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义纳小记(11)
柳义尚未睁眼,先闻到一股子又腥又苦的药味,眼皮上好似坠着千斤秤砣,又像给浆糊紧紧黏住,他眼珠子乱转,只是挣不脱满眼浓黑。
柳义心里一沉,想起自个儿先前吐血,暗道不是啥好事,可别是活不长了,霎时间心如死灰,满腹雄心壮志都化作流水,眼角不由沁出一颗泪来。
宋好年在旁照看他,见他忽然流泪,大喜过望道:“大哥,你醒了?”
柳义听出是兄弟声音,逐渐从慌乱中平静下来,这才慢慢睁开眼,就见宋好年冲他笑:“你险些儿吓死我们,醒了可就好了!”
柳义问:“这是哪儿?”他私心想着,要是彩凤或是杏儿的屋子就好了。
宋好年道:“咱们在米家店哩,你在学堂门口吐血晕倒,锦衣卫将你救下送医,报到我那里,我怕吓着嫂子跟杏儿,还没与她们说。”
柳义有些失望,又不禁松口气:他也怕吓着李彩凤并杏儿。
宋好年又叫大夫来给柳义诊一回脉,大夫说:“他这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吐出来倒好,看着吓人,实则不妨事。既醒了,好生养上两三日就好。”
宋好年连忙给大夫诊金,送人出去,回来就见柳义满地找他鞋:“我鞋哩?”
“你不躺着,找鞋干啥?”
“我去寻彩凤,这家散不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同她和离。”吐血前的事情,柳义记得清清楚楚,李彩凤说话快,好似一把快刀刮过,柳义宁愿她把他剁成肉泥,也好过好好的家散了。
宋好年叹口气,“大哥,你只不肯和离,可你想过嫂子的意愿没有?”
他趁着柳义呆怔强行把人按回去躺下,“大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今儿咱们兄弟说说心里话,你也别着急找嫂子,百合看着她,一准儿不让她做傻事。”
柳义低声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啥好说,你不如给她一把刀捅死我,好过这样伤我的心。”
宋好年坐直身子:“大哥,照你的说法,你竟一点儿错都没有,全是我们帮着嫂子的缘故,你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良言不劝该死的鬼,要劝人总得人能听进去才行。要是柳义死不回头,觉着自个儿一点不错,那宋好年同他也没啥话好说。
柳义语塞一阵,扭头看着床顶说:“我晓得我做事情不地道,可我没法子了,我将将四十岁的人,要是旁人家,都快抱孙子了,偏我连个儿子也没有,你说我该咋办?”
柳义风风光光几十年,年纪越大,越觉着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笑话他没儿子。生不出儿子来,他就是挣下再多家业又有啥用?钱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怕杏儿家产太多反而招祸。
宋好年这几日把柳义两口子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也同百合打过许多次商量,偏每回都在没儿子这事儿上卡住。
百合女人家,最懂女人家的苦楚,自然偏着李彩凤,提起来就生气:“生不出儿子是我彩凤姐一个人的事情?大哥也太没良心了点,彩凤姐跟他十多年,管他吃穿住行,屋里屋外一把抓,哪一样不是打理得妥妥当当?他倒好,就因为没儿子,就要把她的功劳一笔勾销,他做梦去吧,有我在一日,他就一日别想得意!”
宋好年也觉着柳义做事情不地道,可他还得劝百合:“你别恼,咱们这不是在想着咋帮他们一把?你再要恼起来,这事情可就没人做了。”
百合白他一眼,酸溜溜道:“我听人说,男人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大哥那样的实诚人都难免找个小老婆,你堂堂郡王爷怕不是也要三妻四妾,才配得上你身份?”
他们夫妻亲密无间,偶然醋一醋只当情趣,百合说得半真半假,宋好年倒是认认真真道:“我可不像大哥,我这辈子只认你一个人,只肯同你生儿育女,你要不信我,我也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只走着瞧罢。过上五十年六十年,到时候你看我变心不曾?要是你冤枉我,到时候可要给我赔罪。”
一席话说得百合笑起来:“七老八十的时候,谁还记得这个?你能记得我叫啥就不错。”
宋好年看她消气,才又说:“不是我偏帮大哥,你只看彩凤姐是真心实意要和离的模样?杏儿还懵着,当真离了爹,她日子也不好过。大哥做下错事,可咱们同大哥认得这些年,都晓得他为人,他哪里是那等不通情理、忘恩负义的人?”
百合摇摇头:“要是以往是个王八蛋也就好办,偏大哥往常多好的人,如今才把我们气成这样。”
宋好年又劝:“大哥定然不肯离婚,彩凤姐在两可之间,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又不是没情分,你何苦做坏人?”
说得百合也怔怔的,半晌道:“女人家嫁了人,就要为儿女着想,未免太委屈了。”
宋好年跟着叹气,世道对女人不大公平,李彩凤再能干,嘴上说得再厉害,心里头还是依赖着柳义。万一和离,她和杏儿要遭受多少磨难不说,柳义难道就能得着好?
要是大哥夫妻俩当真过不下去,离就离了,大家干净,可那两个人分明还有情,他要是由着他们和离,将来只怕后悔也来不及。
好容易说服百合,百合答应去同李彩凤说说,宋好年就听见柳义吐血的消息,顾不得旁的,匆忙赶来照看。
他们结义这些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当着柳义面宋好年不说客气话:“大哥,这回你确实错了,兄弟们想帮你都没法子,你可晓得?”
柳义雄壮的身体好似忽然泄了气,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精气神。他说:“儿子、媳妇,要一个就要丢一个,大年,要是你你咋选?”
宋好年早多少年就遇到过这问题,一点儿磕绊都不打:“媳妇。”
儿子是他心头肉,可媳妇是他的命。
柳义一愣,嗤笑:“我就不该问你,我早该晓得。”他这兄弟是个痴心人,早些年弟妹不得生,多少人劝他再娶,他只守着弟妹一个人。
弟妹运道好,遇着大年这么个重情义的好汉子,大年运道也好,弟妹几年就生了两个儿子,往后再不愁。
他们夫妻俩就没这样好的运气,冤孽聚头,进退不得。
他也想明白了,他想要个儿子,没错,李彩凤不乐意他娶小老婆,也没错,偏两样凑到一块儿就错了。
这等事态,合该离婚才是,偏他又舍不得,要他离婚,不如剜了他心去,这可不是冤孽聚头?
宋好年犹豫半晌,有些话他不晓得该不该说,说出来又会如何。柳义倒是看出他有话说,淡淡道:“兄弟,你想说啥就说,我都这样了,还有啥说不得的?”
宋好年摇摇头,终究没说出来,只道:“大哥,你好生歇着,我回去同百合再劝劝嫂子。”
不料李彩凤根本不用人劝,第二日晌午,那吴四姐就哭哭啼啼闹到女学门口,撒泼打滚地哭,要李彩凤给她个公道。
本来女学就是个新鲜物事,这么多女娃娃在一处,无数双眼睛盯着看,一旦捉拿出错处,就要找借口把它裁撤了。
昭仁想方设法蠲了许多麻烦事,可就是她郡主之尊,也拦不住不开眼的蠢女人在门前撒泼。
眼看门前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再放任下去要酿成事端,雪娘排众而出,她做过锦衣卫,学到不少手段,轻轻巧巧就将吴四姐制住,扶进学里去,外头人看着,倒像是吴四姐哭累了愿意同雪娘好生说话。
吴四姐撒泼这事儿瞒不住人,传进李彩凤耳朵里,李彩凤登时大怒:“要放在十年前,我能当场打死她个小狐狸精!如今倒好,我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来寻我的不是!”
说着就挽袖子要动手:“既白担了恶名,我不如立时就打死她,再一根绳子吊房梁上,大家干净!”
百合连忙抱住她死劝:“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还有杏儿,休同她泼命!”
李彩凤跌坐地下,禁不住热泪滚滚而下:“你瞧瞧,我说要离婚,那死没良心的不干,可他小老婆已欺上门来……”
百合道:“姓吴的既来歪派你,咱们就把大哥请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这事情拖了这些日子,大伙儿都不耐烦,索性一并撕掳开来,往后该干啥干啥,再不相干。”
李彩凤一想这姓吴的话里话外带着杏儿,就恨不得撕了她的嘴,立时答应,往娘家带信,要兄弟们都来助威。
百合又着人去请柳义的舅舅,他们也跟着叫田舅舅的。这些人一时半会儿赶不来,最早也得明儿才能当面对质,百合好歹劝下李彩凤,把吴四姐交给雪娘。
雪娘随手寻一间空屋子,将吴四姐往里头一关,这女人胆气不算壮,一看雪娘手段就吓得要死,在屋子里哼哼唧唧哭一阵,竟蜷在墙角睡着了。
李彩凤听雪娘说起吴四姐行径,不禁道:“我竟输给这样的东西,真是阴沟里翻船,半辈子脸都丢没了!”
没了脸面,里子总要保住。亲爹靠不住,她的杏儿将来总要靠上旁的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