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查理·梅森即将踏上一趟旅程,他的母亲最在意的是,得让儿子好好吃顿早饭,但他太兴奋了,顾不得吃饭。这天是圣诞夜,他要去巴黎。季度结账日多出许多工作,但他们已经顺利度过,他的父亲不必去办公室了,就开车送他去维多利亚站。他们在格罗夫纳花园堵了好几分钟,查理担心会赶不上火车,脸急得煞白。他的父亲笑了。
“你还有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但到了之后,还是松了一口气。
“好了,再见,小伙子,”他的父亲道,“好好玩,别太淘气,小心害了自己。”
轮船倒退入港,一看到加来灰色、肮脏、高大的屋宇,他就情绪激昂。这天天气湿冷,寒风刺骨。他在月台上徜徉,仿佛漫步于云端。“金箭号”正等着他,这可不是一般的火车,它强大、奢华、气势非凡,象征的可是浪漫奇缘。天还亮着,他从窗户望出去,认出自己曾在美术馆里见过的画面,在心里笑出了声;沙丘上,一块块草地在铅色的天空下呈灰白色,穷苦人家的房子是石板屋顶,挤在一起成了座座村庄,接着是一片广阔而悲伤的风景,是耕地,是稀稀拉拉的光秃秃的树;不过,日光似乎忙着从这荒凉的风景中逃开,过了不多久,当他再往外看,就只能看到自己在窗户里的影子,和身后普尔曼车厢里光亮的红木。他想,还是应该坐飞机来的。他本来就想这样,可他的母亲心意已决;她说服他父亲,大冬天的,这么冒险有点傻,而他父亲,本来挺讲道理的一个人,却说,这次他出门玩耍的条件是,必须得坐火车去。
查理之前当然去过巴黎,至少五六次,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前往。这是他父亲给他的一次特殊奖励,原因也很特别:他已经在他父亲的办公室工作满一年,通过了必要的考试,能让他成功地在命定的职业里走下去。自查理记事起,每到圣诞节,他都是和父母、妹妹帕西与表亲特里-梅森一家在戈德尔明度过的;如果要解释莱斯利·梅森为什么会在和妻子讨论之后,一天晚上,和善的脸上挂着笑,问自己的儿子想不想自己去巴黎过几天,我们就得把故事往回说说。我们非常有必要回到十九世纪中叶,一个勤勉聪慧的名叫希尔伯特·梅森的男子,原本在苏塞克斯郡一座辉煌的宅子里担当园丁总管,后来娶了一个厨娘,用两人的积蓄在伦敦北部买下几英亩土地,当起了蔬菜农场的园丁。尽管他那时四十岁了,他的妻子也接近四十,他们已有八个孩子。他发迹了,用赚到的钱在当时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上买了几小块土地。城市扩张,他的蔬菜农场作为建筑工地的价值上扬;他从银行贷了款,建起一排小别墅,很快就都租了出去。要细细讲述他这一路的过程会很无聊,只要说当他八十四岁离世时,他当初买来给考文特花园种蔬菜的几英亩地,加上后来看准时机持续购入的地产,上面已盖满房屋。希尔伯特·梅森确保让自己的孩子都能受到自己无缘接受的教育。他们的社会地位升级了。他创立了梅森地产,是他自己起了这么个气派的名字,并发展为家族企业,临死前,每个孩子都得到一部分股份,作为继承的遗产。梅森地产管理得当,虽然由于环境较为朴素,也早已失去作为住宅区的价值,是无法与威斯敏斯特或波特曼地产分庭抗礼的,但商店、库房、工厂、贫民区、一长排又一长排破旧的两层楼房,已经完全可以盈利,让这些业主不用有任何本事,几乎不必花什么力气,就可以像现在这样过上绅士和淑女的生活。确实,故去的希尔伯特的长子仅有一个儿子仍在世,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一个兄弟战死,一个姐妹在猎场摔下马背,也过世了,他就成了非常富有的人。他是议会议员,在乔治五世周年纪念时,被封准男爵。他把夫人的姓冠到自己的上面,现在人们都称呼他为威尔弗雷德·特里-梅森爵士。他的家族都希望,他对保守党的绝对忠诚,加上他拥有稳固席位的这一事实,最终会帮他晋升至贵族阶层。
莱斯利·梅森,希尔伯特众多孙辈里最小的一个,被送入公立学校和剑桥就读。他在梅森地产的股份每年可以带给他两千英镑的入账,不过除此之外,他还因担任公司秘书一职,多拿一千英镑。每年在英国,家里的这些成员都会聚起来开个会,因为这些第三代,有的在大英帝国遥远的疆土为国效忠,有的是悠闲绅士经常在国外,开会时,威尔弗雷德爵士主持会议,宣读由皇家特许会计师准备好的令人相当满意的年度报表。
莱斯利·梅森兴趣广泛。这时的他五十出头,高个子,身材不错,蓝眼睛,一头优雅的灰白色头发留得挺长,脸色红润,令人赏心悦目。他看起来不大像房地产商,倒更像个休假在家的士兵或殖民地总督。你绝不会猜到他的祖父曾是个园丁,祖母是个厨娘。他高尔夫打得不错,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消遣,同时也是个很好的射手。但莱斯利·梅森不只是运动员;他对艺术也尤为热忱。家里其他人没有这些小毛病,对于莱斯利的这些偏好,他们抱持着一种觉得挺好笑却也容忍的态度,而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有人想买一件家具或一幅画时,都会去找他要建议,并采纳。他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娶了一个画家的女儿。约翰·裴纶,他的岳父,是皇家艺术院的成员,从八十年代到世纪末,很长时间里都给身着十八世纪服装、与同样打扮的年轻男子调情的年轻女子作画,赚得还不少。画中人身处种植着古老世界花卉的公园,或在树叶构成的遮阴棚底下,或正确装饰有那个时代桌椅的会客室里。但当他的这些画出现在佳士得拍卖行时,每张只能卖到三十先令或两英镑。弗尼夏·梅森在父亲去世后继承了不少张,但都长期放在储藏室里,画面朝墙,蒙上了灰;因为到了此时,就算孝顺的爱,也无法让她相信这些画一点儿都不糟糕。莱斯利·梅森一家从未因他的祖母曾是厨娘而感到羞愧,毕竟在朋友面前,打个趣也就算了,但一提到约翰·裴纶,他们就尴尬。梅森的亲戚中间,仍有些人家里的墙上还挂着他的作品,这对弗尼夏而言是一种耻辱。
“我看到你这里还留着父亲的画,”她说,“你不觉得这画有点儿过时了吗?你为什么不把它放到空房间去?”
“我的岳父是个非常有魅力的老人,”莱斯利说,“举止优雅,但我想他恐怕不是一个非常好的画家。”
“唉呀,我爸为了买这画,还花了不少钱呢。把一张价值三百英镑的画放到空房间去,简直太荒唐了。不过,如果你真想这样,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一百五十英镑卖给你好了。”
虽然三代人下来,梅森这一家已经变成了绅士淑女,但他们并没有因此丧失商业头脑。
莱斯利·梅森夫妇自结婚以来,在艺术品位这件事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们在波切斯特小院那恢弘的新家,墙上挂着威尔森·斯蒂尔、奥古斯塔斯·约翰、邓肯·格兰特和凡妮莎·贝尔的画。还有一幅郁特里罗和一幅维亚尔,都是在这两位大师还不大贵的时候购入的,还有一幅德兰、一幅马尔凯和一幅基里科。一走进他们家,尽管房子装修简约,你也可以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紧跟绘画潮流。他们很少会错过任何一种私人见解,而当他们去巴黎时,总会特意到罗森堡那儿和塞纳河大街的商贩处转转,看看有什么新鲜东西;他们是真的喜欢画,如果说他们在文艺界尚未对一些画作给出好评前从不轻举妄动,那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判断还缺乏一些自信,同时也是因为有点担心会做一场亏本买卖。毕竟,约翰·裴纶的画曾得到过最好的评论家赞许,每幅都能卖出几百英镑,可他们现在得到什么了呢?两三英镑。你就会当心了。然而,他们感兴趣的可不只绘画。他们热爱音乐;整个冬天都会去听交响音乐会;他们有自己最喜欢的指挥家,不允许任何社交约会耽误自己看演出。他们每年都会去听一次《尼伯龙根的指环》。听音乐对他俩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他们品位高,鉴赏力强。他们经常去看首演,隶属的社交团体通常只会上演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剧目。他们会及时阅读大家讨论的书。他们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喜欢,而是觉得人就应该与时俱进。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对艺术感兴趣,所以如果你因他们的趣味不够大胆、品味不够独到而表现出一丝鄙夷,就不大公正了。或许他们的判断是有些传统,但他们的传统,也是那个时代最高雅的艺术所代表的传统。他们无法拥有新的发现,但很快就能喜欢上别人的发现。尽管他们自己很难看出塞尚的作品里究竟有多少值得仰慕的品质,但他们一旦意识到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就会立即满怀诚意地自己来发现这个事实。他们不会因自己的品味感到骄傲,态度里也丝毫没有势利的成分。
“我们只是普罗大众里非常平凡的一员。”弗尼夏说。
“只是些艺术家看不上的人,我们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莱斯利补充道。
而相比亚瑟·沙利文和约翰·高尔斯华绥,他们更喜欢德彪西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就只是个可爱的巧合罢了。
如此这般对艺术的着迷令他们无暇社交;他们所追求的不是伟大便是杰出,他们的朋友也是非常友好的人,生活殷实却谈不上富有,对于心灵之事抱有兴致,却也不会丧失判断力。他们对晚宴不很关心,也不经常举办或参加派对,除非是礼节需要;不过,他们喜欢在周日夜晚邀朋友来家里吃晚餐,朋友想穿什么都行,只要他们乐意,吃些奶油鱼蛋饭、香肠和土豆泥。他们总有好音乐相伴,还有说得过去的桥牌戏。聊天也是机智的。这些聚会就和莱斯利·梅森一家一样,毫无矫饰感,令人愉悦,而且尽管所有宾客都有自己的车,年薪也很少在五千英镑以下,他们自诩这气氛还算是比较波希米亚的。
然而,莱斯利·梅森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当没有音乐会或首演要去听,他可以整晚和家人相拥而过的那些时间。他认为自己很幸运。他的夫人曾美丽动人,如今,作为一位中年女性,也是清秀的。她几乎和他一样高,蓝色的眼睛,柔软的棕色发丝里仅隐隐点缀着几条灰。她很容易就变得粗壮,但她的身高可以令她在丰腴的同时依旧保有尊严,严格控制饮食就可以避免走向不适。她的眉毛很宽,面孔单纯,笑容羞怯。尽管她是在巴黎购置的衣服,不是从时尚设计师手里买来的,而是“街角”的一个小妇人卖给她的,但她看起来,还是彻彻底底的英国人。无论穿上什么,她都可以将其本土化,而当她偶尔奢侈一下,去瑞邦的店里买一顶帽子,这帽子一戴到她头上,就像是从陆海军百货买来的了。她看起来始终就是她自己,一位生活在舒适环境中诚实的中产阶级女性。嫁给丈夫的时候,她爱他,现在她依然爱他。鉴于两人趣味相投,生活在一起琴瑟和谐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从婚姻生活一开始就商议好,她比他懂绘画,而他比她懂音乐,这样,在此类事情当中,他们就会对另一位的卓越判断俯首称臣。谈到毕加索的晚期作品,莱斯利会说:
“这个,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学会欣赏的,可弗尼夏从未有过片刻的犹豫;凭借她的天赋,她领悟这幅画的时间,就如雷电一闪而过。”
而梅森夫人坦言,《西贝柳斯第二号交响曲》,她得听上三四遍,才能真正了解莱斯利所说的这首曲子以其自身的特质,和贝多芬一样好。
“但是当然了,他对音乐才谈得上真正理解。和他相比,我只是个俗人罢了。”
莱斯利和弗尼夏·梅森不仅庆幸拥有彼此,他们还有两个好孩子。他们觉得,两个孩子刚刚好,如果只有一个,可能会被宠坏,养三四个孩子的话,开销会不得了,那样他们就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得舒舒服服了,也难以保证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们把为人父母的职责看得庄重。他们没有在育儿室的墙上挂傻乎乎的幼稚儿童画,而是装点上了凡·高、高更和玛丽·洛朗桑的复制品,这样,孩子们的品味从早年就能养成。在挑选育儿唱片时,他们也很小心,结果便是,小朋友在学会骑车前,就很熟悉莫扎特和海顿、贝多芬和瓦格纳了。等孩子长大一些,就开始学习弹钢琴,请的老师很好,尤其是查理,表现出了极高的才华。两个小朋友都是音乐会的热情常客。他们会抢着进入一场礼拜天的音乐会,听一首乐曲的音乐,或者等上几小时,好在考文特花园的美术馆里得到一席之位;对于父母而言,如果孩子们能在不适中听音乐,就表明他们真的感兴趣,这样也就没必要给他们买昂贵的坐票了。莱斯利·梅森一家不大喜欢十八世纪前的欧洲大画家,所以很少去国家美术馆,除非美术馆刚购入一件作品,在各大报纸上造成了轰动,但他们又觉得,是应该让孩子们多熟悉过往的伟大画作,所以等两人足够大,他们就会经常带孩子去国家美术馆了,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如果想给孩子一次奖励,就必须带他们去泰特美术馆,当他们发现能让自己的孩子真正感到激动的是最现代的作品时,他们很满意。
“人们看着这两个小东西爱上马蒂斯,就像小鸭子爱上水,”莱斯利对妻子说,温和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笑容,“是会有点想法的。”
她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喜悦,也夹杂着悲伤。
“他们觉得我古板得吓人,因为我还喜欢莫奈。他们说莫奈就是巧克力的包装盒。”
“唉,是我们培养了他们的趣味。如果他们往前走,超过了我们,我们也不该发牢骚。”
弗尼夏·梅森甜蜜地笑出了声,笑容里充满爱意。
“祝福他们的小小心灵,他们觉得我老土得不可救药,我也不会怪他们的。我就继续喜欢我的莫奈、马奈和德加,管他们说什么呢。”
可莱斯利夫妇考虑的不仅仅是子女的艺术教育问题。他们特别担心孩子身上会出现婆婆妈妈的迹象,于是监督着让他们学会游戏。两个孩子都擅骑马,查理也完全不是个坏射手。帕西才十八岁,目前在皇家音乐学院就读。她五月可以进入社交界,他们会在凯莱奇酒店为她举办一场舞会。特里-梅森小姐会将她引荐给宫廷。帕西太漂亮了,蓝色眼睛,一头金发,身段纤细,笑容迷人,天性又活泼,她很快就会名花有主的。莱斯利想把她嫁给一个冉冉升起的年轻律师,得有政治抱负。若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加上帕西最终将从梅森地产继承的钱,以及她的教养,她会成为一个万人艳羡的妻子。可是,这将终结和睦、舒适又愉快的家庭生活,这种日子曾多让人开心。以后就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夜晚,一家四口,在家里陈设齐全的餐厅吃晚餐,餐厅里那幅斯特尔悬在奇彭代尔式样的餐具柜上,桌上沃特福德玻璃器皿和乔治王朝风格的银餐具闪闪发光,穿着整洁制服、经过良好训练的侍女在边上照看;简单的英国食物烹调得无可指摘;晚餐后,将会是关于艺术、文学和戏剧的热烈讨论,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接着是客厅里的一点音乐和一场桥牌戏。弗尼夏担心自己过于自私,可她想到,等查理有钱结婚还得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不由得感到愉快。
查理是在战争中出生的,现在二十三岁,莱斯利复员后,南下至戈德尔明,和已经成为议会议员、当时只是爵士的一家之长在一起时,威尔弗雷德爵士建议,该让查理去伊顿。莱斯利不愿听。他在意的不是财务牺牲,但他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不该让自己的孩子去学校后,学一身奢华品味,再习得一脑子不适合他终将会拥有之地位的想法。
“我自己去的是拉格比公学,我并不觉得我该把他送到比我的学校还要好的地方去。”
“我觉得你错了,莱斯利。我把我的儿子都送到了伊顿。感谢上帝,我不是个势利的人,但也不是傻子,你无法否认,这算是社会资产。”
“我敢说确实如此,但我的情况和你很不一样。你很有钱,威尔弗雷德,如果万事顺利,你会进入贵族院。我觉得你让你的儿子这样开始人生,让他们将来在社会上占有应得的地位,是挺好的,但尽管名义上我是梅森地产的秘书,听起来很受人尊敬,可如果拿事实说话,我就是个卖房子的,我不想养一个儿子,将来成为了不起的绅士,我希望他跟我一样,就当个卖房子的。”
莱斯利这么说的时候,采用的是装傻的外交策略。根据老希尔伯特的遗嘱条款和刚刚已经叙述的事件发展状况,威尔弗雷德爵士如今拥有梅森地产八分之三的股份,这样就能给他带来相当可观的收入,再加上交来的租金、上升的房产价值和妥当的管理,收入肯定会涨得更高。他是个聪明且精力充沛的人,他的地位和财富让他在其他家人面前拥有了足够的影响力,无人质疑,而他意识到这点后,也并没有不满意。
“你的意思该不是,你儿子跟你做一样的工作,你就满意了吧?”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好了。为什么他就不能也觉得可以了呢?没人知道这世界将走向何方,说不定等他长大后,能进入一个轻松的行业,每年拿一千英镑就开心坏了呢。不过当然了,你才是老大。”
威尔弗雷德爵士做了个手势,像是在谦虚地打消对自己这样的描述。
“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一个股东,但就我而言,如果你想让他那样,他就该那样。当然,这还是很远的未来,我那时可能都死了。”
“我们这家人都长寿,你会和老希尔伯特一样长寿。不过不管怎么说,让其他人知道,我退休后让儿子来做我的工作能被理解,也没什么坏处。”
为了让孩子们心怀开阔,莱斯利·梅森一家的假日是在海外度过的,冬天去滑雪的地方,夏天去法国南部的海边度假区;还有一两次,带着同样值得称赞的动机,他们远行至意大利和荷兰。查理从学校毕业后,他的父亲认为,去剑桥前,应该让孩子在图尔待六个月学习法语。但儿子在那怡人小镇旅居的结果却出人意料,也可以说差点就惨不忍睹了,因为当他回来时,他宣布自己不想去剑桥了,他要去巴黎,而且他要做画家。他的父母惊呆了。他们喜爱艺术,他们经常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确实,对于莱斯利,他有时并不讨厌做些哲学思考,愿意相信只有艺术才能将人类的生存体验从无意义中救赎,对于艺术创作者,他怀有最深的敬意;然而,他从未预料到,他的一个家人,更别说自己的儿子了,会有可能从事这样一种不确定、从某种程度而言甚至不正规的行业,多数情况下还完全不赚钱。弗尼夏也无法忘记降临到她父亲头上的厄运。我们不能说莱斯利·梅森一家因为他们的儿子把他们喜爱艺术这件事看得比他们想象中严肃,他们就恼羞成怒了,这么说是不公平的;他们对艺术的喜爱不能再严肃了,但这是从赞助人的角度而言的;尽管没有谁能比这两位对俗世陈规更不屑,可他们身后确实还有梅森地产,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是会对他们产生影响的。他们对于查理宣布的结论,反应颇为坚决,但他们知道,想要让自己的态度不表现出一丝不诚恳,还是挺困难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莱斯利和妻子讨论起这件事。
“遗传吧,我想。毕竟,我父亲是个艺术家。”
“一个画家,亲爱的。他是个伟大的绅士,非常会讲故事,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说他是个艺术家。”
弗尼夏脸红了,莱斯利知道自己伤害了她的感情。他赶紧弥补。
“如果他是遗传了对艺术的感情,那更可能是从我祖母那儿来的。我知道老希尔伯特曾说,你要尝到她做的肚子和洋葱,才会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当她放弃自己的厨娘生涯,转而成为一个市集园丁的妻子时,这个世界就因此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弗尼夏咯咯笑了,原谅了他。
他们对彼此太过了解,都不需要就此次困境展开讨论。他们的孩子爱他们,敬仰他们;他们都同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不能让查理动摇了对父母智慧与正直的信任。年轻人易偏执,当你和他们说常识,他们很容易就把你当成老骗子。
“我不觉得太过强硬是明智的做法,”弗尼夏说,“反对可能只会让他顽固。”
“情况很微妙。这点我毫不怀疑。”
让事情更尴尬的是,查理从图尔带了好几张油画回来,当他给他们展示时,他们说出的话已是覆水难收。他们是作为疼爱孩子的父母加以评论的,而不是作为艺术鉴赏家。
“你哪天可以带查理到楼上储藏室看看你父亲的画。别煞有介事,你知道吧,要装作就是个巧合;然后我会见机行事,找他聊聊。”
机会来了。莱斯利待在专为孩子们设计的客厅里,这里是为了让他们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地方。原本在育儿室的高更和凡·高的复制品,现在装点着这里的墙。查理正在画放在一只绿色花瓶里的一束各式各样的花。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你从法国带回来的画装裱起来,换下这些复制品。我们再来看看那些画吧。”
有一张画的是一个蓝白盘子上放的三只苹果。
“我觉得这简直太棒了,”莱斯利道,“我看过几百张蓝白盘子上的三只苹果,这张好到可以达到平均水平了。”他咯咯笑了,“可怜的老塞尚,我在想,要是他知道有几千个人画过他那幅画,他会作何感想。”
还有一张静物画,画上有一瓶红酒,一包蓝色包装纸的法国香烟,一对白手套,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和一把小提琴。这些物品放在一张铺着绿白方格布的桌子上。
“很好,非常有前途。”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爸爸?”
“我真的这么想。这幅画不算有创意,你明白的,每个交易商的储藏室里都有十几张这样的画,但你这辈子都没上过一堂课,这是一张十分值得嘉奖的作品。你显然继承了你外祖父的部分天赋。你见过他的画,对吧?”
“我好几年没看过了。妈妈想去储藏室找什么东西,就拿给我看了。那些画太可怕了。”
“我想也是。但在你外祖父的那个年代,人们可不这么想。人们非常看好这些画,会买下它们。你要记住,我们现在欣赏的很多东西,到了五十年后,也会被认为一样的糟糕。这就是艺术最糟的地方;二流作品是没有生存空间的。”
“一个人不尝试,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
“当然,如果你想要当个职业画家,你的母亲和我会是最后阻拦你的人。你知道艺术对我们有多重要。”
“这世上,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画画。”
“梅森地产最终分给你的那份,总能保你过上体面的生活,已经有好几个业余爱好者获得了不错的声誉。”
“啊,但我不想当个业余的。”
“一年只有一千或一千五百英镑,很难再往上走。不瞒你说,我稍微有些失望。我一直把地产秘书的这个职位给你留着,但我敢说,你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对此虎视眈眈。我自己感觉,做个有能力的生意人,会比当个中不溜的画家好,但非此即彼。好的方面是你能开心,我们只能希望,你会是个比你外祖父更好的艺术家。”
此处稍有停顿。莱斯利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的祖父从园丁起家,他的妻子是个厨娘。我只对他有依稀的记忆,但我有个印象,他是个相当坚韧的特别的人。他们说,成为一个绅士要经过三代,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用刀吃豌豆的。你是第四代。你或许觉得我这个人很势利,但我不大希望你的社会地位有所下降。我希望你可以去剑桥拿到学位,之后,如果你想去巴黎学画画,我会祝福你。”
这个提议在查理看来非常大度,他带着感激接纳了。他在剑桥过得很开心。他没有多少机会作画,但他接触了一批爱戏剧的人,第一年,他写了几部独幕戏。剧在A.D.C.剧场上演,莱斯利·梅森夫妇前往剑桥看了演出。接着,他认识了一位老师,那是个杰出的音乐家。查理比很多本科生钢琴弹得都要好,他和那位老师一起弹二重奏。他学习了和声学和复调。考虑过后,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一个音乐家,而不是画家。他的父亲脾气极好地答应了,但当查理拿到学位时,他带着他去挪威钓了两个星期的鱼。他们该回去的两三天前,弗尼夏收到一封莱斯利发给她的电报,上面只有一个词:Eureka。两人虽说很有教养,但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个词的意思对于接受者而言是绝对清晰的,而语言的主要用途便在于此。她欣慰地舒了口气。九月,查理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待在梅森地产雇用的会计小组里学习记账的相关知识,到了新年,他就去林肯菲尔兹加入了他的父亲。正是为了奖励他在从商后第一年所展现出的勤奋,他的父亲这才送了口袋里装着二十五英镑的儿子去巴黎玩玩。查理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好好玩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