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
仔细想来,我之所以想住在下北泽,有两个契机。
这两个契机都是很久之前微不足道的小事,几乎快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
实际上,当我决定住在下北泽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回想起这两件事。
然而,这两件小事一定是一直尘封在我的记忆深处,等待着我住在下北泽的想法成为现实的那个瞬间。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和好朋友一起考进都立高中。因为那个时候我一味贪玩,完全没有好好学习,更没有准备过任何私立高中入学考试的内容。
去私立高中上学需要坐电车,我觉得非常麻烦,所以绝对不想考。
而且我有一辆非常帅气的“小单车”,不能骑爱车上学的学校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我要是那种能把这些想法有条不紊地告诉父母的孩子该多好。然而,当时的我是一个怯懦的少女。我想,与其对父母的话提出各种意见,让父母失望,还不如默默地接受私立高中的考试,然后落榜更好。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对不起父母,还白白浪费了不菲的考试报名费。这些事情往往都是事后才会明白。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不努力学习,让父母非常焦虑,特别是母亲,她当时认为我应该还有那么一点学习的余力,如果能努力考进私立大学附属高中的话,那么还是勉强有机会直升上大学的。
确实如母亲预料的一样。
因为我高中的时候确实没有好好学习,报考的大学一个也没考上。在我决定次年再考的那个晚上,朋友交给我一张考试报名表。没抱任何希望地填好寄出去后,没想到居然报名成功了,于是我参加了日本大学的入学考试,一路考进了日本大学的艺术学部。我至今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考上的。
其实,小学的时候我十分喜欢学习,因为兴趣所在,所以没有特别的努力,成绩也很不错。
然而,我认为学校对我来说,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我对学校非常失望,并渐渐地丧失了参加学校任何活动的热情。对此我至今仍保持同样的想法。我也曾反省过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也曾做出各种努力想要去适应。然而,我最终还是醒悟:“学校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不管他人的感受如何,对我而言,在学校的那段时间仅仅只是为了明白静坐是多么痛苦而已。
长时间的忍耐让我产生了心理阴影,直到现在,我也无法长时间静坐。那会让我的身体回想起在学校度过的那段地狱般的时光,令我不由得头晕目眩。
那个时候,家乡的中学里到处是不良少年,校园混乱不堪,母亲似乎非常担心这些人会影响我的未来。但是,多亏了学校的混乱以及不良少年们夸张的行为举止,才能让我打瞌睡、读书或者安静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会引起老师的关注。
参加位于町田的私立高中入学考试那一天,我发挥得不是特别理想,尤其是英语听力,答得一塌糊涂。因此,我想铁定会落榜。考完试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路过了下北泽站南口的商店街。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内心的忐忑,心里感觉像撒了谎一样。
考试题目的难度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备考时感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摸清了门路,然而一旦题目超出了预想的难度,我就完全傻眼了。
做数学试题费时太久,以至于后面两题连动笔的时间都没有。高难度的英语听力令我束手无策,我甚至怀疑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来自外星的广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整个英语考试,考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和一堆陌生人一起安静地收听外星广播的回忆,奇妙地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明朗的印象。
那天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在校生们不畏严寒在校门口发放雨伞袋,并对每个人说“加油”。那一刻,我第一次有些后悔:“啊,要是之前好好学习就好了。没想到这是一所让人感觉如此好的学校啊。”然而为时已晚,或者说我太欠考虑了。
那天,我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和父亲一起顺路去了下北泽。
那个时候,我确信自己能考上都立高中。虽然也会有一丝担忧,但相信自己应该没问题,也完全没有考虑过如果都立高中落榜,自己会无学可上。只有放手一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当时的心情如临悬崖峭壁一般。
最后,我如愿考上了都立高中,一起去看放榜的朋友却意外落榜,为此我嚎啕大哭,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很多人以为我是喜极而泣,他们说:“果然私立高中全部落榜的打击还是挺大的吧。”然而并非如此。朋友学习远比我认真,却榜上无名,看着伤心哭泣的朋友,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天雪后初霁,傍晚时分的下北泽已开始热闹起来了,到处充满了活力。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我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万分。
对当时的我而言,绝对没有想过将来我会每天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走过这条商店街,或者应该说,这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当时我打算一辈子都不离开下町,就算结婚之后,大概也会住在娘家附近。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没错,几十年之后,我牵着自己的孩子,每天走在曾和父亲一起走过的街道。说不清是因为这样的缘分所以记忆深刻,还是因为记忆深刻让我感觉有了这样的缘分。
毫无疑问,那个下午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带给我的影响也远远超过那天的升学考试。
当时南口商店街的连锁店比现在要少,有很多传统的小店和咖啡店。也有很多别处不太常见的杂货店。我一家又一家地驻足观望,还在一家装修别致的咖啡馆里喝了茶。虽然我只记得这些,但我确定那种热闹的感觉和我家附近的谷中银座商店街的热闹完全不同。下北泽的热闹是年轻人创造未来的热闹,不是脚踏实地的成年人接地气地买菜过日子的热闹。这让年轻的我深深着迷。
我平时很少有机会和父亲一起走在下町以外的地方。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父亲也好像旅行一般,看上去特别开心,让我至今无法忘记。平常总是疾步如飞的父亲,那天也放慢了脚步,悠闲踱步的欢快样子让我忘记了考试的失利。
如今,父亲已经离世,那天阴沉的天空和冰冷的空气,还有因为没怎么学习就去参加考试的内疚心情全都让我无比怀念。
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过以后要住在这个地方。我还远未成熟到那个地步。
当时有人初中毕业后继承家业,有人加入了黑社会的事务所,也有人做了有钱老头儿的情妇而出手阔绰,大人模样的中学生大有人在,而我却仍是一个十足的小屁孩儿。
虽然我决心以后要成为一名作家,但还没有想过要住在喜欢的地方。
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心态却仍然像个大学生,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我人生中所有的事都比较晚,所以现在也是一样。可能是因为不保持一份童真的话,就无法坚持现在的这份工作。
在下北泽,我还有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风景。
在镰仓大道向着代泽方向,原来有一个很大的道口。
直到不久之前还风靡一时的CICOUTE CAFE就曾开在那附近。现在那里还有七草和NEJI餐厅。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走过那里时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啊,这个景色我非常熟悉。也许以后我会住在这里……
那个想法随疾驰而过的小田急电车的轰鸣消散在风中,甚至没有留在我的记忆中。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天空的颜色。
那一天,我要前往住在下北泽的同学友子家借宿。我们在车站会合后,去了车站北口的菜市场。如今市场里的店铺正在慢慢地消失,但当时每个店铺都还在营业,一片繁华。在一家灯泡的亮光泛黄的店铺里,我们买了茄子和鸡肉,友子说要给我做泰式咖喱。
对于当时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我而言,根本无法想象泰式咖喱这样难得一见的料理,居然在家中就能完成,更没有想过可以和好朋友一边开开心心聊天一边买好晚餐的食材,一起烹饪,一起大快朵颐。
在买好食材去友子家的路上,我路过那个现在已然不复存在的道口。那时完全不知道,那个瞬间决定了我的命运。
友子和她的姐姐住在一起,我们三人一起吃了友子做的咖喱。
后来,我和友子小声地谈天说地直到深夜。
友子的姐姐第二天还要上班,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我们不能太过吵闹,那时的想法还算比较成熟。友子姐姐是一个白领,连她的衣服都散发着成年人的魅力,衣架上还挂着大学生轻易买不起的路易威登手提包和化妆包。
当时还是孩子的我隐约地觉得,成年后一定会有很多开心的事情。
次日早上,吃完早饭后我就离开了友子家,走了没几步发现道路中央站着一对夫妻,男士高大、帅气,女士苗条、妩媚。两个人均是全身黑色的装扮。有个小女孩紧紧地跟着他们,男士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
怎会有如此帅气的场景,住宅区里的摇滚夫妻,还有他们的孩子们。
我看得如痴如醉,有可能是因为我目不转睛的注视,那一家人很快走进了家门。
友子说:“那是鲇川先生和SHEENA。他们家有一对双胞胎。”
我从心底被他们的独特气质打动,不由得想:很多玩摇滚乐的人平常在家里都是普通人的模样,摇滚精神真正深入骨髓的人,真的是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都是那么摇滚啊。
要是在我住的下町,带孩子的时候穿成那样,一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下町的人们非常和善,可能会觉得有趣,也可能会接受。但无论如何都还是太过夸张。
但是,在下北泽的街道上,他们如此自然,没有丝毫不协调。
可能绝对不是值得表扬的事情,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白天的下北泽有很多穿着奇装异服、来路不明的人来来往往。小酒馆也从傍晚就开始热火朝天。
我并不是想要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只是想要住在这样的地方附近。这个想法和我在那个道口看到的广阔天空一起,深藏在我的心里。
后来搬到下北泽附近的时候,我已然人过中年,工作繁忙,只会去一些带着孩子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因为孩子要上学,我们必须早睡早起,计划总是排得很满,没有空闲。我不得不过上了无聊的成年人生活。
我再也不会深夜喝得东倒西歪,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家;也不会突然闯进从未去过的酒屋,在吧台结交新朋友;也不会去小酒馆唱歌,和陌生人一起为彼此鼓掌;也不会突然深夜被有烦心事的朋友叫出去。那样的生活都成了过往。
所以,我实际上在下北泽并没有过上我之前想象的生活。
我早已跨过了那样的人生阶段。
即便如此,晚上偶尔和孩子一起经过商店街,带着孩子走进还在营业的熟人店铺小酌一杯时,我心中那个已经破碎的“七十年代的梦想”偶尔还会闪闪发亮。
一定不只是因为我长大成人了。现在这个时代,谁都不能出现任何纰漏。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好像是被谁紧盯着一样,每个人都在和时间赛跑。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然而我想,只有那份热情需要永留心间,不能抹去。以后我也会继续怀揣着当年对下北泽的那份憧憬,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