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如果课本可代表一领域的基本共识,那我们打开《中国绘画三千年》——一部广行中外的经典教材,看它是怎样描述中国绘画的起源的:中原的绘画,可溯源于边疆的岩画;继其后的,是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此后中绝数千年,至东周复起:
所有这些早期的状物形式、风格与媒材(即史前岩画、陶纹等),皆促进了绘画在东周(前776—前256)——一个往往被称为文化复兴时代——的快速发展。[1]
这杂合不同传统而成的线性叙事,虽出于巫鸿之笔,但所代表的,乃是关于中国绘画起源的通说。或问边疆的传统,如何为中原共享?史前中原的状物陶纹,代表的是传统,还是传统的例外?倘为传统,则中绝数千年,又如何复起?[2]这些问题,我须断数茎,也不得其解。似作者着眼的,并非经验的历史,而是普遍的人性。或在作者想来,状物——或西方称的“再现”——乃人性之常,故可如春草一样,随处而生。既然如此,便无所谓“绘画起源”的问题。[3]
人性中有“状物本能”,是人人都同意的。[4]但一种天性获得集体性实现,进而确立为文化制度,或曰“传统”,则是普遍的人性与具体的社会机制相协商的结果。换句话说,任何文明绘画传统的起源,都是具体的历史问题,而非普遍的人性问题。理解历史,自需要反思我们与研究对象所共有的人性,但历史之为历史,乃在于有意识去观察这人性被实现为“具体”(particularity)的机制与过程。[5]从这角度说,言中国绘画起源而举边疆岩画,或史前的陶纹,便是历史研究的失败自供。因为在这叙事中,历史已被化约为其生理或心理机制了。
说来气馁的是,学术并不总是进步的。如早在《中国绘画三千年》成为大学标准读物的三十年前,罗越 (Max Loehr,1903—1988)即摆脱了这陈旧的生理—心理还原史观(bio-psychological reductionism),努力从历史角度理解中国绘画的起源:[6]
综观中国艺术的历史,可以说商周青铜艺术主要是纯纹样的。它是状物艺术产生之前中国艺术的典型代表;状物艺术则关注现实,并依赖现实。这由纹样向状物的转折,乃发生于汉代。当这一刻来临时,纹样艺术——迄当时为止最重要的艺术——便屈居下位,并开始停滞;与此同时,青铜器(传统)也结束了。[7]
这一观察,十年后罗越又表述于他的《中国大画家》一书:
中国艺术不始于状物,而始于数千年前的纹样设计;这设计是师心自运的,未尝受模仿自然所必加的羁绊。大约至西汉时代(前206—8),这师心自运的“形式自由”,方让位给以呈现眼中物象为动机的“形式不自由”,进而导致了中国艺术的命运性转折。这以应物的形式呈现外在现实的艺术,对人的视觉知识与想象皆提出了空前的要求;对当时的先锋艺术而言,这要求是如此之甚,以致那久无对手的纹样设计的老传统,便不可避免地被斥逐于旁。[8]
文中的“纹样”与“状物”,倘我们理解为制度化的文化传统,而非即兴的人性流露,罗越的观察,便恰符合考古材料所呈现的中国艺术的发展节奏。遗憾的是,罗越那双曾辨析出商代青铜风格演变序列的锐眼,在此仅投了匆匆一瞥,对这转化的细节、机制,未做详密观察。[9]随着他所代表的老一代艺术史家的离去,中国艺术史上的这一革命性转折,即纹样传统的结束,绘画传统的诞生,不仅未获得进一步探讨,从艺术、社会、文化、认知等角度,乃至作为一个艺术史问题,也渐消泯于早期中国研究的学术视野了。[10]上举《中国绘画三千年》的表述,便是其体现。
如五十年前罗越观察的,作为制度化的文化传统,中国绘画源于战国,确立于汉代。从大的节奏说,这所体现的,乃是商周纹样传统向汉唐状物传统的革命性转折。[11]如罗越所说:
这转折并非自动而有。它是文化苦搏的成就。在这里,艺术家须与先前的成就做理性的、批判性对话,始可确立其自身。
这“苦搏”的成就,不仅是中国艺术史,也是中国认知史的革命性事件,在体现于艺术的同时,也体现于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学与科技,故可谓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创新与转折之一。[12]罗越对这转折的发露,虽过去半个世纪,但辨析其形式的转折之迹,揭示转折背后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机制,如今仍是早期中国研究的基本问题。关于前者,即形式的转折,我在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出版的《汉唐奇迹》展览图录中,粗有勾勒,[13]并将在撰写中的《汉代的奇迹》一书中作详论;本书收录的文字,则是就后者——即转折的文化机制与意识形态动力所做的初步探讨。