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01 地口
“你有没有过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却怎么也找不到的经历?”
我在新建文档上敲下这么一句话,随即盯着末尾闪烁的光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黑夜无声,空旷的房屋中面前这台电脑是唯一的光源。我透过荧亮的屏幕摸索放在桌角的杯子,试图灌下气泡散尽的干姜水来提神,却一不小心将那支用来记录研究数据的原子笔碰掉在地。
我怔住。
“你……还在吗?”我在黑暗中颤抖着开口,却根本等不来任何回应。
我失落地起身,打开落地灯,暖橙色的灯光终于点亮我这一隅。我蹲下身子朝圆木桌底张望,只见灰白色笔杆正乖顺地躺在那里。
我松了口气,将笔收回胸前的口袋,同时决然地关上电脑,熄灭光源,躺回还漾着热气的被窝里。
我叫晓,姓什么不重要,研究所的同事都叫我“晓博士”。我供职于一家特殊的研究机构——惊人院,做一些我所擅长的调查和研究,不是什么国家重点课题,更无法用一般的经验和准确的文字来描述那些奇怪的研究对象。
这次的研究对象,要从三天前惊人院接到的群众报告说起。
“电话是个小孩子打来的,天知道他是在什么奇怪的地方看到我院热线的。”专门负责记录群众来电的接线员三三笑着说,却只换来我一个冷淡的眼神。
三三换下玩笑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啊,抱歉,晓博士……那孩子说,他在做假期手工作业,七巧板不小心掉在地上一块,然后吧,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终于停下手中的笔,认真抬头,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报告单。
我迅速掠过姓名、地址、电话,直接看向事件描述。
是它。
我二话没说,脱下了白大褂,取下胸前的工作证,将齐肩的长发扎起,裹紧了黑色毛衫,拎起手边的帆布包便出了外勤。
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我加快脚步,赶上最近的一班地铁。这家伙在大城市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在以现代化商品房为主的今日,它们几近灭绝,若是这次能有幸抓获,将会对我实验数据的空白进行完美填补。
更重要的是,或许我还能找回丢失的东西。
我按照对方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处偏僻的城中村改造工地。这里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经被拆除,只剩下几栋摇摇欲坠的三层楼房。我绕过碎砖乱瓦,扶着被画上了“拆”字的院墙,步入如今已为数不多的老式单元小区。
“你找谁?”防盗门里层的木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秋衣秋裤的小男孩踮着脚从缝隙里看向我。
我摸出包里的证件:“你好,我是惊人研究……”
“噢,对对对,是我打的电话!”小男孩毫无戒心,兴奋地开了门,还帮我找了双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拖鞋。我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次性鞋套穿上。
房子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老旧的气息,典型的老式单元楼的两室一厅。我沿着狭窄昏暗的门厅走向里屋,却被隔壁拆迁工地的噪声吵得心惊。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我谨慎发问。
小男孩在前面领路,通过狭窄的走廊推门抵达卧室,头也不回地说道:“是啊,就是这里,我当时就坐在这里拼七巧板……”
我上前看去,只见拥挤的卧室角落里塞了一张贴满卡通贴纸的学习桌,桌子两侧摆满了书和作业本,裸露的灯泡从头顶垂下来,钨丝闪烁,让我猛然花了眼。
“先别开灯。”我连忙制止。
“哦哦。”小男孩又扯了下绳子,灯光便迅速熄灭。
卧室里堆满了打包好的东西,从进门处的鞋架开始,所有东西都被装进了大小不一的袋子里。我一边蹲下身拉开随身的帆布包,一边和跟在我身后的小男孩寒暄,虽然我并不擅长这个。
“要搬家了?”
小男孩点头:“嗯,我妈说,房子要被拆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去住更大的房子啦,还有电梯呢。”
我抬头从窗户向外望,不远处的回迁房约莫二十五层,的确用得到电梯。
“你找不到的那块七巧板,是什么颜色?”我在桌底张望片刻,直起身子。
小男孩拉开学习桌的抽屉:“就差中间的这块小三角形,应该是蓝色吧。”
我抬眼看了看,是最普通的中小学算数课上用的那种塑料七巧板,小巧、平庸、劣质、不起眼——正是地口最喜欢的东西。
我有些庆幸,一边从包里摸出医用手套戴上,一边对瞪着大眼好奇等待的小男孩说道:“幸好你找到我们,不然,几天后这里一拆,地口就又会因无家可归而死掉,这样下去,迟早灭绝。”
“地口?”小男孩眨眨眼,不解地问道。
我点头,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你去楼下工地找一块破旧的瓷砖来给我。”
小男孩撇撇嘴,不情愿地转身:“你这个大姐姐,还真会使唤人。”
支走了小男孩,我才把早已准备好的金属鱼钩和渔线取出来。这是特制的钩子,比鱼钩更细,尖锐的钩子也被磨平,确保不会伤到对方。我拉开小男孩桌子的抽屉,从那堆七巧板中又取了一块黄色的正方形,拿渔线紧紧系在钩子尾部,随即又在那上面撒了点食盐。
“你是谁?!在干什么?”
陌生的声音令我一惊,我迅速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怎么在我们家里?小娃呢?”
来人是个中年妇女,穿着碎花围裙,双手粗糙并沾满了油,头上包着旧头巾,把夹杂着银丝的短发藏在里面。
油、围裙、头巾……餐饮。
我迅速瞥了眼钟表。
中午十二点,餐饮机构最忙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回家,再加上这样的打扮,不会是什么正规的大饭店。手上厚重的油渍,上午……小吃!早餐小吃摊位!
我微笑着站起身冲对方点头:“你好,我是……”
报告人的姓名、年龄……我迅速在脑海里搜索:“……我是张小海的班主任,今天正好路过,就来看看小海的假期作业完成的情况。”
中年妇女愣了愣,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急忙换了笑脸:“哦……是、是老师啊,来来来,先坐!”
对方搬来椅子给我,恰好让我看清了她指缝里的蛋壳残渣。
“想着您卖早餐肯定还没回来,就没准备多坐。小海打电话给我说,完成作业用的七巧板少了一块,我就来给他出出主意。您摊子还没收吧?就不用陪我了。”我坐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热茶回应道。
中年妇女见我如此了解他的情况,便也放下了戒心,搓了搓手笑着说道:“哎哟,我是没零钱找人家了,回来取零钱的。那什么,老师您先坐啊,我去屋里拿点零钱。”
“哎,您忙。”我不动声色地将鱼钩和渔线攥在手里。
“破瓷砖拿回来了……你看这个行不行?”房门再次被推开。
“行!”我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张小海手上残缺的破旧瓷砖。
中年妇女闻声而来:“哎,你这娃娃,捡这破烂干什么?”
“是这个姐……”
“是我让他捡的,我叫他拿这个充当七巧板,来完成手工作业。”我抢过话来。
妇女愣了愣:“小娃你叫老师什么?姐?”
我摇摇头:“是这样,我姓解,是个多音字,小孩子认不准。”
“哦哦,那解老师先辅导小娃作业,我先忙去哈,摊子叫别人帮忙看着呢。”中年妇女笑笑,揣着一把零钱出了门。
我终于松了口气。
“冒充我的老师,大姐姐你很可疑哦。”听着忙忙叨叨的脚步声渐远,小男孩这才吸了吸鼻涕。
“开始吧。”我无视他的质疑,重新蹲下身子。
我先将他拾来的破瓷砖放在桌底,随后将系着七巧板的鱼钩丢入桌底最里面的位置,然后拉着这一头的渔线,一边放线,一边慢慢退出房间,最后将房门半掩。
“这是在干吗啊?”小男孩搬了个马扎远远地坐着。
“钓地口。”我压低了声音,“地口是一种藏在桌子下面或者柜子底部缝隙里的生物,一般生长在破旧的地砖和墙缝里,因为这些年久失修的裂缝常年无人看顾,它们慢慢长出了嘴巴,专吃一些人类不小心掉落在地的不值钱的小东西,比如硬币、笔帽、扣子等。”
小男孩大惊失色:“这么说,我的七巧板,是被地口给吃了?!”
我点头。
“那……那怎么办?你又不真是我老师,我手工作业可怎么交差?”
我示意他噤声,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指尖缠绕的渔线正在细微地震颤。
我急忙收紧渔线,迅速往回拉,同时开门步入屋内,一手扶着地上事先摆好的破旧瓷砖,一手猛提渔线。
只见一张黑漆漆的、足有手掌大小的嘴巴被我从桌底给提了出来。
小男孩惊得合不拢嘴。
我把这张黑漆漆的嘴巴放在破瓷砖上,收紧了渔线不让它逃窜,一手按住它的底部,一手伸出双指在它口中摸索,不一会儿便掏出来了一堆东西。
有弹珠、小兵人、橡皮,当然,还有那块消失了的七巧板。
我把这些东西还有用作诱饵的七巧板一并交给小男孩,这才小心将鱼钩从地口的嘴里取出来。我刚一松手,那黑色的嘴巴便迅速消失在那块碎裂的瓷砖上。
“哎!跑了!”小男孩急得直跺脚。
我摇摇头:“放心,它就在这块瓷砖里,跑不了的。”说着,我取下医用手套,再拿报纸将这块瓷砖仔细包裹起来,塞入随身的帆布包里。
“那,你要把地口带到哪里去?”小男孩捧着完整的七巧板,反倒有些担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特制的银币递给他:“当然是带回我的培植中心饲养起来,避免它们灭绝,并且对它们进行观察和研究。为了感谢你提供地口的线索,同时帮我们进行保密工作,我代表惊人研究院赠予你这枚纪念币,以后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助,就拿着它来找我们吧。”
小男孩接过银币,刚要继续开口发问,我已经转身离去,还不忘轻轻带上门,就像我从未来过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我并没有按照我方才所说,带着瓷砖回到惊人院,而是径直打了车,迅速回到自己家中。
我小心地捧着瓷砖,轻轻地将它放在我桌子下方的角落里。在那里,有条不大不小的墙缝,是两年前隔壁装修的时候留下的。我原本懒得修,却没想到,那里竟然慢慢生出了地口。
一只雌性地口。
它吃了我掉在地上的耳钉、绑头发的皮筋,还有亮晶晶的指甲贴片。
可是一个月之前,它却突然消失,不再出现。不管我拿什么东西引诱它都没有用,就像它从没出现过一样。
张小海家里带来的地口,从它吃的东西来看,应该是个雄性地口。
所以,如果我推断得不错,我把这只雄性地口带回来,一定能把之前消失的那只雌性地口给引诱出来,让它归还一个于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个被我赌气丢出去的、它不小心吞下的东西。
第一天,墙缝没有动静,那块瓷砖也没有动静。地口生于黑暗中,这两只第一次见面,应该还在害羞吧。我耐心等待着。
第二天,我丢过去了地口喜爱的小东西,试图推波助澜,却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第三天,我只好故技重施,用特制鱼钩将瓷砖里的雄性地口钓出来,径自放入桌底的墙缝里,希望它能主动一点,帮我带回之前住在这里的雌性地口。
第四天……
第五天……
我最终等来的却不是喜讯。
消失了,地口从我家里彻底消失了。我找遍各个角落,每一个柜子的缝隙,每一块瓷砖的裂痕,但凡我能想到的地方,都不再有地口的痕迹,哪怕是我从张小海家里捉来的那只雄性地口,也没有了踪迹。
我颓然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面对写了一半的研究报告,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该消失的东西,总会消失。就像该忘记的人,应该被忘记。
我无奈苦笑,拿起手机给通信录里唯一的联系人H先生发了条信息——之前被地口吃掉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这样吧,我们回不去了。
下一秒,这条信息就被我删除了。
果然是回不去了。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拨通了装修公司的热线。
“喂,我要重新装修,嗯,对,所有,以前的痕迹,一点都不留。”
名称:地口
发现地:S市某社区
简介:年久失修的房子出现裂痕,久而久之生出黑色手掌般大小的嘴巴,无牙,喜盐,脆弱,躲在黑暗中吞食人类不小心掉落的物品,多为不值钱且普通的小玩意,如笔帽、弹珠、橡皮、硬币等。目前没有地口吞食贵重物品的记录。
特点:独居、念旧,一旦离开原生地便会消失
如果家中发现地口,请不要慌张,它没有任何攻击性,可以喂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养起来。如果害怕,只要重新修补墙缝和地缝即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