史上的一个为时已久的纷争。我们在此可以援引一下最近的研究成果:维米尔在他绘画的最后阶段涂饰了半透明敷色层并描绘了一些高光和细节。检测显示,“珍珠耳环”位于绘画的表层:画家用薄涂的颜料形成白色衬衫领口在“耳环”上的反射光,用厚涂颜料产生“耳环”的水滴形高光效果,两者都涂在已经完成的少女脖颈肌肤位置。
“近距离观察显示,珍珠耳环的形状是一种假象:未检测到涂绘或画出的轮廓,也没有钩子连接耳环至少女的耳朵上。”
“珍珠耳环”,乃是画面上颜料涂敷堆积造成的效果,这闪烁之物是否是珍珠,也许会是艺术史聚讼不已的话题。而这一番似真而幻,又让我们想到小说中的一个悬念,维米尔对“我”——葛里叶,到底是否生过爱慕之心,我们如同暗箱前的主人公,眼前的景象时时在清晰与模糊中转换……
也许,“珍珠耳环”也正是小说家的夫子自道,真幻之别,正在她手中的那支魔笔的起伏之间。
汤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